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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激烈火并

下午四点五十分,楚鸿峰在宽敝的公馆里,等候着一个人。

他必须要听一听这人的报告和提出的意见。

这人向来守时。

楚鸿峰派人找他,叫他五点正到楚公馆。

十分钟过去了。

五点正。

这人果然准时到达。

他就是黑虎帮中,神出鬼没的“军爷”文尚武。

只有楚鸿峰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他叫白统。

虽然没有军服,但白统的确很像个军官。

但楚鸿峰却像是个大元帅。

他盯着白统的脸,声音很平静:“卓玉飞死后,彭巨强有什么反应?”

白统说:“他悬红一万要抓凶手。”

楚鸿峰道:“有没有人知道凶手就是你?”

白统摇头。

“应该没有人知道,”但他接着说:“明天我会亲自去告诉他,卓玉飞是死在我手里的。”

楚鸿峰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白统道:“我要他知道,黑虎帮的文尚武,已采取行动,要烧他的眉毛。”

楚鸿峰微笑道:“对,有种!大丈夫敢作敢为,既然敢杀他的干儿子,为什么不敢承认?”

白统默然。

楚鸿峰忽然眉头一皱,道:“但这样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

白统沉吟半晌,才说:“我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哦?”楚鸿峰点点头:“你有什么计划?”

白统说道:“离群雁这个人,并不简单。”

楚鸿峰道:“你想干掉他?”

“不错。”白统缓缓道:“此人不除,始终是咱们黑虎帮的心腹大患。”

楚鸿峰道:“你准备怎样对付他?”

白统道:“我要让他觉得,我已在发动攻势,准备杀掉彭巨强。”

“他会保护老彭吗?”

“会的。”

“为什么如此肯定?”

“因为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协议,离群雁绝不会让这个后台大老板倒下去。”

楚鸿峰皱着眉:“离群雁!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会不会是白家的人?”

白统摇头。

“白家绝对没有这么一个人物。”

“他说自己是从南方来的。”

“南方也不只有广州这个地方。”

“这也是,只不过……”楚鸿峰冷冷一笑:“不管他是从哪里飞来,这扁毛畜牲的确太可恶,我不想再看见他在上海市飞来飞去。”

翌日,上午。

白统带着四个精悍手下,来到了彭家大门外。

他自称文尚武,要见彭巨强。

五分钟后,彭巨强派两个家仆出门外,请白统进内。

白统毫不迟疑,立刻就和四个手下,进入守卫森严的彭家。

但还没有看见彭巨强,他们已被要求搜查身上是否藏有武器。

白统拒绝。

他对彭家的人说:“你们若敢动咱们分毫,彭玲玲马上就躺在街头上!”

彭家中人,无不脸色骤变。

彭玲玲是彭巨强的同胞妹妹,虽然已四十多岁,但是还没有结婚。

她一直都在一间孤儿院里工作。

想不到,对方竟然早着先鞭,先把彭玲玲掳去。难怪这个文尚武带着四人,就敢闯入彭家。

正是投鼠忌器,彭家中人俱不敢轻举妄动。

已有人立刻把这消息传报彭巨强。

十分钟后,彭巨强已获得证实,彭玲玲真的在孤儿院里不见了。

他脸色凝重,与离群雁一起走出来。

“文尚武就是阁下?”彭巨强的语气很冰冷。

“区区正是文尚武。”白统说。

“文兄有何见教?”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彭巨强的脸色很不好看:“你为什么要来向我道歉?是不是为了舍妹?”

“不,”白统淡淡一笑,道:“区区对彭姑娘此举,实在纯粹是为了要保障咱们五个人此行的安全。”

彭巨强冷冷一笑:“你认为这会有效吗?”

白统道:“大概会有点用的。”

他悠然一笑,接道:“道上的人,都知道彭爷很注重骨肉亲情。”

彭巨强瞳孔骤缩,冷然道:“只怕未必!若是形势所逼,就算牺牲玲玲,彭某也是绝对在所不惜的。”

他是个老江湖,也是条老狐狸。

他绝不会把自己的弱点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眼底下。

白统却毫不动容,淡淡道:“不管怎样,咱们现在最少还可以好好的谈谈。”

彭巨强冷冷道:“咱们之间,有什么事是值得谈的?”

白统道:“首先,我要向你道歉。”

彭巨强已有点不耐烦:“究竟是什么事?”

白统道:“卓玉飞是我杀的。”

“是你?”彭巨强眼色一变,接着说:“你为什么要承认?”

白统道:“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敢杀,何妨直认?”

彭巨强瞪着他,似是恨不得一口把他吞掉。

白统缓缓接道:“除了向彭爷道歉之外,区区此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彭巨强沉着脸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白统道:“咱们黑虎帮与彭爷之间,一直都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存在。”

彭巨强冷冷道:“这是事实。”

白统道:“其实,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往往是由于不必要的误会而产生的。”

“误会!”彭巨强嘿嘿一笑:“咱们之间的误会,的确是太多了,就像舍妹忽然间不见了,这是否也算是一个不必要的误会?”

白统叹了口气:“刚才我已说过,这只是不得已的措施。”

彭巨强冷笑一声:“然则文兄今次前来,是想跟咱们和谈?”

