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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 孟 二

在吴都广陵(今之江苏省会扬州)的相国府前,来了一条气宇轩昂的汉子,却穿着平民的衣着,叩阙趋谒相国袁盎大夫,袁盎虽在吴国为相,做人却没有什么架子,交游中颇不乏布衣之士,因此门官倒是很客气地接待他,可是来人除了报出姓名剧孟二字之外,就是不肯说出来意。

门官知道剧孟是吴国的游侠,一时难以决定,因为自朱家之后,汉代的官宦们都避免跟游侠们打交道,而朝中也有明令,禁止廷臣与游侠交往,汉高祖自己出身游侠,却是备受游侠漠视的一个摒弃者。

他未显之前,身为享驿而胸怀大志,就想结交一批草野之士而为己用,却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原因是他行止卑琐而无侠气,最初揭竿而起抗秦时,在他之先而起的陈胜吴广,也都是游侠之辈,尽管他求才若渴,而稍具名气的游侠都不屑以就。在他的私心中,始终对游侠存有一份敌意,所以身为天子后,就下了这道禁令。

而且他最倚重的大元帅韩信在登显之后又叛了他,韩信是淮上的游侠,使他更对游侠起了反感,也可说是怀有戒意,他知道自己出身草野,而最可能取代他刘氏天下的,也是这些游侠,所以他在位之际,大将军季布受游侠朱家活命拯危之恩,而复职后,不敢对朱家表达谢意,也是为了这个原故。

所以袁盎的门官很费周章,不知道是否该为剧孟引见。

好在这些人在宦海沉浮,已经学会了圆通灵活,笑着道:“相国大人在朝中应大王召宴还没有回来,等相国回来,在下将壮士来访的事转报便了,壮士改日再来吧。”

剧孟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在家,但我不会再来了,我来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关系着他切身的问题,叫他自己来找我吧。”

游侠虽然无职无官,在汉代仍然在地方上有很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像剧孟这种成名的侠士,虽然廷令禁止朝臣与之交往,但一些世家子弟,都不理父兄的管束,争相延纳,仿效其行,也蔚成风气,门官也不敢得罪他,唯唯称是地把剧孟应付走了。

他已经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给袁盎知道,可是袁盎午后出门应宴,来到门口时,却被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在石板的门阶上,留下了一对足印,深约分许,十分鲜明,在暑夏之际,时有暴雨,尤其是江南的五六月,正值黄梅季节,时雨时晴,地上有足印不足为奇,连门官都忽略了,而袁盎却是个细心的人,尤其是脚印能印在石板上,更是罕见的事,立刻问道:“上午有谁来过了?”

门官忙回禀道:“没有什么人,来的都是几个不相干的人,相国朝罢需要休息,所以回绝了。”

袁盎沉声道:“是否该回绝应该由我来决定的,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叫你不可自作主张你还是这样斗胆,快把拜帖拿给我看。”

门官呈上一叠名剌,袁盎接过看了一下,的确都是些他不愿见的人,因为这些人来求见都是有所干求或是来逢迎之辈,不禁奇道:“这些碌碌之辈,没有一个具有超凡功夫的,除了这些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吗?”

目光如炬,逼视着门官,吓得他心头直抖,不敢再隐瞒,连忙道:“还有一个人,自称叫剧孟,这人狂得很,小人说相国在休息,请他等一下再来,他回头就走,说不肯再来了,要相国自己回拜他。”

袁盎厉声道:“剧孟乃吴国有名的侠士,你怎可如此无礼地对待他,元同!你的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元同惶恐地道:“是,小人该死!因朝廷有禁令,而这剧孟是个游侠,所以小人才加以回绝。”

袁盎哼了一声道:“那是在京师的事,此地是吴国了,大王可没有下这种禁令,再说你追随我多年,也该了解我的为人,朝廷的禁令并不能禁止我,先帝在世之时,我一个人数度触禁,冒死进谏,我奉膺的是一个理字。”

元同颤声道:“是的!但相国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是君子远危之意,天下奉为铭言,而游侠之辈,不服王法,不敬廷仪,好事凶搏,那剧孟却又口出危言……”

袁盎问道:“他说什么?”

元同道:“他说是为了关系相国切身安危之事而来,小人想相国大人贤名四播,天下共钦,谁会不利于相国呢?”

袁盎叱道:“胡说!剧孟乃知名的侠士,他绝不会危言耸听来吓我,你们这些庸材只会误事,滚下去。”

元同连忙退到一边,袁盎想了一下,最后终于回到府里,吩咐贴身的侍仆袁升道:“去准备四色上等觐仪,同时把我的便服拿来,到宫里去告个假,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去侍宴了;打听一下,剧孟住在那里?”

袁升不禁惑然道:“相国要去访剧孟,也不妨改天再去,今天是楚王来访大王召宴的日子,相国怎可缺席呢?”

袁盎一叹道:“袁升,你也不了解我,我虽在吴国为相,但心仍在朝廷,诸王坐大,刘濞、刘午之辈,欺圣上年幼,早有不臣之心,我去参加那种宴会,听他们那种跋扈之言,如不加劝阻,是有亏本心,如加以劝阻,则自取祸于小人,倒不如设法推辞的好。”

袁升道:“可是相国以千金之体,换上便服去看一个平民也罢了,何必还要送上等觐仪呢?那是致赠公候的礼仪。”

袁盎道:“你只知道公候之贵,却不知道人品之尊,我听说剧孟这个人,他母亲死的时候,送葬之车多达千乘,足见他的人望之高,游侠之所为,急人之急,有人去求到剧孟的,他从不以亲在为推托,不以本身的安危为虑,此诸前秦的勇士聂政,犹有过之,这样的一个人物,我心仪已久,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个王候更为可敬。”

袁升只得称是道:“上等觐仪都是如君掌管着的,她今天说身子不太舒服,不准人去打扰她,小的也不敢去。”

