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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石头、煞星、救星

冷风夹着雨丝从江边迎面扑来,令人有着奇寒彻骨的感觉。

江边很清冷,连鸟儿也不知躲到甚么地方,但在这时候,却有一辆黑色簇新的车子,停在江边一条大路之上。

虽然风很冷,雨也很冷,但车厢里的窗子确实打开着的。

车里有两个人,一个是脸色红润,身材粗壮如牛的彪形大汉。

别看他这副身材,在整个上海滩里,他开车本领最少是前列五人其中之一。

他在开车的时候,两只手动作纯熟而柔软,无论是甚么类型、甚么牌子的汽车落在他的手里,立刻就会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曾经有人这样说过:“车是石头的器官之一。”

“石头”就是这个粗壮大汉的名字,而说过这么一句话的人,确实曾经屡战沙场,如今已成为师长的梅遇春。

梅师长曾经坐过石头的车子,那一次,他给六个刺客追杀,从长沙一直追杀到上海,若不是在最危急关头遇上了石头,这个当时还只是营长的梅遇春早已死在刺客刀枪之下!

那已经是八年前秋天的事情了。

当年,他身负秘密任务,若不成功便得成仁。

最后,有人暗中帮了他一把,使他的敌人一个一个倒下去。

梅遇春成功了,官职也一级一级冒升上去,现在,他是师长,但石头还是石头,他现在还是和八年前一样,只是为别人开车子。

这当然是一种职业,而且一个技术超卓的汽车司机,本来就是十分难求的。

但石头并不穷,不但不穷,而且早就已经是一个很富有的人。

令他富有的人,也就是当年暗中帮了梅遇春一把的人。

那人当然更富有,不但富有,而且在上海滩里拥有极大权势。

那人姓唐,三十年前别人叫他唐小子,但经过十年艰苦奋斗之后,唐小子已变成了一个帮会的头子。

这帮会是他自己亲自创立的,初时只有五个手下,但现在,这帮会已成为上海滩最令人瞩目的组织。

唐小子已变成了唐大,因为他是这个帮会的老大。

唐大做事,有时候很爽快,但有时候却很谨慎,别人一下子就已想出解决办法的事情,他却要经过慢慢考虑,然后才决定怎样去处理。

他处事的手段有时候很平凡,就像是每个人都会剥掉蛋壳才吃鸡蛋一样。

但有时候,他处事的手段却很惊人。常言道气吞牛斗,他却可能会把一只铁锤吞进肚子里。(就算最后他没有吞掉铁锤,但最少他有办法可以令人以为他真的可以把铁锤吞掉。)

这些手段,有人大不以为然,也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无论怎样,唐大已成功了。

最少,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看来,他是一个绝对成功的人物。

唐大,今年五十二岁,但他再也活不到五十三岁了。

因为就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这个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已经死在一颗子弹之下。

他死于暗杀。

直到现在,凶手还没有给抓到,甚至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石头为唐大开车,已有十九年了。

石头第一次遇见唐大的时候,长街上满是白皑皑的雪。

但那一天,雪上有血。

血是从两帮人马身上流出来的,那一次,是“青云帮”和“大刀会”在一间茶馆门外展开火并。

那一场火并激烈异常,“青云帮”和“大刀会”都死伤了不少帮众。

那一战,“青云帮”以寡敌众,终于敌不过人多势众的“大刀会”,最后,“青云帮”只剩下了一个人还在苦苦坚持着,不断挥刀拼命作战。

这人就是石头。

那时候,石头已身受创伤不轻,而且又只剩下了一个人,当时他大概只有两种下场,不是投降或者是战死在雪地之上。

投降?

不!石头决不投降,他宁愿和其他人一般,战死在长街上,冰天雪地里。

但他既没投降,也没有战死,因为就在这时候,唐大来了。

唐大带着十一个人来,最后只有六个人还能活着离开这里,而石头也是其中之一。

没有唐大,石头在十九年前那一役里早已死了。

但自从经过那一役之后,“青云帮”和“大刀会”都已在上海滩完全灭亡。

可是,石头自己居然并不是“青云帮”的人。

在大火并展开前一天,“青云帮”的老大“毒蛇”古长青在码头附近的货仓找到了他,劈头第一句便问:“你要不要钱?”

