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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待姚开山急步走远了,豫让才朝襄子道:“君侯,现在可以回驾了。”

襄子道:“预先生呢?难道不回去吗?”

豫让道:“不了。我留在这儿。防止姚开山他们再回来,此地仅有一条通路,他们若是想回来,我会知道的。”

“让他来好了,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豫让道:“我是怕他明日在决斗时又要动什么手脚。他如果藏身在人群中,或是躲在一个隐蔽的所在,趁我们决斗正酣之际,施发弓矢,或是在我们双方都斗得筋疲力竭之际,暴然切入施袭,那都是很讨厌的事。”

襄子笑道:“那最多也只得伤害我们中的一个人,另外一人必然不会饶恕他的。”

豫让道:“如果伤及豫让,则一湖海武士而已,如果伤及君侯,则赵国失一贤君,蒙害多矣!”

襄子摇头道:“预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我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贵族,也没有把你视作平民,我认为我们地位是平等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跟你决斗了,若论危险,他的威胁不会小于先生吧?”

豫让倒是没话说了,只得道:“君侯,他不会再来刺杀我的,因为他无此必要,此来的目的即在君侯。”

“那更不敢麻烦先生了。要留下人来防范,也应该留下我的属下侍卫才对。”

豫让看了一下他身边的四个人,欲言又止。

襄子知道他的意思,笑问道:“先生是怕他们阻挡不了姚开山?”

豫让只有老实地道:“预某确有此顾虑。姚开山身边还有四五个人,身手都不弱……”

襄子道:“我知道,我并不要求他们能挡住姚开山,只要监视住他们的行动即可,这一点我手下则是能做得很好,他们平时即负责追踪监视之职,擅长潜形匿迹,只要他们自己不现身,别人是很难找到他们的。”

豫让听他充满了信心,倒是不便反驳,还是其中一名侍卫不好意思地道:“君侯,我们都未能瞒住预大侠,老远就被他发现了。”

赵襄子毫无讪然的感觉,笑笑道:“当然了,预先生一代神人,又岂是凡夫俗子可与比拟,逃不过预先生的耳目是理所当然,但是你们若说连姚开山等人也看不住,那就太不尽职了。”

几名侍卫都不敢作声。顿了一顿后,还是先前那人道:“君侯,小人等尽力而为,设若姚开山等人去而复回,小人等虽挡不住,但可以抽出一个人来回报君侯。”

襄子道:“这就够了。预先生,你现在可以放心离开了,此地有我这些手下看守着,想必是没有问题。”

豫让摇头:“君侯,豫让所以不想离开,是为了茅居已毁,无处栖身,暂时找个地方安身而已。”

襄子道:“那也不必在此呀,这儿随时要担心姚开山的人去而复返,先生就无法安心静息,明晨决斗时,先生的精神不足,将会影响到剑技的发挥。”

“君侯,明晨豫让是与君侯对手。”

“我知道。但是我希望能作公平的一决,我不愿意占你任何便宜。”

豫让心中十分感动,但他不想领这份情,略一思索道:“君侯,小桃走的时候很匆忙,没来得及跟我告别,现在她回来了,我们难得有此一日的聚首,我们想安安静静的度过,尚祈君侯成全。”

襄子听他如此说了,倒是不能再坚持,只有将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妨碍先生了,走吧!”

他招呼了属下的卫士,在离去前由身畔取出一个小巧的玉雕瓶子道:“预先生,这是我国内太医所精制的止血生肌散,治疗外伤颇具神效,我想你是需要的。”

豫让也不客气,拱手说了一声谢,接药瓶来。赵襄子才带着无奈与怅惘走了。

等他们走得没有影子,豫让才对小桃道:“到屋子里去,我替你把手包扎一下。”

小桃赌气地道:“不用了,我的死活反正与你无关。”

“不,小桃,你错了,我是关心你的,否则我就不会来救你了。”

“你是来救我还是救赵襄子的?”

“原来是要救你的,可是我来到此地后,看见你将要做出错事,不得已才砍掉你的手。”

“什么?你是不得已而砍我的手?”

“是的,小桃,若你在别的时候要刺杀他,我绝不插手,但你是利用他救你的时候暗中下手,我就不能坐视了。我一生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绝不能做出这种恩将仇报、不仁不义的事。”

“是我下的手,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预氏一家都不能有不义之行,你是我的老婆,更不可以做这种事。”

小桃一怔:“你又承认我是你的老婆了?”

“我从来也没有否认过。”

“可是你对姚开山说……”

“只对他说谎不必拿你来威胁改变我,没有否认你是我的老婆。”

“对我的生死都不在乎?”

“是的,我说过,因为我必须这么说才能使你安全,虽然我知道你是故意落在他手中的。”

小桃“啊”了一声。

豫让道:“小桃,你真傻,你以为这样可以保全我,那实在大错了,我下定了决心,就绝不会改变,你为什么不能跟文姜学学呢?”

小桃低头垂泪道:“我不能。我是个平凡的女人,没有她那样的超脱。我要一个活生生的丈夫,而不要一个死的英雄。我要平平凡凡的生活,而不要活在光荣的回忆里。”

豫让叹道:“你要的也没错,只可惜你选错了男人。我既没有光荣的回忆给你,也不能给你平实的生活。”

“不,你能的,只要你放弃明天的决斗。”

“明天的决斗只是无可奈何的行动,我也不想参与,决斗是襄子提出的,我无法拒绝。”

“你可以拒绝的,赵侯也不跟你决斗。”

“是的!这一斗很勉强,我们双方都不情愿,但又势不可免,因此明天的决斗必然很乏味。”

“你们双方都没兴趣,为什么还要斗呢?”

