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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大家看见了一片奇景,那不是火,而是一大片闪亮的火星,密密重重的,烁烁流窜,有的如飞萤轻闪,有的却如流星飞曳,有的是暗红,有的却是晶蓝,有的更泛橘红,或灿若金蛇,辉如银虹,像是几千万颗烟火在一刹那间同时燃放,美极了,也壮丽极了。

大家先是为这壮丽的景象吸引得呆住了,片刻后,范五发现那一片锦色的光幕是活动的,两端展延无际,却在慢慢向前推动着,这才叫道:“不好,这是热风,大沙漠里有好多年没出现了,我们却遇上了!”

热风两个字,对很多人是陌生的,连范五也只是知道一个名称而已,但祁连山却知道的,沉声道:“不错!我读过一篇外国人著的沙漠游记,正是这个情形,这种热风在阿拉伯的撒哈拉大沙漠里常见,新疆的大戈壁里不多见!”

苗银花忙问道:“少爷,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

“是一股飓风,由龙卷风引起的,发生在较为平广的地方,没有高山阻挡撞散,越延越大,威力也越强!”

“风怎么会越长越大的呢?”

“这就跟高山滚雪球一样,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雪球,滚动的时候,雪球沾上了雪,变得更大一点,慢慢大起来,在滚到山下的时候,拳头大的雪球,就变成一个比屋子还要大,比巨石还要重的大雪球了!”

祁连山知道这些人懂得事情虽多,但是对大自然的一切神奇现象,还是停留在神权操纵宇宙的思想中,无法了解气流激荡的那些原理,所以他举了个浅显而人人都懂的例子,苗银花当然未必完全懂,但至少是明白了。她却有了另一个疑问:“那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火光,热风在进行中卷起了地上的砂石,夹在风中互相碰击、摩擦而产生了火花,由于撞击发火的物质不同,发出的火花也不同,最白的最热,蓝色的磷火是死在沙漠中的动物尸体,血肉腐化了,骨骼却留下来,骨中的磷受了高温燃烧,就是这种蓝色的火焰。”

“那种风一定很热了?”

“是的,原先并不太热的,可是那么多的砂石在里面不断地碰撞发光生热,使得空气越来越热,热风的名称,也是由此而起的,这是沙漠中最大的自然灾害!”

李光祖急了道:“少爷您别光忙着说明了,咱们目前最急的是如何应付这场灾难。”

祁连山泰然地道:“不急,急也没用,寻常的风暴,只要找个掩蔽的地方,避过风头就行了!唯独热风不行!”

“为什么,难道这风的势子特别强?”

“那倒不是,风的势子不会比一般的暴风强多少,可是它的热度较高,人在里面,就跟处身在一个火炉里面,会被活活的烤死、闷死、干死,根据我从那本游记上所得到的求生之法,是用毡子把身子套好背向着风头,由着它的推送力量,跟着它跑!”

“能跑得过它吗?”

“不能,但是只要把握住自己,不勉强在跟它抵抗,尽量少用体力,平衡呼吸,或许能在风热减弱以后仍然能活着,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热风过处,极少有生物能留下!”

苗银花想了一下道:“少爷,这风会停吗?”

“当然,强风暴雨都不会持久,热风从没吹出沙漠去,天山会把它们挡住的,我们发现得太迟,让马匹跑走了,否则我们骑在马上,疾赶一阵,越出这阵风去!”

“能逃出这阵风去吗?”

“是的,在这种地方,为万物之灵的人却是最笨的了,禽兽们都有逃避灾祸的本能,自然而然地预感到灾祸的来临,也可以靠着本能奔向安全的地方,这都是天赋的。人却因为智慧发展的结果,凭自己的智慧去征服自然,以求人定胜天,结果却使这种本能退化了!”

平静的空气中开始有了变化,那是一阵阵的微风,凉凉的,由轻微而渐强,但这只是强风的前哨而已,并没有热风所带着的热度,祁连山知道巨大的强风即将到达了,靠着他在书本上得来的知识,镇定地指挥大家,放弃了一切不必要的装备,大家只带了武器、干粮、以及一袋子的水,用毡子把身子裹好,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因为在强风中飞动的沙粒小石块,每一粒、每一颗都由速度造成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假如没有厚毡挡住它们,它们也能把人活活地打死的。

幸好他们还有一匹马,祁连山的黑茉莉一直忠心耿耿地陪着主人,它也成为每一个人的指引者了。因为在这八条生命中,它也是唯一还具有那种天赋的避灾本能的。

最后的一道工作是用几根长绳连结起来,然后在每一个人的腰带上紧一条短绳,吊附在那根主索上,每人之间,保持着约摸一丈的距离,排成一直列。绳头系在黑茉莉的鞍子上,祁连山据最末。

这样可以使大家在风中不致失散,而且也可以让一两个体力不支的人,能得到别人的帮助而不致落后!

当一切都准备妥当,前驱的风势也已经强劲得能吹得起较小的砂粒了,刚才的那一点凉意也没有了。

祁连山抖抖绳子,黑茉莉已开始以轻灵的步子展开了小跑,拖着一长串的人前进了。

人的速度不会快过风的,没有多久,他们已经被热风的正锋赶上了,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送着,他们只是搬动双腿,似乎不必出力就能飞快地跑着。

身子连头带腿都包在毡子里,他们可以感受到那些石块不断地飞击在他们的身上!呼啸的风声中,也可以很清楚地听见那噗噗的撞击声。

低着头,在毡子的隔绝下,他们可以勉强地呼吸到一口没有砂粒的空气,很热,很热,热得像是从炉口喷出来的热气,但毕竟还是能勉强地呼吸。

周围是一片黑暗,暗得看不见自己的脚,强劲的风推送着他们,使他们想停下来都不可能,那滋味就像是从斜度很大的山上往下冲,只有一鼓作气,双腿不断地快速搬动,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不倒下来。

每个人的水袋就挂在颈子下面,渴得受不了时,就对着袋口喝上一口,然后很快地把盖子塞上。

这是范五告诉大家的,即使风势缓了,能够停下来了,却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能立即找到水源补充还很难说,这是一袋活命的水,必须要十分珍惜,绝不可浪费。

就这么跑着、跑着,漫无目的,让风推着,由黑茉莉引着,靠那根绳子牵引着,一行人盲目地向前推进着。

也不知跑了有多久,有多远,因为到了后来,人的知觉已经麻木了,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洞,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祁连山再三叮嘱大家的两句话,不能倒下去,只要站起来就能活下去。

最苦的是小金铃儿了,七个人里面,只有她是既没受过真传,也没经过苦练,虽然她也练过武功,拳脚招式不错,枪打得很准,飞刀也能掷得不离谱,但是毕竟不像别的人那样,在耐力上下过苦功的!

虽然跑的时候不费劲儿,但是不断的移动双腿,配合上那一股巨大的推力,也是件很耗力的事。

呼吸越来越紧促,双腿由酸而痛,由痛而麻,最后连如何提腿都不知道了,她先还咬着牙撑着、忍着,到了最后,人已成了一片空白,只是后面有风在推着,前面有绳子在拉着,使她无法停下来,才能支持下去。

到了后来,她只感到了一阵疲倦,再也无法记住祁连山关照的那句最重要的话——不管看得见看不见,千万不能闭眼睛——长时间的在灰暗中,她的视力已经习惯了那么一点微光,可是她能看到的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那是最容易使人疲倦的,因为人在动,她才能多支持一段时间,到了后来,她感到最累的不是她的腿,而是她的眼睛,眼皮沉重得就像有一块铅吊在上面。

“我闭一闭眼睛,只闭一会儿工夫!”

她在心中自己思量着,然后闭上了眼,那种感觉实在太舒服了,使她无法再睁开眼皮了。

跟着她感到腿弯一软一屈,身子已倒了下来,但是也无法停止,因为她腰上有根绳子连着的,前面是范五,她想叫,可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被拖着前进了一阵,砂土磨破了她的脸,但是却被一只手拉了起来。

那是祁连山。

虽然她看不见,而风声的呼啸也听不见对方的呼喊,但她知道那是祁连山,她能闻出气味。

祁连山的手揽着她的腰,就这么托着她,拉着她,还拖了她一阵,直到她自己被心情的激动而再度激起了求生的意志,再度能自己行动了,祁连山仍然没有松开手,他似乎明白这个女郎完全是受着自己的鼓励才支持起来的,自己如果放了手,她支持不了多久又会倒下的,而这次再倒了下去,恐怕再也无法起来了,那时除非把她丢下,否则谁也无法在如此的强风中,抱着一个人走动的。

托着一个能站立勉强行动的人与抱着一个完全无法动的人,比较起来,后者所耗的力气要大上几倍!

在平常,抱着小金铃儿这么一个人,祁连山不会感到是太重的负担,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每一分体力都必须加以节省,因为谁都不知道还要撑多久!

在祁连山的扶持下,小金铃儿的内心是相当激动的,那强有力的胳臂也给了她一种无以名状的慰藉,所以她的身体虽已十分的疲倦,但由于精神得到了鼓舞,使她居然能一直撑下去,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他们固然比小金铃儿的耐力强一点,但也是在勉力支撑着而已。

而且,在长时间低着头,将全身都蒙在厚毡下疾走,眼睛上看到一片灰黄色的沙地,在自己的脚下不断滑过,那种机械的动作,也容易使人更为疲倦,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有一个概念——撑下去,不断地行动。此外,就没有任何的思想了。

因此,谁也不知道风势是什么时候减弱的,背后的推动的力量是什么时候渐渐减小的,眼前的光线是什么时候变得明亮的,直到领头的黑茉莉发出了一声欢嘶,把大家从迷惘失神中惊醒时,风已经完全地停了,他们正在一汪碧绿的湖水面前,绿草杂花,几乎像是个天堂。

在沙漠中,有着这一片地方,本来就可以称为天堂了,在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中,那简直是天堂中的天堂了。

天堂已在眼前,他们却没有精神来欣赏了,撑着支持的那股意志,突然一下子都泄尽了,几乎不差先后地,每个人都倒了下来,就躺在那凉凉的地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地疲倦,多么地需要休息,因为他们闭上眼,原是想歇口气的,但是眼睛一闭上,就再也无力睁开了。

这一觉睡下去,使他们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寒热,因为他们实在太累了,但是最先醒来的祁连山却是被一阵隆隆的雷声惊醒的。

他究竟修习过内家吐纳之法,耗去的体力比别人少,恢复得也比别人快,经过一段时间的完全放松休息后,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半,虽然双腿仍然感到酸痛,但是精神上已经能从事一些思考记忆的活动了!