石头摇头,对古长青说道:“我不要钱。”

古长青冷笑一声,骂了一句“笨蛋”,接着掉头就走了。

但石头却把他截住,说道:“我虽然不要钱,但我妈要钱。”

古长青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笑道:“你妈要钱来干甚么?”

石头道:“为一个人治病。”

古长青道:“为谁治病?”

石头道:“我妈的师父,他今年八十岁了,以前曾经教过我妈缝制衣服,尤其是最卖得起价钱的旗袍。”

古长青立刻给了他几张钞票,然后说:“明天早上,你再来找我。”

到了第二天,石头果然去找古长青。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两句话是永远错不了的。

石头知道,古长青找自己是要去拼命,而且是势力十分庞大,杀手如云的“大刀会”。

但那一战,“青云帮”结果还是败了,古长青也死了。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只是花了十几块钱找回来的石头,居然宁可战死也不愿向“大刀会”那一边宣告投降。

他若知道石头是一个这样的人,出手就绝不会那么低。

古长青只知道有石头这么一个人,却不了解石头。

但唐大不同,唐大有眼光,也知道怎样对待石头这个人才是最适合的。

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

这是唐大为人处事的策略,他不喜欢一成不变的办事方法,就像是驯兽师,要驯服一只猫,和驯服一头老虎,当然要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手段才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老虎很像猫,但猫不吃人。

但老虎呢?

石头当然不像猫,但他也不是一头猛虎。

猛虎是没有人性的猛兽。

“养虎为患”这句话,是金石良言,也是无数人用鲜血和性命换取得来的宝贵教训。

但石头不是虎。

他是一个像老虎般勇猛的人,但他有血性,对主人绝对忠心。

古长青并不是石头的主人。

古长青只是想用最低的代价,来利用石头去为他拼命。

所以,他从来绝不是石头的主人,石头也从来没有加入过“青云帮”。

也许,那一战倘若“青云帮”获胜,古长青以后就会很重视石头。

但是古长青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去重用他。

直到现在,唯一最重用石头,也懂得怎样和石头维持极良好关系的人,就只有唐大。

他死时,石头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半点悲恸的样子。

谁也想不到,石头居然也可以是一个这样冷静的人。

“遇上越严重的变故,越要冷静,冲动的人只有失败得更惨,死得更快!”这是唐大活着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话。

石头当然听过,而且也许是听过这些说话最多的一个人。

因为他是唐大的汽车司机,也是唐大的近身保镖,也是唐大最重视的一个亲信手下。

石头为唐大做事,早已脱离了金钱财帛的范畴。

无论石头要多少钱,只要他一开口,唐大都会如数照付。

但石头只向唐大伸手要过一次钱。

那是在九年前的一个夏天,石头的母亲死了,他需要一笔金钱来为母亲殓葬。

唐大当然没有让他失望。

他给了石头五万块,殓葬费当然用不了那么多,于是,石头把余下来的钱存入银行户口里。

两年后,石头的户口已有五十万,那是唐大不断为他存进银行里去的。

石头也很古怪,他从来没有向唐大说过一个“谢”字。

“大恩不言谢。”这句话也是唐大以前曾经说过的。

——就算说一千声一万声多谢,它的实际作用依然可说是等于零的。

不实际的事情,石头从来就不喜欢做的。

不实际的说话,石头也从来不喜欢说的。

因为他是石头,无论拳头和脸孔都像是石头一般坚硬冰冷的石头。

冷冷的雨,冷冷的风,还有一张冷傲有如秋霜的脸孔。

那是一个穿着金黄色旗袍的女郎,她脸上全没有半点脂粉,披拂在脸颊和身上的黑发已给雨点漉得有点润湿。

她的嘴唇薄薄的,鼻梁却很挺直,虽然在她面前还有一个很出色的司机兼保镖——石头,但从她黝黑眸子所流露出来的神情,却像是孤独得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个人一样。