“我说过了,势不可免。襄子不愿意跟我斗,但是又怕我再去行刺,他更不愿死在我手上,所以只好向我邀斗。”

小桃明白了,道:“他是想在决斗中败了你,就能令你打消行刺之意了。”

“是的,他是有这个想法。”

“他能击败你吗?”

“能够的,若是以剑法来互相切磋,他比我强,因为他学了许多名家的剑法,触类旁通,胜我良多,只不过论拼命,他恐怕就不如我了,我练的是杀人的剑法。”

小桃笑了道:“明日之斗,你必败,他必死。”

豫让想想道:“如以剑技而言,这是必然的结果,可是决斗时是很难说的。”

“怎么会呢?你能预见结果,应该不会有差错。”

豫让道:“临时会发生什么事是难以预料的,我曾经目击一场剑斗,两个人造诣相去总有两成,因此胜负显而易见,可是斗至紧要关头,那个强者的裤腰带突然断了,中衣落了下来,手中一疏,被对方一剑刺中而送了性命。”

小桃道:“那只是千中见一的巧合,不足为法。”

“我只是举例说明决斗时往往有意外出现,并不是说一定是哪一桩,任何一点细小的事故都会改变一切。”

“明天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呢?”

“不知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无法预防的。”

小桃又想了一下道:“豫让,你非刺杀襄子不可吗?”

“是的。”豫让道:“所以文姜才先我而死,因为她明白,这是不可改变的事,而且她没想到襄子会邀我公开决斗,如果可以不死,她又何苦求死呢?”

小桃为之一震,她从来没往这上面去想。

文姜是位绝色美人,在河东建下极好的声望,而且她与豫让情深似海,说什么也没有轻生的理由。

然而,她竟然仰药自戕,先一步死了。

她为什么轻生求死呢,绝不是为了借以加深豫让杀死襄子的决心。那决心已经十分坚定了。

更不是为了刺激豫让,豫让是个剑客。一个剑客,应该在平静的心情下才能进入最佳决斗态状,这种打击,只有影响到豫让出手。

文姜是最了解豫让的人。

如若豫让可以不死,她决不会先死的。

若非有文姜的允许,豫让不会接纳小桃。因此,小桃气馁了,也绝望了。

她怎么能够跟文姜去争豫让呢?连文姜都无法改变的事,她又怎能去影响呢?

小桃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愚蠢。那些幼稚的行为不能得到豫让,反而把已经得到的也失去了。

默然良久,小桃才道:“夫君,我错了。”

豫让轻轻抚着她的手背道:“也不算错,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的那些行为还是可以原谅的。现在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跟姚开山连络上的?”

“他是晋城有名的剑师,我爹的弟兄们有不少跟他学剑法,我们原先就认识的。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互相寒喧了几句,他知道我的一切,说出了他此来的目的。”

豫让道:“他居然会直接告诉你他的目的?”

“是的,他直承供职于韩国相府,此来目的是在赵侯,与我们同一目标,要求我合作。”

“我们的目的决不相同。”

“他很了解。他说襄子若是由他生擒到韩国去,就不必去刺杀他了。”

“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明白生擒的可能不大。若是他把襄子杀死了,就可以向智伯交代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他先去找我呢?”

“我假装被掳,而且赖在赵侯身上,你一定会去找赵侯理论,而赵侯必加否认,冲突必起,姚开山带了人前去帮忙,得手可能大为增加。”

豫让道:“我不会那么容易受愚,襄子也不会是那样。”

小桃叹了口气:“是的!我后来也知道这个方法不对劲了,但是已无法改变。我还没有想到第一个来救我的竟会是襄子,而且还是单身冒险而来。”

“他那个人原是性情中人,侠义胸怀。”

小桃道:“不!夫君,他或许是性情中人,但绝不会有侠义心胸,他只是在向你示意,希望你能把智伯的忠心改向着他,贵族中不会有侠客的!他们只懂用权术!”

“小桃!你对人性的了解还不够。”

“夫君,我承认,我或许对你们这些湖海游侠的心胸不够了解,但是对那些贵族们,绝不会看错的。”

豫让轻轻一叹道:“好!就算他是为了要向我示意吧,他至少已经对我有过恩惠。”

小桃道:“他对你宽大已经收到了酬报,河东百姓对他的观念改变,由仇视他而转为支持他,这个酬报已远胜过一切了。夫君,这些主政的贵族们无论做一件什么事,都有他们的目的,最终的目的决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豫让默然不语。

小桃又道:“目前这个襄子是如此,已故的智伯又何尝不如此?他们对你器重,是因为他们用得着你这个人,因此,你大可不必感激他们。”

豫让苦笑道:“小桃,你把人性看得太丑恶,也把世界看得太可怕了!”

“世事本就如此,我早就看穿了。世上只有一种人可敬,就是像你这样的剑客,奉献自己去维护正义和道统。为了替一个被你杀死的剑客还债,竟屈身到范中行那样的伧夫手下做门客,这种行为才是真正的可敬。因为你的牺牲不限对象,可以为任何一个人而施,但是智伯襄子,他们的所为却因人而发的!”