恰好在这时候,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强光,跟着是一声霹雳巨响,这使他警觉地坐起了身子,举目看看四周,同行的六个人仍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天空中乌云密布,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地响个不停。

祁连山吁了口气,总算他们从死亡的关头上熬了过来,七个人一个不缺,然后他看见黑茉莉踏着碎步跑了过来,伸着舌头舐他的脸,表示出无比的欢欣,它的精神仍是那么饱满,黑色的毛片上闪着光泽,鞍子上还拖着那根长绳,但是连接在每个人腰间的细绳却被它用牙齿咬断了。

那大概是它在把大家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后,知道这些人已经无力去解开跟它之间的连系,它只有自己设法了。

而且从仍然在滴水的马鞍上,祁连山知道它必然已经在湖水中涤去了征尘,也用湖畔的嫩草填饱了肚子。

摸着那柔软而潮湿的鼻子,祁连山情不自禁地道:“黑妞儿,这次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的引路,我们恐怕都得活埋在那一片黄沙之下了,难得你还是这么好精神,居然一点都不累,看看那些人,连打雷都吵不醒他们。”

黑茉莉似乎听得懂他的话,忸怩地摇摇头,然后举起一只前脚,蹄铁已经整个地磨平了,只有两枚钉子还嵌在蹄甲上,靠后头的地方微微地有些破损,渗出了一丝血迹,它的意思或许是表示歉意,告诉主人它也同样地受了伤。

但是祁连山却一阵怜惜,轻轻地抚着它举起的前脚,以充满了感情的声音道:“黑妞儿,苦了你了……”

就在这时,天空洒下了黄豆般大的雨点,先是稀稀疏疏的几点,跟着就密集地倾将下来,祁连山张口承接了几口雨水,感到精神一振,然后他想起了那六个同伴,看见他们躺在雨中,一任雨水的冲打,苗银花跟刘老好倒还翻了个身,用手臂围过来,枕着前额,变成俯向地面,使得雨水不再打在脸上,似乎仍然想睡下去。

而其他的四个人,则只扭动了一下,继续睡着,祁连山叹了口气:“实在是太累了,天知道我们昨天那一阵低头猛冲,跑了多少的路,黑妞儿脚上刚换的蹄铁都整个地磨光了,而且还磨伤了皮肤,他们只穿了一双布底鞋子……”

说到这儿,他看看那些人的脚,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因为那六个人个个都是脚底通天,只有鞋帮子套在脚背上,每个人的脚底下都是鲜血淋漓,要不是那一阵拼命急奔,使他们的感觉成了麻木,根本不知道痛苦,否则恐怕全都会倒下来了。在叹息中,祁连山看看自己的脚,倒是感到有点惊奇了,因为他的鞋子居然还是好好的。虽然也磨平了不少,但是鞋底却没有通。

那是一双小牛皮靴,但靴底却是用橡胶制的轮胎底,这种鞋底在西南是没有的,他在上海读书,那儿才有汽车,有废弃的汽车轮胎,也有人收了来作为鞋底,但并不是一种高级物品,只有一些黄包车夫用来穿几个孔,穿上带子作为草鞋,祁连山感到这玩意儿很扎实,经穿耐磨,而且又不像硬牛皮匠那样沉重不顺脚,他是为了好玩,才用车胎皮做底,定制了一双小牛皮靴,穿起来很舒服,这次出塞,他就套上了这双靴子,为的是轻便,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科学的制品毕竟证明了它超越自然的优异!

雨点下得更大、更密,对那些过度透支体力的人而言,却没有太多的刺激,由于雨水的浸蚀,使他们被汗水浸透的身体感到很舒服,睡得也更香甜了。

祁连山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子可不行,每个人都虚脱了力,叫雨水一浸,非生病不可,得想法子给他们遮遮雨才行,可是怎么个遮法呢?”

原先带着的帐篷、油布由于马匹的失散而抛弃了,连黑茉莉的背上都没有携带不必要的装备,马鞍没卸掉,是为了给它遮住背上的砂石碰击,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了。

而那些人,也只有每个人一块厚毛毡,零乱抛在身畔,这时也都浸透了雨水,祁连山不由得傻了眼儿!

但黑茉莉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昂着头轻嘶,不住地用嘴指着一个方向,祁连山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不禁为之一振,那儿是一片稀疏的白杨树林子,林中居然还有一所圆木屋子,完全是用一段段的圆木盖成的,看样子还颇大的。祁连山不知道屋里是否住得有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有人,想也不会拒绝他们前去避雨的。

但是祁连山的判断屋中有人的可能不大,因为他们倒地休息的时间已经有一阵子了,如果屋中住有人,相距不过四五十丈,应该发现她们了,也应该有人过来问讯了,因此他兴奋地拍拍黑茉莉:“黑妞儿,你真好,居然逛过一圈,把附近的地形都认清楚了,只是还得帮个忙,替我把他们搬进屋子里去,叫醒她们恐怕是不容易!”

黑茉莉点点头,于是祁连山起身走动了几步,这才感到脚底有点疼,腿弯也酸酸的,想来那靴子里面的脚板心,多少也磨起了不少的泡,经过那样一场搏命似的长时间急跑后,谁也不可能保持完整的。

在黑茉莉的协助下,祁连山一趟就把那些人都搬进了屋子,因为范五与李光祖在摇动中醒了过来,自己能扶着黑茉莉的鞍子勉强举步了。男人的体力毕竟是比女人们充沛一点,恢复得也快一点。

推开屋子的木门,祁连山感到很惊奇,因为这屋里确是有人住的,只是屋主人似乎离开了好几天了。

屋子分为两间卧室,其中的一间显然是女子的,因为粗木的桌上放着一把梳头的梳子,几根绾发的木簪以及半块镜子,还有几件花布的衣服,浆洗得很干净,另一间则散乱地堆着兽皮、手制的弓箭、药材以及人头骨等稀奇古怪的东西,家具都是手制的,显得很粗糙,但是很实用,可以看见这个做的人,虽没有工匠的手艺,但却有一付很聪明的头脑,尤其是一些木制的弓,兽骨磨的箭镞,别具匠心,绝非粗制滥造,可以见到这个主人是个练过武的大行家,因为祁连山试了一下那把弓,劲道很足,若非具有相当身手是拉不开这把弓的,再者那些箭有的粗、有的细、有长有短,但是都配合那把弓,长箭大镞射走兽,细矢取飞鸟,在一把弓上用几种不同的箭,那还真要功夫。

祁连山无法知道屋主人是谁,但知道是一男一女,而且都不是草原上的牧民,因为他们还保持着汉人的生活方式,男的可能是汉人,女的那个却使祁连山感到很困扰,那是由桌上的另一些细小事物引起的。

一方石制的砚台,一块半残的黑墨,这是写字用的文具,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只笔,不是中国人的毛笔,而是一支插在一个小兽头骨中的羽毛。

羽管很粗,毛片呈褐黄色,是大漠中食尸的秃鹰翅上拔下来的,用刀子削掉一截羽管,成为一支蘸水笔。

这是西方人所用的文具,绝不是为了将就材料,因为盘中还搁着两支毛笔,可见这支羽笔完全是为了作书人的习惯而制的,而这是西方人的习惯!再者那柄木梳上还留着几根金黄色的头发,这也是西方人特有的!

祁连山把几个女的在屋子里放好,外面仍是大雨滂沱,他却拿着羽笔在把玩,感到很奇怪,范五一跷一拐地过来,看他在把玩那支羽笔,忍不住问道:“祁少爷,您在看什么,这是什么玩意儿?”

祁连山道:“这支笔,看来好像是西方人所用的,莫非住在这屋子里的女子是个西方人,这儿怎么会有洋人呢?”

范五却毫不为奇地道:“那没什么,草原上的高萨克人就跟老毛子很像,黄头毛绿眼珠儿,鹰钩鼻子,而且听说老毛子国内在闹什么革命,他们的皇帝叫什么沙皇垮了台,许多老毛子都逃到咱们中国来!”

祁连山笑道:“是的,俄国去年革命,把沙皇尼古拉的王朝推翻了,帝俄的贵族纷纷逃命,流亡到中国的很多,在上海我也看过不少白俄,这个女的……”

“少爷,您也没瞧见人,怎么知道是个女人,倒是这屋里的几个堂客,您得想法子把她们的衣服脱下来,拿出去烤烤干,我跟李光祖在后面找到间厨房,已经生起火了,这潮衣服会招凉的!”

这倒是件必须立即就做的事,祁连山搓着手道:“这不太方便吧,等她们自己醒过来……”

范五笑道:“少爷!等她们自己醒来不定是什么时候呢,这么大的雨淋在身上,您把她们横在马背上搬过来,她们都没醒,可见那一躺累的,不过也真够人受的,我曾经拉了一队骆驼走沙漠,连走了两天两夜,也没这么累,这会儿是勉强撑的,李光祖生上了火就又躺下了,您就快点儿吧,您这身衣服也得换换!”

他又撑着退走了,祁连山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拖了,摸摸贺小娥跟小金铃儿的身子,已经在发热,而屋里却凉得沁人,只好动手把她们的湿衣都脱了下来,把人抱上铺着狼皮的木榻上,找了几张熊皮为她们盖好。

当他开始为苗银花脱衣服的时候,她的眼睛居然张了开来,脸上现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您,少爷!”

“银花!你醒了,那就好了!”

“少爷!您把我抱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可是全身的骨头就跟散了似的,连睁开眼皮的劲儿都没有,更别说是动了,不过没关系,再休息一下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这屋子里已经够冷的,湿衣服冰在身上最容易生病,你别动,我来帮你脱就是了。”

苗银花只能感激地望着他,祁连山为她除去了湿衣,还为她擦干了身子,可是苗银花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着,牙齿也格格地响个不停,祁连山一惊:“银花!你怎么了?”

“冷!我好冷,就好像在冰窖子里似的!”

她的口中在叫着冷,可是身上却在发烫,这比没有知觉还要严重,祁连山知道她是真病了,连忙把她抱上榻去为她盖好了道:“你躺着,我去给你找点热汤来!”

来到后面的厨房,才发现那儿不但有石块砌起的炉灶,灶上还吊着一口大铁锅,锅子里居然煮着热麦粥,李光祖在火灶旁边,只脱了水淋淋的外衣,却又睡下了。

范五半坐着,一面把劈好的干柴丢进火里,一面道:“少爷,还真巧,锅里的麦粥是现成的,虽然不知道煮了几天了,但是还没发酸,我又加了半锅水,一会儿就热了,大伙儿都灌上两碗,这次真是死里逃生,我走了半辈子沙漠,也没遇上这种凶险,多亏您的见识广!”

祁连山叹了口气:“我也是瞎蒙上了,虽然在书上看过热风的情形,可也拿不准那个方法一定能逃生,范老哥,你知道这儿是到了哪里了?”

“祁少爷,那一阵子埋着头急奔,我既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上了哪儿,不过我敢说至少也有两百里,因为我们遇风的地方我还记得,两百里内,没有湖泊,没有水源,也没有绿洲,至于这是什么地方,我可说不上,我没到过,也想不起哪儿有这么一块地方!”

祁连山只有摇摇头,劫后余生,能保住性命已经不容易了,再能找到这么一个避雨的木屋,在沙漠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那些问题都无关紧要了。

厨房里有几个木条绑成的架子,那是屋主用来捆兽皮的,杀死的兽类剥下了皮,必须撑开晒干才能保存,祁连山把湿衣服架在上面,放在灶旁烘干,在屋角,他又打到了几个瓦罐,而罐子里居然是很烈的烈酒,不知泡着什么草药,除了酒气之外,还有一股药味!