她叫小燕,唐小燕。

她是唐大唯一的女儿。

天气是那样地恶劣,她在这江边想着些甚么?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石头知道。

唐大父女的事,他也许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更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他爱管闲事,而是这对父女在石头面前,几乎是完全没有甚么秘密可言的。

唐大只有一个妻子,但在外面却还有两个女人,这些事虽然后来也渐渐有人知道了,但对石头而言,这早已不是甚么秘密。

至于唐小燕,石头更是看着她从小一直长大到现在的。

这江边,风景绝不算美,但却有着它独特的气势和姿采。

江水滔滔,滚滚东流。

今天雨绵绵,天气一点也不好,但在去年夏天八月初五,这里的黄昏就显然美丽得多了。

八月初五是唐小燕生日的日子。

去年,她生日那一天,她和她的未婚夫在这江边悠然漫步,天气是那样美好,一切都是那样地美满。

但又有谁想到,在不到半年之内,这许多美满的事情都已改变了,而且还改变得那样地急促,那样地可怕。

石头在车厢里也在沉思着。

他当然知道小燕为甚么要把车子在这里停下来。

但他也知道,无论在这里停顿多久,车子还是要继续向前开动的。

窗子终于关上。

“该是时候了,”唐小燕微侧着脸,轻轻的说:“我们到火车站去。”

石头从袋里摸出了一只已褪色的袋表,看了一眼道:“火车若不早到,我们现在赶去应该时间恰恰好。”

唐小燕说:“火车向来只会迟,绝不会早。”

石头淡淡道:“所以,火车永远是个怪物。”他只喜欢汽车,对火车这种只能跟着轨道走的交通工具好像有点偏见。

但无论怎样,他现在非要到火车站走一趟不可。

江边距离火车站并不算太远,石头把车子驶得很快,十二分钟后,他们已来到了火车站大堂里。

这一次,唐小燕说准了,火车迟到了十六分钟。

逾千人下车,人如蚁队般从月台涌向车站这一边。

又过了八分钟,唐小燕终于等到了她要见的一个人。

一个傲慢的男人。

“是谭北人先生么?”唐小燕首先问这人。

这人瞅了她一眼,半晌才说:“唐小姐?”

“对了,我就是唐大的女儿。”

“有人说你是个丑八怪。”

“你看我像不像?”

“不怎么难看,算是比传说中好得多,但你怎会认出我就是谭北人?”

唐小燕淡淡的回答道:“我有你的照片。”

谭北人讶异地盯着她,接着却这样说:“难怪你肯亲自来接我了。”

唐小燕脸色倏地一寒:“谭先生,请你别把自己看得太英俊太可爱。”

谭北人却哈哈一笑,道:“和你站在一起,本来就毋须怎样潇洒英俊的男士才算合衬。”

这时候,石头忽然上前,向谭北人深深一躬,然后才说:“该上车了。”

谭北人笑道:“你就是石头先生?”

石头道:“是的。”

谭北人又笑了笑,道:“你看来不像个饭桶,甚至很像个第一流的保镖。”

石头说道:“我只知道,我跟随着唐先生十九年,所得到的报酬的确是第一流的。”

“说得好,说得一点也不错,”谭北人点了点头,道:“但这世间上,却有不少人曾经用第一流的价钱,买入第九流的劣货。”

石头道:“我知道。”

唐小燕吸了口气,道:“石叔叔不是劣货,也不是货物,他是先父和我都极尊重的人物。”

谭北人道:“我也很尊重家里的朱老妈子,她在我家已干了几十年佣仆,但那又怎样?”