白统道:“确有此意。”

彭巨强道:“你们愿意给咱们多少赔偿?”

白统道:“一万。”

“一万?”彭巨强哼的一声:“你以为咱们的人命,就只能值一万块?”

白统道:“但咱们黑虎帮也在屡次冲突中,损失了不少弟兄。”

彭巨强冷冷道:“一万块太少了。”

白统道:“那么以彭爷之见,多少才算合理?”

彭巨强道:“最少十万!”

“十万?”

“不错,你若拿不了主意,不妨回去跟楚鸿峰慢慢商量商量。”

“不必商量了,十万块虽然数目大一点,但区区可以代表楚帮主,答应彭爷的要求。

彭巨强冷冷一笑:“这种事,非同小可,决不是开玩笑的。”

白统道:“区区绝不是跟彭爷开玩笑,只是如果咱们答应赔偿十万,彭爷也必须答应本帮一个条件。”

“条件?”彭巨强目光锋利如刀:“你们居然还要跟我讲条件?”

白统道:“十万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倘若区区答应了彭爷,而又是无条件奉送的话,那么实在很难向楚帮主交代。”

彭巨强脸色一沉:“反正这是空锅煮水,有米没米还没定着,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吧。”

白统微微一笑,道:“咱们只想要彭爷在法租界里的赌场。”

“什么?”

“区区刚才已说得很清楚,咱们花十万块,只换来法租界的一间赌场而已。”

“荒谬!”彭巨强怒道:“这算是什么条件?简直就是想一口吞掉老子!”

白统淡淡道:“咱们绝无这种念头,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彭巨强握紧拳头:“你滚出去!”

一直沉默着的离群雁却突然说:“他不能走!”

“他不能走!”

短短的四个字,简短、有力、尖锐!

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彭巨强不是笨人,他也立刻明白了离群雁的意思。

“对!你们都不能走,除非先把我妹子放掉!”

白统瞳孔收缩。

他盯着离群雁:“你以为我们真的无法离开这里?”

离群雁冷冷道:“你们只有两种方法可以离开这里。”

“是哪两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就是遵照彭爷的意思,先放了彭二小姐。”

“还有呢?”

“第二种方法,就是统统都给我横着出去!”离群雁冷冷的看着这五个人,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离群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白统盯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人开口说话。

很明显地,彭巨强是完全支持离群雁的。

白统现在的确只有两条路可走。

他若不放了彭玲玲,就得凭五个人的力量闯出彭家。

他的抉择是什么?

足足过了五分钟,白统才说道:“我走。”

离群雁说道:“彭二小姐的事还没解决。”

白统道:“我答应你,决不伤害她一根毫发,我一回去,就把她放了。”

离群雁冷冷一笑:“你不会这样守信吧?”

白统脸色一变,道:“你这是在侮辱区区。”

离群雁冷冷道:“倘若你真的姓文名尚武,也许我还可以相信你说的话。”

“你在说什么话?”白统连脸都发白了。

离群雁道:“我说的若是废话,你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白统吸了口气,目中却倏地闪过了一丝杀机。

他已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但现在他不能。

虽然他早有准备,把彭玲玲挟持着,但离群雁却步步压逼,而最要命的是彭巨强也在全力支持他的决定。

白统终于说:“好,我派人放了彭二小姐。”接着,他对其中一个手下说:“你去带彭二小姐回来这里。”

三十分钟后,这手下已带着彭玲玲回来。

离群雁看着白统:“白先生,你现在可以走了。”

白统没有反驳,也不啻已默认自己并非姓文,而是姓白。

他默然离开彭家。

这一次的行程,他可说是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

最少,他已掂出了离群雁的斤两。

他对离群雁的判断是:“这是个不可轻侮的劲敌!”

当他临走的时候,彭巨强冷冷的对他说:“卓玉飞的血债,你是一定要用血来偿还的!

他没有下令在这时候对付白统。

他不想在自己的手下面前言而无信。

白统放了彭玲玲,他就绝不会在此时此地动手为卓玉飞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彭巨强绝非君子,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八个字的意义。

直到白统离去后,他终于忍不住悄悄的问离群雁:“你知道他的来历?”

离群雁点点头。

彭巨强道:“他是谁?”

离群雁冷冷道:“他是个贼。”

“贼?”

“不错,是家贼。”

“黑虎帮的家贼?”

“不,”离群雁摇摇头:“黑虎帮并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哪里?”

“南方。”

“南方何处?”

离群雁叹了口气,缓缓道:“彭爷,这已是和你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彭巨强碰了个钉子。

他只好说:“这的确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咱们现在是敌忾同仇,只要咱们继续合作下去,黑虎帮一定会崩溃、瓦解!”

离群雁没有再理睬他。

彭巨强也不说话了。

他知道,这人一直都在利用自己的势力,去对付楚鸿峰。

彭巨强并不傻,他绝不会随便给人利用。

但这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这个身手和智慧俱不寻常的年轻人,去对付心腹大患黑虎帮?