袁盎笑笑道:“林儿越来越娇贵了,连夫人在京师也没有她这么享受过,真是太不像话了。”

袁升凑前低声道:“相国!不是小的多嘴……”

袁盎摆摆手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林儿本来是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儿,因为地还伶俐,而我游宦各地,居所难定,才叫她侍候我,小人得志,难免会作威作福一点,念在她没有知识,你不必计较了。”

袁升道:“相国明鉴,但如君却不如此想,她吩咐不准去打扰,小的实在不敢去。”

袁盎道:“好吧!我反正要更衣,你把便衣送到她那儿去,我自己告诉她一声。”

袁升的脸上现出一丝诡谲的微笑,答应着去了,袁盎一直回到后院,来到一所深闭的院门前,用手叩了几下,里面发出娇嫩而不耐烦的声音叱道:“滚出去!我早就吩咐过,我不舒服,什么事都不管。”

袁盎脸色微变,心中涌起一阵怒意,但又忍住了,暗自叹道:“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却让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守着我,纵然丰衣足食,但毕竟难解寂寞,让她点吧。”

于是他很和缓地道:“林儿!是我。”

里面听见了他的语音,先是一声惊呼,悉索半天,才开了门,袁盎见到了一张年轻而娇美的脸,但娇红中又透着苍白,蓬松着头发,衣襟也是散乱的,不由微怒道:“林儿!你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也不能这个样子。”

林儿抖缩地道:“奴婢不知道是大人前来。”

袁盎推门进去,看见床上一片凌乱,而一条腰带还挂在床栏上,心里顿时明白了,却不动声色,笑笑道:“我要去拜访一个客人,你把上等觐仪清出四色来。”

林儿忙问道:“是要致赠楚王的吧?”

袁盎点点头,不多说话,林儿开箱去取仪品时,袁升把便服送了进来,袁盎也不要人侍候了,自己换了衣服,顺手把那条腰带系上了,袁升脸上微有失望之色,等他换好衣服,捧着林儿清出的礼品出了府门。

剧孟住在东城外,倒是很好找,共有十几间平房,门口系着五六匹马,袁升投了名剌,却是个小孩子接了进去的,袁升忽然诧道:“相国!那匹马好像是您的菊花青。”

袁盎看了一眼,也觉得很奇怪,他是文官也兼武事,喜好射骑,颇善兵法,这匹菊花青是他最喜爱的一匹,不知怎么会在这儿出现,而且马身上还冒着汗,分明是刚骑来不久,正在沉吟时,屋里迎出了两个人。

袁盎一见大为惊诧道:“老将军怎么会在此地?”

因为这人正是他最莫逆的知交大将军窦婴。

窦婴亲热地叫着他的表字道:“拜兄!你果然来了,剧侠士在你门口被挡了驾,我还不相信,因为你不是那种人,跟剧侠士说你随后一定会来的,你果然没使我坍台。”

袁盎拱手道:“对不起!剧侠士,下属无知,多有简慢,盎特来致歉,只是不知道将军因何也在此?”

窦婴道:“进去再说!这次若不是剧侠士相救,我这条老命几乎送在路上了。我本来要去觐见吴王的,但听说楚王刘午也在这儿!我不明究竟,故而想先找你问一下。”

来到里面坐定后,叙谈经过,袁盎向剧孟再三致谢,然后叹道:“诸王跋扈,久有不臣之心,楚王来访,正是想连络刘濞以拒天朝,听说还有胶西王卯,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旧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等人,也都答允参与其事,只是其余的王国态度还不太明显,他们怕一旦举事,而声势较壮的齐王梁王卢江衡山等王为朝廷之助,不敢轻动,假如圣上真的听了晁错的话,下诏削地,则天下必乱,而忠于朝廷的诸王,也将因怀怨而按兵不动,国祚垂危矣也。”

窦婴苦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而且在朝廷上也曾极力反对,可惜圣上宠信晁错,削地之诏旦夕必下!”

两个人都不胜唏嘘,剧孟插口道:“草民以在野之身,本来不应插手廷政,但念兵燹一起,受苦的,第一是吴楚黎庶,孟,楚人,而吴楚两地俱是孟的家园,为乡里父老计,不得不向二位进言。”

袁盎连忙道:“侠士有话尽管说。”

剧孟道:“为弭祸计,窦将军不妨去见吴王,乘着楚王也在这儿,告诉他们朝廷风闻吴王不稳,特地命将军前来察看一番,令其萌生畏惧之心,然后又告诉他们说,朝廷可能会借楚而伐吴,事成之后,以吴地归楚,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敢合作了,而且互相猜忌。”

窦婴鼓掌道:“此计大妙。”

剧孟道:“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要请朝廷暂缓削地之诏令,以免刺激诸王,袁大人最好是秘密晋京一次,将其中利害,奏告圣上,促其打消此意。”

窦婴点头道:“是的!拜兄!此事非你去不可,在先帝面前你就以辩才著称,我在廷上实在辩不过晁错那小子。”

袁盎叹道:“只怕吴王不肯放行。”

剧孟笑道:“窦将军假意交惧吴王,透露了上项消息,大人则不妨自请晋京,去向朝廷剖告吴王之忠,吴王一定会同意,他虽有反意,却也怕孤军作战,在未得诸王支持之前,他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袁盎道:“高论!高论!袁盎一定遵命而行,就怕晁错不放过袁某,使袁某无法面圣而己。”

窦婴也道:“是啊!晁错最忌讳的就是你,如果他知道你要晋京,不但会阻止你面圣,而且还会派遣刺客来暗杀你,经过上次教训,我才知道这种人的厉害,高来高去,击技精通令人防不胜防。”

剧孟道:“二位大人为国忧心,草民何敢偷闲,如果二位坚定决心,草民可以护送二位回京。”

窦婴慨然道:“如果能有侠士护送,那就没有问题了。”

