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碑旁的剑,已在黑衣少年的手中。
黑衣少年剑法不弱,但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却没有占到丝毫便宜。
他身上最少已有七八道血痕,其中犹以左腿上挨的一刀最要命。
他几乎无法站直身子,只是一跛一拐的与灰衣刀手周旋。若再拖下去,他这条小命势非丢掉不可。
幸好除了他之外,这里还一个脾气极古怪、武功也极高的老人。
老人不想他死。
但那几个灰衣刀手却遭殃了。
老人虽然赤手空拳,但掌、拳、指、腿和点穴功夫都精妙绝伦,那些灰衣人根本还没有清楚老人怎样出手,就已纷纷倒了下去。
黑衣少年气喘不休,已然筋疲力竭。
他扶剑半跪在地上,一双呆滞的目光直盯着老人。
老人也瞪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不必谢我,我也知道你不想对老夫说半句感谢的话。”
黑衣少年唇片启动,似是要说些什么的。
但老人立刻又说道:“闭上你的嘴,除了敷药之外,你什么事都不必做。”
他抛了一盒药膏给黑衣少年,然后又撕了一块野猪肉,大嚼起来。
黑衣少年忽然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理会他们是什么人,也不必理会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总而言之,你现在的处境麻烦之又麻烦,再等三天,你师父若没回来,就不必再等了。”
黑衣少年神色黯然。
他又把那柄长剑放在石碑旁。
老人叹了口气,喃喃道:“年少气盛,不知死活,终于死在奸人之手,卫翔鹤,你实在是他妈的太蠢!太蠢!”
黑衣少年突然大哭。
老人摇头,道:“此时不宜哭。”
黑衣少年哭声渐止。
老人又道:“三天后师父还不回来,那时候才一并哭个饱亦不为迟,省得哭来哭去,浪费眼泪。”
黑衣少年哭声倏地停止。
他的泪已化为血,他的嘴唇已被自己的牙齿咬裂,鲜血汨汨而出。
老人横了他一眼:“这叫流血不流泪?嘿嘿,蠢极!可知血极宝贵,如此浪费,简直比猪还蠢!”
黑衣少年拧转身子,背对着他。
老人突然“唷”的一声叫了起来。
“倒霉,又给猪骨毁了一颗大牙,唉唷……”
夜更深,火光渐渐熄灭。
老人和黑衣少年都睡着了。
陪伴着他们的,还有八具灰衣人的尸体,和那已长埋在墓穴内的卫翔鹤。
(二)
翌日,挖了大半天黄土,黑衣少年总算埋掉了八个灰衣人。想起昨夜的事,他不禁由衷的佩服这老人的武功。
他腿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伤口还很疼。但他不惯与死人为伍,这八具灰衣人的尸体,他是非要埋葬不可的。
老人又在煮粥。
他盛了一大碗给黑衣少年。
“你想吃粥,还是想用粥来洗头?”
黑衣少年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他说:“我的头很干净,舌头却很干燥。”
老人笑了,笑得很愉快。
“你虽然也很笨,但总算比你师父聪明一点。”
黑衣少年脸庞掠过了一片阴影。
老人把粥放下,又回到那屋子里。
烫热的粥早已凉透,黑衣少年还是没有把它吃掉。
他只是用手握着那一把已变了色的剑,在卫翔鹤的墓前发呆。
蓦地,又传来了老人的声音。
“你不饿?”
黑衣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耳朵仿佛埋葬在黄土下。
老人又说道:“老夫找到了一柄铁铲子。”
黑衣少年毫无反应。
老人出来了,他手中果然有一柄铁铲子。
他走到卫翔鹤的墓前,忽然举铲就向墓地上锄下去。
黑衣少年大惊。
“你在干什么?”
“找你的哥哥!”
“你疯了?”
“老夫没疯,只不过叫卫翔鹤帮老夫一忙。”
“你究竟想怎样!”
黑衣少年又惊又怒,“他还能帮你干什么事?”
老人淡淡道:“老夫只想叫他劝劝你,快点把这碗粥喝掉!”
黑衣少年愣住。
老人又道:“老夫还要他劝劝你,别老是愁眉苦脸的,看你这副样子,简直比小主妇输了私房钱还更难看,没出息!”
黑衣少年气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无话可说。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乖乖的把那碗粥喝掉。
这碗粥不稀,黑衣少年吃了一大碗,已有八九分饱。
老人笑了。
他在卫翔鹤的墓前鞠躬道:“你果然有办法,你的弟弟很听你的说话。”
这老人是不是疯了?
(三)
三天过去了,黑衣少年的伤势逐渐好转。
老人的药膏很灵验,果然具有接骨生肌之功。
但黑衣少年并不愉快,他的心情更恶劣。
因为他的师父还没有回来。
第四天,清晨。
一个四尺八寸高的中年侏儒,突然在竹林内出现。
黑衣少年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黑衣少年。
中年侏儒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你是不是孤星老人的徒弟?”
黑衣少年眉心一聚,终于点头。
“你就是七郎?”
黑衣少年又点头。
中年侏儒叹息一声,眼珠子骨碌地一转,忽然道:“龙在田先生在不在?”
七郎还没有回答,老人的声音已响起:“老夫当然在此。”
中年侏儒立即翻身便拜。
原来那老人姓龙,名在田,乃江湖异人,脾气怪,武功极高。
中年侏儒恭声说道:“鄙人乃‘百镜神翁’东方续门下刀镜双奴之一。”
龙在田拈须一笑:“你是刀奴上官来来?”