可以说,他们的确是敌忾同仇,共同进退。

十二月二日,严寒,有雪。

雪如鹅毛,漫天飞舞,今天北风里带来的不但是雪,还有阵阵血腥气味。

上午十点零九分,翠莲夜总会的杜经理、孙领班,还有几个夜总会的伙计,鱼贯地从琉璃大门里走出来。

昨夜,是杜经理的生辰,他们在打烊之后,喝酒、赌牌九、搓麻将,不亦乐乎。

现在,他们都喉咙发干,肚子饥肠辘辘。他们准备到街角的大元馆里,喝杯浓茶,吃碗热腾腾的蟹黄汤面。

风很冷。

雪很冷。

但更冷的却是杀人的刀,砍在脖子上的利斧!

十二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汉,突然从街角涌现。

孙领班昨夜喝酒最少,也最清醒。

他看见形势不妙,急急从一条横巷里没命奔逃。

但他还没有走出这条巷,一把钢刀已飞射过来,插在他的背上。

孙领班没有回头。

他知道在这时候,稍有迟疑就必死。

他咬紧牙关,继续拚命的逃。

他跑得很快,终于摆脱了杀手。

但他已脸如纸白,浑身鲜血。

遇袭者总共有八人。孙领班可说是运气最好的一个。

虽然他吃了一刀,但伤势并不致命。

其余七人,都已血染街头,横尸雪地上。

孙领班最后来到了彭家。

因为翠莲夜总会的老板,就是彭巨强!

彭巨强已接到了报告。

杜经理现在已变成了雪地上的一团烂肉,听说,他最少吃了二三十斧。

彭巨强光火了。

“他奶奶个熊,他们什么人不去杀,竟然找几个鸡手鸭脚的小伙计开刀,这还成什么世界?”

离群雁皱眉不语。

彭巨强又问孙领班:“那伙混蛋,你可认出是谁?”

孙领班道:“我认得其中一人,是黑虎帮的“青脸鬼”雷血。”

“雷血?”彭巨强咆哮起来:“这混蛋什么事情都敢干,真的不把咱们放在眼内了。”

离群雁这才开口,说:“他只是个小脚色,没有楚鸿峰的命令,他们谁敢一下子就在街上杀人如麻?”

“这个自不待言!”彭巨强冷冷道:“但雷血这厮也是个该剐千刀的杂种。”

离群雁道:“看情况,他们是要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

彭巨强目光一闪。

“你是说,他们会跑去动法租界的赌场?”

“这只是迟早的事,因为你已拒绝了他们的十万块。”

“十万块!”彭巨强怒道:“这口肥肉,就算一百万也不卖!”

离群雁道:“他们也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那只是故意说说的。”

彭巨强道:“咱们在赌场的实力,是否足够可以应付黑虎帮?”

离群雁道:“这一点,彭爷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无论谁胜谁负,都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

离群雁道:“但他们若真的有此意,又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

彭巨强道:“办法不是没有,而是知易行难。”

离群雁凝视着他:“彭爷的意思,是不是擒贼先擒王?”

“对!”彭巨强击掌道:“正是此意,倘若楚鸿峰倒了下去,大局立定!”

离群雁道:“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愿试试。”

“不必你去。”彭巨强摇摇头道:“这任务太艰险,我不想你去冒这个险。”

离群雁道:“但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担此重任?”

“小乔。”

“乔一刀?”

“不错!”彭巨强目光一闪,道:“一刀穿喉,飘然远去,他杀人的手段,我曾亲眼见过。”

离群雁道:“但他重伤初愈,而且根本不容易有机会接近楚鸿峰。”

彭巨强道:“机会是可以制造的,小乔是一个聪明人,他一定会有很好的办法,可以接近楚鸿峰。”

离群雁却反对。

“不!这太危险了。”

“他不去,谁去?”

“我去!”

彭巨强也反对:“我早已说过,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绝不能去冒这个险。”

离群雁道:“倘若小乔因这一次任务失败而死亡,那又怎样?难道他的性命就不值钱吗?”

彭巨强道:“无论怎样,现在已没有讨论的必要。”

离群雁一怔。

“他……他已去执行这个任务了?”

“是的。”

离群雁呆住,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要他去送死?”

彭巨强也叹息一声:“我知道,他此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但世事难料,说不定活不下去的不是小乔,而是楚鸿峰!”

离群雁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默默的为小乔而祝祷。

黄昏。

楚鸿峰跳上了宽敝的车厢。

在他的身边,有两个保镳。

司机刘铁手,也是一个身经百战,而且对楚鸿峰绝对忠心的人物。

楚鸿峰对自己的安全措施,一向都要求很严格。他绝不容许别人有机可乘。

而且,他每次出外,都例必三车齐出动。

一辆黑色的汽车走在后面,另一辆黄色的轿车走在前头。

这两辆汽车,里面都有几个打手。

可以说,他实在有点像古时的皇帝。

汽车一开动,就是三辆一起前进。

这真是威风八面,连市长大人的气派也有不如。

车辆途经大环路。忽然间,走在最前面的一辆车子停了下来。其余两辆汽车,自然也相继停下。

刘铁手忍不住按响车号,大声道:“什么事?”

最前面的汽车司机把头探出车外,大声回答:“有个疯子躺在路上。”

刘铁手怒声说道:“焉知他是不是疯子?”

前面的司机道:“他若不是疯子,怎会连裤子都不穿?”

“什么?”刘铁手啐了一口,怒道:“把他赶走!”

前面的司机只好下车。

就在这时候,路旁一条横巷里,突然闪电般掠出一条人影。

刘铁手最早发觉,大声喝问:“什么人?”