袁盎也连连称谢,计议已决,开始谈到细节,剧孟说了很多话,言词中肯,谋略高明,听得两个方面大臣钦服万分,袁盎避席长揖道:“侠士具有经天纬地奇才,如愿为仕,袁某当力为保举。”

剧孟一笑道:“多谢大人美意,但剧孟闲散已惯,无意于富贵,何况剧孟侧身侠林,薄具微名,有干禁例,今上不敢有违祖训,也不可能为用的。”

袁盎与窦婴神色微黯,知道这是个事实,剧孟是个成了名游侠,这是最大的致命伤,而景帝庸弱无能,说什么也不敢重用一个游侠的。

于是变转话题,谈些修身养性的学问,剧孟的学识之丰,更令二人瞠目结舌,剧孟忽而笑指袁盎的腰间道:“大人居国辛劳,但也不忘人间风流,倒是深得人生之趣。”

袁盎低头一看,不禁脸上微红,原来这条腰带是他在侍妾林儿房中系出来的,上面绣着鸳鸯合戏图,是一般少年定情游戏之物,只得呐呐道:“这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舍下谁的东西,我出门匆匆,没有细看就系了出来,倒叫侠士取笑了。”

袁升在旁接口道:“相国治家谨严,府中没有人敢用这种东西,只有侍史庄佑少年不羁,这一定是他的东西。”

袁盎脸上一红道:“大概是吧。”

袁升却不肯放过道:“小人送衣服来,忘记取腰带了,大人的腰带是在如君房中系上的呀。”

袁盎一沉脸道:“奴才!你胡说些什么?”

剧孟忽然道:“庄佑!是不是表字子游的?”

袁升道:“是的!他很有才情,也很好交游,是本城闻名的侠少之一,大人很喜欢他?”

剧孟道:“这个人才情是不错,跟我有数面之雅,刚才他匆匆地来,说是要在我这儿避一避!大概是犯了什么错,大人要追究他吧?”

袁盎道:“没有的事。”

剧孟笑了笑道:“我问了他半天,他也不肯说,只求我收容他,而且用一匹名驹作为包庇他的报酬。”

袁升口快道:“那就是大人的爱驹菊花青。”

剧孟道:“有这种事,他就太混帐了,盗取主人的东西来送给我,是想陷我于盗名。”

袁盎忙道:“侠士弄错了,那匹马是我送给他的,我自己年纪大了,白白地辜负了一匹好马,他还年轻有为,我就把马送给他了,他当然有权转送。”

剧孟笑道:“原来是怎么回事,我因为见那匹马太名贵了,怕来历不明,不敢收下,所以还系在门口,现在证明是大人送给他的,我就去收下来了。”

袁盎道:“名驹赠侠士,相得益彰,老朽也深庆名驹得主,至于那庄佑,请侠士转告一声,说不管他做错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叫他安心地回去好了。”

剧孟道:“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说着起身告退,等他走后,袁盎道:“袁升,你这个奴才太多嘴了,这种事也是随便说的吗?”

窦婴忙问道:“拜兄!究竟是什么事?”

袁升跪下道:“相国!奴才本来不敢多嘴,但事关相国声誉,奴才以前虽有风闻,却因为没有实据,不敢冒渎禀告,相府之内,实不容有此败德之人……”

正说着,剧孟已提了一个少年人进来,掷在地下道:“袁大人,此人品德不修,既盗君之所爱,又窃君之爱驹,还要陷我于不义,这种不忠不义不友之徒,大人为什么还要替他掩饰呢?”

庄佑跪在地下,连连叩头道:“小人该死!如君是受了小人的诱惑,请大人治小人应得之罪。”

袁盎一叹道:“庄佑!老夫年已六十,林儿才十九岁,白发红颜,原非其匹,那孩子又没什么教养,那里会懂得节义之道,这种事也难怪她,我敲门进去,看见有条男人的腰带在床栏上,心里就明白了,我如有心追究,当时就不会让你逃出府门去,我一声不响系上你的腰带,连林儿面前都没露出半个字,原是想把此事盖过算了,谁知道你自己心虚,偏偏又逃到剧大侠这儿,叫我就难以周全了,现在只有向剧大侠老个脸皮,替你求求情看。”

语毕朝剧孟一拱手道:“剧侠士!此子虽一时糊涂,但为人尚有几分侠气,舍下内外井严,如非小妾存心勾引,也绝无可能登堂入室,此事原咎在小妾,而此子竟不加诿过于妇人毅然一身任之,从这一点看,他还有点男子气概,大侠能否看老朽薄面,贷其一死。”

剧孟一愕道:“袁大人,他是你的家臣,欺主谋上,生杀之权全在大人,怎么要向我求情呢?”

袁盎苦笑道:“他的行为虽不错,但责在老朽,没有可怪他的地方,因为他既为老朽家臣尚敢淫及主妇,显然是老朽德行不足使其敬畏,此尤之一也;内堂之妾侍,竟然迎纳男子宣淫于白昼,是老朽教化所不及,尤之二也;其与小妾恋情火热,显非一日之苟合,而老朽竟毫无所闻,足见治家之疏,尤之三也;老夫耄年而纳少艾,是为奸情之源生,不能察之于事前,为尤之四。以上四尤,老朽责己尚且不遑,何以责人,倒是他这种行为,素为侠士之不齿,故而请侠士贷其一死。”

剧孟想了一下道:“大人说的是,游侠之林,唯崇尚忠义二字,此人欺主而犯色行,淫及主妇,罪无可逭,大人能饶他,剧孟实在不能饶他。”

拔出长剑作势欲砍,袁盎忙道:“侠士为振侠风,老朽本不应多嘴,但此子投庇府上,乃慕侠士之高义而必能为之以抗老朽之故也,今侠士当老朽的面杀了他,外人闻之,将谓侠士意欲结惧老朽之故,虽老朽知侠士,恐不知者蜚短流长,有损侠士之义名,颇为侠士所不值,侠士一定要杀他,也请等老朽告辞之后。”