范五却闻着,眼睛里发了光道:“少爷!这是乌风酒,这屋子里住的一定是草药郎中,才有这玩意儿!”

“范老哥,你能认出它不会错吗?”

“错不了,是用沙漠上特产的乌风草泡的,是了不起的宝贝呢,驱风寒,解热毒,几乎能治百病,连毒蛇咬了都能解,破皮伤病,外抹内服,百应百验,因为这种草太少了,草原上的人都拿来当活命的宝贝,他们没有大夫,也没处抓药,小灾小痛咬牙挨着,大病大痛才用这个……”

他挣扎着起来,用个木杓,自己喝了一杓,才长长的吐口气:“没错,这会儿我肚子里像烧起了一把火,灌上两大口,再躺上两个时辰,立刻新鲜活跳的了!少爷,您也来上一口就知道了!”

祁连山听他说得这么有把握,也用杓子喝了一口,果然有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下肚子,通到四肢百骸,那些酸痛,似乎一下子都赶走了,忍不住道:“这真比神仙的金丹还灵呢!”

“可不是,要不草原上的人怎么把它当作活命的宝贝呢,一般都是用小瓷瓶装着,几袋金沙才能换上一瓶呢,这个家伙倒还真有办法,居然存着几坛!”

祁连山又问了用法,才提了半坛子酒,回到屋子里,贺小娥跟刘老好也醒了,一样症状,身上发烫,冷得发抖。

祁连山给她们每人灌了一杓子酒去,然后再用一块布,蘸了酒,抹遍了她们的身上,把她们盖好了,又开始用酒去擦她们的脚底下,第一个抹的是小金铃儿。

灌下酒去,涂抹她身上的时候,她只是略略地动了两动,人还是在虚脱的状态中,可是那乌风酒搽到她的脚底上时,她的人一蹦老高,叫的声音尖得像被人在尾巴上砍了一刀的狗,等她的人落在地上,还是抱住那只脚在跳。

祁连山倒是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你是怎么了?”

小金铃儿还是抱着脚在跳,大概她已经知道祁连山是在为她治疗脚底的创伤,硬咬着牙没再叫出来,但痛楚使她也说不出话来,憋得眼中泪水直流!

祁连山总算弄懂她是为的什么了,忙问道:“是不是痛得很厉害?”

小金铃儿只有含着眼泪点头,祁连山笑着道:“那是好现象,证明你已有了知觉,保全了你这双脚了,也亏得是这药酒的效用高,立刻就有了反应,你们在热风中奔了这么久,把鞋底都磨穿了,光着脚底在热沙上跑,热毒攻入经脉,又被雨水一激,封在经脉中,假如不拔出来,很可能就会失去了知觉,非变成残废不可,金铃儿,忍着点痛,这是为你好,除非你愿意从此残废!”

小金铃儿终于安静了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的妈呀,那就像是用刀子从脚底下扎进去,一直扎到心里……”

门外有人笑笑道:“金铃儿,没有那么长的刀子,不过祁少爷说得对,这是药力行开,拔出了你体内的热毒,忍着点儿,只要憋出了汗来,体内的热毒就清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份造化呢,脚泡在酒里,只感到热热的,却不感到疼,看来你中的热毒比咱们还轻的多。”

那是范五的声音,小金铃儿倒是不好意思了,在炕沿上坐了下来,而且她也才注意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赤条条的。那张盖在她身上的皮褥子,被她跳起来时,抛到一边儿去了,连忙抢着接过来遮住了身子:“范五,你别进来!”

“你放心,你们身上的湿衣服是祁少爷脱的,抹药也是他一个人包办的,我没帮一点忙,而且我也没那个劲儿,就是这几步路,我扶着来,脚底下就跟有千万根针在刺着般的,少爷,我是给她们送衣服过来,搁在门口,还得赶紧去躺着,而且瘦麻杆儿也得要人照顾。”

祁连山一听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范五道:“比我们还严重,我用乌风酒给他洗了脚他好像没什么知觉,看样子还得多洗几道,幸亏咱们的运气好,在这儿居然有着五坛乌风酒,否则大家就算能保着命来,大概也只有您一个人是完完整整的,其余六个人恐怕都得像马二拐子一样,拄着拐杖走路了!”

接着又听见他道:“金铃儿,你能知道痛就是太好了,把脚底的砂粉洗干净后,用块布包上,就能走动了,多帮帮祁少爷的忙,他打从把你们搬到这儿以后,已经四五个钟头了,还没停过,虽说他的底子比咱们好,功夫练得比咱们深,可也是一样从热风里烤着过来的,如果他再倒了,咱们可惨了!”

一面说着,一面声音远去了。小金铃儿这才感激地道:“少爷,刚才我是乱了神,累了您了!”

刘老好已经醒了,微弱地道:“丫头,你知道感激就好,乖乖地坐着让少爷替你把另一只脚弄好了,然后你再来帮我们的忙,要不是少爷拉着你,在热风里你就起不来了,你的情形比我们好得多,你知道为什么,那是少爷在后来一直托着你,才拾回你这条命来的!”

小金铃儿怔然道:“我是模模糊糊地有个印象,可记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了,娘,我倒下来过!”

“不错!我在你前面,看见你倒下去的,可就是无法回头去把你拉起来,那风太强了,刮得我简直无法向后挪一步,再说那时候我也差不多了,差一点我想割断绳子,把咱们娘儿俩都落下,免得拖累了前面的人,可是一想少爷还在最后呢,我要是一割绳子,连他也落下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拖着你,哪知拖了几步,少爷已经上来把你托了起来,就这么一直托着你熬过来了。”

小金铃儿万分感激道:“少爷,谢谢您。”

祁连山笑了笑:“别客气,患难相助,本就是应该的,何况还是我把你们拖出来的,要不是为了陪我,你们在刘家寨子耽得好好的,哪儿会受这个罪,再往远处说,要不是为了天风牧场,你跟八婶儿更不必落在沙漠上受罪,算起来是我欠你们的更多。”

小金铃儿道:“少爷!别这么说,我们在刘家寨子是为了龙叔的请求,那跟您没关系。”

祁连山道:“龙叔也是为了天风牧场!”

刘老好道:“少爷,别算这本帐了,天风牧场,龙八也有份儿,我既是龙八的人,这丫头既受龙八救命之恩,又算是我的女儿,因此我们说是为了自己也说得过,这本搅不清的烂帐实在没什么算头,您拿的真是乌风酒吗?”

祁连山伸出木杓道:“范五说是的,我也不知道。”

刘老好闻了一闻道:“没错!而且还是最好的一种,我说怎么会全身热呼呼的,酸痛、疲劳一下子都像是卸掉了似的,这倒真是大漠上活命的宝贝,有了这半坛子酒,我们绝对都死不了,而且也不会残废了!”

祁连山已经见识过这种药酒的惊异,倒是不再怀疑了,可是他对刘老好乐观的态度,却又不敢过份相信,迟疑地道:“八婶儿,范老哥说,他跟光祖的情形却不大乐观……”

刘老好居然笑了起来:“他自称是老沙漠,不过是在沙漠里多走了几趟而已,还会比我更清楚,你别忘了,我是出生是玛尔乞米部,有一半儿算是草原上的人,我还会比他差,对了,刚才我好像听说他发现了好几坛!”

“是的!在厨房的屋角里,有几口这样的坛子,都是密封着的,我只打开了一坛给每个人灌下了两口,又用来给大家抹在身子上,用掉了半坛,剩下的我用个杓子倒了一半来!”

“少爷,你看过坛子里,是不是还泡着药草!”

“是的,好像是个小莲蓬似的,坛子里浸了有四五根之多,金黄颜色,每根上面有着七颗白白的小果子,大概有黄豆那么大,气味强得很,像是芥末加上了艾叶烧着时的味道,冲得人要掉眼泪!”

刘老好兴奋得坐了起来:“难怪金铃儿这鬼丫头痛得像杀猪的乱吼了,那已经是药量太重了,也难怪范五他们用来效果不着了,敢情他看见数量太多,用来不心疼,居然像一般三星五星的用法,拿来把脚泡在里面,幸好是大家亏虚得厉害,否则不但糟塌了宝贝,还能把人给治死了呢,快去告诉他,别再泡了,烧锅温水,把洗过的脚赶紧淋上一下,冲洗一点药性,否则不把脚烂掉才怪,他真是蒙古大夫,七星莲蓬也能这样用的?”

“八婶儿,这种药草叫七星莲?”

“不!一般叫它乌风草没错,那是我们的土话,为什么这么称呼就不知道了,这种草生长在大漠上,不但数量很少,而且极难繁植,一株母株要三年才能结实,结出来的果壳内有三颗种子,超过五年的就有五颗子,如果要等它结实到七颗子,至少也得十年以上,在沙漠里,一株草要想活过十年,简直是不可能的……”

“如果发现了母草,勤加保护,不去伤害它就行了。”

刘老好叹了口气:“少爷,谈何容易,这草是生长在最热的地方,却又不能见日光,一晒就死了,一死就灵气全泄,初生的草叶是黑的,渐老渐黄,颜色渐淡,如果能活到五十年以上,莲结九实,通体全白,那就是所说的雪莲子,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从来也没人见过,能够找到三颗、五颗的,已经是宝贝了,得宝到七颗,简直是无价之宝,一个地方如果长了一株母草,百丈之内,寸草不生,天地的灵气全被它吸收去了。”

祁连山愕然道:“哪有这么神奇的?”

刘老好道:“我也只是听老一辈的巫医说说而已,他们懂得采摘的方法,深入穷荒,一去经年,有时采得几株回来,有时空手而回,我见过一株五星的,至于它们真正的情形,没一个巫医肯说,这是他们世代祖传的秘密……”

祁连山道:“这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刘老好叹道:“草原上的回部是信奉回教的,他们只有一位阿拉大神,较为简明,还有一部份信奉喇嘛教,虽是佛教的分支,却已经复杂多了,不过这都还算是正统的宗教,不会太讲究迷信,有一些小部族信奉的神明就千奇百怪,像玛尔乞米部就是拜天蝎大神,那多半是巫师们弄出来的玩意,为了使族人畏信,他们也必须有一些神迹,像这种乌风草就是其中之一,由于这种草的效用神奇,可治百病,自然被人视为珍宝,他们就假说这是出于神赐,对采药的地点就视为秘密,除了巫师之外,谁都找不到。”

“可是这个地方却一下子发现了这么多。”

“是的,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刚才我在窗洞里也向外面张了一张,觉得很奇怪,据我所知,大漠上就没有这一块地方,大漠上水草是活命的根源,此地有湖、有草,还有树林,应该是大家争着要住的地方,也应该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地方,可是居然没人知道,可见一定是在极为隐密的所在,少爷,这屋子像是有人居住的!”

“是的,不过我们来的时候却没有人,而且好像离开了有三五天了,屋子里好像住的是一男一女。”

刘老好道:“那暂时不去管它了,屋主人把这些珍贵的药酒留下,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暂时离开了,还会回来的,如果等他们回来,发现我们动用了他们的东西……”

祁连山道:“为了救命,也说不得了,给钱好了!”