呼喝之声未已,枪声突起!

砰!

刘铁手急俯下身子。

他没事。因为这一枪根本就不是向他发射。

楚鸿峰也俯伏下来,转眼一望,在他身旁的一个保镳已经胸前中枪,气绝毙命。

另一个保镳仍然保持相当的镇静,他在楚鸿峰耳边轻轻说:“是乔一刀!”

楚鸿峰咬了咬牙。

乔一刀向来刀法如神,想不到现在居然连手枪也弄来了。

就在这刻间,枪声再起。

这一枪,并不是射向楚鸿峰这辆车子,而是射向后面一辆汽车的司机。

因为这汽车司机是个飞刀能手,而且已掏出一口飞刀,已准备向小乔发射。

但小乔的子弹,却已射进了他的咽喉。

他刀法如神,枪法居然也是一绝。

楚鸿峰的脸色变了。

局势凶险,瞬息万变。

枪声再响之际,刘铁手忽然像条豹子般,从汽车里扑了出来。

小乔猛然回身。

刘铁手出手奇快,一伸手就去夺他手中的枪。

小乔冷笑。

他没有开枪,但却闪电般刺出一刀。

飒!一刀穿喉。

刘铁手虽然身手极快,但居然还是闪避不开。

在此同时,楚鸿峰身边的保镳也已飞身扑出。

砰!

小乔再开枪,一枪轰碎了这保镳的脑袋。

他已连杀数人。

倏地,又是砰一声枪响。

又有一人咽喉中枪,瞪着眼睛缓缓地倒了下去。

雪忽飘下。

白雪落在小乔的脸上。

他脸孔向天,仰卧在路上。

他是最后中枪倒下的一个人。

楚鸿峰缓缓地从汽车里钻了出来,冷冷的瞧着这具尸体。

他用一块手帕抹枪。

他自己的枪。

十二月六日,大风。

晚上十点三十五分,一个青脸汉子带着七八分醉意,来到了红畔小院。

红畔小院是林婆子的家。

她这个“家”,住的都是女孩子,年龄由十五六岁到二十多岁。

年纪最大的,就是她自己,现在恰好是十五岁的四倍。

虽然这里住的都是女孩子,但每天晚上,却有不少男人闯了进来。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林婆子对于这些客人,都会来者不拒。

只有一种人例外。

那是:无钱之人。

青脸汉子不算很有钱,但是却很肯花钱。

林婆子最欢迎的,也就是这种人。

有些人虽然富甲一方,但却未必一定舍得花钱。

但这青脸汉子只要踏进红畔小院,他就会大洒金钱,毫不在乎。

他姓雷。

林婆子叫他雷老板。

但他真的是“老板”吗?

不!

他只是一个亡命之徒,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他就是雷血!

雷血坐拥美人,乐不思蜀。

他包下了贵妃厅,身边有“四大美人”陪伴着。

钱,当然是要花的。

但他今天好像特别阔绰,连进来斟酒的小丫头,都重重打赏。

他本来就已有了酒意,现在更是陶醉万分。

就在他最乐不可支的时候,林婆子忽然走了进来。

雷血瞪着她:“什么事?”

林婆子笑容满面,笑道:“难得雷老板今天有这等兴致,不如由我的干女儿陪你怎样?

“是不是真的?”雷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你说的是哪一个干女儿?”

“当然是姗红喽。”

“姗红?”雷血哈哈一笑:“很好,很好,老实说,老子对这小妮子早就看得锺意,只是她太嫩,你一直都不肯让她陪客。”

林婆子“哟”的一声:“雷老板可别取笑她,否则女儿家脸皮薄嫩,到时可大煞风景啦。”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雷血一笑:“俺一定会好好伺候她。”

林婆子笑道:“不是雷老板伺候她,而是她伺候你!”

“谁伺候谁都没有关系,”雷血哈哈一笑,道:“你快把她带来这里。”

“不,她到底还是面皮嫩薄,没有胆色,”林婆子说:“雷老板就迁就她一点,到她的子里去吧。”

雷血目光大亮,连忙点头不迭:“也不错,俺早就想要拜访这小美人了,劳烦你带引则个。”

林婆子带着雷血,来到了一间房子门外。

房内灯光淡黯。

雷血一笑:“好香!”

林婆子道:“这小妮子喜欢香气。”

雷血道:“她本就是个香宝贝嘛。”

林婆子道:“你自己进去吧!”

雷血哈哈一笑:“你不必担心,俺虽然是个粗汉子,但倒也懂得怜香惜玉,绝对不会难为了你的干女儿。”

林婆子吃吃一笑,退了下去。

雷血很兴奋。

他认为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可说是鸿鹄将至。

想起了又漂亮又娇嫩的姗红,他就由心底里乐出来。

他轻轻推门。

“姗红姑娘。”他在叫唤。

没有人回答。

雷血一笑:“别害臊,俺姓雷,是雷老板。”

在美人儿的面前,他也自称是雷老板了。

房内灯光微弱。

但他总算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但这人却居然是个男人!

一看见男人,雷血的眼色就已变了。

他大喝:“你是谁?”