剧孟大笑道:“剧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去求外人之谅解,剧孟之家,昼夜不闭,入我门者,只要理上说得过去,那怕是犯了弑君之罪,剧孟也必以身家为翼,唯独容不得这种人,他进门的时候,只说获罪于权贵,却不肯说实话,剧孟相信每一个朋友,所以未加追问,我以诚待人,他却想欺瞒我,此例绝不容开。”

手起剑落,袁盎掩面不忍看,可是只听见大家一声轻噫,他放下手,看见剧孟那一剑,只削断了庄佑的发髻,住剑沉声道:“庄佑!袁大人高义为你求情,我杀你却是怕污了我的剑,故削发代首,现在你记住,今后你不得再用庄佑这两个字为名,因为庄佑已经死了,你走吧。”

庄佑惊魂乍定,朝袁盎叩了一个头,道:“多谢大人。”

袁盎却摆手道:“老朽的情并没有求准,你该谢剧侠士。”

庄佑忙又向剧孟叩头,剧孟笑道:“也别谢我,我要杀的庄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道谢的,你走吧。”

庄佑满脸羞惭,起身欲行,袁盎却道:“等一下!林儿已经属身于你了,你就把她带走吧!我在剧侠士这儿准备作通宵之聚,这段时间,足够你远走高飞,告诉林儿,她房里的东西,都可以带走,算是我遣嫁之物,我叫袁升送你回去,他会告诉府里的人,放你们通行的,不会难为你们。”

庄佑一怔道:“这小人怎么敢当。”

袁盎叹道:“你不带她走,她在相府中也住不下去了,念她侍奉我一场,何忍见其飘泊异城,你还算有良心的,但愿你好好待她,也算我对得起她了,袁升,送他回去,照我的吩咐不得有违。”

袁升恭身应是,带着庄佑出去了,窦婴在旁大笑道:“拜兄!宰相肚里好撑船,我真佩服你的度量,你那个如君我也见过,不愧为天下绝色,你居然舍得。”

袁盎苦笑道:“将军说笑了,我并不是舍得,而是非舍不可,我无法取悦她,又何必获怨于妇人呢?妇人失节就是开始,可一则可再,庄佑之后,自然也可能有第二个人,与其留在身边闹笑话,倒不如成全他们算了。”

窦婴道:“拜兄!你我是多年知己,相知颇深,你一向都是儿女情长,怕此言不是由衷吧!”

袁盎又轻叹道:“国舅老爷既是老朋友,你何苦一定要坍我的台,连面子都不让我撑一下呢?”

窦婴道:“不!我是想了解你深一点,我也知道你一向治家谨严,最惜羽毛,而你这个如君居然敢会少年于内室,必然是恃宠而骄,深得你宠爱之故,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才使你如此大方的?”

袁盎沉吟片刻才道:“你一定要我说吗?”

窦婴道:“是的!你既然撞破了他们的私情,以你的为人,应该是立刻严诘以振纪冈,可是你居然忍了下来,必然是心有难舍,既然心有所难舍,何以又肯舍己而耘人,如果你真是那种心,则你该做侠客而不配为政士了。”

袁盎道:“好!我说句老实话,我此番晋京,如果不能说服圣上,罢止削地之诏,就得留朝匡扶圣上伐吴了,我走的时候,一定是微服简从,悄悄地走,什么人都不能带,一旦兵起,吴王必然要杀死我在广陵的人质,与其留她在这儿受危,倒不如及早开发了她。”

窦婴大笑道:“这才像你的为人。”

袁盎苦笑道:“只是怕剧侠士看透了我而耻于为伍了。”

剧孟笑道:“大人错了,剧孟最重者乃为人性,人性本私,大人因私心而泽及姬妾,才能发而为公悯及天下苍生,爱人以德,是大人可敬之处,剖腑直言,是大人器重剧孟之故,假如大人一定要坚持前言,剧孟反而不敢深交了,割爱而市义,虽无亏于德,却是忍人之所为,太上忘情而谓之圣,圣人却是天下最危险的人。”

窦婴大笑道:“拜兄!我与剧侠士交往虽得数日,却已领教了他胸中的邱壑,山藏海纳而烛人如炬,所以一定要逼你说出实话来,否则晁错不杀我们,剧侠士也一定会取下我们的首级,因为他关心的是吴楚的生灵,你假如没有点人性,他将认为你是最危险的人了。”

袁盎悚然而惊,这才发现自己那番自以为很得意的侠举,竟没有获得剧孟的一点褒赞,原以为投其所好的,却差一点自作聪明而误了大事。

经此一来,他对剧孟更为恭敬谦虚了,虚心求教,在剧孟那儿得到了不少的教益。

酒并不好,菜也很粗陋,但窦婴与袁盎在剧孟家里,竟然渡过了一个最愉快的长夜。

第二天,袁盎陪同窦婴人觐吴王刘濞,楚王也没有走,他们依照剧孟所授的锦囊妙计,赞景帝有意借楚而略吴,果然得到了预期的效果,刘午虽一再保证重视兄弟手足之情,不听侄儿的摆布,多疑的刘濞却心存顾忌,对楚王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切了。

楚王也怕刘濞反脸无情,先发制人,匆匆地结束了访吴之行,回到楚国去了,袁盎这才自请随窦婴秘密回京师长安,为吴王力陈忠贞,刘濞一口答应了。

窦婴也曾在吴国为相,两人对刘濞都很了解,知道他庸儒多疑,反覆易变,所以取得他的首肯之后,立即成行,刘濞为了示好,临行赠送二人金珠十斛,玉斗各一双,两人也接受了下来,因为他们不敢推辞,否则刘濞一多心,反而连吴国都离不开了。

