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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车走飞尘难逃残命 马阻骤雨愧见红娥

拦住轿舆的这个人正是来升。因为他认识首饰楼的掌柜,就问说:“这轿子里面坐的人是谁?”掌柜的说:“是少东家。”来升赶紧掀开轿帘一着,张云杰在轿里半倚半坐,面如黄蜡,左臂连大襟上满是鲜血。他不禁吃了一惊,张云杰就问说:“来升!你昨天没回家去吗?”来升摇摇头说:“没……没有,我跟陈小姐都住在这边的屋里。”

张云杰吃惊的问说:“那个陈小姐?”来升说:“就是你的那位陈小姐。”张云杰又说:“她现在那里?”来升说:“就在这边店房里。她说她要等着见你一面。”张云杰赶紧命轿子放下来,也要下来。那首饰店掌柜的说:“哎呀!少爷你别下来!”张云杰摇头说:“不要紧。”他下了轿,也不用人搀扶,就叫来升带路,走进于那家店房。

此时秀侠正在收束她的行李,她由行囊之中,发现了前几个月离开尼姑庙时,那智圆交给她的那副金耳坠。她呆呆的,感到痛苦的情枝恨叶,即已遁入空门潜心修行的人,也难将它完全抛开完全斩断!这种力量,竟使自己忘掉了杀父的大仇,变更了自己四载所怀的志愿,她又不禁涔然下泪。就在这时,忽然来升把屋门开开,张云杰走进屋来。她一见张云杰这样子,又不禁吃了一惊,赶紧问说:“你是怎么了?谁伤的呢?是我叔父吗?”

张云杰摇手说:“不必细问,我们两家仇恨无法解开了!早知如此,此次在北京我不该跟你见面,或者我应当随红蝎子去!”

秀侠滚下眼泪说:“早先的话就别提啦!现在我想只有一个法子,我既已离了家,我叔父都不再认我了。你不妨也把家抛开,我们一同走,走到外面。我不姓陈,你也不用姓张了,我们都改了姓名,不再提旧事。随他们两方的老人家去杀去打,我们口中再也不提那仇恨二字。”

张云杰点头说:“你的主意很好,只恐怕那样你叔父仍然不饶我的性命。你一个女子如此宽宏大度,我很感激。现在你对我张家父子恩已很厚,但婚姻之事,我现在不敢再希望了!”

秀侠拭着泪说:“那么,难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叫我叔父杀你吗?他的力大,又有袁一帆、杨大壮帮助他;你现在臂上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如何敌得过他们?你要是随同我走,沿途我可以帮助你、保护你。但在这北京,却不能帮助你;因为我放弃了父仇,见了仇人都不杀害,并且替你隐瞒着住址,这已经很对不起我的父亲了!我如何再能庇护着你们去与我叔父为难呢?”

张云杰点头说:“你说得对!可是我现在不愿跟你逃走。我父亲张三,我怕我救不了他了;可是你叔父这样凶狠,又请出来个袁一帆帮助他,我也实在不服气。你走吧!我这就回家,此后我仍然尽力设法再与你叔父解和。他若仍然不肯,那我只好把性命交付他了!”

秀侠的脸色一变,由包裹内取出一包刀创药交给张云杰,说:“这是云南白药,专治刀伤,你可以拿回去疗治你的臂伤。我由昨天在此住下,就为的是要见你一面,如今见了,我也就要走了。我走往河南要回到我师父那里,我想等到你今年年底;你若跟我叔父把仇恨解开,你就可以去找我。但若过了年底,你就不用去了!”说到这里,秀侠低头落泪。

张云杰深深叹息,就点头说:“好吧!我愿不到年底我们就能见面。可是如若年底我仍不去,那就是这件事还没了结,也许我已被你叔父所杀。可是,无论我去与不去,我还是盼你不要灰心。以你这样年轻人不应当去落发为尼:我张云杰实在是个庸才,风尘间尽有英俊人物!”