“姓谭的,你太过分了!”唐小燕的脸已变成白纸一般,连声音也有点发抖。

她是又惊又怒,谭北人却在微笑。

“小姐不要怪他,”石头居然说:“谭先生的说话,每一句都是对的。”

谭北人道:“只有真正的饭桶,才会认为我这个人轻佻,也只有不折不扣的蠢材,才会觉得我这个人骄傲。”他这几句话说得很严肃很认真,说完之后,就跟着石头一起离开了车站大堂。

唐小燕望着这人的背影,不禁咬了咬嘴唇,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跟上去……

天外一片灰蒙蒙,从玻璃窗的倒映里看来,仿佛连谭北人的眼睛也是灰色的。

他坐在车子里微低着头,不时用口咬咬右手食指指甲。

石头没有看他,只是很专注地做着自己的工作——驾驶车子。

对石头来说,驾驶车子这件事,就和神父为信徒祝祷一样重要,甚至是神圣。

工作本来就是神圣的,无论任何工作,只要不伤害到别人或者是别人的生命,都同样神圣。

唐小燕却不时冷冷的瞅着这个从远方而来的客人。

说谭北人是个“客人”,也许有点不妥,但这人却的确是唐家把他从广东邀请上来的。

邀请谭北人北上上海的,是唐大。

唐大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在死前曾在高律师那里立下了一封遗嘱。

高律师是唐大的朋友,他叫高德利,是个中德混血儿。

高德利比唐大年轻八岁,但头上的白发却比唐大多八十倍以上。

可是,先死的还是唐大。

别的帮会,帮主一旦逝世,很可能马上就会崩溃、解散、灭亡。

尤其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大都市,这种现象就往往更加明显。

唐大的帮会当然也有这种危险,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无数敌对帮会想击败它,取而代之,代替它的地位。

但唐大在上海滩的势力,并不是三朝五日就冒起来的。

这股势力,是经过无数风浪,花费了无数心血,甚至曾经牺牲了不少人性命,才能一天一天地慢慢积聚而成,所以,它早已有了它的根。

根深蒂固的大树,不易扳倒。

根深蒂固的权势,更是不易一下子就崩溃下来。

高律师也是唐大的一条根,他既是个合法的执业律师,更是个手段玲珑的外交家。

只要有这个人的存在,他就会把唐大这个帮会的每一条根连结起来,把每一个平时看来分散了的部族互相团结。

高德利绝对尊敬唐大,更一辈子都感激唐大。

若没有唐大这个人,高德利现时说不定正在欧洲的酒吧里洗碗冲厕所,也说不定早就给他的仇家割下了脑袋,然后用他的头壳用来盛啤酒喝。

在唐大的遗嘱里,提及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这意思大概是说:“倘若我不幸忽然死了,我们的帮会一定要从广东找一个人回来,只有这个人,才可以使我们的一切尽量保存下来!”

在另一封文件里,有这个人的资料和照片。

这人就是谭北人。

现在,谭北人已来了,但他给唐小燕的印象,显然相当恶劣。

唐小燕实在不明白,父亲为甚么会如此地重视这么一个年青人?

这年青人除了狂妄自大之外,所表现出来的小动作却是十分幼稚的。

一个大男人,居然不断咬着指甲,这不是幼稚无聊又是甚么?

唐小燕真有点后悔把这个人邀请到上海,但这并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而是唐大遗嘱指定要做的一件事。

谭北人有甚么力量可以挽救唐大艰苦经营了整整二十年的帮会?

车子一直向高尚住宅区驶去,这时候正经过一幢白色花园房子门外。

谭北人忽然回过头,望着唐小燕说:“你想不想今天就死?”

唐小燕脸色一变:“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谭北人淡淡道:“你若还想继续活下去,就叫石头马上把车子驶到别的地方去,而且驶得越远越好。”

“胡说!”唐小燕简直不能再忍受这个狂妄胡闹的人了,“这里已是我们的地方了……”

话犹未了,石头已怒叱一声,用沉浊的嗓子骂道:“前面有刺客!”

语声未落,枪声已起!