这人冷冷一笑:“我是从南方飞来的一只雁。”

“黑雁?离群雁?”雷血目光骤变。

“不错。”

“他妈的,那婆娘竟敢骗我!说什么姗红在这里等俺!”

离群雁叹了口气:“你实在太不了解林婆子这个女人。”

雷血怔住。

离群雁盯着他,缓缓接道:“她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只要是利之所在,又有什么事情会干不出来?”

“你给了她多少钱?”

“比起你在这里花三个月的钱还多十倍!”

雷血道:“你疯了?”

离群雁冷冷一笑:“也许我是真的疯了,实在的说一句,我现在心情极恶劣,想发泄发泄。”

雷血怒道:“你心情不好,干俺什么事?”

离群雁道:“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找个人消消闷气。”

雷血冷笑道:“这里的女人多的是,你要发泄闷气,尽可以找几个妞儿。”

离群雁摇摇头。

“这不中用。”

“要怎样才消得了闷气?”

“找个人,痛殴一顿,甚至宰了他,那就最过瘾。”离群雁的目光,就像是两支利箭。

雷血嘿嘿一笑:“的确很过瘾,恰巧老子现在的心情也恶劣极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拳头已飞起,重重击向离群雁的咽喉上。

雷血的拳头,曾经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

但这一次,他没有打离群雁的鼻子,而是击向离群雁的咽喉。

他简直想杀了离群雁。

但离群雁却很轻易的就闪了开去。

雷血一拳落空,右腿又已飞起,踢向离群雁的心窝。

这一招穿心腿,他已苦练了好几年。

可是,他这一腿才飞起,离群雁的拳头已向他的小腹猛撞过去。

“唷!”

雷血想不到对方的拳头来得这样快,而且还力逾千钧。

他挨了这一拳,立刻连肠胃都痉挛起来。

离群雁冷冷一笑,突然揪着他的衣领:“听说你是个大恶人,是也不是?”

雷血怒道:“俺是大恶人,俺是冷血凶手,你最好把俺活活打死。”

他已经落在下风,但仍然是毫不屈服的。

离群雁冷冷道:“就是为了你们黑虎帮,不少人无辜死了,血染街头,你这种人,打死也是不过份!”

雷血一声暴喝,终于挣脱,又再挥拳。

他也练过不少拳术功夫。

但离群雁却灵活无比,雷血根本无法伤他。

终于,离群雁又再抓住了雷血,狠狠的重击。

雷血向来自诩皮粗肉韧,骨头够硬。

现在,他的确硬了。

他已变成“硬直直”,连指头都不能再动。

离群雁没有留情。

他痛恨这种人。

尤其是小乔之死,令他的情绪变得极其恶劣,出手也更是绝对不留余地。

所以,雷血真的给活活打死。

十二月八日,正午。

风雪终于在这一天停下。

自从乔一刀死后,彭巨强就派吴楞子跟着离群雁。

吴楞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他做事勤快,人也老实可靠。

他虽然并不是一个怎样了不起的人材,但老实可靠已是一个极大的优点。

彭巨强很喜欢这小伙子。

离群雁也不觉得他这个人讨厌。

十二点十八分,离群雁与吴楞子分道扬镳。

离群雁要到法租界的赌场。

至于吴楞子,他的祖母病了,他必需回家看看这个年老多病的老人家。

吴楞子几乎是用跑步的速度回家的。

他的家是一间又古老又残旧的屋子。

吴楞子早就想花钱,把这屋子重建。

他已在尽量储蓄。

他预算,还差半年,就可以有足够的钱,来完成这个心愿。

家已在望。

但忽然间,有个乞丐走了过来。

“先生,我已两天没吃饭了。”

吴楞子一怔,瞧着这乞丐,不由眉头一皱。

这乞丐比自己还壮健,而且看来精神奕奕,实在不像个已经挨饿两天的人。

他正想越过乞丐,置之不理,冷不防一把刀子,唰的一声,划过了他的小腹。

吴楞子大吃一惊。

“你……”

乞丐冷冷一笑:“朋友,识相一点的,别大惊小怪,否则再来一刀,你这条小命就得完了。”

吴楞子一摸小腹。

他吸了口气,摸到了满手鲜血。

乞丐沉声道:“你不必怕得要命,我这刀只是给你一个招呼而已。”

吴楞子又抽了口冷气,脸色发白:“你这招呼未免太霸道了。”

乞丐冷冷道:“这世间上霸道的人和霸道的事,何只万千,你别少见多怪。”

吴楞子叹了口气:“你有什么困难,我愿意给你帮忙,但求你别用这刀子对着我好不好?”

乞丐仍然用刀指着他:“这里说话不方便,你跟我走!”

“跟你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吴楞子瞪着眼睛。

乞丐怒容满面,道:“你现在若不跟我走,恐怕以后都不用走路了。”

吴楞子暗叫倒霉,只好跟着这乞丐。

乞丐把他带到一条死胡同里去。

“你就是吴小勇,是不是?”

“你现在才问我是不是吴小勇,倘若是认错了人,那人岂非要白挨一刀?”

“你又叫吴楞子,对吗?”

“是的。”吴楞子只好说。

“这就对了,你这一刀绝对不是白挨!”乞丐冷冷的说。

吴楞子道:“你又是谁?”