秀侠拭泪不语,提起包裹来就要出屋,张云杰却抬起右手来,说:“这口苍龙腾雨剑你拿去吧!为我,你不忍杀死你的仇人;但这口剑你应当拿回,埋在你父亲的坟里。”秀侠凄然摇头,并不伸手去接。她把行李绑在马匹上,然后张云杰送秀侠出店门,说声:“沿途珍重!”秀侠上了马,泪仍然向下直流,向张云杰望了一眼,问说:“刚才的话你记住了!”遂就挥鞭向东走去,她芳心酸痛、不忍回首来望。

张云杰见秀侠就这样的扬长而去,他不禁感叹。来升搀扶他上了轿子,他就吩咐说:“回去吧!”于是轿子颤悠悠地走去,张云杰在轿中伤处既疼,心中也颇难受。

少时回到六里屯家门前,就见门前的许多仆人庄丁,正在一块赌钱乱闹,仿佛没人管束了,张云杰十分生气,下了轿就申斥道:“没人管束你们就可以胡闹了吗?一群混蛋!”仆人庄丁吓得全都垂手侍立。

张云杰瞪着他们,却又有点儿后悔,暗想:现在正用着他们,得罪不得!遂就改换了口气,说:“你们看见我身上的伤了没有?这是被城里一个姓陈的所伤,那是我们的仇家。一半日他们还许来到这里搅闹,可是你们众人都在此多年,我们待你们向来不错,倘若我跟老爷都被人害了,你们也就全都没有饭吃了!从现在起,大家打起了精神,会武艺的人预备下刀棍,夜里不许一齐睡觉。你们带助把这家保住,将来事情完了!就是你们大家的功劳,一定都有重赏。”

众仆人、庄丁听了,年轻力壮的就高兴,抡着拳头说:“少爷别着急,算不了什么。谁敢来找寻老爷跟你,我们就把他打走的。”于是这些人就纷纷地去找锄头、拿木棍,并有的还预备下单刀、花枪、梢子棍。年老的人却都想要躲避,有的人还要请假辞工。张云杰吩咐把庄门关上,他进到院里,先到那西屋。就见大铁门仍然紧闭,屋中却有他父亲呻吟之声。

张云杰扒着窗户往里去看,这窗户是留得很小,一个人决钻不进去,所以室中的光线非常低暗;就见宝刀张三披头散发,蜷伏在床上,真如个死囚一般。张云杰不禁更加怜悯,同时愤恨,暗想:好!陈仲炎,事既如此,咱们索性斗一斗,拚一拚了。倒看结果谁生谁死?他忍着伤,回到书房中,把秀侠给他的那包刀创药,叫来升给他的伤处敷上。苍龙腾雨剑就放在身旁,他不禁又想起昨日把秀侠请到这屋里时的情景,便又长叹一声。

当日白昼没有什么事清发生,晚间张云杰更加恐慌,吩咐仆人、庄丁们分成两班,轮流着睡觉,轮流着防守。院中整夜支着灯笼,整夜有人,各屋中却都黑暗,没有灯光。这夜张云杰倒没想到陈仲炎准能来,只有来升却心惊胆怕的直到天亮,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来升他却说:“三更天时,我看见屋上站着两个人!”

下午,张三的妻子焦三娘回来了,并有银楼掌柜的太太随来给她作伴。她回到家里就大骂她丈夫该死,看见了张云杰的臂伤,她又暴躁地说:“为什么不告状去呢?白白受了他的伤,他还要来到家里杀人?没有王法了吗?”

张云杰却说:告状没有用,陈仲炎也认识作官的人;而且咱们家里的财发得不正,经官一抖落,就坏了。此时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时时防守,日夜有人轮班,或者陈仲炎还不敢怎样。不过日子一长,就难免疏忽,照旧叫陈仲炎能够得手。另一个法子就是我保护着我爸爸躲开,躲到我师父诸葛龙那里。陈仲炎虽然力大鞭狠,可是比我师父的武艺还差得多,再说那里有我的许多师兄、师弟。”

焦三娘说:“那么你就带着你爸爸走吧。我在家里看家,我不怕!陈仲炎要是敢来,我就一个嘴巴把他打出去!”张云杰说:“且看一二日再说。”他回到书房里,又往左臂敷药,右手提着苍龙腾雨剑抡一抡,觉得还行。假若与陈仲炎交起手来自己单臂虽不能取胜,可是也不至于立时就被他杀死。就决定了,心说:走罢!到了襄阳肥父亲安置在师父诸葛龙之处,然后招集师兄弟们,还要与陈仲炎、袁一帆决一生死,最后还要去访一访秀侠。

他的精神又因此振奋,于是隔着窗户,把这种计划向铁门内他的父亲说了。张三在屋中哼哼着说:“我也愿惫躲一躲,别回河南,索性往远处去,陈仲炎他也没法子去找了。多带些珠宝,到那儿都能隐起来当财主!”