但石头手脚的反应远比说话还更迅速,他的话还没有说,车子已急速转弯。

一阵急荡的离心力,使唐小燕失去了平衡,整个身子向右边俯冲过去。

但就在这时,一只有力而且稳定的手已托住她的纤腰,耳边同时听见谭北人镇静的声音在说:“伏下身子,他们这次行刺已失败了。”

在这霎眼间,唐小燕的脸已变得有如雪般苍白。

石头的驾驶技术,果然是第一流的,不到片刻,三人已脱离了险境。

车在公路上疾驰,隔了很久,唐小燕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前面有人要暗算我们?”

谭北人淡淡道:“你看见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一幢花园房子吗?”

唐小燕吁了一口气,眼睛注视着外面淅沥不停地下雨的街道,说:“看见,那是何董事长的寓所。”

谭北人眉头蹙了蹙,石头在这时候补充了一句:“何董事长已在霞飞路买了一幢五层楼的巨宅,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幢花园房子在一个月之前已空置着。”

唐小燕皱着眉:“这件事和那些刺客有甚么关系?”

谭北人却说:“现在外面是不是正在下雨?”

唐小燕又有点怒意冒起来了,她冷哼一声,说:“就算是瞎子也可以听见下雨的声音,你这简直是多此一问。”

谭北人悠然一笑,道:“但我们刚才经过那幢花园房子的时候,却有人在三楼推开了窗子。”

唐小燕一怔,接着还是冷冷一笑:“这又有甚么奇怪了?”

谭北人又在咬了咬指甲,半晌才说:“除了神经病者之外,就只有别有用心的人,才会在这种天气下推开窗子,然后向远处挥手。”

唐小燕的脸色终于变了:“你是说,当我们经过那里的时候,已有人在高处向埋伏一隅的杀手打出手势,叫他们准备开枪行刺?”

谭北人点了点头,说道:“嗯!正是这样。”

唐小燕咬了咬嘴唇,终于说:“这一次,的确是你救了我们!”

石头吸了口气,道:“很对不起,我只是留意着路面情况,没有发觉楼上有人打出暗号……”

谭北人淡淡道:“没关系,你已做得很好,若是第二流的汽车司机,我们三个人之中,最少有两个已经挨了子弹。”

唐小燕眨了眨眼,道:“唯一没有挨子弹的人,就是谭先生阁下,对不?”

谭北人叹了口气,道:“子弹是没有眼睛的,而且就算有眼睛,也决及不上你的眼睛那般好看。”

唐小燕瞪着他:“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说我像个丑八怪吗?”

谭北人淡淡一笑:“有时候,就算是个丑八怪也可能会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的,而且我只曾说过,你是并不难看,可不是个真正的丑八怪。”

唐小燕的脸紧绷着,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现在没这个心情跟你开任何的玩笑。”

谭北人又笑了一笑,接着就沉默了下来。

车子又驶了好一段路,石头忽然问:“我们现在该到甚么地方?”

唐小燕立刻回答道:“无论甚么地方停下来都可以,只要那地方有电话就可以了。”

谭北人“哦”一声,道:“你想叫手下去抓那些刺客?”

唐小燕冷冷道:“难道我这个决定又是错了?”

谭北人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决定也许没有错,但却也肯定是没有用的,那些凶手一击不中,早就鸟兽散远飏而去,又怎会还留在那里让你的手下去抓?”

唐小燕一愣,满脸不服气的样子,但却又无从反驳他的说话。

只听见谭北人接着又说:“照我看,我们现在应该先去找一个人。”

“找谁?”唐小燕问。

“高律师,”谭北人缓缓地说:“只有高德利,才可以帮助我们怎样去对付那些匿藏在黑暗角落的敌人。”

这个提议,唐小燕没有反对,她一直都很尊敬高律师。

于是,石头把车子驶到高德利办公的地方。

但高德利不在,他的秘书小姐对唐小燕说:“高律师刚接到他太太的电话,说她一下不小心,扭伤了足踝,现在连走路都很困难,所以高律师马上便回去了。”

谭北人立刻问:“他离开了多久?”