带了吴王的厚赠,窦婴与袁盎在剧孟的护送下向长安进发,这批金珠却替他们惹来无数的麻烦。

财帛动人心,而吴宫又是最不能保密的地方,沿途拦截的强梁之徒,竟有十几起之多,若不是剧孟随行,剑下无敌,恐怕两个人的性命都无法保全,硬要断送在这批财货上面了,将近长安时,京师传出了一个惊人的稍息。

景帝在晁错的唆使之下,不顾利害,发出了削地之诏,不过晁错也是相当聪明的,削地之议,只先及吴楚,胶东胶西,济南,赵,临邕等七王,也是最跋扈的七个王国,而忠于王室的淮南,梁,卢,江,衡山诸王则备受奖励。

这一招很厉害,至少靠近京畿的诸王在天子的奖赏下,成了一道坚强的屏障,可以阻遏远来的侵伐。

剧孟听见了这个消息,立刻告辞,要回吴去设法阻止吴王轻举妄动,以免祸及灾黎,窦婴与袁盎再三恳留都没有用,袁盎没有办法,只得向剧孟道:“侠士回吴,盎别无所求,只求将来不会与侠士为敌。”

剧孟明白他的意思,笑笑道:“大人放心好了,剧孟不会帮助吴王造反的,但如果阻遏不成,剧孟也有一个请求,伐吴之师,必须由二位担任主帅,因为二位都是在吴地居留过,与吴城百姓有了感情,当不至造成杀劫,如果换了别人,剧孟纵不为刘濞而战,亦将为吴地父老而战了。”

这意思很明显,窦婴与袁盎是了解他胸中的谋略,由他们统军,除了对吴王作战外,不会也不敢纵兵扰及民间,假如换了别人,对吴地的老百姓不加顾恤的话,那后果是很严重的,光是剧孟一个人,就抵得过千军万马。

窦婴与袁盎悄悄地回到京师,吴楚的联军已发,以诛晁错为口实,北渡淮水,首先遭逢到梁王的抗拒,在睢阳陈兵耗持。

而晁错知窦婴与袁盎回京,以他们曾受吴王的馈赠为口实,诬陷他们与吴王相通,要诛杀他们。

幸而窦婴是景帝的母舅,而袁盎为先帝旧臣,与诸王交谊颇深,尤其是最卖力的梁王跟袁盎是生死交情,因此景帝也不敢加罪他们,但宫廷为晁错挟持,他们根本见不到景帝,只有空自嗟怨。

忽然一个机会来了,晁错的父亲自杀了。

晁错的父亲也是反对削藩的,他曾经数说他的儿子道:“自古疏不间亲,诸王与天子是一家人,你以一个外人,虽得天子宠信,却去挑拨人家骨肉相残,自招祸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晁错的回答很坚决道:“不如此则天子不受尊,宗庙不安,刘氏的帝业不固,儿这样做乃是为皇族作永远的打算。”

他的父亲黯然长叹道:“刘家的天下安了,我们晁家就遭殃了,只要诸王入京,刘家的天下不过换人不换姓,仍是刘家的,晁家却死无孑遗,谁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睢阳告急,晁错的父亲为了怕吴楚兵至,满门抄斩,连个全尸都得不到,故而服毒自尽了。

晁错不得不去料理父丧,趁着这个空隙,窦婴悄悄地把袁盎引见了景帝,袁盎不愧为名政客,对景帝陈说厉害,七国之乱,以吴楚为首,而吴楚之变,乃以晁错为借口,取得天下的同情,请陛下杀晁错以遂其请,然后令他们退兵,假如他们不退,则必失民心,不攻自破矣。

景帝是个很懦弱的人,事情已经做了,却没有收到晁错预期的效果,七国联军进迫京畿,战局越来越不理想,他也有点害怕了,袁盎又说:“臣为相吴楚,在两地颇得民心,吴王以诛晁错为名,臣无以为言,如陛下诛晁错,而吴楚仍不退兵,则臣率军以破之,吴楚俱臣之旧属,臣师发有名,不难召之来归,晁错不死,天下冲怨,为患无穷。”

景帝实在是怕了,不得而已,答应了衰盎的要求,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诏令,诛杀了晁错全家。

其实晁错只是个牺牲者,削地之意,出于景帝本意,朝臣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赞同,只有晁错能迎合上意而已。

晁错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把袁盎与窦婴二人视为政敌,终于死在他自己的愚昧之下。

晁错被杀之后,景帝要袁盎与窦婴二人贯彻前言,设法使吴楚退兵,乃任命袁盎为太常使,窦婴重领大将军职,带着兵马,半为游说,半为拒敌,去见吴王,另外则派遣条候监军相随至军前以侦悉敌情。

袁盎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向窦婴要了一部份军卒,在条候的伴同下去见吴王刘濞希望他退兵。

这是个很渺茫的希望,但袁盎还是去了。

见到吴王后,袁盎以旧日的交情,再三劝谕,吴王的态度却一直很暖味,没有明确地表示态度。

但在乱军之中,他很幸运地又碰见了剧孟,他是混在吴军中前来,目的就是在设法使吴王罢兵,在吴城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始终未能成功,只好混杂在军中,设法使吴军早日瓦解,以保全吴地的子弟。

在困厄中乍见故人,袁盎的心情是万分高兴的,连忙迎到帐中,向条候介绍了剧孟。

刘濞对袁盎似乎很客气,派遣了一名都尉,率五百人携带了酒肉牛羊,前来犒赏袁盎与条候的从人,剧孟就是混在这五百人里面来的。

借着送来的酒肉,衰盎盛情地款待剧孟,席间剧孟十分感慨地道:“晁错已诛,吴王仍然暖昧不肯退兵,看来一战难免,明公这一次来,实在太冒险了,剧孟唯恐吴王将不利于明公,特地前来护卫明公。”