豫让听后居然笑了道:“小桃,你想得很多,很深入,也很正确。”

小桃道:“夫君,你承认我的想法正确就行了,这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襄子冒险来救我,只是为了要你感激,我却不必感激他,我若不是你的妻子,他也必然不会来救我。”

豫让无法否认,这是无以否认的事实。

小桃道:“因此我即使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算计他也不为过吧?”

豫让终于点点头道:“不为过。但是你要明白,他既是为我而冒险,我就不能坐视他陷入危险,他若是为你而受了伤害,我就欠他太多,永远也无法补偿了。所以我必须阻止你。

我砍掉你一只手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我不想欠他太多。因此,是我欠你一只手……”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拿了自己的剑说道:“小桃,你若是还念我们的感情,就宽限一天,等我过了明天的决斗再还债。如你坚持,我现在还给你也可以。”

小桃愕然道:“夫君,你这是干什么?”

豫让道:“还你的债。我承认你的解释有理,欠了你一只手,就只有给你一双手。只是我少了一只手,对于明晨的决斗很不方便,所以我要求你暂缓一天。”

小桃道:“我们是夫妇,我只是在你跟讲道理。”

“是的,我知道,道理上是我欠缺。”

“不,是我不对。我是你的妻子,就应该听从你的话远走高飞,但是我违反了,所以我该受到惩罚。”

豫让无言地收回长剑,凝视了她很久才道:“小桃,你自己愿意用断手作为惩罚了?”

“是的,我愿意,你不必还我的手了。”

豫让叹道:“小桃,你是这样的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老是有一个问题想不透呢?我明天的决斗是无可避免,即使断了一只手也要去赴约的。”

小桃低头垂泪不语。

豫让又笑了道:“不过我实在佩服你的辩才,你居然能找出理由来折服我,使我承认了砍断你的手是我的错失。”

小桃道:“如你承认了我的理由,那的确是你的错。”

“而我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只有把自己的手也断下一只来赔偿你。但那样一来,我就无法参加明天的决斗了,这是你的本意是不是?”

小桃顿了一顿,才勇敢地抬头道:“是的,这的确是我的本意。可是现在我已经死了心,我知道无论什么事也无法改变你赴约的决心,所以我也不作无谓的努力了。”

豫让道:“是啊,我们相厮守的时间不多了,何必还要去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事情上呢?

我们愉快地聚聚不好吗?”

小桃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道:“是的,愉快的聚聚。假如你明天只是去决斗,我绝不操心,但是明天却是去赴死,我怎愉快得起来?”

豫让长声一叹:“小桃,你要钻牛角尖我也没办法。”

小桃道:“我现在也没有闲散的心情与时间,这里一片凌乱,我要立即整理一下,遍地的死尸,要拖远去埋葬,我总不能住在死人的头上。”

“什么?你打算要住在这里?”

“不是我打算住在这里,是文姜大姐给我安排的地方。”

“这儿不是姚开山的地方?”

“见他的鬼!这儿是河东,怎么会有他的产业呢,这是文姜大姐私下经营的地方,她是准备在此隐居的。”

豫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桃道:“因为屋中早已放着很多东西,有些是智伯送给你跟她的,可知这所屋子原本是她打算跟你共同隐居的。”

豫让想了一下,依稀记得文姜是提过这话。那是智伯未死前,正要发兵去攻赵,文姜说:“但愿此去能一战成功,我们酬了伯公的恩惠后,能功成身退。我已经看好了—个地方,可以结庐而居,远避人间。”

当时他没有在意,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文姜居然当回事在做了。

豫让想想又问道:“姚开山他们想到利用此地?”

“他们是一路跟踪过来的,最后则是商量好了,借我这个地方暂时栖身。”

“王飞虎还派了两个人来保护你的?”

“是的。那两个人还是文姜大姐指定的,不但要保护我,更要照顾我、招呼我,帮助我把此地整理开发出来,这儿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在着手……”

“那他们两个人呢?”

“睡着了。在西南角上的小屋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多丈,那是他们的住所。”

“睡了,他们怎么睡得着?”

“是我在他们的饮酒中放了一丸沉睡的药,要三天后才醒得过来呢。这是我们公役世家独有的秘方,若是捉到了大批的盗贼或是十分强悍的剧盗,要解送时怕有疏失,就喂上一颗,用大车装着,安安稳稳地上路。”

豫让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真担心姚开山合谋了他们,王飞虎就难以交代了。”

小桃道:“夫君,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不知深浅的女人么?我是公役世家的女儿,知道杀人是犯法的。我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就不能在这儿犯法。”

豫让笑了一笑道:“弄了半天,原来这儿是我们自己的屋子,幸亏我先前没放火,否则可是坑了自己了。”

“你为什么要放火?”

“礼尚往来,姚开山放火烧了我的店房,我也烧掉他的屋子,不过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他方人多,我怕他在屋中有埋伏,打算把他烧出来。”

小桃也笑了道:“你真放了一把火就好了,那你至少也得替我把屋子再盖好了才能去做别的事。你是男子汉,安顿家小是你的责任,这可不能请别人代劳的。”

豫让道:“不错,我应该为你及未来的孩子尽点力,设置一个安适的家,好在还有一天的时间,我还可以多少做点事,这儿有锄头吧?”