那个脸圆圆的秘书小姐眨了眨眼,说:“大概三分钟左右。”

谭北人吸了口气,立刻对石头说:“我们快去截住他!”

那秘书小姐吃了一惊,连忙问:“甚么事?你们发生了甚么事?”

没有人回答,三个人就像是一阵风般冲出了门外,然后登上了车子。

石头开车,可以慢如蜗牛,也可以快得像是已射出了枪膛的子弹。

现在,车子正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湿滑异常的街道呼啸着行驶。

唐小燕的嘴唇有点发抖,她望着谭北人很久,终于忍不住说:“你认为高律师会有危险?”

谭北人脸上的表情却很冷淡:“有时候,我会敏感得有如炸弹的撞针,希望你可以慢慢习惯我这种古怪的脾气。”

唐小燕倒抽了一口冷气,说:“我希望这次是你过度敏感……”

但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石头已把车子急促刹车停下。

因为就在他们的面前,正有一辆汽车斜斜地横摆在路上。

汽车的挡风有几个洞,窗子也碎裂了,但其中一扇车门却打了开来。

在车子前排座位里,有一个人仰面躺卧着,他下半截身子还在车厢里,但上半截身子却已软绵绵地伸出了车外。

这人脸上已穿了一个洞,胸膛上也有五六个血洞。

他流出来的血看来并不多,但实际上却是因为给雨水迅速冲走了。

雨已变大,血腥气味也变得更浓。

“高律师!”唐小燕尖叫了起来。

她立刻就要推开车门,但谭北人却全力阻止,同时喝令石头把车子迅速驶离。

石头没有迟疑,立刻把车子调转方向疾驰开去。

雨越下越大,窗外视线早已模糊不清了。

石头终于把车速减慢。

唐小燕一直紧紧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才能忍住眼泪,不让它从脸上淌下来。

过了很久,她深深的呼吸了几次,才说道:“你们都可以肯定高律师已经死了吗?”

石头黯然地点了点头,却没开口说出一个字。

谭北人却叹了口气,道:“高德利是个了不起的律师,他可以为形势最恶劣的被告作出最有利的辩护,可是,他却不懂得怎样保护自己。”

唐小燕又再问:“高律师真的已经死了吗?”

谭北人回头盯着她的眼睛:“你没看见他中了七八枪,而且伤的地方都在要害吗?”

唐小燕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我看见,而且看得很清楚。”

谭北人道:“高律师是死定的了,但我们却不能在这个时候下车,也不能让这件事情沾惹到自己的身上。”

唐小燕忽然瞪着他,厉声叫道:“你是怕麻烦,还是怕死?”

谭北人道:“麻烦和死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自找麻烦和自寻死路,这不但可怕,而且也愚蠢万分!”

唐小燕冷笑一声:“你认为自己是个很冷静的人吗?”

谭北人默然。

石头却忽然开口,说:“谭先生的确很冷静,不但冷静,而且机警。”

谭北人望了他一眼,由衷地说了一声:“谢谢你的赞赏。”

石头道:“希望你能够明白,我并不是在拍你的马屁。”

谭北人淡淡一笑:“一个真正冷静的人,通常都会明辨是非黑白的,石头先生为人如何,在下又岂会有不知之理?”

唐小燕有点急躁地说:“我们一直坐在车子里,一直在公路上兜圈子,那算是干甚么的?”

谭北人道:“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好像是正在逃命的人。”

唐小燕咬着嘴唇,冷笑道:“是谁想要我们的性命?”

石头叹息着,道:“也许是一伙人,也许是好几伙人都想把我们除掉。”

唐小燕吸了口气,道:“连高叔叔也不肯放过?”

石头道:“高律师是唐家家族里的一条重要支柱,他跟你父亲有极深厚的交情,唐家的事,他最少知道了一大半,甚至还掌握了若干部份的权力。”

谭北人也叹了口气,慢慢的说:“像他这样身份的一个人,你说有多重要便有多重要,又岂仅是一个律师而已?”

石头问道:“我们现在应该去甚么地方?”