乞丐一笑。

吴楞子看见他笑,自己也笑了笑。

啪!啪!乞丐却突然一左一右,赏了他两记火辣辣的耳光。

吴楞子先挨一刀,再吃两下耳刮子,再也笑不出来。

乞丐的脸色又变得阴冷无情:“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你懂不懂?”

吴楞子只好苦着脸,说:“我懂!我懂!”

乞丐脸色稍微缓和下来,道:“朱怜怜在哪里?”

吴楞子吃了一惊。

乞丐目光收缩,冷笑道:“我现在问你,朱怜怜在哪里,你若说了,我给你这个。”

说着,居然掏出一大迭钞票。

吴楞子呆住,心想:“现在世界变了,连乞丐也身怀巨款。”

乞丐又说:“你一直都很想把屋子修理修理,这笔钱够不够?”

吴楞子点点头:“这已很足够。”

但他接着又摇摇头:“但我不知道朱怜怜在哪里。”

乞丐道:“你是真的不知道?”

吴楞子道:“的确不知道。”

乞丐道:“那么,你咒一个毒誓,倘若是在撒谎就得五雷轰顶,家散人亡!”

吴楞子苦着脸,一言不发。

乞丐狞笑道:“你是不敢咒这个毒誓了?”

吴楞子苦笑道:“不是不敢,而是……而是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嘛!”

“兔崽子,你当老子是条笨牛?”乞丐又把刀子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快把朱怜怜的下落说出来,否则老子先宰了你,然后……”

“然后把我埋葬?”吴楞子又苦笑着说。

“混帐!”乞丐哼的一声:“老子杀你之后,然后再把你家中大小,统统斩绝杀尽,一个也不留!”

“使不得!使不得!”吴楞子这一下连鼻尖都在发白了。

乞丐桀桀一笑。

“那么,你说给老子知道,朱怜怜在哪里?”

吴楞子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她在……”

乞丐终于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

他离开了这条死胡同。

吴楞子仍然在死胡同里!

他的心脏已停止跳动,因为乞丐临走的时候,在他的额上刺了一刀!

这乞丐当然不是一个真正的乞丐!

他是谁?

吴楞子已永远不会知道。

就算是其它人看见这乞丐,恐怕也很难想象得到,他就是平时衣饰煌然,有“军爷”之称的文尚武。

既是文尚武,也是白统!

这里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它叫梅园。

此刻梅花已盛开,也是梅园在一年之中,最美丽的时候。

梅园的主人也姓梅,住在附近的人,都叫他梅五叔。

梅五叔在十余年前,买下了这座园子,而且定居下来。

他不是上海人,也不是北方人。

据说,他是从广东移居到此地的。

梅五叔喜欢梅花。

这时候,他正在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梅枝。

已到了午饭时候。

但他却仍然在默林里不断的整理梅花,彷佛已忘掉饥饿这一回事。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他脸色骤变。

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正在挥动一柄巨斧,在砍杀一株梅花!

梅五叔立时大喝道:“停止!停止下来!”

他很生气。

他握着一把已生锈的花剪,冲了过去,怒盯着这个人。

“你是谁?为什么潜入这里?”

“我是个杀手,不但砍杀梅花,也会砍杀任何一个人。”这人冷冷一笑。

“呸!我干你娘,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好欺负?”

“不管你是老头子还是个老太上皇,我既然已亲自来了,你就得听我的每一句话去做。”这人的语气充满威吓意味。

梅五叔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瞒你说,我姓白。”

“白统?”

“不错!你果然知道的事不少。”

梅五叔怒目相视,道:“我只是个闲来无事,以种梅养花渡日的老头儿,你们黑帮的纠葛,我绝对没有兴趣去管。”

白统冷冷一笑:“你以为可以瞒得过咱们黑虎帮的人吗?”

“瞒?我有什么事瞒着你们?”

“朱小姐在这里,对不?”

“朱小姐?什么朱小姐?”

“朱怜怜!”

“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古怪的名字,也不认识什么朱小姐!”

白统冷冷道:“梅老先生,你莫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道上的事,你最好少插手,否则,吃亏的仍然是你自己。”

梅五叔沉着脸:“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懂,这里是我的地方,你马上出去!”

白统把手中的斧头轻轻一扬:“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

梅五叔“呸”的一声,大声道:“你以为拿着家伙,就可以在梅园里作威作福了?

“噢,原来梅老先生也是个武林高手,这倒要领教领教!”

梅五叔怒道:“姓白的,你莫欺人太甚,梅某人虽然年纪老了,但自信骨头还很挺、很硬!”

白统哈哈一笑:“老人家何必这么大火气,晚辈就以赤手空拳,来领教梅老先生的高招!”

不等白统说完,梅五叔已狂吼一声,两步冲前,一剪向白统的腰间插去。

梅五叔果然是个武林高手。

他的动作矫捷勇猛,招式看似平凡,实则劲力内蕴,杀着无穷。

但他一剪刺出之后,就知道白统也是个可怕的对手。

只见白统的人忽然斜斜跃起,就像只凶猛的山猫。

当他落下去时,人已在两丈之外。

梅五叔吸一口气,身如车轮转动,连环扣杀,一冲过去就连续攻了五剪。

这五剪已包括刺、挂、削、拖、戳五种凌厉的进攻架势,等闲之辈,恐怕连一招都抵挡不住。

但白统却不等闲。

梅五叔攻出了五招,他的人仍然完全无恙。

他忽然冷笑:“梅老先生,你可要小心了!”