刘老好笑了一下道:“少爷,钱在别处是万能的,唯独到了草原上,恐怕不当回事儿,有许多部族都是以物易物,从来也不用钱的,再说这种珍贵的药物是无价之宝,您要给多少钱才能买下呢,所以您还是去关照范五一声,叫他别糟塌了,何况良药救命,适量就行,用多了也是糟塌,一个馍就能使人不饿死,十个,反而会把人撑死的!”

祁连山想想也是道理,但又道:“那你们的脚……”

刘老好道:“我们又吃又抹,已经好得多了,脚底的破皮是小事,只要用药酒轻轻地沾着擦一遍就行了,金铃儿能知道疼,那就是不妨事了,您替她另外一只脚也调理一下,我们都可以自己来!”

小金铃儿有点忸怩地道:“我……也能自己来的!”

刘老好笑道:“算了吧,刚才你一跳八丈高,就差没把屋顶给掀了,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劲儿,我们可没办法按得住你,还是辛苦少爷一下吧,最好你自己也忍着点儿!”

小金铃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祁连山道:“那你就坐着别动,我知道会很疼,但是你只要心里不想着疼,就会好得多,或者你别把这当作是你的脚!”

他蹲下身子,轻柔地抬起另一只脚,用布沾了药酒,小心翼翼地为她洗濯着,小金铃儿这次总算是忍住了,尽管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没有再哼一声。

祁连山替她把脚底的浮沙都擦掉了,然后笑笑道:“你看!世上没有忍不住的痛苦的,只要能咬紧牙关,也就撑过去了,我的马包里还有两瓶云南白药,我去拿来洒上一点,用块布包上,三两天就会长出皮肉了!”

他把各人烤干的衣服,从门口捧了进来,又到厨房里指点范五有关药酒的用法,然后又出去提水烧水……

里里外外,就靠他一个人忙,好不容易忙舒齐了,他实在也累了,随便找个地方一倒,就呼呼地睡着了。

这一次他是真累,而且又放开了心,一睡下去,居然人事不知,一直到他被一阵冰凉的凉意激醒了过来,才睁开眼睛,忽然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那是个陌生的声音,而且还有一样冰冷的东西抵紧了他的额角,他移目望去,首先是一支乌黑的枪管,那是苗银花的马枪,但是这枝枪却握在一只雪白的手中。

顺着这只手看上去,他看见了一个金发、碧眼、高鼻梁的西方女郎,袒裸着双臂,穿了一件羊皮的坎肩,雪白的胸膛也有一半挤露在外面,然后是一双修长、圆润而洁白的腿,羊皮坎肩垂下,遮住了三分之一的大腿,小腿是裸露的,只有脚上穿着软皮的靴子,高可及踝,用羊皮绳子系住,一个很美的女郎,充满了野性。

她说的是汉语,虽然有点生硬,但是却有一股天赋的尊贵气质,就像是一个女王在喝叱着她的奴隶,对这突然而来的女郎,祁连山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突然。

因为他早就判断到屋中的主人有一个是西方的女子,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这种情形下晤面而已。

祁连山耸耸肩,看看她手中的枪,然后笑了道:“小姐,这是你的屋子吧,很抱歉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闯进来!不过请你原谅,我们是不得已!”

他一面说着,一面要准备坐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么躺着实在很不礼貌,那个西方女郎在羊皮肩的拦腰系了根皮带;使那重叠的衣襟不散开来,但是在她的身上就是这么一件坎肩,里面竟是空心笼,这件坎肩就像是一条短裙,因此他由于躺着的角度,可以从裙子的边缘望得更高。

祁连山不是个好色之徒。由于从热风中过来,帮助那几个女的换衣服,在她们身上搽抹药酒,活色生香的场合他已经看得很多,也很平常,已经不会为那种情形动心,但他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金发的洋妞儿,实在比那四个女人美得多,因为中国的女人没有那么长的腿,没有那么匀称的比例,尤其是那四个女人,刘老好已是徐娘风韵,而且他是以长辈的心情去侍奉她,从没作任何比较。

苗银花也好,贺小娥也好,甚至于年轻很多的小金铃儿,都是成熟妇人的风韵,她们的腿显得略见臃肿,太圆、太短、太粗,尤其是他以不含肉欲的心情与眼光去浏览时,无可否认,那缺乏一种美感。

而这个洋妞儿的身材、装束、打扮以及各部份的比例,似乎都带着一股野性,腿是微带褐色的,平坦的小腹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与线条,那是不断地作户外运动的结果,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有着这种线条应该是破坏美感的,但是祁连山偏偏读过半年体专,他对力的美具有欣赏的水准,所以眼前的情景居然使他有心动之感。

也因此,他想站起来避开这个角度,可是那个女郎却不让他动,把枪管朝前探了一探,用的力量很大,戳得他的额角很疼:“我叫你不许动,你难道要找死……”

祁连山叹了口气:“小姐,我知道这情形容易引起误会,我们闯入你的居室,未经许可,擅自动了你的东西,可是我有个解释,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解释!”

“我正在等你的解释,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怎么来的,是为了什么目的,受了谁的指使来的!”

她的汉语仍然有点生硬,但是吐字都很清楚!

“小姐,我能不能坐起来谈话!”

“不行,你就这样乖乖地躺着,少动歪脑筋!”

“小姐,我躺着也行,至少请你站远一点,因为你离得我太近了,使我很不习惯,除非我闭上眼睛……”

这总算使那个洋妞儿略略有点明白了,发出一声轻响,身子退后了两步,但是发现不妥,又走了过来:“不行,我走远了,你会作怪,你闭上眼睛!”

“小姐,很抱歉,我不能闭眼,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一会高兴起来,用枪再敲我一下,也许你没有尝过被人用钢条敲打的滋味,不知道那种感觉,那是很痛的!”

女郎显然没想到祁连山会给她这样的一个答覆,倒是怔了一怔,随即喝道:“你不要捣鬼,我不打你,我会杀了你,我才不上你的当!”

说完之后,那女郎又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会用枪,它杀人很简单,只要手指一扣这里就行了!”

得意地举一举枪柄,使祁连山看见她手指扣着的扳机,祁连山忍不住笑了道:“小姐,你用枪杀过人没有?”

“当然杀过,而且还杀过很多,我小的时候,就懂得杀人了,在我父亲的城堡里,卫队抓了抗税的农民来,排成一排,由我下口令,砰砰声中,整排的人都倒下去……”

她说得很凶,但目中显然已有痛苦之色,祁连山对这个女郎的身世大致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她是俄国的贵族,只有俄国沙皇的贵族才如此地杀害农民的,不过他也看出这个女郎并没有那么的凶残,因为她叙述血淋淋的故事时,美丽的脸上已有痛苦之色,所以祁连山进一步地刺探她道:“小姐,你认为杀人是很好玩的事吗?”

女郎的脸上痛苦之色更深,大声地叫了起来:“胡说,我才不喜欢杀人呢,就只那么一次,我先前并不知道杀人是这样的恐怖,我吓得哭了起来……”

她的神色一变,忽然又暴怒地道:“我的父亲不是好人,他时常叫他的卫队枪杀农民,可是我的母亲却是个最仁慈的女人,她经常把地牢里要执刑的犯人偷偷地放走,生了病的,受了伤的,她为他们治疗伤势,替他们治病,给他们面包吃,为了劝阻我父亲的残暴,他们常常吵架,可是那股暴徒,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生,在一个晚上,他们攻进了城堡,杀死我的父亲……这,我不恨他们,因为我父亲该死,可是他们也杀死了我的母亲,把她绑在一个木架子上,用五匹马拉住她的头、她的手脚,分成五个方向,活活地拉成碎片,这批天杀的强盗!”

祁连山叹了口气:“报复的手段不免是残酷的,都用五马分尸对付一个女人,未免太过份了!”

女郎愤然地叫道:“那是一群畜牲,行凶的人以及在旁边拍手叫好,欢呼的人,都是我母亲当初救过他们活命的人,有几个感念我母亲恩惠的人曾经替我母亲求情,可是那批疯狂的匪徒,连那些人也一起杀了,所以我要报复,我要把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牲都再抓起来,也用五马分尸的方法去对付他们!喂!你不许动!”

她说话时,由于情绪太激动,因此把手中的枪放低了下来,祁连山坐起了身子,她才发觉了,连忙又把枪指了过来,祁连山笑笑道:“小姐!我不会是杀死你母亲的凶手,也不会是你的仇人吧,你没有杀死我的理由!”

女郎咬咬牙齿道:“你虽然不是我的仇人,可是你不该侵入我的居室,侵入我的禁地,老薛说过,我是复仇女神,看见复仇女神的人都要死的!”

“老薛?老薛是什么人?”

“老薛是你们中国人,也是我母亲的朋友,原来在我们的城堡中做医生,我们的城堡被暴民们侵占时,他带着我躲在地窖里,以后就带着我,躲到这里来了,他说要帮我复仇,帮助我夺回我的城堡。”

“小姐,你到这里来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很久很久了,我来的时候才这么高,现在我连俄国话都忘记了,因为老薛要说中国话,称我为复仇女神,不让人知道我是俄国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说那些暴民们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把整个的俄国都占领了,如果让人知道我是俄国人,他们会追杀过来杀我的,所以他不让我见到别的人……”

祁连山忍不住笑道:“他在骗你,这里是中国,俄国人怎么能追到这儿来杀人呢?”

“怎么不能,我接见过很多人,他们对我膜拜,向我数说着他们受到了俄国暴民的欺负,受到别的族人的压迫,恳求我赐给他们力量去复仇,我就是这样被他们尊为复仇女神的。啊!这是一个秘密,我不该对你说的。”

祁连山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个女郎很有意思,虽然装出一付凶巴巴的样子,却掩不住她内心的善良,而且还毫无城府,对一个陌生人就轻易地吐露了秘密,这大概是她太过于寂寞的关系,为了想多了解她一点,于是笑笑又道:“那个老薛不是要你不能给人看见吗?怎么又会带着一些人来看你呢?”

女郎怔了一下,才道:“那些人都是巫师,并不是普通人。”

“老薛带着那些巫师来看你,为的什么?”

“他们是来拜见我求取生命之泉的。”

女郎说着,忽然又注视着祁连山道:“你是谁?怎么会一个人躺在我的屋子里?”

祁连山笑了笑:“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被一阵风吹到这儿来的……”

“你们?你是说……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当然不是,我们一共有七个人……”

祁连山突然惊觉地坐了起来,举目四望,却不禁不住了。

屋里已没有人影,床上也是空的,刘老好和苗银花她们都已经不知去向。

这一次,女郎倒没有再用枪阻止祁连山,只是诧异地问:“你在找什么?”

祁连山心里已经泛起不祥的感觉,正色道:“小姐,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女郎眨眨眼睛,茫然地道:“她们?谁是她们?她们是谁?”