“有,在那间小屋子里,什么工具都是全的,你若是有办法,可以把那两个人弄醒来帮忙。”

豫让找到了那间小屋,也找到了两个沉睡不醒的人,知道他们确实还活着,心中很感安慰。

他没有弄醒这两人,却拿了粗索出来,带了斧头,伐木削枝,做了一具木橇,然后把那些尸体都搬上去,用粗索捆好,拉向林木深处。

他已观察过了,而且以前也曾陪智伯巡视过那些地方,对地形了解很清楚,知道不远之处就有一片激流冲出的深谷戚岩,荒僻无人,正是处理尸体的最佳去处。

假如这个地方将是小桃的久居之家,他的孩子也将在此地成长,他不希望有一点血的痕迹遗留下来。

把尸体丢下了藤岩,眼看着被激流吞没,豫让不禁有着颇深的感慨。

几条生命就此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间了。这道激流直通黄河,尸体到了黄河后,一定会为那些大鱼吞食,连骨头都不剩了。

这些人的武功都不错,想来他们生前一定下过苦功锻炼。他们也都年轻,没一个超过三十五岁。

可是现在他们名字都不知道,默默无闻的生,又这么默默无闻的死,狼狈而去的姚开山已经远弃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来替他们收尸了。

他们中,有的或已成家,有妻儿子女,有些则是白发高堂尚在,正在期盼着他们衣锦荣归,却不知这希望已经永远地幻灭了。

这就是一个武士的悲哀。若他们不学武,不投身豪门去为武士,老老实实的在家里操作务农,生活也许苦一点,绝不会这样悲惨。

由这些人,豫让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感慨更多了。

他是比较幸运的,仗着一口剑,创下了赫赫的盛名,直到今天为止,天下第一剑客的名衔,还没被人夺去。

他曾受到当道者极高的崇敬,也娶到一个举世无匹的妻子,更参与了河东智伯的伐赵之役,成为一个天下闻名的轰动人物,直到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

以个人的名声而言,他已达到了顶峰。

第一次刺襄子,他是受到了内心的驱策,自动舍命全力以赴的,可惜的是,那一次没有成功。若是那一次他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襄子没有杀他,反而放他走了。

第二次,他未变初衷,但临时阴差阳错,又未能得手,使他又受了襄子一次人情。

他对刺杀襄子这件事已经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兴趣,尤其是接连几次受惠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度对襄子拔剑了,不止一次,他都想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是一个成了名的剑客游侠。

剑客是一诺千金,至死无悔的。

剑客是受恩不忘,涓滴必报的。

剑客是贯澈始终,永不反悔的。

为了他是一个剑客,为了他以往所负的虚名,他必须坚持下去,否则以前的一切都将毁灭,他将成为一个人所不齿的人。

豫让并不爱慕虚名,也从没有以盛名为喜,但是他却一直受人所重,受人尊敬。

如果人们把他忘了,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他受不了人们的鄙薄,受不了人们在提起他的名字时,淬—口唾沫,露出不屑的神情。

如果他就此罢手,鄙薄必将随之而至,如果他投向襄子,诽谤将至死不绝。

所以他不能,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现在,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他,他已是一尊神明,因此,他就必须做那种神明才能做的事。剑客、侠士、烈士,这些名称剥夺了他做一个凡人的权力,使他觉得很可笑。

那些被激流冲走的无名幽灵们是很不幸的,付出了他们全部所有,却没有得到他们所想要的。

豫让却已经得到一切了,凡是一个剑客所能拥有的尊荣,他都得到了,他又比别人幸运多少呢?

豫让的心中充清了落寞。他很想也跳下激流,跟那些人一起,把自己彻底的毁灭。

对生,他已全无依恋,然而他却不能死,明天他还有一场决斗,他没有轻生的自由,没有死的权利。

生命、生活,竟是如此的矛盾与滑稽。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才懒洋洋地回到茅屋,小桃居然做好了饭在等他。

小桃的确是坚强的女人,刚断了一只手,流了那么多的血,但她没有躺下,仍然做了那么多的事。

饭是麦拉蒸的很香,菜肴却很简单,几盘野菜,一片干肉脯,用一个瓦罐盛,放在一口竹篮中,还有一瓶水,就是一般农场为她们在田间的丈夫送来的午板一样。

豫让在林边的石块上把饭吃了,然后道:“这地方可以平出来种几畦菜,自己吃不了还可以担到市场去卖。”

小桃点点头道:“是的,而且这里的野菜也很多,可以用来喂猪,你有空最好能砍几棵树,盖一所猪圈,那两个工人力气没你大,做得没你好。”

“好的!等一下我就动手。”

“夫君,对不起!本来我该帮助你的,可是我有重身子,据年纪大的人说,不宜太过劳动,怕动了胎气。”

“不错,你别忙了,我一个人来就好。”

豫让吃完,小桃收了饭具回去了,临走叮咛豫让道:“早点回来,别等天黑,也别太辛苦了,累坏身子。”

