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三龙之一的“醉卧中原”庞巨龙,是个庞然巨物。
他身材魁伟,饭量和酒量,都同样吓人。
他有个原则,就是吃饭的时候绝不喝酒,喝酒的时候也绝不吃饭。
他这人看来整天就是醉醺醺的,但对于酒和饭这两件事却分得很清楚。
此位庞君还有个特点。
别人认为他该出现的时候,他无影无踪。
等到别人认为他不会出现,也不该出现的时候,他却抱着那大得惊人的铜葫芦,懒洋洋的来了。
“醉卧中原”那个“卧”字,也绝不是别人胡乱地说上去的。
庞巨龙不大喜欢坐。
当别人正襟危坐的时候,他却总是喜欢以手托腮,懒洋洋地像只吃饱了的老虎躺在地上。
他的功力也极为特别,经常躲在地上把敌人打得叫苦连天。
所以,也有人对他称之为“躺下去的武功。”
这人老是躺躺卧卧,甚不雅观。
但在某一个人的面前,他永远都不敢躺躺卧卧。
因为这人曾经警告过他,倘若看见他无缘无故的卧在地上,就一针刺穿他的铜葫芦。
铜葫芦是他的命根子。
他宁愿给别人刺一剑在自己的大腿上,也不愿意这个铜葫芦受到半点的损毁。
据他说,这葫芦极具灵气,不好喝的酒灌进去,再倒出来,就会变成佳酿,倘若他把佳酿倒进去,再倒出来的时候,那就是琼浆玉液,那种滋味委实无以上之。
事实上,曾经有不少剑客,用剑想刺穿这个铜葫芦,但却连剑锋都折断了。
只不过这个警告庞巨龙的人,并非寻常的人,他用的剑,也不是寻常的剑。
别人的剑虽然不能刺穿铜葫芦,但这人的剑却极可能例外。
庞巨龙不敢冒这个险。
所以,每逢他见到这人的时候,就绝对不敢“醉卧”的地上。
所以,当游龙真人在飞龙小院会见庞巨龙的时候,庞巨龙是正襟危坐,而且姿势比私塾里的学生还端正。
别人坐得端端正的,并不会怎样特别。
但庞巨龙端端正正的坐着,却反而令人有点滑稽的感觉。
他本来就不像个这样稳重的人。
看见了庞巨龙,怒龙上人立时大笑道:“好!真好!”
庞巨龙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淡淡的说道:“好在哪里?是不是我坐的姿势有点像观音菩萨是么?”
怒龙上人摇摇头,笑道:“洒家不是说你坐得好,而是说你来得好。”
庞巨龙瞪了他一眼:“我来了就是来了,还分什么好与坏?”
怒龙上人又摇头:“上次你来的时候,就来得很坏,来得极不合时。”
庞巨龙立刻闭上嘴巴,不说话。
游龙真人却忍不住道:“你上次来的时候有什么岔子?”
怒龙上人叹了口气:“他的大葫芦已没有酒。”
游龙真人道:“不打紧,藏龙坳里不乏佳酿。”
怒龙上人又叹了口气:“偏就是那么凑巧,刚刚喝完最后一坛。”
游龙真人不由失笑。
庞巨龙忽然冷冷一笑:“这一次我学乖了,大葫芦里早已装得满满的,而且还带来了八百斤女儿红、汾酒、荷香露,井底烧……”
怒龙上人一怔:“你真的带了八百斤酒到此?”
庞巨龙道:“这种事何必骗你?”
怒龙上人眉头一皱:“酒呢?”
庞巨龙悠悠道:“当然不必我亲自抬上来,随后有脚夫挑来也。”
怒龙上人道:“你不是和他们一起到此?”
庞巨龙道:“他们的脚程怎及得我?此刻多半还在途中,走得气喘眼发白。”
怒龙上人又是眉头一皱,却没有再问下去。
庞巨龙却又道:“上次我来的不合时,今番又怎样?”
“合时极了。”
“莫不是藏龙坳现在已经变成了藏酒坳?”
“那倒不是,洒家虽也偶然喜喝三两杯,但对于酒这种穿肠毒药,总是觉得可有可无,所以女儿红、竹叶青、高梁、大曲这一类之物,仍然欠奉。”
“什么酒都没有?”
“唯有烧刀子一坛而已。”
“这是劣货。”
“劣货总比没货好。”
“幸好我已亲自带酒到此,就算滴酒欠奉,也不愁吊瘾!”
“但洒家却要奉劝一句,还是少饮为妙。”
“又不是天塌下来,何必戒酒?”庞巨龙冷冷的一笑,说道:“就算天塌下来,仍然喝了再算。”
游龙真人忽然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有件事情你一定不知道,否则你现在绝不会这样轻松。”
庞巨龙一怔:“是什么事?”
游龙真人盯着他,缓缓地说道:“小花给人暗算,险些没命!”
(二)
庞巨龙一直都坐在椅上,坐得很端正,很端正。
但当他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这张椅子他再也坐不下去了。
因为这张椅子,已忽然变成了一堆废木。
这也算是庞巨龙的一种怪脾气、怪习惯。
每当他发脾气的时候,最接近他身子的东西必然首先遭殃。
游龙真人和怒龙上人与他相识多年,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游龙真人把花雨傲给尹青霖暗算,及黑衣卫七龙勇夺蛇头草的事表过,只听得庞巨龙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啼笑皆非的模样。
金松鼠和卫七龙在旁,不由看得暗暗失笑。
听完之后,庞巨龙道:“卫七龙在哪里?