于是张云杰就着手作出外避仇之计。张云杰办得很严密,第二天清晨,两辆车斗放着车帘,就离了六里电。他决定的路线是通州沿着北运河的河岸走去,走到天津弃车登船就顺着运河南下,到了淮阴再换车穿皖省奔襄阳。

第一辆车上是宝刀张三带着个仆人张福。两人在车里本来就很挤,还放着一只大包裹,这包裹里就是张三的一半家产。张云杰是坐在后面的那辆车上。他随身只是衣包和那口苍龙腾雨剑,身上携着个蓝缎小包,里面有珠宝翠玉;这是他想着如若路上遇着红蝎子,就将这东西还给她。

车辆顺着大道而走,天气很热,张云杰的贾伤又痛,车帘又不敢打开;并且只要听见车外有马蹄之声,他就惊恐着,靠着车窗上的玻璃往外看去。外面是滚滚热风,吹起来万丈多高的黄土,真如在沙漠之中行旅一般。第一天走到杨村,天色还不晚,便找了店房住下了。张云杰与他父亲同住在一间屋内,张三连炕外都不敢坐,永远叫儿子遮挡着他。张云杰又烦恼、又生气、又无法,好容易捱过了这一夜。

次日起身再走,不料才走出了三四里地,这里离着天津卫尚远,沿途的车马很多;却有一阵杂沓的马声从后赶来,就把两辆车拦住。张云杰已隔着窗看见了,马是一共四骑,人是陈仲炎、袁一帆、杨大壮、陈正仁。此时陈仲炎已喝令前面赶车的把车帘打开,他与宝刀张三见了面,可是彼此全不认识。张云杰手提苍龙剑由车上跳下来。

袁一帆却在马上向他摇手,冷笑着说:“别动手!别动手!这是大道,往来有经商的也有为宦的,我们决不能在此杀人。可是你也别呼援求救,小心闹到当官的那里,你爸爸四年前杀人的事里还得细审。你本人在太行山跟红蝎子轧妍头那可是最近的事;彰德府押着好几个被捕的红蝎子手下的贼人,随便提一个来全是证据。”张云杰面色惨白,冷笑不语。

这时却听得前面车上,发出一阵惨呼之声。原来此时前面的陈仲炎已向赶车的人问明白了,在车中缩作一团的人就是六里屯的张财主。他愤恨填胸,不顾一切,“唰”地抽出了白龙吟风剑向车里刺去。张三怪叫,张着双手去揪剑锋,但鲜血已迸流在车上。张云杰抡剑奔上去,却被意一帆、杨大壮、陈正仁的三件兵刃挡住。陈仲炎抽剑回来,又要杀张云杰。袁一帆却向他摆手,杨大壮又推了他一把,说:“二叔,咱们走吧!”

陈仲炎怒目看着张云杰,脸上发出一种愉快的笑说:“仇报完了,把苍龙腾雨剑给我。你我两家就仇恨都消,我的侄女随你去娶吧!”张云杰脸白如纸,微微一笑,把手中的剑反过来,递给陈仲炎,怒声说:“拿去!”陈仲炎手中已有了双龙二剑,就招呼众人拨马走去。袁一帆临走时还向张云杰说:“你快报官去吧!”张云杰却碎了他一口,就说:“你把我看作了儒夫!”那四匹马得得的飞驰向北去了。

张云杰气涌在胸头喘不过来。他走到前面的车上去看,见那赶车的和仆人张福都吓得已然不能动弹,他的父亲宝刀张三已如同一口肥猪似的死在车里。张云杰并没有流泪,路旁刚才惊走的旅客,这时已找来了官人,张云杰只说遇见了截路的强盗,自己却不知强盗的姓名。当日就把张三的尸身拉到镇上店房里,备了棺木,派张福坐着一辆车回家。张云杰就住在这里。

过了两日,由六里屯来了四个仆人、两辆车、两匹马,同来的有他们所开的玉器局的徐掌柜。张云杰就吩咐徐掌柜把他父亲的灵枢运走。他自己并不回家,也不留下一个仆徒;歇了两日,便备了马匹,置了宝剑,孤身南下。此时大地如同火烧的一般热,天际乌云滚滚,张云杰满腔愤恨,虽然左臂伤痛,但他仍然要急急赶路。行走六七日,他已然疲惫不堪。