“她们是我的朋友,不久以前还睡在这个床上。”

“我没有看见。我进来的时候,就只发现你一个人躲在兽皮下面。”

“不!我们一共有七个人,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男的,四个女的……”

“我说过,我没有看见别的人,我只看见你。”

祁连山凝重地道:“小姐,能不能让我去找找他们?请你相信我,我们真的是被风吹到这儿来的,我绝对没有恶意

……我的同伴不见了,他们很可能遭到意外了。”

女郎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找。”

祁连山急忙跳了起来,四处搜寻,却不禁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找遍了整个木屋,不但苗银花四个女人没见踪影,甚至连范五和李光祖也一齐失踪。六个活生生的人,就像突然从世上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木屋里,只有祁连山和那女郎两个人,此外,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祁连山不觉皱紧了眉头,据他回忆之中,当自己累极了躺下的时候,苗银花她们分明都在屋子里,而且,他还记得自己明明睡在床上,怎么忽然会睡到屋角的兽皮堆里呢?

苗银花她们就算有要事离开一下,也不可能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屋里,还有,范五和李光祖他们怎么也同时失踪了……

祁连山想不出其中原因,那女郎却轻轻地道:“你的同伴一定是等不及先走了。”

祁连山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连忙道:“怎么会呢,那几个同伴身上都还有伤,我们在这儿烧了水,还开了两坛药酒治伤……”

“药酒?什么药酒?”

“就是你们放在屋前里的乌风酒,为了治疗同伴们的伤痛,我冒昧地动用了两坛……”

他指指屋角,女郎连忙过去一数,然后变色道:“你把老薛的生命之泉给藏到哪儿去了,快拿出来,否则他回来一生气,一定会杀了你,我也保护不了你了!”

“生命之泉,这不是乌风酒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那是老薛弄来的,用来送给那些参拜复仇女神的巫师们,他当作了宝贝,每次只带一坛去,用一个大水缸冲开了,装成很多皮袋,然后分给那些巫师们,有的给一袋,有的给两袋,你一下子拿走了两坛……”

祁连山笑笑道:“小姐,我的人在这里,会把东西拿到哪儿去呢?那的确是给我的同伴们治病用掉了,喏!你看,用剩的空坛子,还在桌子底下放着呢!”

女郎果然在桌下找到了两个空坛子,看见里面是空的,满脸疑色地跑到祁连山面前,用鼻子凑进他的嘴闻了一闻,祁连山忙道:“小姐,不是我喝掉了的,我不是酒鬼,没法子一下子喝掉两坛子的,到这儿的时候,我为了活动血脉,恢复疲势,倒是喝了一两口……”

女郎点点头道:“这个我相信,老薛说过,这虽是烈酒泡的,但是最厉害的酒鬼,也无法喝下半坛,因为里面还泡了药,一滴是救命的仙丹,十滴就是穿肠的毒药了!所以他要用水冲得很淡很淡,才送给那些巫师们拿回去!”

“他把这些药酒送给那些巫师?”

“是的,他教了他们许多显示神迹的方法,叫他们回去使族人敬畏,然后又用我复仇女神的名义,把生命之泉送给他们,叫他们回去显示更多的神迹,凡是重病垂危的人,喂下一小杯,就能起死回生了,老薛说这叫做恩威并施,巫师们不能光是叫人害怕,还必须要能救人的性命,才能使人信服,将来,就要那些人帮助我回去复仇!”

祁连山点点头,觉得这个老薛是个聪明人,用的手段极为高明,可是对老薛的另一套说词却又表怀疑,想想问道:“小姐,我还没有请教你的芳名,以及你的家园!”

“我!我叫加洛琳,我的父亲叫沙洛维夫,他是霍尔果斯的男爵,我们的城堡就在霍尔果斯……”

祁连山道:“霍尔果斯在西边的中俄边界,那儿原来是中国的领土,后来清朝与菲利重订边界,被他们硬占去了!”

“这个……我不清楚了。我在家乡看见过不少中国人,都是在那边做生意的,老薛就是在那边做医生,他跟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是朋友,不过后来,他跟我母亲比较好,经常陪我母亲到地牢里去给犯人们治病;他的医术很好,治好过很多人,所以暴民们作乱时,没有伤害他,他把我先藏在地窖里,后来又放在箱子里带到了这儿。”

“这儿是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老薛说这儿是一块隐僻的乐园,除了他之外,谁都不知道,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我长到这么大就没有看见有别的人来过,我长大后,每年两次,到那个神秘的山谷中去担任复仇女神,路很远,要走三天,沿路都是阴暗的山谷,还要穿过两个很深的山洞,咦!对了,你是怎么来到此地的?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

“我……我叫祁连山,从中国的兰州来的,我家在兰州开牧场,专门贩马、养马,我是在回疆的沙漠中,被一股热风吹到了这儿……”

加洛琳张大了眼睛:“牧场我是知道的,可是兰州又在什么地方,热风是什么东西,你叫祁连山?这我倒是听老薛说过,那是中国一座很大很大的山,他的家就是在祁连山下,祁连山是你的姓还就你的名字,如果加上姓,我应该叫加洛琳,杜拉特,是杜拉特男爵的唯一女儿,如果我还能回去,应该是杜拉特郡主了,你说是不是?只是我知道那是很难很难了!”

她在开始问的时候,祁连山直在皱眉伤脑筋,因为这个女郎的问题不但来得快,而且还问得绝,如果他要逐一回答,恐怕要费上大半天才能使她明白一半,要使她完全明白,就不知道要多久了,那包括了天文地理人文气象,简直是一本百科全书,幸好加洛琳光是提出问题,并不急于想求答案,因为她自己回答了最后的一个问题,似乎要开始作闲聊了!

祁连山此刻没有聊天的兴趣,所以只回答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姓祁,我的家就在祁连山下,所以就用祁连山作为我的姓名!”

“这很好,简单明白,很容易叫人记住,比我的好!”

她很喜欢说话,而且也没有层次,随便搭上一点线索就能无限地发展开去,祁连山知道这一扯下去可能会达到十万八千里都收不回来,他却急于要解决目前的疑点,连忙道:“小姐,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要知道的是……”

“慢来,我已经告诉你,我叫加洛琳,你就不能再叫我小姐,我知道小姐是中国人对有身份的女孩的称呼,但是我原来的身份是郡主,那比小姐更高贵,是不是?”

祁连山只有叹了口气:“是的,郡主!”

可是加洛琳并不满意,依然很认真地道:“我现在也不是郡主,因为我的国家中已经没有了国王,也没有贵族了,除非等我收回了我的家园,恢复我的爵位,只是那很少有可能的,因为我的国家已经改为共产社会联邦!”

祁连山以为她很蒙蔽,她却已经知道了,不由奇道:“你怎么会知道的,难道你到过霍尔果斯了?”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回去过,我来到此地后,只到过那个叫地狱门的山谷,从没有到过别的地方,那是我听见老薛跟一个人谈话时才知道的,那也是一个中国人,他不是巫师,也没有向我膜拜,求取生命之泉,那个人好像跟老薛有什么秘密,他们在谈话时,都是在我睡觉的时候,我不想睡觉,老薛就点起一种香粉,冒出一种香气,我闻了就睡着了,他们却吃了一颗白色的药,不会睡觉,所以有一次我先偷偷地吃了一颗白药,假装睡着了才听见的!”

她笑得很得意,祁连山却为之一动,他知道那些所谓粉末,必然是江湖上所谓的迷香,那种白药就是解药,这原是下五门江湖人的玩意儿,已经近乎失传了,想不到这个叫老薛的人居然还懂得配制,而且这个老薛显然还另外有同党,在外面他他刺探消息,用心暧昧,更需要深究了,所以他连忙问道:“那是个什么人?”

“谁?你说的是老薛?是个男人,有长长的黑胡子,是个医生,力气很大,很有本事,有次他一个人打倒了五六个比他更高更壮的大汉,有次他空手杀死了一头熊,那张熊皮就在那头熊身上剥下来的,就是你盖在身上的……”

“不!加洛琳,我是问那个跟老薛一起谈话的人?”

“哈!对了,你还是叫我加洛琳好了,我不是小姐,现在也不是什么郡主,还是叫我的名字最好,老薛也叫我加洛琳,只是他没有你叫得好听,有时我真怕听他叫我!”

话又要扯远了,祁连山忙又拉回来:“加洛琳,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我问的是那个跟老薛一起谈话的人!”

加洛琳的脸上浮起了一阵厌恶之色:“那是个混帐的男人,这一次他们又在谈话,我偷偷装睡,他趁老薛不在的时候,就扑到我的身上,摸我的胸膛,我不敢挣扎,我怕老薛知道我没睡着,偷听他们的谈话,会杀了我,只好勉强忍着,可是那个家伙又站起来脱他自己的衣服,幸好老薛来了,重重地打了他一棍子,而且还大声地骂他说:满天云,你敢对她无礼我就杀了你——”

“什么?那个人是满天云?”

祁连山差点没跳起来,加洛琳也吃了一惊:“怎么?你认识这个人,认识那个坏蛋?”

“我!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大坏蛋,他是沙漠中的强盗,而且是我的仇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跟母亲,我就是来找他报仇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一定会帮助你,因为我也讨厌这个人,因为他将来要做我的丈夫!”

祁连山又是一震:“什么?他将来要做你的丈夫?”

“是的,那是他对老薛说的,就是前两天,他被老薛打了一棍子后,两个人就打了起来,抱成一团,我听见那个家伙说——老薛,你这是干什么?这妞儿迟早是我的妻子,那是你自己答应的,我先碰碰她有什么关系!”

“然后老薛说:话是不错!我答应过,可是你要先实行诺言,把玛尔乞米拿下来,使她成为玛尔乞米的女王后,她才是你的妻子,现在你不许碰她一下!”

祁连山差点又要跳起来,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巧,挤到一堆来了,可是他忍住了,现在不能急,先得把这个老薛跟满天云之间的关系跟他们进行的阴谋弄清楚,因此他耐着性子,装作平静地问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我要想想看——对了,那个满天云说——玛尔乞米部尚在掌握中,随时都可以拿到手,只是顾虑着天——天什么的我可忘记了,好像是一个人名!”

“天马行空祁云程!”祁连山忍不住提醒了她。

“不错,就是这个名字,唉!你怎么知道的?”

“天马行空祁云程是我的父亲,最近被人害死了!”

“喔!是的,满天云也这么说,他说——我最近好不容易把那个家伙解决了,而且还栽在玛尔乞米汗的身上,他的弟兄们看见了行凶的凶器跟留下的证物,一定会去找她们报仇,我再发动那些巫师里应外合,消灭那些拥王派……就在这时候,老薛又说话了!”

“老薛说些什么?你还记得吗?我想你一定记得的!”

虽然很急于知道下文,但是祁连山也知道这是不能催的,只听过一次的谈话,印象不会太深刻,催得太急,反而会忘了,而他却要知道他们全部的说话,一点细小的地方都不遗漏,因为那可能是很重要的关键,因此他耐心慢慢诱导着。

果然加洛琳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我整天住在这个地方,跟老薛在一起,他又很少开口,我都憋死了,所以我听过的话,很少会忘记的,老薛说——满天云,你要弄清楚,那些巫师听我的,听他们复仇女神的,没有我,没有加洛琳,她们绝不会听你的指使!”

“我知道,我并不要跟你争这些巫师,把玛尔乞米汗推倒后,让那些巫师拥护加洛琳做女王!”