他才说了两句话,梅五叔又已攻了八剪。

然而,白统身形灵活,都给他一一闪避开去。

梅五叔陡地发出一声怪叫,招式一改,右剪左拳,配以双飞五梅腿,攻势有如排山倒海般,向白统迎面压下。

但白统的身形一展,又再跃起。

梅五叔所有凌厉的攻势,全皆落空。

但他似乎早已料到白统有此一着。

他并不着忙,全神贯注,把劲力运在双手。

他双手握剪,待白统落下来的时候,再施展全力一击!

瞬息间,一团黑影又已从半空飘下。

梅五叔暴喝一声,剪刀如箭矢般向这团黑影急刺过去。

飒!锋利的剪刀,已把这团黑影刺了个正着。

但梅五叔的心却陡地沉了下去。

因为这团黑影,根本就不是白统,只是他身上脱下来的一件外衣!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一招失误,自然也会带来失败的结果。

白统原来已在梅五叔的身后。

他在梅五叔的背后,推了一掌。

这一掌看来也不算怎样凶猛,但却已使梅五叔拿桩不住,狼狈地向前俯扑下去。白统没有再进一步对付他。

“梅老先生,到了你这种年纪,实在已不适宜大动肝火,更不该跟别人动手,还是多保重,也许还可以长命百岁。”

梅五叔已气得浑身发抖。

白统淡淡一笑,接道:“其实,离群雁只是个亡命之徒,为人也没有什么义气,你又何苦为了这小子而害苦了自己?”

梅五叔巍颤颤的站了起来,怒道:“姓白的,你休太早得意!”

白统叹了口气:“我现在给离群雁弄得头昏脑胀,还有什么得意之处?”

梅五叔怒瞪着他:“你到底是来找离群雁,还是来找朱怜怜?”

“唉,”白统又叹息一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朱怜怜的身世,我现在总算已经弄清楚了,她根本就不姓朱,而是姓白。”

梅五叔冷笑道:“广州白家的事,当真是一塌糊涂!”

白统道:“这也只怪白金虹太伤天害理,干出非法的勾当,害了整个白家!”

梅五叔想说话,但刚才中了一掌,内脏肺腑受到伤害,血气翻腾不已,才张开口,忽然“咯”的一声吐出了满口鲜血。

白统冷冷盯着他:“怜怜在哪里?快说出来,否则一把火烧掉梅园!”

梅五叔没有回答。

却有一人,突然从梅花丛中出现。

“白统,你欺人太甚了!”

一个黑衣人,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离群雁来了。

白统脸色深沉得可怕。

他本有许多计划,可以出其不意的把离群雁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掳劫怜怜,本来也是一个很绝毒的手法。

然而,怜怜还没到手,离群雁却已来了。

梅园花吐艳,杀气更逼人。

“这里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无论是谁能够死在此地,未尝不是一种福气。”离群雁忽然冷冷的说。

白统一耸肩:“白某向来都是个无福之人。”

离群雁却淡然道:“既然这样,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白统,动手吧。”

白统瞧着他,沉默了很久。

他彷佛正在考虑。

但他考虑了很久很久之后,却说:“这里的确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无论是谁死在这里,的确是一种福气,可是……”

离群雁接续他的话,冷冷道:“可是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死人,却未免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之至,对吗?”

白统点了点头:“确是这样。”

“也罢,”离群雁挥了挥手:“这里实在不适宜辟作战场,而且,今天我也不想杀人,更不想给别人杀了自己。”

“既然这样,在下告退。”

“不送。”

白统走了。

他本想带着怜怜走。

但离群雁及时回来,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是一个人来到梅园吗?

不!在外面,最少还有十几个汉子,正在等候着白统发出的命令,杀入梅园。

但白统的命令,始终没有发出。

因为他已察觉到,梅园四周,也来了不少彭巨强的手下。

双方一旦动手,鹿死谁手,实在是难以逆料。

白统不喜欢打无把握的仗。

既然离群雁今天也没有一战之意,他也就趁机率众离开梅园。

但离群雁却知道,他们必将还有碰头的时候。

怜怜的确在梅园里。

她很害怕。

她害怕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而是因为看见了梅五叔受了伤。

她扶着他。

梅五叔大笑:“别吃惊,我这副老骨头还能挺得住……”

话犹未了,他又咳出了一口鲜血。

晚上九点正,董祥正在账房里,“的的达达”的拨动着算盘。

这里是赌场的账房。

这是彭巨强在法租界里的豪华赌场。

董祥现年四十二岁,跟随着彭巨强已整整十年。

这十年来,他的工作表现,是极平稳的。

那就像是他的外貌,和一向做事的作风。

他绝不急进,但遇到该要纠正的地方,他也绝不会过分迟疑,而致耽误了大局。

他一直都是彭巨强深切信任的心腹。

这赌场,彭巨强也授予董祥极大的权力去经营。

董祥可说是尽力而为。

事实上,他干得很不错。

这赌场的生意与日俱增,每天晚上都客似云来。

彭巨强更满意。

但董祥却不满意。

他还要更进一步,把这座赌场的生意推向更高的巅峰。

九点零八分,董祥仍然埋头埋脑的在拨动着算盘。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

这人敲门敲得很急。

董祥眉头一皱:“进来!”