卫七龙缓步而出道:“晚辈就是卫七龙。”
庞巨龙上上下下把他了几遍,忽然赞道:“一表人材,黑龙姥姥好眼光!”
游龙真人冷冷道:“莫不是咱们选录了花雨傲,咱们便都是瞎子。”
庞巨龙瞪目道:“这是什么话儿?小花就算比不上卫七龙,却也是人中龙凤,就算你们两人自认瞎子,我也绝不肯承认的。”
卫七龙面上一红,忍不住道:“花公子志大识远,才貌不凡,日后必成大器,两位前辈不妨拭目以待,又何须争执于此时呢?”
怒龙上人鼓掌笑道:七龙说的甚是,咱们还有不少事要办,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一醉可以了吧!”
原来庞巨龙又名庞一醉,而他那铜萌芦之上,亦镌刻着“一醉解千愁”五个篆字。
庞巨龙立刻应声道:“你们尽管放心,有庞一醉在此,谁敢闯进藏龙坳惹事生非?等你们办妥事回来之后,保小花养的白白胖胖,毫发不损!”
怒龙上人横了他一眼:“又不是要你养猪,养的白白胖胖有个屁用!”
庞巨龙一笑,笑了半天还合不拢嘴。
(三)
翌日清晨,怒龙上人、卫七龙离开了藏龙坳。
游龙真人和金松鼠比他们更早一步出发,各人俱是满怀希望,也是满怀心事的奔上前程。
找万毒妖姬并不容易。
要找这个老妖婆算帐更不容易。
但游龙真人充满信心,金松鼠也是誓教师尊脱离险境。
糊涂神医潘若侯虽然也极关心师父的安危,但为了要照顾花雨傲,他只好把这副沉重的担子全部交给了游龙真人和金松鼠。
游龙真人是玉真教主,玉真教门下弟子数逾三千,广布眼线,找寻万毒妖姬,总不致会无把握。
问题是找了万毒妖姬之后又将如何而已。
潘若侯倒是有点担心怒龙上人和卫七龙。
这一老一少虽然各怀惊人绝艺,但鬼神谷高手如云,鬼神二尊者绝非善男信女,要从他们手里夺回神马令,又是谈何容易?
何况鬼神谷极可能已和天绝教有所联系,倘真如此,形势更见险恶。
怒龙上人是老江湖了,难道他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倘若他已看出了这一点,又将会怎样去对付鬼神二尊者?
(四)
微雨忽降,风渐急。
望龙岭下官道旁的一间茶馆子,坐满了避雨的顾客。
若不是老天下雨,而且眼看小雨即将变成大雨的话,这间茶馆子是绝不会有人满之患的。
一向靠卖茶为活的郭二婆子,看见高朋满座,不由眉开眼笑。
她是个穷妇人,穷足了一辈子,知道钱的可爱之处。
能够多赚一文钱,就要多赚一文钱,否则,当机会过去之后,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现在正是她这间茶馆最能赚钱的时候,又怎能躲懒?
雨渐更大,茶馆内到处都是呼茶喝水之声。
这些顾客包括了经商过道的旅客,上山砍柴的樵夫,赶着入市的屠户,还有一对赴京投靠富戚的夫妇。
这一对夫妇,男的已年逾五旬,女的却还没三十岁。
虽然男的年纪比较大一点,但彼此间的岁数还不算太悬殊。
这双夫妇,虽然说远赴京师,但携带在身的行李却并不多,只有一个灰色的布包袱。
但是别人也没有觉得奇怪,因为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们是谁,也没人理会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唯一比较了解他们的,就只有那个赶着两条大猪的屠户。
屠户只是随便的问问他们:“你们上哪儿去?”
想不到那个做妻子的便一五一十的,把他们俩夫妇的行程、目的地,连籍贯、家世都说了出来。
她是“如数家珍”。
做丈夫的听得眉头大皱,但嘴里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看来,他是有点季常之癖。
如此丈夫,自然只会令人同情,谁也不会认为他是个杰出的人物。
但那屠户却反而对他态度恭敬,兄台前兄台后的跟他搭讪。
但他却只是支吾以对,含含糊糊的应过了便算,最后还索性离开桌子,避开一旁。
这个有季常之癖的丈夫是谁?
这个屠户又是什么门路?
郭二婆子忽然不替客人斟茶了。
因为她接到了一宗大买卖。
有人要付出二十两银子,租用她的一辆木头车。
听见了二十两这个数目,郭二婆子连耳朵都有点直了。
再看见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她的眼珠子差点没有从眼眶里跳了出来。
她那辆木头车,原本就是旧货,是她在半年前花了五两银子从一个老樵夫那里买回来的。
她认为这辆木头车最少值十两,所以没有考虑到自己是不是用得着,就买了回来。
她打算再卖给别人,干赚五两。
但半年时光过去了,休说十两,就连五两银子肯卖,也是无人问津。
当然,若贱价而沽,卖它二两三两,总会有人贪便宜买下的。
但郭二婆子宁可让这辆木头车霉烂掉,也绝不肯干亏本生意。
此刻忽然有人愿出二十两租用这辆木头车,她岂有不租之理?
谁也想不到,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惨事,竟会出现在这辆残旧的木头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