“她不仅是玛尔乞米的女王,更将是天山的女王,我已经收服了十七个部族的巫师,成为我最忠心的部属了,将来我可以在天山建立一个王国。”

“哈哈!老薛,加洛琳什么都不懂,恐怕还是你在背后做太上皇吧!”

“当然,没有我的帮助,她根本统治不了那些人,可是你别打鬼主意,在征服玛尔乞米部后,你可以娶她为妻子,然后你就拿了金沙滚蛋,因为这是她们的法律,只有王夫才能取用库中的金沙,若不是有这条鬼规矩,我才不会答应你娶加洛琳呢,你们实在不配!”

“哈哈!老薛,你别以为我会喜欢这个洋妞儿,我满天云不是吹牛,我要女人,伸手一把抓,要多少有多少……”

“这一点他倒没有夸张,他对女人的确有一股邪异的吸引力,很多女人被他沾上了,都是死心塌地的向着他。”

祁连山又忍不住插嘴了,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在沙漠上为满天云而死的母夜叉孙二娘——那个愠悍而又丑恶如怪,胖得像山似的女人,那样的一个女人,为了满天云,居然肯窝在刘家寨子里操着卖淫的贱业去做暗娼。

征服像母夜叉那样的女人很难,赢得她的忠心更难,因为孙二娘并不缺少男人,不是肉欲的蛊惑,她是个孔武有力,身手不凡的女匪,也不会少钱用,金钱对她而言,并不具有太大的意义,更不是为了情,因为满天云一生中,难得偶而到她那儿一次,也从没表示过要跟她白首到老,没有向她作海誓山盟的保证,唯一可以打动孙二娘的或许是权欲,但以孙二娘在刘家寨子所作的工作而言,这一点也推翻了,那实在是个很不重要的工作,只合于没有野心的人才能安定下来的,所以在人世间所能成立的条件,没有一点是合于那两个人之间的,但孙二娘对满天云所表现的忠心几乎是难以想像的,就像是一头工蚁对它的蚁后的忠诚,那是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使然的。

除了孙二娘,还有苗金花,孙二娘在嫉妒,认为苗金花蛊惑了满天云,苗银花则认为是她姊姊在利用满天云,以为她是个从不为男人动心的女人,恐怕都错了。

祁连山对苗金花全无认识,只是从别人的口中所说的一些事迹上去了解,他直觉上已经认为不可能,一个像满天云那样的男人,绝不会为感情而迷失自己,或许是满天云征服了苗金花,倒还说得过去。

所以祁连山不由自主地又冒出了那一句,使得加洛琳又停止了叙述,诧异地望着他,祁连山笑笑道:“对不起,我又多嘴了,你再往下说吧,老薛对满天云又怎么样?”

“老薛冷笑了一声说——满天云,我知道你有种邪恶的本事,能使得女人全心向着你,但是你在加洛琳身上行不通,我防到了你这一招,不让她懂太多的事,除了我之外,她不会听第二个男人的话。”

“那是从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她长大了,已经是个十足的女人,你的控制力就不够了!”

“笑话,我跟她生活在一起,一直在注意她的一切,使她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也使她摒弃了一切的情欲……”

“可能吗?老薛,别人我不敢说,对你,我可是清楚得很,你当年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虽然在外表上是个走方郎中,但实际上,你却是靠着你的医术,登堂入室,专门诱拐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三十年前,在川西秦中,宁夏云贵,提起你花面郎中薛大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道有多少父亲、丈夫恨得想活活地剐了你,有好几次你已经被人逮着了,但是那些受你蛊惑的女人却又冒死偷偷地放了你,最后你实在混不下去了,才逃到了外国,想不到在罗刹混了一阵,你居然成了圣人了!”

“满天云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不相信你对这个洋妞儿不动心,所以我要试一试,看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原封货儿!”

“可以,但是你不准趁她昏迷的时候来占便宜,等她清醒后,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们在一起,你不妨施展一下你的本事,甚至于用强的都可以,看你有没有办法近她的身,不过我把话先说在前面,如果你给她捅了一刀,或者是一脚踢了你的命根子,可别怨我没告诉过你!”

满天云显然是没想到对方会答应他这个条件,倒是不敢轻试了,顿了一顿后才道:“老薛,你自己真的没沾过!”

“当然,我何必骗你,你对女人也不是没见过,有没有开过荤的,你总能分得出来。”

“看来倒是个清水货,老薛,看看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你怎么能忍得住的!”

“那是现在她多少还披着点东西,平时我们在一起相处生活,同住在一所屋子里,她时常一点衣服都不穿,我照样也漠然视之,无动于衷!”

“这我就真佩服你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很简单,当六年前她刚开始发育得像个少女时,我就设法弄点药吃下去,使我成为一个圣人了。”

“你倒是忍得下心,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要她成为一个复仇女人,成为那些巫师们心目中真正的神,他们的眼睛很厉害,尤其是辨别处女,更是准得很,哪怕只破过一次身,他们也能看得出来,而且他们的心目中,只有纯洁的处女才是神的代表,为什么我要加洛琳每次都脱了衣服,才以女神的姿态出现,就是要他们认明白,这是一个纯洁圣明的神!”

“佩服!佩服!老薛,你不后悔吗?”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已经是近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就算我能得到她,也不会有几年,如果开了她的灵窍,她就不会再那么听从我,尤其是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她就会转向另一个男人了,只有一个办法,我才能永远地控制她,大半辈子,我为了女人被人赶来赶去,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要建立一个完全属于我的王国……”

也真亏得加洛琳有这么好的记忆,居然把这一片长长的对谈,一字不漏的记了下来,但是祁连山却不满意,继续地问道:“他们就此结束,没有再谈下去了?”

“不!他们只是停止了打斗,走到远远的地方去谈话了,我却必须装作昏迷,躺在地下,不能跟过去听他们说什么了!”

“以后呢,以后他们又做了什么?”

“以后是老薛一个人回来,把我用冷水淋醒了,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带着我回来,在快到树林的地方,他看见屋子这边有烟冒出来,就叫我等着,他一个人先回来看看,我等了很久,一直不见他回来,才忍不住也跑回来,进屋子就看见熊皮在动,然后在熊皮底下看见了你!”

她的神态有点愤怒:“老薛一直告诉我说,凡是进到此地的生人都不是好东西,是那些暴民派来杀我的,要我一看见人就不能容情,立刻杀了他们,我要不是因为那次听见了跟满天云的谈话,也一定会照他的话做的,因为他以前的确对我很好很好,现在,我知道他只是在利用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可是你呢,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是不是也要利用我!”

她的神情又转为哀伤。祁连山叹了口气:“加洛琳,我如果对你说我是个好人,你也许不会相信,因为老薛跟你相处这么久都无法使你相信,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没有利用你的意思,因为在我们见面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可是现在我却很为我的同伴担心……”

“你真的还有同伴在一起?”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还有六个同伴,他们都受了伤!”

“可是这屋子里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

“那一定是老薛把他们都弄走了,为了怕你知道,所以才把一切的痕迹都收拾掉了,奇怪的是老薛为什么没有连我也一起弄走呢,他不会单单把我留下来的!”

加洛琳想了一下道:“那也许是他没有看见你,因为你缩在墙角里,身上又盖满了兽皮,那张熊皮更是连头带脚把你罩了起来,要不是我在找到你的时候,你恰好动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还有个人在下面!”

“我的身上盖满了兽皮,这怎么可能呢,我睡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盖,而且我睡觉的时候很惊醒,一点点响动我都会惊醒的,怎么会有人把我埋在兽皮里我都不知道,还有,对了,我记得我是睡在你屋里的床上的,怎么会搬到墙角上去了呢,那不可能是我滚下来的吧?”

“这个我不知道,我找到你,就在你躺着的地方。”

祁连山说着话,却又忍不住用手敲着头,紧皱着双眉。加洛琳忙问道:“你怎么了,好像很不舒服?”

“是的,我的头很疼,像是要裂开似的痛!”

“是不是受了凉,有没有发烧!”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祁连山的额角,祁连山本来想躲开的,可是转念一想,她根本是个天真自然,不知道男女礼防的,那样做了或许会引起她的误会,就任着她在头上摩摸着。

加洛琳很细心地试了一下,又摸摸自己的额角,摇摇头:“没有发烧,不像是生病呀!”

“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从来也没有生过病,所以这一阵头痛很奇怪,那是不应有的现象!”

加洛琳想了一下,忽然走到屋子的一边,在一个木架上取下一个瓷瓶,倒出了一颗白色的药丸道:“吃下去,我在闻过那种香味昏倒之后,醒来总要头痛一两天,老薛就拿这种药给我吃,一吃就好了,后来我知道这种药不但可以治头痛,而且吃了还不会为那种香味而昏倒,那次我就预先带了几颗这种药,才听见了老薛跟满天云的谈话……”

祁连山却在药罐下面看见了一卷东西,那是写在一块白布上的字:

“加洛琳,我有事情要出去几天,来不及告诉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不要乱跑,注意陌生人,发现有人闯进来,立刻就杀了他们,因为我听说那些杀死你父母的凶手暴民们,已经探听到你还活着,准备向他们复仇,派了人来要追杀你,这个地方很隐密,你不乱跑,他们找不到的,我就是去替你打听那些凶手的稍息!老薛留。”

加洛琳也看到了那卷布条,上面的字她倒是全认识,不禁奇怪地道:“这是老薛留给我的字条,为什么放在这里!”

祁连山吞下了那颗药丸后,头疼立刻就减轻了,思索了一下才道:“他要你等在树林那边,以为你一定会听他的话,他不去叫你,你是不会回来的!”

“是的!我一直很听他的话,只有这一次,因为我偷听到他跟满天云的谈话,不那么相信他了,才自己跑了来!”

“他不知道你服过了解药,想到你一定会头痛,而只有头痛难忍的时候,才会往回跑,而且到了屋子里,第一件事就是找这种治头痛的药吃,就会看见这卷字条了!”

“不错!以前有一两次,我从外面回来,头痛很厉害,而老薛的药却带得不够,他只好叫我忍着,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药吃,不过这次也奇怪,老薛为什么不先到我等的地方去告诉我一声才走呢,那是顺路呀,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经过那片树林的!”

“不见得吧,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经过那片树林!”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是为了躲避热风的侵袭,全身都包在毛毯里面,被风推着,然后由我的马领着路,也不知道怎么走的,一直到湖边的草地上,才倒下不能动了。”

“那你们一定是从流沙谷那边过来的,这实在很奇怪,那个地方是不可能有人通过的,整片都是流沙,人一踏上去就会陷下去,那上面只有黄羊能够生存往来!”

“哦!黄羊能够生存,就证明那儿一定能通过的!”

加洛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黄羊虽然知道那些是安全的地方,但是还有一片流沙是完全没有实地的,黄羊因为身子轻,行动快,轻轻地点一下,立刻又把脚拔起来了,就是那样,还有不少黄羊会陷了下去,人没有轻巧的身子,又没有那那么快的速度,绝不可能从上面通过的!”

祁连山想了一下,忽然笑了道:“这一次可以,因为我们在热风中,风势很强,把人推着像飞一样地向前跑,跑起来根本不费力,只要人不倒下来,就这么站着,风也会把人送着走的,我想我们就是那样过来的!”