那也是一般农妇们叮咛汉子的话,她说得很自然,听在豫让耳中却是无限的温暖。

这生活是他一直想追求的,今天居然如愿了。

那些话也是他一直想听见的,今天也听到了。相信小桃也是第一次说,但她说得那么随便自然,就像是已经说了千百遍,而且还可能说千百遍似的。

豫让举起了斧头,但又丢开了,拔出了剑,他记起了小桃要他伐木造圈的用意了,她是要他练剑。

第一次行刺时,小桃是陪着他的,用一根柴丢过来,供他挥剑去砍削,就样,才成了他剑过断魂的锐厉招式。今天小桃无法帮忙了,但他仍然可以练习的。

凝神聚气,他把剑刺向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干,先是平着齐根部位刺入,随刺随拔,再沿着上一剑的剑痕边缘刺去,使剑痕扩大一倍,如是七八剑后,那棵树已经整个为剑刃所透,轻轻地向一侧倒去。

豫让跳起身子,发出一口剑气罩向树梢,但见枝叶飞舞,等到那棵树倒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主干了。

豫让检视了一下断树,但见根上的刺断处还有些不平,差别虽小,但仍有凹凸起伏,这说明他在刺出时,剑刃的位置仍有一点上下偏差。

于是他又换了一棵树,再度凝神运气,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剑上,再度刺出,收回再刺。

第二棵树也倒了下来,这次好一点,仅有一剑略高。他又换第三棵,第四棵,直到第八棵树时,他才能控制住出手的劲道与部位,使树身断处一平如削,看不出是七八剑造成的了。

他又练习了两棵树,都能做到丝毫无差,豫让笑了,他知道自己能把握住出手的诀窍。

意在剑先,剑之所在,意之所为,这是徒手运剑最高的境界,豫让已经达到了。

他也体会到一件事,就是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要心神空灵,不着一念。

他觉得应该感谢小桃,要不是他适时地布置了这一个情境,他是无法领略的。心无杂思,不着一念,说来容易,但是要真正地达到,却是十分困难的。

那必须要在心境十分平静下才能体验,以他此刻的心情,是万难得到平静的,但小桃居然设法使他达到了。

看来小桃对他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他心中追求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故而在生死决斗的前夕,安排了如此的一个情境,让他的剑术又进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劈树、择地、立桩、架栏,用树皮和藤子搓成绳索,最后用较细的树枝编成了顶盖上,在日落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一大一小两所猪圈,总计大小可饲十来头猪。

日影偏西的时候,小桃又来看他,眼中发出了异采,兴奋地道:“夫君,你一个下午居然做了这么多的工作?”

豫让微笑道:“在不知不觉中做的事情最快最好,只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否则还可以多做点。”

小桃微笑道:“没有关系,明天再做好了。”

豫让啊了一声道:“明天再做?我明天不能做了。”

“当然是要你做,难道你还想偷懒不成?明天的事情多着呢,我还想盖一所牛栏,两头牛,还有,前面不远处有一口小池塘,再挖深一点,我们可以养点鱼……”她举起一只手,指着各处,发表看她的开垦计划。

豫让静静听着,他知道这些计划或许有实践之日,但绝不可能由他来完成了,因为他没有明日。

说啊说的,小桃的声音渐渐地哽咽,努力装出来的平静再也撑不下去了,两滴泪水终于挤出了眼眶流了出来,悲叫了一声“夫君!”投身在豫让怀中。

豫让把她抱了起来,吻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小桃!这样才对,这样才像个女人。”

“啊!夫君,难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像个女人?”

“是的,你今天下午的表现,完全不像个女人,而像个怪物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小桃怔住了,也停止了哭泣道:“夫君,我又错了,以前你一直在向往着朴实无华的耕织生活,不知不觉间常流露出对田园的怀恋。”

豫让道:“是吗?我对你说过吗?”

“说得不多,但是你表现得很多,在以前那段等待的日子,后来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但只有到了乡下,才会安静下来,有时整整一个下午,你都在看那些农夫们在田里耕作!”

“那也许是我在想心事,并不见得是喜欢种田呀。”

“不!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你虽是在一边看着,你的眼睛却不呆滞凝视一处,而是随着他们的身子移动。”

“这是一个剑手的本能,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件移动的东西,不管我是在做什么,身外四周的动静没有一件能逃过我的眼睛。”

小桃笑道:“你为什么要狡辩呢?喜欢田园生活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又为什么要否认呢?”

“我没有否认。我的确喜欢这种生活,可以浑然忘机,但我只是放在心里,从没有对人吐露过,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呢?”

“我看出来就是了,一定要说得很明白吗?”

“是的,这很重要。一个剑手应该是喜怒哀乐不形之于色的,若是我无法掩饰心中的思想,就会显露我的弱点,予人以可乘之机,那是很危险的事,尤其是在决斗的时候,心事的透露往往就是致死的弱点,所以我要知道。”

小桃道:“你在神往之际,不但眼睛跟那些农人转动,连手也不知不觉的跟着他们在动作,所以我才知道你不是在想心事,而是全神贯注在那上面。”

豫让长了吐一口气道:“那还好,我只有这些毛病,大概还不致于影响我的剑技。”

“这些是毛病吗?”

“是的。全神贯注时,心神不旁属而做出一些所谓的举动,那是很危险的事,幸而我还会动,若见我全神贯注时只会发呆,那就太危险了。”

“夫君!我不懂你的意思。在决斗时,总不会分心旁务去想到种田吧?”