一个白衣汉子推开门,说:“大华钱庄的黄老板死了。”

“什么?他刚才不是还在外面赌骰宝吗?”

“是呀。”

“他怎会忽然死掉的?”

“他输了几千块,到厕所打了一个转回来,接着手风大顺,不但收复失地,而且还反败为胜,赢了万多块。”白衣汉子说。

“唉,我是在问,他怎会死掉?”

“他赢了钱之后,就走了。”

“黄富德的赌性向来如此,输了磨菇下去,赢了却很快就收手。”董祥道:“但他怎么会忽然死掉?”

白衣汉子道:“他离开赌场还没有十丈,就给一辆汽车撞倒了。”

董祥目光一亮:“他是死于车祸?”

白衣汉子道:“初时,咱们也以为他是意外身亡,但萧猛却看见那辆汽车的司机,是黑虎帮的杀手范缺。”

“范缺?”董祥脸色一变:“这厮已有三年没露面,现在居然在咱们的赌场门外杀人?”

白衣汉子道:“这才是最令人担心的事。”

董祥道:“座上的赌客知道吗?”

白衣汉子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太多人知道。”

“别让这消息传出去,尽量保持镇定。”董祥沉声说。

“要不要通知彭爷?”

“暂时还没有这个必要。”

九点二十五分,董祥在赌场的牌九桌旁,严密注视着。

任何异动,都很难逃得过他的眼睛。

忽然间,一个灰衣黑裤的汉子走近他身边。

他是萧猛,是赌场里的一员猛将。

他生平只有两种嗜好,那是女人和打架。

他在董祥的耳边轻轻说道:“赌场外又有一个赌客给杀了。”

董祥眼色微变,点了点头,说:“就当作没事般,别让这里的赌客知道。”

萧猛道:“属下知道。”

五分钟后,牌九桌上有个赢了大钱的豪赌客,要进入厕所。

董祥忽然吩咐萧猛:“跟着他进去,别让黑虎帮的人在厕所里下手。”

又过了五分钟,这豪赌客已回来。

他叫麦根,是个富家子弟。

但这两年来,他已输得太惨,最近几个月已绝迹于赌场。

今天他又忽然出现,而且手风很顺。

董祥松了口气。

他刚才还担心厕所里有黑虎帮的人埋伏着,现在看来,似乎是太敏感了。

可是,他忽然又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立刻带着两个赌场职员,到厕所里看看。

这赌场的厕所,每天都洒香水,所以赌客都笑说:“这是香厕。”

但董祥还没有进入厕所,就已嗅到另一种气味。

他立刻叫道:“掩鼻,厕所里有人放了毒气。”

厕所门一打开,立刻就冒出了淡黄的烟雾。

一个人,斜斜倚在厕所门外。

厕所门打开后,这人也跌倒在地上。

这人赫然竟是萧猛。

原来萧猛在厕所里给人打晖了。

不但如此,厕所里还给人放了毒气。

董祥迅速把萧猛拖了出来。

他伸手在萧猛的鼻孔前一探,不由脸色一变。

“好厉害的毒气。”

一个手下说:“萧猛怎样了?”

“已咽气。”董祥不再犹疑,立刻派人去通知彭巨强。

然后,他去找麦根。

但麦根却已走了。

董祥脸色一寒:“这小子有跷蹊!快去把他找回来。”

但麦根却已一去无踪。

董祥咬了咬牙,暗骂自己蠢才。

他派萧猛去保护麦根,想不到反而给麦根暗算了萧猛!

那麦根早已在赌场上输得一穷二白,今天卷土重来,显然是黑虎帮的阴谋。

这真是气坏了董祥。

从各种情况看来,黑虎帮显然已经蠢蠢欲动。

说不定,今天这里还会发生很多惊人的事。

十点左右,赌场里的气氛大不寻常。

有不少赌客已知道,这里接二连三发生了凶案。

他们都悄悄离开了赌场。

本来,这个时候赌场还是应该很热闹的。

但经此变故,现在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赌客而已。

彭巨强已暗中增派人手,在赌场里加强戒备。

黑虎帮若在这时候袭击赌场,势必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火并。

在此同时,翠莲夜总会的场面,相当旺盛。

虽然在不久之前,这里的杜经理和一群伙计,遭遇到可怕的袭击,横死街头,但人们似乎已把这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乐队不断地在演奏,唱歌的女郎也唱得很起劲。

每个人都在纸醉金迷之中,谁也想不到,在这乐韵悠扬的时候,忽然会杀出一群蒙面杀手。

他们都手持武器,向夜总会的伙计袭击。

他们又大肆捣乱。

为首一人,穿笔挺西装,脸上戴着一副青渗渗的面具。

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神态。

但他手挥长刀,杀气腾腾,一出手就杀了三人。

忽然有人惊呼:“他就是文尚武!”

文尚武!

白统!

彭巨强似乎是估计错误了。

黑虎帮声东击西,故意在法租界的赌场上弄得风声鹤唳,其实却在翠莲夜总会大举出击。

原本情调幽雅的地方,忽然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谁能控制这乱局?

谁能制止白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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