“真的!那下次再刮风的时候,我也试试看!”

祁连山叹了口气:“加洛琳,那不是好玩的事,现在我们不去谈那些,还是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来,我的那些同伴…”

“你的同伴们没有死,一定是老薛把他们弄走了!所以老薛才留了张字条而不去通知我,他是怕我看见了!”

“他不会杀死了他们而拖去埋了起来吧!”

“不会,假如他杀死了人,不用怕我看见,以前有人来过,都被老薛杀死了,还叫我帮着他拉到远处去埋掉的,假如你真有六个同伴,他更无法一个人去埋葬了……”

“沙漠里埋人还方便,用手都能刨个坑埋下人去!”

“这倒不见得,在这个地方就没有那么容易,因为这儿附近没有松浮的泥沙,而是一片结结实实的泥土,肥沃的泥土,而且又渗杂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所以才能围成这么一个湖,长起一片树林,一片碧绿的草地,可见要想挖个能埋人的坑,却没那么容易,再说老薛也不肯把人埋在这里,他说这是一片灵地,湖里的水有灵气,才能培养出生命之泉,如果附近有了尸体,腐尸会破坏灵气,我们所以要住在这里,就是方便视察整片灵地,找到一切死的东西,包括野兽在内,把它们清除出去!”

这一点祁连山倒是相信了,因为他从窗子里看出去,触目一片碧绿,充满了生气,找不到一点死亡之意,而且他也注意到这里的确没有砂砾,全是石头泥土合成的一片天然的绿野,因此他诧然地道:“奇怪,在沙漠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块世外桃源,洞天福地呢?”

加洛琳对世外桃源四个字的含义还不懂,可能老薛从来没有用过这四个字,但是对洞天福地却懂的,笑着道:“对了,这儿就是一个洞,一个陷在地下的直洞,像只碗一样,四面都有山岗,山岗外面是险恶的流沙,外面的人没法子过来,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但是那条路只有老薛知道,我找了多少次,始终无法走出去,走来走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老薛把车子也拉走了,一定是载着你的同伴走了,你的运气好,躲在毛皮底下,没被他发现!”

祁连山却很着急:“你是说你也无法走出去!”

“是的!我试过,就是走不出去,老薛有时离开十天半个月,把我一个人留下,我偷偷地想跑远一点去看看,可是不行,只要我走进那片树林,转来转去,还是回到这个地方,而且要离开这里,必须要走出树林……”

“那片树林很大吗?”祁连山望着树林问道。

“很大,要走一天才能离开,那是老薛领着,我自己转了两天,结果又回到这里来了,因此我也不知道有多大!”

“你说你们有一辆车子,用来干什么的?”

加洛琳道:“也不算是车子,只是用木棍扎成的一个架子,用四头大雄鹿拉着,每次我们出去时才用,从外面带小米、麦粒跟盐回来,每年一次载的东西很够用了,今年我们一共出去了两次,这次是空车回来的,可是老薛把车子又驾走了,我想一定是把你的同伴运走的,因为驾了车子,比走路还慢,屋子里没有缺少什么,他也没有带什么东西走,根本用不着驾车子的,所以一定是带人走了。”

祁连山很着急,急忙问道:“他走了多久了?有多久了!”

加洛琳想了一下道:“他看见屋子里冒出烟火是昨天的中午,我等了一个下午,快天黑了才往回走,现在又快是中午了,足足有一天了,老薛离开这里,最少也有半天了,这是我大概的估计,也不会错多少!”

祁连山却想得很仔细:“你等了一个下午,又整整走了一夜才回到屋子里,你们离得这么远?”

加洛琳却翻着眼睛道:“当然也没有这么远,我等得不耐烦,开始往回走,因为在黑夜里,树林中太黑,根本看不见,我转了半天,最后转出来了,倒下睡了一觉,天亮了很久我才醒,再继续走了回来,发现昨夜乱转,反而越跑越远了,不过也是不算很近就是了!”

“这么说,老薛是什么时候走的?你一点都不知道了?”

“是的,如果我知道,我早就会回屋里来了。”

“老薛要离开,为什么不告诉你一声呢?”

加洛琳耸耸肩:“谁知道?他一向是这样的,要来要去,都不告诉我。”

祁连山沉吟了一下:“加洛琳,你认为老薛对你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关心你、爱护你?”

加洛琳点点头:“他是很关心我,对我也很好。”

“你也认为老薛要你成为复仇女神,是真的想替你的父母报仇吗?你自己也决心要照他的安排去做?”

“我!我不知道,从小的时候,老薛就告诉我,说那些暴民杀死了我的父母,我应该替他们报仇,我就那样想了,可是大了一点,我想得多了,我觉得我父亲杀死他们的人更多,他们杀了我父亲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我母亲是那么好,那么慈祥,那些暴民们也杀死了她,因此我认为那些暴民们实在该死!”

她的脸上有着矛盾,有着痛苦,有着愤怒,但更多的却是茫然,祁连山点点头,他知道这个女郎在本性上还是善良的,至少对善与恶的分辨还能保持着相当的理智,所以他进一步地道:“你在小的时候,谁比较爱你?”

加洛琳想了一下:“父亲,他对我的宠爱到了极点,无论我要做什么,他都依着我,每个人都怕他,只有我不怕他,还有,我母亲也不怕他,我却有点怕母亲……”

这是祁连山可以想像得到的,她的父亲,那位沙皇的贵族男爵无疑地是个暴君。对属地上的子民任意地苛虐,但那不是他的本性,只是他观念上的错误,他对自己的妻子、女儿,仍然是一个善良的丈夫,很慈祥的父亲,否则他不会容忍他的妻子去善视那些在地牢中的农奴。

所以祁连山笑了一下道:“你父亲杀死了不少的人,但是他并不是见了人就杀,只是杀死那些不纳税的人,那些反对他的人,对不对?”

“是的,父亲说那些人都是该死的,可是母亲不赞同,她说有的人实在是缴不出钱来,所以他们经常争执,父亲的卫队把人抓来,母亲又把他们放走,结果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牲,却把我母亲也杀死了!”

“假如你母亲听任你父亲把抓来的人都杀死了,就不会有日后的暴动了。你的父母也不会被杀了对不对?”

加洛琳显得困惑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事实又确乎如此,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祁连山又继续地道:“你从小生活得很快乐,有着高大的屋子,穿着美丽的衣服,吃着最鲜美的食物,有很多的仆人侍候着,但是你们却没有做过一点工作,没有付出一点努力,而那些农奴们整天辛苦的工作,却要拿出大半的收获去纳税……”

“是的,这是他们应该缴出来的,因为他们耕种的土地是我们的,连他们的生命都是属于我们的!”

贫富的悬殊,阶级的存在,主奴的关系,统治着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差别,造成了社会制度,也造成了冲突,加洛琳对这些并没有深入地了解思考,因为她生下来就是统治者,这个观念仍然是主观地存在着。

祁连山在都市里读过书,对这个问题自然是了解得较为深刻,中国的国民革命成功,施行共和比俄国早九年,但是中国革命的方法比俄国和缓,对旧有的统治者没有作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所以加洛琳的遭遇情形没有在中国发生,因此祁连山也可以较为理智客观地讨论这件事。

但是祁连山的立场却是非政治的,他是从人与人之间一般的观点上来谈这个问题,那比较能使得加洛琳接受,尤其是他了解到老薛的野心企图后,知道老薛灌输给加洛琳的思想观念绝不会是纯民主平等的,他也必须在人性上来解释,才能使加洛琳容易接受,取得她的合作,而祁连山要想救人,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合作。

“加洛琳,你小时候能够过着富裕优厚的生活,只是因为你有个好父亲,你父亲拥有了很大的土地,有权势,所以他能够不工作而取得一切,不像你后来跟老薛在一起,你们必须要狩猎才有肉吃,对吗?”

“对的,我父亲还要养活很多人,卫队、仆役……”

“不错!那些人虽然也工作,但没有去耕田,却也能丰衣足食,都是靠着你父亲,而你父亲之所以能养活这么多的人,就是靠着抽取税金,靠着那些农奴的努力工作。”

加洛琳又困惑了,祁连山没有时间去让她思想,接着道:“如果农奴们不缴税,你们都无法享受这种生活了,所以你父亲要把那些不纳税的农奴抓来开进监牢,鞭打他们,杀死他们作为惩戒,要他们服从,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维持他自己的统治,也是为了你们母女能有好的生活。”

“这么说,我父亲杀死他们并没有错?”

“在你父亲而言,他没有错,在那些农奴而言,他们却不会这样想,他们辛苦工作一辈子,却永远吃不饱,收获已经不多,如果再缴出大半,他们自己就会挨饿,但是他们不敢不缴,因为你父亲有……”

“我们有土地!”

“不!土地是无法养活人的,必须要人在上面工作才能使人活下去,如果你父亲有着很大的土地,却没有人替他工作,你们一样会饿死,所以真正的原因是你父亲有权利、有武器、有卫士,可以杀死不缴税的人,那些农奴为了不被杀死,为了要活下去,才不得不缴出一生辛苦的收获。这在他们的心里不会是心甘情愿的!尤其是他们遇上了一些特别的原因,使得收获减少,缴出了税金后,剩下来的粮食已不够维持生活了,他们又怎么办呢?缴了税,他们会饿死,不缴税,他们会被杀死!”

“有的人不愿被杀,却又不想饿死,只好把粮食藏了起来,以避免被催税的兵士搜到,于是就因为欠税的罪名被抓了起来,有的被搜了出来,催税的兵士认为他们故意抗税不交,就要杀死他们,他们不甘被杀,只有反抗或逃亡,就是你父亲所说的反对者与逃犯了。”

“哦!原来那些死囚是这样子才犯罪的,那他们是为了求生存,不应该对他们这么凶的!”

“也许在一开始,他们曾经向你父亲哀求过,你父亲也同情过他们,准许他们暂欠一下,等明年丰收时再归还,但是这个例子一开,大家都起而效之,即使是有能力缴出税金的人也这么做了,他们自然也是想把收获保留起来,使生活过得更好一点,这也是一个人最简单的欲望!”

“不错,这也是他们应该享受的,不能算是错!”

“可是收不到税金或税权,你们就没有办法靠着收取租税来生活,所以你们为了求生,必须要杀人、抓人,把欠税搜出来,逼出来,这也是你们活下去的方式与手段,也不能算错!”

“那么究竟是谁的错呢?”

“没有人错,你在原野中长大,看见野兽们求生,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这本是自然的定律,豹子在饥饿时捕杀鹿,鹿先是逃避,逃不掉时就抵抗,抵抗不过就被杀,如果恰好有十几头壮鹿,联合起来,也能杀死豹子,这种情形,你在狩猎时经常见到的,你能说这是谁对谁错吗?你父亲是豹子,农奴是鹿,谁的力量强过谁,谁就被杀,这能说是谁对谁错呢?”

“可是我的母亲并没有伤害过人,她还救过他们!”

“是的,在对抗中有很多人的妻子儿女被杀死了,他们一旦得了势,自然也要杀死仇人的妻子而报复,所以这已经不能算是仇恨了!”