“当然不会,可是若有一个相当对手,我可能会全神贯注剑中,若是我太出神而端立不动,那岂非立而待毙?对方轻而易举就杀死了我。幸而我在出神时还会动,这就没关系了。”

小桃问道:“那些举动都不是有意识的?”

豫让道:“不。无意间每有神来之笔,许多精招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创出来的。再说只要我维持着在动,对方就不敢经易地进攻,我已立于不败之境。”

小桃神色一扬道:“这就是说举世之间,再也没有人能高过你了?”

豫让想了一下道:“这个我倒不敢说。艺无止境,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天下无敌,只是以一般的看法而言,人的体能修为,不容易达到高出我的境界了。”

小桃道:“不错,你原本已为世人目为天下第—高手,再加上这一番的练历精进,尘世间应无敌手了。”

豫让轻叹了一声:“不过话很难说,剑技的深浅,半得人为,半由天赋,若是有一个资质绝佳的人,再经名家陶冶传授,自己又肯努力虔修,力求更上一步,必然也会超出我去。”

他自己是一代名家,说出来的体验自是高人一等,那是谁也无法驳倒的。

小桃笑笑道:“不过这种情形却很难出现。一个人的资质优于你已是十分不易,还要有机会被人发现不致埋没,更要有好几位高人名家不惜倾囊相授,再要他自己肯用功,要这些条件凑在一起太难了。”

“也不难,一个剑道高手如果在剑道上有所心得,他最急切希望的就是把这点心得流传下去。如果遇见一个根骨器宇极佳的后辈少年时,他会视同珍宝,千方百计也把自己所得传授给他。人才是不会埋没的。”

小桃一怔道:“夫君,世上真有这么多豁达的高人吗?据我所知,越是成名的高手,越是秘技自珍,唯恐被人偷了他的技艺去,轻易不肯炫露,哪里肯教人呢?”

豫让笑道:“你听说的只是成名的剑手而已,不足以被称为高人。真正的高人不一定有名,却一定是胸怀坦荡无私。若一名剑手不能养成这种无私的胸怀,他的技艺亦必自囿在一个小圈子里,不值一观了。”

“你见过那些真正的高人吗?”

豫让想了一下才道:“见过几位。从我十七岁仗剑行侠江湖以来,一共遇见过三个人,他们没有留下姓名,只把他们的技艺精华,丝毫无隐地传授给我。”

“哦!难怪会得到天下无敌的盛名,原来是得高人的传授。”

豫让道:“我成功当然并不是全靠他们的传授,我自己的家传的剑技已经相当有根底了,只是他们的精招能弥补我剑法中的不足之处,使我更为精湛。尤其是最后的一位,他是找我比剑的,伤在我的剑下,他顾不得为自己保命疗伤,急着把他的心得告拆我,终至流血过多,不治身死,这种胸襟,令我终身难忘……”

小桃听得很出神地道:“这个人既然伤在你的剑下,可见他的技艺尚不如你,那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

“有的,太多了。他是没有见过我的剑法,才不慎伤于我剑下,若是他有第二次机会,一定能击败我了,因为他已找出了我剑法中的缺点空门。若是他在受伤后立刻运气止血自疗,应该还有救的。等上三五个月,伤好之后再来找我,受伤的应该是我了。但这位前辈心胸十分坦荡,忍痛跟我探索剑法的优劣,口说不尽之处,还用剑来比划,以至力竭血尽而死……”

小桃沉思有顷道:“这种人倒不是心胸过人,而是恋剑成痴了,他把一生都放在学剑练剑上,重剑尤甚于他的生命,他的行为倒是并不奇特。”

豫让道:“他把自己的心得去告诉他的敌手,这就是一种过人的心胸。”

小桃笑道:“夫君,我不是要跟你抬扛,他伤于你剑下后才找出你剑中的破绽的,对不对?”

没等豫让回答,她又抢着道:“他之所以受伤,就是为了想深入了解你的剑招变化。”

豫让道:“是的。根据他事后对我剑招的评述,他应该是不难避过的,他就是为了要澈底深入了解,才不惜以身试剑,这种求取知识的精神是令人佩服的。”

小桃道:“还有,他之以把他的心得告诉你,因为这些心得对他并没有什么用。”

“怎么没有用呢?我就是根据他的指正,才使我在以后的十年中未遇敌手,否则,我早巳不在人世了。”

小桃笑道:“他能告诉你如何改正觖点,但他自己无法运用。正如你不久前所说,剑术之成,一半在天赋。他能在一战之后,立知虚实,可知他后天的努力了,所以不如你的就是天赋,因受天赋所限,他只能想到而无法做到。你可以感谢他,不必认为亏欠他什么。”

豫让神色一动道:“小桃,你的剑技只是中上而已,可是你对剑理的了解,到了上上之境。”

小桃叹道:“你知道我在朱羽家里呆过一段时间,他那人也是嗜剑成癖,家中经常供养着不少剑客,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其中也有几位是动口从不动手的……”

“世上也有只动口的剑客吗?”