谭北人道:“赌场那边是法租界地方,那里有范三爷坐镇着,我们现在去是最安全的。”

“不!”唐小燕却摇摇头:“范觉全那里,我们现在不能去!”

谭北人盯着她:“你认为范三爷这个人靠不住吗?”

唐小燕直认不讳:“是的,我怀疑,他就是我们帮会里的内奸!”

谭北人淡淡道:“这只是你直觉上的怀疑而已。”

唐小燕脸色一沉:“难道你会比我还更了解我们帮会里的人吗?”

谭北人道:“我当然比不上你,但你父亲呢?”

唐小燕怒道:“他已死了!”

谭北人叹了口气,慢慢的说道:“唐大帮主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从前说的话,每一句我仍然记得很清楚。”

唐小燕扬了扬眉:“你在甚么时候见过他?”

谭北人道:“这一点,你毋须知道,而且你也不必信任我这个人,但却必须信任你父亲的眼光。”

唐小燕咬了咬牙,道:“他要我们相信你这个人,而且还要把你当作救星一般看待。”

石头立刻说:“谭先生最少已救过我们一次,若不是他及早提醒,我们说不定早已闯入敌人布下的暗杀陷阱里。”

唐小燕不说话了,但脸上的神情看来还是不怎么服气。

谭北人接着说:“范三爷不错是一个老狐狸,但他只是对敌人狡猾,但对唐家,他一向都是绝对忠心的。”

唐小燕吸一口气:“你敢肯定?”

谭北人道:“不是我敢肯定,而是令尊早已肯定了这一点,他老人家的话,只有固执和愚昧的人才会不相信。”

唐小燕的眼睛忽然有点湿润了。

她说:“我父亲的说话,我永远都会尊重和相信,但就只怕范三爷城府深沉,连他老人家也给瞒骗了。”

谭北人奇怪地望着她:“你为甚么总是对范觉全有那样严重的偏见?”

唐小燕的脸色陡地一沉,只是说:“我不要到赌场那边!”

谭北人摇了摇头,叹息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到大货仓那边看看好了。”

这一次,唐小燕没有反对,石头也是没有异议,但脸色却好像变得有点异样。

车子终于还是转驶东南方,向江边码头那一段路驶了过去。

大货仓就是唐大的货仓。

这货仓面积很大,负责搬运的人手当然也绝不会少。

虽然曾经有人传言,说这货仓不时有私货堆放着,而缉私侦察队也曾经好几次前来突击检查过,但每一次都只是扰攘一番,连一点点私货也没搜出来。

于是,有人叫这货仓做最干净的大货仓。

但这里真的从来没有私货存放过吗?那就绝非局外人可以随便断言了。

大货仓的总管叫胡旗。

胡旗是个身材瘦长,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人。

他唇上有两绺短短的胡子,说话时总是侧着头昂着脸,据医生说那是由于他下颚的神经线有点小毛病,所以影响到他说话时的姿势变得有点怪异。

但除了这一点点外表上的瑕疵外,他可算得上是个相当正常的男人。

唐大把大货仓交给这个人负责管理,当然是有很多理由的。

而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胡旗的表姐夫,也就是这都市的市长韩超然。

这点亲戚关系,也许并不怎么重要,但也许会比甚么理由都更重要千百倍。

所以难怪有人这样说:“有胡旗在大货仓里,就算缉私侦察队天天来搜,也一定搜不出半点私货来。”

这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一点,好像也是无从考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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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创作的首部长篇武侠小说,原名《书剑江山》,1955年连载于香港《新晚报》,1980年出版单行本。该小说以清乾隆年间汉人反满斗争为背景,围绕乾隆皇帝与陈家洛二人间奇特的矛盾纠葛而展开。他俩既是有手足之情的兄弟,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个是满族皇帝,一个是反清组织红花会的总会主,以及陈家洛与霍青桐、香香公主的爱情纠葛。该小说将历史与传奇融为一体、虚实相间,史笔与诗情相结合,绘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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