这日行到一个所在,天色还早,却见四周昏暗,沉雷滚滚,大雨已将落下;张云杰就催马急走。此时道旁田地中的农夫、乡妇也纷纷地往村里去跑,忽然见有一个村女站在田径之中呆呆地望着他。这个村女衣裳里兜着许多东西,大概是才从田地里摘了什么豆角之类,因为要下雨才跑回来了;与张云杰眼睛对着眼睛的一看,她就狠狠地骂着。张云杰是又惊又惭傀,原来这正是红蝎子的女徒,在彰河上游被自己推下水的那个翠环,不知怎么她又复活了。

此时翠环由地下拣起土块向张云杰来打,又跑过来,大骂着说:“你还有脸站在这儿不走!天雷眼看就打下来,劈死你这忘恩负义的狠心人!呸!你瞧,我还活着呢!没淹死!”张云杰把宝剑抽出扔在地下,说:“给你宝剑杀死我吧!我实在后悔过去的事,我也不愿再活着啦!”翠环骂着说:“你不愿活着?我才不愿杀你呢!你去吧!跟那什么使宝剑的丫头去吧!将来,叫她也把你推在河里,你那时才算遭报!”

张云杰叹气说:“不用将来,现在我就已遭受了报应……”说到这里,大雨已经淋下。张云杰依然勒住马不走,感慨的大声说:“实不瞒你,我本名叫张云杰,宝刀张三是我的父亲。可是现在我父亲己给陈秀侠的叔父杀死,至今我才知道所谓江湖的侠义还不如你们作强盗的人量大……”翠环又叹了一声骂道:“到现在你还说我们是强盗?凭良心,不定谁是强盗生的强盗养的呢?”

此时,大雨己淋湿了翠环的衣裤,她的鬓上向下流水。张云杰下了马,从地下拾起剑来,说:“雨下起来了!你在那里住就快回去吧!我也要赶快走,找我的师父帮助要替我的父亲报仇。今天这一面我就是告诉你,我很后悔,我真真对不起你们!”说着上马就要走,翠环还却抓住他的左臂,手正掐在伤处,他不禁“哎呀”了一声。翠环就冷笑着说:“你真想走就能走吗?这儿还有个人要等着见你呢!”

张云杰问说:“是什么人?”翠环冷冷地说:“反正你认得她,我能饶了你,她可饶不了你。走!你不是不想活着了吗?那我就送你上一条死路!”张云杰说:“不用说了,一定是你那师姊金娥,我去见她。她要杀我,我也决不还手!”此时大雨倾盆,潇潇地落着,张云杰牵马随着翠环走去。翠环随走随还骂着,她又恨又悲,眼泪随着雨水自颊间滚下。

张云杰两脚在泥水中跋涉着,羞傀欲死,同时,他看见了翠环的脑后是梳着个发髻,就想:她必然已嫁了人。两人都如同水淋鸡一般,过了几条泥泞的曲折小径,才望见了烟雨中有个小村落。这村子生长着密密的绿树,也不知是榆是柳;张云杰的两眼都已被雨水淹疼,看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只仿佛这村子背后雨气腾腾之中有一座高大的屏嶂。

进了村子一看,人家很少,都是蓬门土屋,朽陋不堪;翠环又推了张云杰一下。张云杰脚下一滑几乎摔倒,马蹄险些没踢伤了他的眼睛。翠环就说:“把你的马拴上吧!没人偷的!我们这村里没有贼,也没有面上笑,心里可想着害人的狼心狗肺的小子!”张云杰一句话也不敢话,找了棵树,把马拴上。翠环已到一个柴扉前去叩门。

待了会儿,里边有人把门开开了。一看,原来是个很粗暴的年轻汉子,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翠环仿佛就是这个人的妻子。她对着这人说了几句话,她就进门里去了。这人却气忿忿地过来、抖手就打了张云杰两个嘴巴,第三个嘴巴要打下来,却被张云杰扣住了他的双腕,发怒地说:“我是随翠环来的,我对她有愧,她打我,骂我,甚至于杀我都行。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欺侮我?”

说时腾出一只手来要抽宝剑,翠环却又出来了,瞪着眼睛说:“你还发横呢?快滚进来吧!九奶奶要审你呢!”张云杰一听红蝎子也在此地,他不由得一手发颤,怒气毫无。翠环揪住他那只胳臂,那汉子叉着张云杰的脖子,就强迫叫他进了门到了屋内。这屋内外屋灶里烧着很香的黄米饭,里间的墙上挂着剑、刀,翠环拉张云杰到里面,就见炕上有一床红布被,被里卧着病伤垂死的红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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