袁盎感谢万分地道:“多谢侠士,老朽何尝不知道刘濞骄横,退兵之望,渺茫不及万分之一,所以冒死而来,只是为贯彻前日对壮士的诺言,冀能保全吴楚生灵于万一而已,现下进退维谷,老朽实不知将如何自处,望壮士有以教我,平息战祸,共挽狂澜。”

剧孟叹息了一声,然后道:“战局如必不可免,剧孟唯稍尽棉力,使吴军速溃,以期早日恢复太平。”

即席间,他剖析战局,指出吴军的缺点虚弱之处,何为速取之机,也指出了梁王军旅之陈兵缺漏所在,促请袁盎转告梁王与窦婴,加意防范,以免为吴所乘。

用手指沾着酒,他在军帐中简陋的桌子上,将两军的虚实,历历指明,侃侃而谈,直听得两个人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这时候,他身上穿的是小校的衣服,可是他的气度,俨然尊以王候,他的策略之精,观察之微,比任何一个将帅都高明。

袁盎倒还好一点,条候则简直无法相信,这个汉子会是个游侠,一个好博而逞侠市井的平民。

聆听长篇的言词后,条候长揖道:“侠士用兵之精,不逊于本朝的淮阴候韩信大将军,而韬略之深,可直追子房先生(留候张良),吴王仅用为帐前小卒,实在太委屈壮士了,如果用壮士为将相,则王师早溃,京师也早已在吴王之握了。”

袁盎道:“剧侠士乃湖野的豪杰,天子不能臣,富贵非所欲,如果有意仕途,早已位极人臣了。何况刘濞一勇之夫,鄙薄小人而已,也不会重视剧壮士这种英才的。”

剧孟笑笑道:“吴王倒不像明公所说的这么浅薄,为了劝阻他罢兵,我去见过他,虽然未能说动他罢兵,却差一点被他说动了,他准备以吴楚联军统帅之位见任,如果我不是先答应了明公,恐怕会考虑的。”

袁盎先是一惊,继而笑道:“刘濞这个人,老朽很清楚,他要借重的不是壮士的才干而是壮士的声望,壮士在吴楚青年子弟心目中,已经成了一尊偶像,如得壮士为用,则吴楚少年,争相效命,声势之盛,必可所向披靡。”

他不愧为老于世务的名政客,一言中的,剧孟微微一笑,然后带点慨叹道:“明公说的是,吴王言辞虽卑,但他所望于剧孟者,不过如此而已,他若是真是为重视我这个人而求贤,那怕仅是一个帐下谋士,剧孟也会膺命的,因为吾辈游侠之士的一腔热血,原为报知己而洒的,但吴王只重视我的这点虚名,所以我就不屑受之利用了。”

袁盎哈哈大笑道:“吴王自己许为不世奇才,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比他用兵高明。”

条候笑道:“也幸亏他如此刚愎自用,如果他也像高祖一样礼贤下士,则不仅剧壮士将入其网罗。袁大夫恐怕也会成为他开国的元勋了。”

这番话十分深刻,剧孟倒无所谓,袁盎却悚然而惊,自悔失言,条候是为观察他而来的而刚才的那番话,无异是怀疑他的忠贞了!连忙道:“君候言重了,盎受先帝隆恩,忠心皇室,何敢萌怀异志。”

条候笑笑道:“大夫不必多心,小候也不是怀疑大夫的忠贞,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自古才人,有几个甘心受冷落埋没的,大夫屡受先帝重寄,幼主继统之后,因为宠信晁错,对大夫一直就没有重视过,这一点大家都为大夫不平,国局垂危,大夫能不怀怨懑,忠心王室,已经是很难得了,小候见到圣上时,当极力为大夫进言。”

袁盎虽再三称谢,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连忙改转话题问道:“吴王既知壮士之名,何以仍令壮士屈居下卒呢?”

剧孟微微一笑道:“我是易名而投军的,吴王根本不知道。”

袁盎道:“可是壮士在吴军中,谁人不识。”

剧孟道:“我寄身在庄护的帐下,不跟外人见面,所以不怕被人认出来,哦!对了,明公还不知道庄护是谁吧?”

袁盎道:“不晓得,他是谁?”

剧孟道:“他是明公旧属,也是明公义释赠美的庄佑,现任吴军司马,也是这次犒军的副使。”

袁盎一怔道:“是他!他怎么也投到叛军中了?”

剧孟道:“他原来在广陵薄有微名,吴都侠少,多半是他的知己,吴王领军的将帅,多半是他的旧交,这次的犒军都尉常朴,更是他的结义兄弟,当然要提拔他一把,本来他也想一起来的,可是羞见故主,不好意思来。”

袁盎爽然一笑道:“他太见外了,我还会对他怎么样呢?”

正说之间,忽然一条人影,闯进帐中,直跪在席前道:“大人!事急矣,吴王欲杀大人!

请大人急避!”

凝视之下,赫然正是易名为护庄的庄佑。

袁盎扶他起来道:“子游,你我是故人,为什么避不相见呢,林儿还好吧。”

庄护急道:“她很好,大人!小人蒙大人不杀之恩,耿耿于怀,唯苦无以报之,不久前得到了常朴的指示,这次犒军乃是吴王密谋,把大人的部卒都灌醉了,以便一举而歼,现四下俱为重兵所围,只有小人所守逻的东方,都是小人的亲信,请大人从速突围。”

袁盎一惊道:“我走了,我的士卒们怎么办呢?”

庄护道:“管不得他们了。”

袁盎道:“那怎么行?这批人都是窦大将军忠心的部属,我这次使命本来就是危险的,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肯跟我来,我怎么可以在危急之时,弃他们于不顾呢?”

庄护沉吟再三,最后才毅然地道:“好吧,常朴约定是二更进击,离现在还有一个更次大人把部属尽快召集,向来路撤退,那儿是小人的守地,到时候,小人假意抗拒一番,就让大人冲过去,那儿两里外有一条隘道,大人过去后,立刻叫人把隘道堵塞,可以阻截追兵,事机紧急,请大人立即成行,小人先去布署一下。”

说完就匆匆地出帐去了,条候问道:“这是怎么间事?”