“正是。”
“东方老儿与老夫乃多年相识,他近况如何?”
“我家主人近况不妙。”
“如何不妙?有病乎?受伤乎?行将就木快要与世长辞乎?”
“我家主人无病无伤,看来活到二百岁亦非难事。”
“既然如此,又有何不妙之处?”
“我家主人棋艺精湛,已十年未逢敌手,是以一直闷闷不乐。”
“原来如此。”龙在田大笑,“放眼江湖,除却老夫与孤星老儿之外,恐怕难有几人,能在此道上与东方老儿分庭抗礼了。”
上官来来忽然沉重的叹了口气。
龙在田眉头一皱:“有什么事令你怏怏不乐?”
上官来来沉声道:“我家主人再也没有机会与孤星老人对弈。”
七郎脸色惨白,大声道:“你……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来来道:“孤星老人三日前在长安城外,给一群神秘的杀手伏击,身中数十刀惨死。”
七郎厉声道:“你在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
上官来来一怔。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说的不错,我为什么要撒谎?撒了这个谎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七郎浑身颤抖。
上官来来又道:“我来到这里,把这件事说给龙先生知道,是希望他小心一点,别重蹈孤星老人覆辙。”
龙在田淡淡道:“你放心,老夫虽然不太聪明,却也不会像孤星老儿那样愚蠢,贸然的就找人算帐。”
上官来来叹了口气,道:“孤星老人可是个好人,我家主人闻讯,已整整两天没吃过饭。”
龙在田向七郎道:“你现在已该明白,凭一两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无法为你哥哥报仇的。”
“不,我不相信这些鬼话!”
七郎怒叫起来:“告诉我,是谁杀死他们的?”
龙在田淡淡道:“老夫不说。”
七郎道:“就算你不说,我也可以查得出来的。”
龙在田道:“就算给你查出来,那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一条死路?”
“我不怕死!”
七郎大声道:“我现在就去找师兄,他一定会和我联手对付那些恶贼的!”
上官来来盯着他,忽然道:“你的师兄,是不是洛阳城的丁猎?”
“正是丁猎。”
“这可糟了。”上官来来叹了口气道:“江湖传言,他已给人杀掉!”
七郎颤声道:“他武功远在我之上,怎会轻易给人杀掉?”
上官来来道:“孤星老人武功岂非更高?他又何尝不是已经给人伏击身亡?”
“胡说!”七郎怒道:“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上官来来耸了耸肩膀,说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都和我没有关系。”
龙在田挥了挥手,对上官来来说:“你走吧,他的心情很恶劣,再扯下去说不定会给他揍一顿。”
上官来来瞪着眼,道:“我又没有得罪他,又不是欠他银子没有还,为什么要揍我?”
龙在田道:“世间上,本来就有许多蛮不讲理的人,他们揍人,不必讲理由的。”
上官来来道:“他看来不像个蛮不讲理的人。”
龙在田又道:“他不像,老夫像。”
上官来来一愕。
龙在田又道:“你若还不走,他不揍你,老夫也要捧你,而且还永远不再和你家主人下棋。”
上官来来吃了一惊,道:“揍我一顿那是小事,龙先生若因此不和我家主人下棋,这条罪名小的却是担当不起。”
龙在田道:“所以,你现在立刻就要走!”
上官来来忙道:“我走,我走。”
这个侏儒终于匆匆走了。
七郎在发呆,脸色苍白得可怕。
龙在田叹息一声,道:“你师父虽然笨一点,却是个好人,虽然不算短命,但死在宵小鼠辈之手,这口气连老夫都咽不下去。”
七郎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龙在田道:“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有没有本领为师兄长报仇,为江湖诛恶除害。”
七郎道:“我去找他们拼命!”
“拼命?”龙在田冷笑,“你有几条小命?拼掉了这条小命,将来有谁能为你去报仇雪恨呢?”
七郎大声道:“我不管!”
龙在田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洪亮,甚至比七郎还更大声:“你不管我管!”
七郎道:“这种事就算是谁都管不着,没有人能阻止我去找仇人算帐!”
龙在田道:“别人也许不能,但老夫能!”
七郎不再理睬他,施展轻功,穿过那片茂密的竹林。
背后忽然传来龙在田的声音。
他冷笑道:“你若能离开这竹林,老夫就把头发胡子统统刮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我就去做和尚。”
七郎不理他。
龙在田去做和尚也好,做皇帝也好,都与自己没有关系。
他自信轻功不错,应该很快就可以离开这片竹林。
竹林外有一条小路。
小路已在目前,七郎身形走势更急。
哪知小路上,忽然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
蓬!这块巨石最少也有七八百斤的重量,几乎已把整条小路都堵塞住。
当然,七郎可以从大石上飞越过去,但在大石上,却有一个古怪的红衣汉子,笑眯眯的盯着他。
七郎冷笑。
“你以为凭这块石头就可拦住我?”
红衣汉子淡笑着,缓缓地说道:“这块石头当然拦不住你,能我但!”
七郎一呆。
一时间,他实在听不懂“能我但”是什么方言,只觉得这个红衣汉子行动古怪,说话的声音也是古怪之极。
在大石上的红衣汉子,的确是古怪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