“有。富贵豪门中的门客颇不乏此类。他们的目光准,看法有独特之处,有关剑技的理论也十分精辟,只是手下稀松平常,专出难题给别人做。”

豫让笑道:“剑技若非身及,是很难深入体会的。我不信这种人有什么杰作的表现。”

小桃庄重的道:“夫君,你错了,这种人自己虽然不行,但他们的意见非常有见地。朱羽的剑技在三四年中突飞猛进,据说就是得到他们的指点,所以朱羽对那几位先生十分尊敬礼遇……”

“我不知道剑道中还有这一批朋友。”

“他们大多半寄身于公侯豪富之家,这里面可不能滥竽充数,一定要有真本事,才能受到重视。夫君,我忽然想起了赵侯的剑技,多半也是得自此辈之助。”

豫让想道:“不错,可能很有关系。我跟赵襄子也交过两次手。初时他的手法平平,越战越见高明,想必是他的剑式得自口授,没有机会深研熟练,要等手舞开了,剑法也施展开了,才能一点一滴地施用出来。”

“是的,所以他才要约你斗,正是想把他那些凭着想出来的剑招融会贯通,磨练他的剑法。明天你跟他交手时,不能跟他一招一式地交换,必须要速战速决。”

豫让笑道:“知道了,如何动手可不用你教了。”

小桃满足地倚在他的胸前,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有十足的信心去应付明天的一战了。

其实她也明白,以剑技而言,豫让是足可胜过赵襄子的,问题只在他的信心与决心而已。

豫让要刺襄子是为了报答智伯,但只有第一次是励志力行。为了掩饰行藏,不惜毁容易形,吞炭易声,更不惜屈身辱志,伪装囚犯入宫除粪,以求近身一刺。

但也就是那一次,一击未能得手,襄子大度地赦免他一死,以后,他就生活在矛盾中了。

为了坚守他的原则与信诺,他没有改变初衷,但屡受襄子的恩惠,使他变得很矛盾。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对一个几度示以厚惠的人拔剑,是件很痛苦的事。有一段时间,豫让最想杀死的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小桃曾经尽了一切的力量想要保全这个男人。她知道,只要能激起豫让的愤怒与斗志,他一定可以刺杀襄子而安然生还,但是这个努力没有成功。

她想借重外力来刺杀襄子,可惜的是也没有成功。

小桃庆幸自己终于找对了方法,她已鼓动起豫让求生的欲望,找到了使豫让活下去的依恋。

只要豫让肯活下去,他就不会死。

由行刺改为决斗,这种可就更大了。现在小桃是真正的放心了,她知道豫让在明天的决斗中也许不会有结果,但已能稳立于不败之地,只要不失败,她就不会失去自己的丈夫了。

她娇媚地搂着豫让的脖子,开始叙述着以后生活的计划,哪里种粟、哪里种菜,屋子前后可以植桑,窗前开一个小小花圃,种几株菊花……”

豫让含笑地听着,快到家门口时才道:“小桃,你别忘了,我们只得两个人,而你是要开辟一个几十个人的大农圃,我们来得及工作吗?”

“别人来不及,我们却没有问题,我们的一只手,抵得上人家的几十只手呢!武功也有好处,那使我们的力气大,动作快。”

“哦,练剑数十年,可不是为了种田而下功夫的。”

“夫君!难道你不能放下剑吗?”

“我想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只要手中握上了剑,就永远也放不下来了,这一点你该跟我一样的清楚。”

小桃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清楚,不过,我们先计划好了也没关系,慢慢再来做好了,总有一天,我相信农事会使你忘记了剑。”

“我能忘了剑,别人却忘不了,有不计其数的剑客会找上门来要求切磋,或是杀了我以求成名。”

“是的,不过他们已经很难击败你了,要达到你的造诣是很难的一件事。”

“但是他们会来骚扰我的生活,占去我工作的时间。”

“没关系,我可以去工作,你可以专心练剑好了。有空的时候就帮帮我,我一个人也应付得了的。”

“那你不是太辛苦了吗?”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守着你,辛苦也有了代价。再者,我想这里多少可以避一些无端困扰,王飞虎可以给我们挡掉一些人的。他做了河东特军后,这点力总是应该尽的,文姜大姐把居处选在此地准备跟你偕老,多少也是为了这层方便。”

说完了她有点后悔,因为她怕撩起了豫让的心事,又触动他对文姜的思念。

但豫让却很平静,丝毫没有为这句话引起任何不安,笑笑道:“是,文姜是个很会安排的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看来我们是得好好计划一下以后的日子。”

进了门,一阵饭菜的香气直透鼻际,桌上放了一只鸡,一尾鱼以及几味菜。

豫让目中发出了光采道:“真好,今天居然有这么丰盛的菜肴了。”

小桃道:“这是姚开山他们带来的,以后就没有了,除非等我们慢慢地豢养起来。这儿离市集很远,想买也买不到。明天,可得要吃素了。”

豫让道:“那可不行。从小我就是无肉不饱,不过也没关系,这林子里有的是飞鸟走兽野味,只要有一副弓箭,肉食是不会缺少的。”

小桃道:“那你可得自己去猎了,我只有一只手了,可没办法拉弓。”

豫让怜惜地抚着她的臂膀道:“你的手还痛吗?”