袁盎一声轻叹,把前事约略地说了一遍,条候道:“昔种善因,今收善果,若非大人宽厚待人,何能致此。”

袁盎急急地传令下去,他这批亲信不过百人,天寒风急,吴军送来的酒又醇,肴又丰,连不喝酒的都灌了几盅驱寒,一个个都是醉意醺醺,步伐踉跄。

好容易召集齐全,下急令退却,却都是歪歪倒倒的,来到东路,庄护果然严阵以待,人数却超过他们一倍,剧孟手握长剑,直冲而前,几下子就把人杀退了,庄护带着人假意在后面吆喝追赶,高山在望,只有一条小路可通,是夹在两峰之间的一条隘道。

袁盎挥军正想进入隘道,忽而灯火通明,两山与隘道中涌出大批的军马,一将当前,正是犒军正史都尉常朴,他在马上挺着长矛哈哈大笑道:“袁盎!你乖乖的领死吧,本将军早就知道庄佑受你的恩惠,定会通风报信的,也知道你会在这条路上逃走的,所以在这里等着你。”

袁盎怔住了,但他在危难时倒还从容,上前一拱道:“将军!老夫与将军俱为吴臣,往日亦颇称莫逆,尚祈念及旧谊,网开一面,异日必有报之。”

常朴大笑道:“老匹夫,你既为吴相,就该效忠吴王才对,你跟窦婴离吴之日,大王送了你们那么多的东西,原是希望你们能作内应的,你们却反过来跟大王作对,忘恩负义,万死而不赦。”

哀盎庄容道:“将军错了,老朽虽然吴相,乃汉室所委,身为汉臣,自当效忠汉室,何谓负义,吴王为诛晁错而鏖兵,晁错已诛,老夫也算报答过吴王了。”

常朴大笑道:“你清楚,我们也清楚,晁错只是个可怜虫而已,真正跟大王过不去的是在长安的那个小子,大家都是高祖的后裔,他坐拥天下已经算福气了,居然还不知足,要在长辈身上打主意,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袁盎厉声喝道:“住口!你身为汉臣,怎可侮蔑君上。”

常朴道:“我这个汉臣是吴王驾下的汉臣,可不是刘启的臣子,自然不必对他客气。”

袁盎怒道:“老夫杀了你这无君无父逆贼。”

摇剑直上,常朴长矛一挥,就把袁盎击倒了,幸得剧孟挥剑飞身上前,架住了长矛,才救下了袁盎。

常朴冷笑道:“剧孟!你藏在庄佑的帐下别以为我不知道,因为大王很器重你,我才不干涉你,但你若要插手今天的事,就不会对你客气了。”

剧孟淡淡地道:“我从来也没想到会要人客气对待过,身为游侠,原是准备终身得罪人的。”

常朴嘿嘿冷笑道:“但有些人你是得罪不起的,我知道你自许为击剑名家,一身剑技无敌,但吴越之地为剑术之租,所谓名家也不止你一个人,袁老!请出来一下。”

军列中出来一个老人,身后跟着两个童子,则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各佩一柄短剑,手中则各持一柄长剑。

常朴笑笑道:“剧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老隐士姓袁名好古,世居会稽山中,最近膺大王礼聘出山,受任为禁宫剑术教练,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名家。”

剧孟微微一震,拱手道:“前辈是越女剑派传人,那我们是一家。”

袁好古愠然道:“胡说!老夫乃袁公之后,先祖受挫於越女之手,郁不得志,为越女门仆多年,志在研磨越女剑式,憾在未能如愿,遗言后世子孙,必须击败越女剑式,老夫埋首会稽多年,精研剑法,相信已可为先人一雪前耻,听说你是越剑派中的翘楚,老夫才自请来此一会。”

剧孟道:“袁公受挫於越女而为奴,溶越女袁公剑于一炉,世人皆知,没想到前辈会怀恨在心几达数百年。”

袁好古道:“真正的袁公后人绝不向越女剑派低头的,你的剑术虽然还不错,但老夫还想看看你的造诣再决定是否该出手,先让小孙与你对几手看看!麟儿!你先上。”

较幼的一个童子应声而出,把长剑交给他的哥哥,拔出短剑,欺身急进,他年纪虽小,剑术已得真传,身法灵活,出手都是狠着,剧孟先还不在意,迭遇险象后才沉着应付,鏖战四十多个同合后,蓦地一剑轻拍,击在袁麟的后腰上,含笑道:“小兄弟,你的火候还差一点。”

袁好古眉色微动,道:“剧孟名不虚传,麒儿,你也下去,跟麟儿联手作战,大概可以胜得了他。”

袁麒比袁麟大一两岁,他将两支长剑交给了祖父,也取出了短剑配合了乃弟,一前一后夹攻剧孟。

这兄弟两人的招式不但配合得好,出手更是精奇无比,剧孟虽然比他们高出半个身子,却无法取得先机,一直都在守势下挨打,可是他的守势仍是很稳,绝不让那兄弟两人有得逞之机,战局就这样僵持下去。

袁好古在常朴身边,听他面现得色道:“老先生果不愧为一代名家,两位令孙才这点年纪就能把剧孟杀得回手无力。”

袁好古却沉重地摇摇头道:“将军看错了,剧孟剑术之精,尤在老朽意料之外,越女剑以轻灵见长,剧孟却深得一个稳字,小孙恐非其敌。”

常朴不信道:“两位小公子占尽了上风,怎么会输呢?”

袁好古苦笑道:“剑学之道深玄,老朽打个比方好了,小儿攻的是动态,剧孟守的是静态,犹如风摇巨树,强风虽急,却无法动摇巨树之根本,仅能使其撼动,待风止树定,胜负自知,故而老朽知小儿必败无疑。”

常朴道:“这么说来,剧孟得一稳字就可天下无敌了?”

