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虎楼是一座很宽敞,却也很阴沉的大屋子。
紫衣人、尹青霖双双穿过一个只有树木而没有花朵的圃子,来到了虎楼的大厅内。
大厅很深沉。
偌大一座厅子,只在厅中的大案上点着两根蜡烛。
一个神色肃穆的锦袍人,正在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大案旁。
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青惨惨、木无表情的面具。
这人就是天绝教里,号称“虎爵”的神秘高手!
紫衣人、尹青霖分立左右。
虎爵缓缓坐下。
他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谁都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怎样。
虎爵不但脸上罩着一副面具,连一双手也戴着闪闪发亮的银手套。
他忽然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的说道:“阮堂主、尹堂主,坐!”
除了“阮堂主”、“尹堂主”这两个称呼之外,他只说了一个“坐”字。
虎爵没有命令他们坐,他们绝不敢就坐。
虎爵既已叫他们坐下,他们也不敢不坐。
天绝教是一个绝对服从上级命令的组织。
天绝教中人,宁愿砍掉自己一双腿,也绝不敢违令。
本来没有人敢违背天绝教。
但现在,天绝教出现了一个叛逆,那就是曾非禅!
(二)
阮堂主向虎爵作出了一个不太冗长的报告。
这项报告只提及两个人。
这两人就是曾非禅、庞巨龙。
而这位阮堂主,也就是济南府的阮英杰!
很少人知道,济南阮三少爷,早已投在天绝教门下。
更绝少人知道,江湖上不少后起之秀的年轻高手,都已成为天绝教中人。
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也是江湖上极大的隐忧。
而这个“虎爵”,又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阮英杰的报告完结后,虎爵没有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厅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虎爵忽然道:“你们跟我来。”
这也是命令。
虎爵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
阮英杰、尹青霖当然也只好跟着。
虎爵把他们带到一座地牢。
这不但是地牢,也是个不见天日的牢狱。
狱中囚着一个白衣老人。
这白衣老人的一双眼睛已然瞎掉,身上的衣裳也是残缺不全,脏乱不堪。
与其说那是白衣,不如说是一袭灰衣更为恰当。
他被囚在最牢固的一个石室里,就算他本来是个武功盖世的人,此刻都必已插翅难飞。
虎爵燃亮着一支火炬,照在这白衣老人的脸上。
白衣老人面露怒容。
虽然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但仍然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光芒,映照在自己的眼睛里。
“滚!你们统统滚出去!”白衣老人怒吼。
虎爵没有理睬他,只淡淡的对阮、尹二人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阮、尹二人同时摇头。
虎爵干笑一声,缓缓道:“他姓白,叫白高飞。”
尹青霖忍不住道:“他就是神马天君白高飞?”
虎爵点点头。
他又说:“只不过从此刻开始,他不再叫白高飞了。”
阮英杰道:“为什么?”
虎爵道:“因为,他已不必拥有名字了。”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地从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除下了一只虎纹玉戒指。
这玉戒很名贵,看来必是无价之宝。
但他除下这玉戒后,就随手丢掉。
他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丢掉它,而是像一支暗器般向白衣老人的咽喉射去。
“哎!”白衣老人同时一声闷哼,那枚玉戒竟已嵌进他的喉管里。
虎爵的手劲实在惊人。
白衣老人登时气绝,倒下。
他本是一代豪杰,但现在豪杰已死,他也不必再有名字。
(三)
杀白高飞,是一件很多人都曾经想干的事。
早在四十年前,白高飞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武林高手。
越了不起的人,往往也最容易招惹仇家。
他有仇家,而且多得不可计算。
白高飞脾气又臭又硬,只要遇上不合理的事,就算面对天下间权势最大、武功最高的人,他也要伸手管上一管。
神马天君白高飞并不好惹,无论是谁想动他一根毫发,都并不容易。
要杀白高飞的人不知凡几,但那些人却全都活不下去。
白高飞向来自命英雄。
他也确是个英雄。
然而,此刻已是英雄末路,虎爵手中的一枚玉戒,轻而易举的,就结束他那辉煌灿烂的一生了。
他们又回到那大厅之中。
虎爵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但语气却比刚才沉重得多。
“白高飞已经死了,但这件事必须保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阮英杰、尹青霖同时点头:“属下知道。”
虎爵沉声接道:“白高飞虽然死了,但我仍然要白高飞这个人活着。”
他这两句话,似乎很矛盾,也很可笑。
但阮英杰、尹青霖都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都已知道虎爵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
虎爵森冷的目光,从那青惨惨面具的两个小孔中射出,看了阮英杰一眼,然后目光又落在尹青霖的身上。
阮英杰不敢和虎爵的目光接触。
但尹青霖却不闪避。
虎爵盯着他,他也盯着虎爵。
过了半晌,虎爵忽然道:“我已找到了易天生。”
尹青霖道:“是不是凉州的巧手金童易四?”
虎爵点头:“正是易四。”
尹青霖道:“白高飞的人皮面具,想必已大功告成?”