“有一点,赵襄子留下的药倒是珍品,已经不流血了。”

豫让问得很平静,她回答得也很平静,好像这已经是很久的事,那只手不像是今天上午才被砍下来的,而且是豫让自己砍下来的。

从屋里提了一罐酒来,暮色渐深,小桃点上了油灯,两个人对坐着开始晚餐。

平分着喝了一罐酒,酒很烈,两人都有点酒意,豫让抱起小桃往屋里去:“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起早。”

小桃微微挣扎道:“不行!夫君,我得把碗收了。”

“明天再收好了,日子长着呢。”他把小桃放到坑上,迫不及待地解去她的衣服。小桃也没有太坚持挣拒,虽然她听人说过,已经怀了孕的身子应该谢绝燕好的,但她无法拒绝豫让的爱抚。

毕竟,这是难得相聚的一夕了,也就是最后的一天,两个人从一阵激动中平静下来的时候,小桃已经十分的疲倦了,因为豫让一直在热情地需求着,似乎要把这一辈子的欢乐在这一刻完全地享尽。

小桃虽然感到有点异常,但是豫让的健壮使她有晕眩感觉,而且那一种无以言喻的欢愉也使她融化了,她只想沉浸在那种疯狂似的感受中,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一直到她被一阵轻微的响声惊醒后,才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天际已有鱼肚似的微白。

身边的豫让已不在了。小桃连忙坐起来,被一只粗壮的手按住:“你多睡一下,我走了。”

“我……起来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小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得很呢。”

“天色都已大亮了,怎么还称早呢?夫君,我要陪你去,虽然我不能帮忙,但我要看着你。”

“小桃,这儿只有一匹马留下,我已经起晚了一点,必须要赶一程,所以不能带你慢慢的走了。再说,我也不希望你在身边看我跟人决斗,我会分心的。”

小桃放弃了努力,她知道豫让说不行的时侯,就是不行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既出的言语过。当他以剑客的身份开始游侠江湖时,即已如此,十年来都没更易,绝不可能期盼他此刻改了。

小桃只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要求他。“豫让,我不去了,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回到这儿来。”

豫让怔了一怔,笑道:“当然了,这儿是我的家,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当然要回来的。”

小桃神色庄然:“夫君,你听清楚了,刚才我叫你名字豫让,是要你以豫让的身分回答我的。”

豫让又是一呆。他是有点别扭的感觉,却说不出在哪儿,现在才明白,那是称呼上的不同。

小桃称呼过他预大侠、预先生、爷、大哥、夫君……那是因关系的发展而异的,从没有称呼过他的名字。

这次不但直呼其名,而且语气也不同了,所以听来会那么的不舒服与陌生。

小桃仍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豫让不安地作了一番思索道:“小桃,这又有什么差别呢?难道豫让就不是我了吗?”

“对我说来,豫让和你的确是两个分开的人,而且截然不同。前者是天下闻名,冷静而正直的剑客,后者是我殷勤而体贴、能干多劳的丈夫。我知道我丈夫是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才问豫让。”

豫让仍是在沉思中,最后终于道:“我会回来的,即使我死了,我也会回来的。这儿是我的家,我的根,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在此地真正地工作。”

小桃放心了,她知道这是可靠答复,一个丈夫或许会骗他妻小,但是剑客豫让绝不会骗一个女子的。

豫让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也抚了一下她光滑而袒露的肚子。落手很轻,就像是父亲在抚着孩子的头顶,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充满了慈祥。

豫让的脸上很难有表情,而且从来也没有显露过慈和的表情,这是一种亲情,是父母对子女所专有的神情。豫让没有孩子,他何来此等神情呢?

难道他是在向那尚未成形出世的孩子打招呼吗?

小桃一直想不透他这个举动与这个神情的意义,他为什么要抚摸一下她的肚子呢?

是表示情爱的抚摸吗?不可能,因为她此刻还是裸露的,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腰,甚至她的臀,都比肚子上更能表达情意,小桃是背向豫让,伸手来抚摸肚子是很难的一个动作。

当她真正地想透豫让的心意的时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豫让是在诀别,向他向未出世的孩子诀别,意味着他将见不到这孩子的出世了。

豫让急急披上衣服,冲出了门外,待小桃穿好衣服赶出,蹄声已远,朦胧的朝雾中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

小桃没有追上去,因为豫让说过不要她去的。

回到屋里看看,她意外地发现已经被整理过了。昨夜,吃过的碗皿原本是狼藉地堆放着的,都已收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一边的竹筐中,而且还洗过了。

连地上的残屑也都扫过,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定是豫让做的。

难道他昨夜一夜没睡,又起来做了这些家务吗?

在决斗的片刻,他居然还有闲情来帮忙做家务,难道他对那场决斗果真是如此的有把握而不在乎吗?

小桃实在是不懂了。但她知道豫让的内心中绝不会那样轻松,他所表现的一切从容太反常了,也许他是籍此来掩饰或排除内心中极端的紧张。

他果真是如此紧张吗?

这个答案恐怕谁也说不出来,连骑在马上的豫让也同样的无法回答。他的身子坐在马上,心里却汹涌着千百头思绪,无法整理出一条来。

他说不出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满心的烦躁,却没有一点原因,他心里很焦急,但没有催马急赶,由着它高兴,以小碎步在清晨的林子里慢跑着。

他似乎要去赶做一件事情,但却是一件不急的事情,他只想快点做完了而已。

豫让知道这不是好的现象,也不是应有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无聊过。

在生死决斗前的片刻,会有无聊的感觉,这是件可笑而难以令人相信的事,但这是真实的感觉。

无聊,无所事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一个待决的死囚在绑赴刑场前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跟他此刻一样?他想应该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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