袁好古道:“这也不尽然,剧孟如能稳如磐石,则天下无敌矣,他还没有到那个境界,只能静如巨树而已,遇到更强劲的风,依然可以把他连根拔起的。”

常朴急了道:“那么老先生是否能胜过他?”

袁好古道:“不晓得,老夫看不出他这棵树根有多深,如果他技仅于此,老夫自信胜之有余,如若他深藏若谷,另有所能,就若非老夫能敌了。”

常朴问道:“他还会藏着精手吗?为什么不施展出来以谋速决,而要跟令孙久战不下,是何原故呢?”

袁好古笑笑道:“那是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劲敌乃是老朽,自然不肯尽其所能,留下精招来应付老朽呀。”

常朴道:“那么令孙是绝对无法取胜了?”

袁好古道:“是的!这一点老朽可以断言,小孙一开始就用错了步骤,躁急求功,用了动态,动不能久,而静则可以恒,等小儿气势一衰,就会予人以可乘之机了。”

常朴急了道:“老先生非胜过他不可,因为他保护着袁盎,而这老匹夫在吴国为相时颇得人心,此人不除,吴地健儿可用命的不多,大王的霸业就难成了。”

袁好古苦苦一笑道:“老夫唯尽力而为,不过将军也不必太寄望于老朽,即使老朽败了将军仍可以杀死他们。”

常朴不解道:“连老先生都不是敌手,谁还能杀他们?”

袁好古笑道:“将军太拘泥规格了,昔西楚霸王项羽,勇冠天下,仍为汉军所围而自刎于乌江,剧孟也是血肉之躯,将军以重兵围之,不计牺牲,总会杀死他的。”

常朴笑道:“对啊!我怎么忘了呢!蝼蚁为聚,可以啮虎豹,我有五百精英,总不会怕一个剧孟吧。”

袁好古笑道:“老朽就是这个意思,但请等老朽出手之后再作决定,老朽如能胜之最好否则老朽率小孙离去后,将军再行围攻,此计虽为老朽所献,但老朽身为剑人,最忌就是以众击寡,将为同道所笑。”

常朴道:“这是当然,常某也不想多事牺牲,即使能完成任务如伤亡过众,常某也未便自处。”

袁好古道:“这一点倒不必担心,剧孟颇有侠名,将军帐下俱为吴地儿郎,剧孟也不忍其杀戮过甚,所以老朽才要先行离开,如果老朽留此,他见老朽坐视驱人就死,违背剑人之格,杀红了眼,就会顾不了许多了,只要老朽不在,将军下令围攻,不会死过十人,剧孟必将引颈就戳。”

话说到这儿,战局仍在进行,依然呈胶着状态,袁好古叹道:“剧孟果非凡俗可比,小孙已得老朽亲传十之五六,两人联手急攻百余招,他仍能方寸不乱,峙如泰岳……”

常朴道:“是啊,我也奇怪了,听说窦婴来使时,在边境为刺客所乘,是剧孟救下来的那六个刺客只是市井无赖之徒,听说剧孟也受了伤,何以今日竟高明若此?”

袁好古道:“剧孟是侠客,对方是无赖,这就很难说了,侠客要守武林的道义规范,无赖却不计手段,暗算施诈,剧孟防不胜防以致受伤了。”

常朴道:“对付侠客,只有以使诈的方法了。”

袁好古道:“可以这么说,但老朽却不便为之,刚才献策将军仍为吴王之故,尚请将军勿泄之他人。”

常朴笑道:“先生放心好了,在下一定不说出去的。”

话说到这儿,场中呛然一声,胜负已分,剧孟久取守势,两个少年连攻百余招都没见他还手,戒意懈怠,一心只想以杀手求胜,忘记保护自己了,剧孟就利用这个机会,偷空挥出一剑,击在两人的手背上,他用的是剑身平拍,力量也不大,却将两人的剑击得脱手坠地。

剧孟笑笑道:“两位小兄弟,下次对敌时,应当要注意一件事,攻击之道,先求不败,然后才能求胜,你们太专心于杀死我了,却忘记我也可以杀死你们的。”

袁麟两度受挫,倒是心平气和地拾起剑来,退过一边,袁麒却悍然叫道:“剧孟,你为什么不杀我?”

剧孟笑道:“令尊虽自限于袁公后人,视越女传人若仇,但天下同道俱知越女袁公两剑派已为一家,你们艺业俱出一脉,何必同类相残呢?”

袁麒怒道:“那是你们的想法,我却认为袁公后人,永不会向越女剑屈服的,迟早我还是要击败你。”

剧孟淡淡一笑道:“好志气,小兄弟,我会等着你的。”

袁麒也不拾剑,走上去将自己的剑一脚跺为两段道:“我的右手被你击落了剑,虽然你给我留下了这只手,我并不领情,这支剑也是属于右手的,所以我也毁了,剧孟,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剧孟居然一拱手道:“知道!小兄弟的意思是要练左手剑来找我一雪前耻,剧孟敬以十年为期,恭候你的大驾。”

袁麒道:“为什么要十年呢?”

剧孟道:“剑道之精在于勤,但剑道之进展却在于资质与体能之发挥,所以一个剑手之成长,必定在二十五岁之前,以你现在的造诣,离真正的剑手,还有一段距离,以你的心志气质,颇合于剑手的条件,所以在十年之内,你可以再找我一战,超过了十年,你就不必来了。”

袁麒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说十年内我胜不了你,就永远胜不了你了,我倒不相信有这种说法。”

剧孟笑道:“小兄弟,你不妨问问令尊。”

袁好古上前插口道:“麒儿,这话一点都不夸张,因为你的剑路近于动,急于攻,那必须靠血气为之支持,二十五岁前,血气正刚,要有成就,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有长进了,因为十年之后,剧孟的剑技就将进入另一个境界,你要追上去,距离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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