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郭二婆子租用这辆木头车的,是个陌生人,郭二婆子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却一上来就觉得这人很和气、很可爱。
其实真正可爱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人袋里白花花的银子。
他大约四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袭灰衣,相貌平凡,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也没有人理会他花了多少银子去租一辆木头车。
但等到他把木头车推回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车上竟然载着十条血淋淋的腿。
不是猪腿,不是羊腿,而是看来还是“新鲜”的人腿。
商旅中已有人在尖叫,有人昏厥,更有人呕吐不止。就算没尖叫、没昏厥、也没有呕吐的那些人,都已给这辆充满血腥的木头车吓得呆若木鸡。
郭二婆子也呆住了。
倘若她知道那灰衣人租用木头车,竟是用来运载人腿的话,那么就算再给她十倍的银子,她也绝不肯把车子租出去。
她是个贪财的人。
贪财是毛病,但她还有一个更大的毛病,就是迷信。
看见了这一车子的人腿,她终于也昏倒过去,她知道自己的霉运来了,而且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有好运。
一月后,某地某尼姑庵多了一个尼姑。
这尼姑就是郭二婆子。
(二)
雨越下越大。
木头车上的人腿,本来血迹斑斑,但已渐渐被雨水冲得很干净。
干净得发白,干净得令人不忍卒睹。
没有人敢看。
虽然雨已很大,但那些在荼馆里避雨的茶客,已纷纷四窜开去。
他们都是善良的百姓。
他们本来怕被雨淋,但现在即使外面下的是狗粪,他们也不敢再留在这间茶馆里。
狗粪虽然又臭又讨厌,但却还远不如人血那么令人感到可怕。
尖叫的人跑了,昏厥的人被同伴抬走了,呕吐的人就算要呕血、呕出胆汁,也都急急离开这里再呕。
只有三个人还是那副样子。
他们仍然坐在椅子上,喝茶,望望天色,偶然也向那辆木头车上一瞧,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们并不是呆住,更不像是吃惊,倒像是觉得平平无奇,似乎那灰衣人推着的木头车,车上载着的只是些猪腿、羊腿一样。
车上的当然不是猪腿、羊腿,而是人腿。
除了视力极有问题的人之外,谁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们当然也看得很清楚了,但他们却连一点特别的反应也没有。
不!
其实该倒转来说,他们没有半点特别的反应,其实就是很特别很特别的反应。
事不寻常,人也不寻常。
仍然逗留在茶馆里若无其事的,就是那个屠户,和那一对远赴京师的夫妇。
(三)
车子已推到茶馆里。
屠户忽然走到车前,拿起一条人腿,看了又看。
灰衣人淡淡道:“这不是猪腿,你不会有兴趣的。”
屠户摇摇头:“错了,正因为这不是猪腿,我才有兴趣慢慢欣赏。”
灰衣人道:这也不是漂亮女人的腿,就算你有点不正常,也不该拿着这条男人腿看得津津有味。”
屠户这次却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是一条男人的腿。”
灰衣人悠然道:“这车子所有的腿,都是男人的腿,而且都很粗糙,贱肉横生的,一点也不好看。”
屠户一笑道:“的确不好看,它太粗糙。”
那对夫妇忽然齐声冷笑。
那妇人首先冷笑着道:“别人的腿贱肉横生,倒不知道他们的腿又怎样?”
丈夫也冷冷的道:“他们的腿一定好看得很,否则怎会这样批评别人的腿!”
妇人忽然嗔道:“当家的,我想看看他们的腿,你能不能叫他们给我看看?”
丈夫眉头一皱道:“就只怕他们不肯脱掉裤子。”
“去你的!”妇人啐了一口:“奴家又不是要看别的东西,只是想看看他们的腿,干吗要他们脱裤子?”
“娘子骂的是!”丈夫讪讪一笑道:“依你之见,又该怎么办才对呢?”
妇人一叹,良久才道:“他们都是大男人,要他们脱裤子是万万不能的,一来他们绝不肯脱的,二来奴家也不敢看!”
说到这里,居然脸上一红。
灰衣人和屠户互望一眼,不由冷笑。
那丈夫蓦地一拍桌子道:“娘子之意,莫不是把他们的腿也砍下来?”
妇人横了他一眼:“你不敢?”
丈夫双肩一耸,苦笑着道:“娘子有命,莫说是砍他们的腿,就算是砍自己的腿,也是万万不敢不从的。”
妇人一笑,笑得很甜美,很满意。
那丈夫一面说,一面解下了包袱。
包袱里有金元宝、金叶子、两套质料很单薄的衣裳。
除了这些事物之外,还有一把剑。
屠户嘿嘿一笑,说道:“两位说是要上京师去投靠富戚的,却带剑而行,莫不是存心去谋财害命?”
那丈夫摇摇头道:“谋财害命是一种很缺德的事,俺不干。”
妇人说道:“奴家现在不是叫你去谋财害命,只是叫你把他们的腿都砍下来,这是不算缺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