虎爵又点点头:“已在昨夜全部完成了。”
他叹了口气,接道:“易四不愧是巧手金童,可惜太不自量力。”
阮英杰道:“他想逃离虎楼?”
虎爵道:“当他完成白高飞的人皮面具之后,就想离开这里。”
阮英杰道:“他跑不了。”
虎爵道:“当然跑不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跑。”
阮英杰抽了口气:“你杀了他?”
虎爵冷冷一笑:“易天生是你的同门师兄,我怎会杀他?”
阮英杰一呆,不敢再说一句话。
虎爵忽然拍掌。
掌声三响后,两个红衣小童,从内堂走了出来,每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精致美丽的银盘。
每只银盘都有一把刀和一把剑。
虎爵淡淡的说道:“你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人要负起冒充白高飞的任务。”
阮英杰、尹青霖同时点头。
虎爵续道:“冒充白高飞的人,身负重任,这消息万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就会影响本教的全盘计划。”
阮、尹二人又点头。
虎爵冷冷接道:“本教有南北二堂,另设四分堂,你们现在虽然是分堂堂主,但目下已有机会晋升为唤雨堂堂主。”
尹青霖道:“唤雨堂堂主本是……”
虎爵截然道:“别再提他,他已经死了。”
尹青霖仍然追问下去:“他是怎样死的?”
虎爵默然,许久许久才道:“是我杀的。”
尹青霖道:“他犯了错事?”
虎爵厉声道:“他刺杀教主!这答复你是否还不满意?”
尹青霖不敢再问了。
经过一阵沉默,虎爵才接道:“阮堂主、尹堂主,这是你们晋升为唤雨堂堂主的机会,只要你们其中一人能击败对方,生死不论。”他说完之后,就悄悄的退开一旁。
两个红衣小童,分别把银盘上的武器,呈递给阮英杰、尹青霖。
两人的脸上都是木无表情。
决一死战!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也是虎爵的命令,无论他们彼此间是否想动手较量,此刻已再无选择的余地了。
但事实上,他们本来早就有意一较高下。
尤其是阮英杰,他更是早有杀害尹青霖之心。
他不能忍受尹青霖。
他妒忌尹青霖。
是不是尹青霖每一处的表现,都比他更高明一点?
他不知道。
但他却知道,自己苦练了十五年的刀法,最少可有九分把握能把尹青霖杀掉。
所以,他选择的武器,是一把刀。
这是一把使他很称心满意的刀。
尹青霖没有选择。
他不要刀。
也不要剑。
虎爵没有反对,着令红衣小童退下。
刀锋杀气逼人,尹青霖却悠然地站在杀气之中。
他的身上也有杀气。
而且比刀锋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还更浑厚。
刀锋闪着寒光,阮英杰的眼睛也锐利如刀。
“眼睛之刀”若能杀人,尹青霖此刻已死。
但无论多锐厉的目光,都不能杀人,要割断别人的喉管,必须挥刀。
阮英杰自信对“刀”这种武器,有很深刻的认识和了解。
无论多么沉重的刀,在高手的手里,它可以发出最灵巧、最美妙的招式。
无论怎样单薄而小巧的刀,落在高手的手里时,都可以发出威猛沉重的攻势。
这就是“运用自如”!
无论任何人,只要能把手中武器“运用自如”,那么无论武器如何劣拙,都不重要。
阮英杰了解到这一点,可见他对刀的认识已很深切。
但他也了解到,凭自己目前的修为,还未能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
但他现在手里已有一把很称心满意的刀。
他深信必可凭着这把刀击败尹青霖。
尹青霖居然以赤手空拳接战,实在是太骄狂,太看不起自己。
他决意让尹青霖后悔,毕生最后一次的后悔。
一声厉喝,阮英杰终于发动了攻击。
刀光闪动,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刀锋上迫向尹青霖。
他的刀法令人目眩,他的目光冰冷如雪。
这是阮家祖传下来的惊鸿十八刀,这套刀法集合了沉雄、飘忽、诡异、狠辣各种特点,共冶一炉,配合着身形的巧妙变化,出手之间几令人无路可寻,根本无法知道下一刀将会从什么位置向自己砍过来。
阮英杰连发九刀。
这九刀的变化,已足以让别人看得连眼都花了。
但尹青霖却很特别。
他的眼睛仿佛已化为两颗石珠子,虽然阮英杰的刀势千变万化,但他却根本没有去看这把咄咄逼人而来的刀。
他的视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阮英杰,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阮英杰的目光本也很冰冷,很锐利。
但渐渐地,他的眼色变了。
他的目光不再锐利,变成凝惑,甚至是有点惊惶。
他原本对自己这九刀很有信心,就算未能立刻把对方置诸死地,最少也可以给予尹青霖一个重创。
但事实上却并不如此。
尹青霖没有变。
他只是凭着几个看来简单到极点的动作,就把这九刀化解于无形。
他的眼神没有变,表情没有变,甚至连站立的位置也没有变。
但阮英杰却已变了,而且变得太快,也变得太多。
他不再是那么气定神闲。
“嗨!”一声稍嫌急躁的暴喝声响起后,阮英杰又再把惊鸿十八刀下半截的九刀挥出。
这九刀矫捷、阴柔、杀气浓重。
同样是九刀,但这九刀的威力,又比刚才那九刀厉害了不知若干倍。
可是,尹青霖还是没有变。
这九刀和刚才那九刀,都同样不能使尹青霖有任何变化。
但前后不到一刻间,阮英杰似已变成了两个人。
他的自信,他的勇气,甚至连妒忌之心都已消失,换回来的却是满头冷汗。
他以前一直看不透尹青霖这个人,只觉得这人可恶、可恨、可杀!