“那我就不该再去报复他们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如果你心中只想去报复,也不能说你不对,但是你能想得远一点,就会想到这并不是你唯一活下去的目的,也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而且你也没有报复的力量,以前你倚仗老薛,现在发现老薛并不是为你的报复而努力,他只是在利用你,为了他自己而利用你!”

加洛琳很苦恼地道:“是的,当我听见老薛跟满天云的谈话后,我知道他是在欺骗我、利用我,我就很生气、很难过,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甚至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一件事,你应该考虑的是愿不愿让老薛继续利用你而这么生活下去,假如你愿意,就装作不知道,或是告诉老薛,你愿意帮助他,继续扮演复仇女神……”

“我不能,如果我能离开他,我这次就不想回来了,我扮复仇女神是为了复仇,老薛既然不是为我复仇,我还去做那个见鬼的女神干吗?昨天一夜,我在树林里转,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很讨厌做那种事……”

“那么你就要离开老薛了,否则他还是要你继续扮演下去的,因为他为了达成他的目的,已经构思多年!”

“是的,我也想离开这个地方,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离开,这是个走不出去的绝地!”

“老薛能够走出去,就证明不是绝地,只是你没有找到方法,你如果有这个心,我们可以一起试试看!”

“你也要离开这里?”

“当然了,我根本是无意间闯了进来,暂借这个地方歇歇脚,给同伴们养养伤而已,哪知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老薛掳去了我的同伴,而且一定是带着他们去找满天云了,我必须要找到他,救出我的同伴!”

“你……怎么知道老薛把人带走送给满天云了呢?”

“因为那些人对满天云的关系很大,他们大部份是从白狼大寨里逃出来的,而且曾杀死过满天云的一个部属!”

加洛琳沉思了片刻才道:“好!祁连山,我跟你一起去找老薛,救出你的同伴,只是我怕找不到路!”

“这次就会找到了,因为老薛要驾着鹿车,带着几个人,他经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痕迹,我们跟着前去就行了!”

加洛琳眉毛一扬,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在回来的时候,看见地下有很深的印子,是鹿车经过的痕迹,我就没想到这一点!”

“那么你就收拾一下,加洛琳,如果你不准备再回来,就把要带的东西都带着,我们永远离开这里!”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至少你应该带几件衣服!”

“衣服?带衣服做什么,我从来都不穿衣服,除了身上这件衣服外,我根本就不穿衣服,也不习惯穿衣服!”

“什么!你整天都是穿着这些皮衣?”

“我整天都不穿衣服,这件皮衣是要离开屋子,去到地狱谷的时候才披着,这里的天气根本就不冷,偶而会下一点小雪,但是我也不怕冷,我喜欢脱掉衣服睡在雪地里!”

“你跟老薛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不穿衣服的?”

“是的!最多他叫我披着这件皮衣,不过最近两三年,我们几乎很少在一起过,每天只见一下面,谈上几句话,然后他就出去巡查他的地区,我巡查我的地区,找出那些死去的野兽的尸体,把它们丢到一个悬崖下面,晚上回到屋子里,他从不上我的房间来!”

她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道:“我知道在男人面前,我应该穿着衣服,可是我实在不习惯,老薛也告诉过我,女人不应该在男人面前赤身露体,但是我不同,我是复仇女神,女神是不必穿衣服的!”

“可是在你的屋子里,却有着一些女子的衣服!”

“那是我母亲的,是老薛带来的,我有时穿了起来,到湖边去照着,想像着我母亲的样子,老薛说我母亲的样子跟我很像,但也只是穿一下,因为我穿了衣服很不舒服!”

祁连山叹了口气:“加洛琳,你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可以随你的高兴,但是你要离开这个地方,要跟外面的人接触了,就需要像别人一样,你来到此地之前虽然很小,但也稍稍懂得一点事情了,你一定记得,不管男男女女,都是穿着衣服的!”

加洛琳也叹了口气,她的记忆中的确是如此的,于是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把衣服带着,等离开这个地方后,看见有人的时候再穿上,我必须要习惯回到人的世界里去!”

她开始回到她的屋子里,祁连山也在外面收拾了一下,但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的东西都没有了,连他们带来的东西,大概都被老薛带走了,他只找了一个皮制的革囊,带了一些干肉脯,一包盐及一付打火的用具!

然后又用两个皮袋子,带了一皮袋的乌风酒与一袋子水,肩上掮着苗银花留下的长枪,腰间束了一排子弹,那是苗银花塞在他身边,一起用熊皮盖住,留给他当作武器的,所以没被老薛搜出来,可能是那几个人共同的努力,他们发现已经中了迷香,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完成这件工作。

他是被藏在加洛琳的屋子里的,老薛也认为男人不会睡在女人的屋子里,没有仔细地搜查而忽略过去了。

加洛琳很快地又来了,她只背了一付弓箭,一个薄薄的皮袋子,手中执着一根木棒削成的长矛道:“走吧!”

祁连山看见她的皮袋子里只放了几个小瓷瓶子,那大概是一些药散药膏,其中一瓶是迷香的解药,然后就是那一把梳子,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她的身上仍是那一件对襟齐股的豹皮坎肩,脚下还是那双鹿皮靴子,没有穿上别的衣服,也没有带衣服,加洛琳没等他开口就笑着道:“我的衣服都不见了,一件都不见了!”

祁连山不禁愕然,想想倒也可能,因为屋子里的衣服本就不多,只有三四件,他把四个女人带来屋中,为她们更除湿衣时都不够,可能还来不及换下,就被老薛带走了,因此只好叹口气道:“也许我那几个伙伴拿去穿上了,等我们追上她们后,再要来还给你吧!”

加洛琳却一点都不在乎,看看他带的东西笑道:“你带得太多,水沿途都有,而且也可以以射野兽来烤了吃,老薛跟我离开时,什么都不带,只带一小包的盐!”

“我们要快点追上老薛,就没有时间停下来猎取食物,水袋带着是准备离开了这片树林绿野后,可能会一两天找不到水源,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追得上老薛,总是要带得充分一点!”

“好吧,在这片谷地里面,我比你熟,离开谷地,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自然是听你的,袋子交给我!”

祁连山忙道:“那怎么可以,我是男人!”

加洛琳一笑:“别以为你是男人就比我强,早些年老薛也这么说,可是后来他发现比我差多了,我身上带了一块大石头,也能比他快出好几倍,去年我们一起出去打猎,他射杀了一头熊,我背着熊,他空着手,追了我半天,回到家里还直喘气,我已经把熊皮剥好,熊肉煮熟晒得都快要半干了,这些地方,我可比你们男人强!”

她抢去了一个皮袋,跳着在前面,动作轻盈,跑起来有如一头小鹿,祁连山追了半天,也只能维持个没被落下,始终没能追上去,倒是加洛琳跑了一阵后,自动停了下来等他,看见祁连山赶上后,并没有疲劳的现象,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祁连山,你还不错,跑得比老薛快!”

“老薛年纪大了,我还年轻,当然要比他强!”

“你不要以为老薛年纪大,他只是耐力不如你,跑得没有你快,力气可比你大得多,尤其是他的手掌,比刀还要厉害,他能一掌砍断一根树干,你行吗?”

她指着一株碗口粗细的针叶松,祁连山笑了一笑,找了一株较为粗一点的松树,默默运气,然后一掌砍了上去,克擦一声,那棵松树应手而折。

加洛琳的目中闪出了奇光,由衷地道:“哇!真了不起,我现在放心了,先前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我们如果追上了老薛,你要救回你的同伴,还要带我离开他,他一定不肯答应,也一定会跟你打起来,或是想杀死你,那时候我不知道是帮你好呢,还是不帮你,现在看来你能够打赢他,我就不必为这个问题操心了!”

祁连山笑笑道:“你是不是会帮助他呢?”

加洛琳叹了口气:“要是在去年你问这个问题,我立刻就可以回答是帮助他,因为那时我是以为他全心全意在帮助我复仇,可是现在,我听见了他跟满天云的谈话,知道他只是在利用我,只是在为他自己,我就寒心了!”

祁连山点点头再问道:“你还没有表明你的态度?”

加洛琳道:“我不会帮助他,假如你只是为了要救出你的同伴,我还会帮助你,但是你要杀死他,我会阻止你,因为他究竟把我抚育到这么大,而且当年如果不是他把我带出来,我已经被那些暴民杀死了,我欠他一命之恩!”

祁连山道:“假如他要杀死我呢?”

加洛琳道:“我也会阻止他。”

祁连山道:“我没有救过你的命,而你却放弃了杀我的机会。”

加洛琳笑笑道:“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杀死你呢?”

祁连山笑笑道:“那是你因为并没想杀死我的意思,否则你在找到我的时候,不必等我清醒过来,就下手要我的命了!”

“老薛是告诉过我这么做,他说侵入此地的人都是坏人,要我先下手为强,这一次我因为知道他一直在骗我,才没有照他的话做,我把你弄醒过来,如果发现你是坏人,我还是会杀死你的。”

祁连山笑了一笑:“那证明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有着是非的观念,并不是见人就杀的凶徒。”

加洛琳叹了口气:“可是这些年来,除了老薛之外,我几乎没有见过第二个男人,我无法分出好人跟坏人,更无法知道自己是好是坏,祁连山,在你的看法中,怎么去分一个人是好是坏呢?”

祁连山道:“加洛琳,人就是人,没有好坏之分,完全是以各人自己对人的看法而定的,也以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与居心而定的,比如说,别人要伤害你,就是坏人了,别人对你很友善而想帮助你,就是好人了。”

“这么说来,我在一见面时要杀你,你把我看成坏人了?”

祁连山笑道:“那倒不尽然,因为我无端侵入你的屋子,你应该对我采取戒备的态度的,等我说明了前来的经过与理由后,你立刻止消了杀我的意思,可见你已经分辨好与坏了,用不着再问我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虽然这个世界很复杂,比如说我是存着抢劫你的财物,伤害你的性命目的而来的,但是被你用枪比住,我假说了一篇理由来骗你,等你相信了我之后,我再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来伤害你,这种情形也会有,但只是极少数的人而已,大部份的人还是对你友善的,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想得太多,还是用简单的观念去判断的好!”

“假如我碰上了一个骗我的人,我不是吃亏了吗?”

“也许,不过你若是以一片真诚,一片友善而和平的心去对人,别人很少会骗你的!”

祁连山知道这个劝告并不好,这个世界充满了险诈,不应该轻易去相信一个人,但是他不敢对加洛琳说得很多,因为她的以往太单纯了,最近又知道了她最亲近信任的人在利用她,欺骗她,心情已经很坏,很痛苦,他如果再教以机心,很可能会把这个女郎教成个冷血残忍的凶手,所以他必须把光明的一面注入她的心中。

有自己在一起,不会让她受人欺骗的,所以他希望在女郎的心中注入满腔的纯洁的爱心。

老薛把她造成一个复仇女神,注入了太多的恨,且幸她的本质还很善良,还能用爱心去改变她。

祁连山不惜费了半天的口舌,使她明了到她所受的悲惨遭遇,只是利益冲突的结果,减少她的恨意,让她暂时放弃了复仇的意念,再慢慢地去改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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