但他现在却是看不透尹青霖的武功。
看不透的人,看不透的武功。
面对着如此的人,如此的武功,还有什么事会令阮英杰更心惊肉跳?
有!
令他更心惊肉跳的,是他看出了尹青霖的眼中,已流露出浓重的杀机。
他现在已不再想杀尹青霖,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动不了他一根毫发。
他现在只想保命。
保存着自己的性命。
“呛啷”一声,锋利的刀已跌在地上了。
阮英杰弃刀,然后说:“我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他没有说谎。
他以前一直不服尹青霖,但此刻已无法不心服口服。
他已认栽,尹青霖是绝对没有理由杀他的。
这一点阮英杰已看得很准。
可是,他以为看得很准的事,却又错了。
尹青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理会虎爵有什么反应,忽然把跌在地上的刀踢起。
飒!
刀柄在尹青霖的手中,但刀锋却在电光石火之间,刺入了阮英杰的胸膛。
阮英杰脸如死灰。
“尹堂主……你怎敢杀我?”
尹青霖拔刀,然后才慢慢的说:“我们的计划,绝不能让你知道,所以,你只有死。”
“你们根本可以不必让我……我知道的。”
“本来不错,但你这人已没有半点用处!”尹青霖冷冷一笑道:“除了林雪娇之外,你还会关心谁?你还能干些什么事?”
“胡说……”
“尹堂主并没有胡说!”虎爵忽然长长的叹口气道:“这半年来,你已犯了三次严重的错失了,而且还一直希望击败尹堂主,倘若你有真实本领,那还罢了,可惜,你的刀法还不行,头脑更不行。”
“所以我只有死。”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休怪尹青霖,也不能怪我。”
阮英杰惨笑。
对他来说,这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谁叫他的武功比不上尹青霖呢?
他只有死。
挨了那一刀,也不由他不死了。
(四)
黄昏,夕阳如血。
潘若侯的脸色却苍白得像是没有半滴血在身上一样。
卫七龙已把蛇头草带到藏龙坳,花雨傲这条性命总算可以保存下来。
饶是如此,怒龙上人和潘若侯忙了整天,也担心了整天。
花雨傲已晕迷多日,在他还未醒来之前,谁都不敢有绝对的把握,幸好到了黄昏之际,他终于醒转过来了。
怒龙上人松了一口气,潘若侯也松了一口气。
“三天之内,他不能喝酒,三个月之内,不能亲近女色,还有在三年之内,不能再中这一种毒,否则神仙难救。”
花雨傲如在梦中,又似从枉死城里绕了一个转。
怒龙上人咬牙冷笑道:“尹青霖,你好大的本事,连北三龙的弟子都敢动,莫非是吃了豹胆熊心!”
——花雨傲不但是金陵第一剑,也是北三龙的弟子。
难怪他的武功如此高强。
怒龙上人又问潘若侯:“小花的武功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潘若侯回答说道:“在十天之内,即可无恙,但要真正的动手,还须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方可。”
花雨傲闻言,为之一阵吃惊。
“四十九天?”
“不错,在四十九天之内,你若强自运用内力,对五脏、血脉俱有极坏的影响,说不定还会走火入魔,产生不可收拾的恶果。”
这几句话,实在令人听来为之心惊肉跳。
对于一个练武之士,“走火入魔”简直比死亡还更可怕。
怒龙上人立刻对花雨傲说:“四十九天不动手,虽然是纳闷一些,但却可换回一条性命,其实还划算得很!”
花雨傲叹了口气道:“师父有所不知,弟子还有不少事情,非要在短期内完成不可,这下子武功不能发挥,岂非急煞人也!”
怒龙上人一愕。
“你有什么事非做不可?说出来,让师父去干!”
花雨傲叹道:“神马令现在已落入鬼神谷中。”
怒龙上人目中射出了寒光,沉吟半晌道:“这是神马谷的最高令符,落在鬼神二尊者的手里,那可不妙。”
“正是如此。”花雨傲道:“弟子有意一闯鬼神谷,把神马令夺回来,然后交给白高飞门下传人。”
怒龙上人点头道:“你这主意很好,为师很赞同。”
花雨傲道:“但弟子……”
“不必说了!”怒龙上人截口道:“你现在什么事都不必管,也不必担心,尽管休养,这件事为师自有主意。”
花雨傲叹了口气道:“鱼帝之怎么样了?”
怒龙上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道:“鱼猴双帝,现在都已落在万毒妖姬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