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雾仍在,话已说尽。
杀人的招式未出,长夜已到了尽头。
银扇张开后,卫七龙的剑也已出鞘。
扇不动。
剑也不动。
扇忽动,似已攻出一招,但招到半途,又静止下来,就像一块石头,根本就完全没有移动过分毫一样。
剑的姿势还是没有变,人的额上却已微微冒汗。
自此刹那后,空气仿佛已凝结成冰,人、扇、剑俱似在冰层之内,直到许久许久,还没有有半点的变化。
吕禅、李富身在十丈之外,这两人也像是变成了两块石头。
(二)
静即是动。
静极往往也就是一切动作的极点。
大地似是不动,山也似是不动,但太阳却忽然从大地一隅,山峭一角悄悄的冒了出来。
扇不变。
剑不变。
人也不变,但却已成了落汤鸡。
那不是雨,也不是雾水,而是汗。
那甚至也不是汗,而是由鲜血化成的水!
阳光渐更亮,射在卫七龙的剑锋上。
剑忽移,所移不多,只移三寸。
就是这么三寸的移动,阳光射在剑锋上的光芒,立刻反射进风群星的眼眶里。
那是一阵极突然,也极强烈的光芒。
尤其是对于一个已虚耗大量精力的人,这阵光芒就来得更是强烈。
风群星立刻作出了更强烈的反应。
他的扇也移动。
不是一移三寸,而是一移三尺!
扇急动,偏右击下,斜削卫七龙的咽喉。
扇骨首尾共有十三尖端,每一尖端俱冒出两寸银针。
银针无毒。
风群星是个很自负的人,而且毕竟是中原名侠风首鹏的儿子。
他认为这十三支银针已足够杀敌有余,再淬上了剧毒,非但是多余的,而且也失了自己的身份。
针虽不毒,但心肠又怎样?
狠毒的心肠,岂非比任何剧毒还更可怕?
扇在飞舞,剑在呼啸。
两个衣衫已湿透的年轻高手,终于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激烈搏斗。
一重又一重无形的压力,就像是不断从天而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上。
两人对峙,久立不动,一动之下,动作之快速,招式之精绝,却是令人叹为观止。
快剑!快扇!快招!
瞬即百招。
百招之后,又再百招。
直到五百招后,两人同时退开。
雾,仍如柳絮般在空间飘荡。
卫七龙的身子也如柳絮!
(三)
卫七龙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株大树下。
他的脸色在发青,嘴角间却沁出了鲜红夺目的血。
血流得很慢,却很浓。
血浓如浆!
风群星看着他,但却是双目无神。
他不是醉了,也不是忽然病了,而是败了。
他没有中剑,但全身的力气都似已耗尽。
李富、吕祥互望一眼,忽然双双向卫七龙扑过去。
风群星倏然喝止:“住手。”
这是命令。
在天绝教,堂主的命令绝对没有人敢违抗。
李富是天绝教中人,吕祥亦然。
他们在教中的地位比风群星为低,风群星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抗。
虽然不大情愿,他们毕竟还是双双退下。
风群星吸了口气,说道:“本堂主出道江湖以来,这是第二次败在别人的手下。”
他的声音很微弱,仿佛久溺沉疴。
卫七龙苦笑一下道:“你还没有完全败落。”
风群星也苦笑一下道:“我若完全败落,此刻恐怕已然是个死人。”
“你看来并不像个怕死的人!”
“死亡虽不可怕,生存却也不见得可悲。”风群星凝注着卫七龙目光仍然是那么散涣:“今天我虽败了,又有谁能说明日一战我仍必败!”
“胜与负,在江湖人看来本就是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现在可以走,金松鼠也可以走,甚至蛇头草你也可带走。”
“多谢!”卫七龙这句多谢,倒是由衷之言。
“不必谢我!”风群星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冷漠:“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不羡慕你,你也不必来可怜我。”
“风兄……”
“别跟我称兄道弟,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到最后一句话,我们毕竟是敌,而不是友。”
“这是一件遗憾的事。”
“不!”风群星冷笑道:“挚友固难求,要遇上真正的对手更不易,以我们的性格来说,为敌比为友更相宜。”
卫七龙叹息一声:“人心难测,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风群星冷冷的说道:“你现在可以和金松鼠走了,蛇头草也不妨拿去,但曾非禅却必须给我留下。”
卫七龙眼色一变:“不行。”
风群星道:“他是本教的人,该由本堂主来处理。”
七卫龙仍然摇头:“不,我曾答应,放他一条活路。”
风群星道:“此人不忠不义不仁,留来何用?”
卫七龙道:“他不忠不义不仁是一回事,但我又不能无信。”
风群星一怔。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也罢,今天权且让他苟活下去,再见。”
“再见。”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风群星走了。
天绝教的人也全走了。
金松鼠和曾非禅的穴道也已被解开。
曾非掸终于把蛇头草交出。
金松鼠狠狠的瞪着他,好像恨不得一口就把这个人吞进肚子里。
曾非禅已是惊弓之鸟,昔日不可一世的气焰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卫七龙叹了一口气,忽然挥手道:“你走吧!”
曾非禅没有走,呆住。
金松鼠却咆哮起来。
“七郎,你真的让他走?”
“我为什么不让他走?”卫七龙把手中的蛇头草一扬:“他已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金松鼠道:“难道你忘了雷极恶的血仇?”
卫七龙的目光遥望远方,喟然道:“那已是另一件事,此刻我不想混为一谈。”
金松鼠看着卫七龙道:“你今天放走他,对你自己来说是言而有信,但有一点你千万不要忘记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走后,将来又不知有几许无辜的人,死在他的魔掌之下。”
金松鼠这番话不无道理。
卫七龙却仍然摇头,又对曾非禅道:“你走罢。”
但曾非禅没有走。
他苦笑道:“我还能走到哪里?”
卫七龙道:“你是害怕天绝教不会放过你?”
曾非禅叹道:“天绝教暗中扩展势力,已非一朝一夕,此刻中原武林,最少有一半地方,都是天绝教势力的范围。”
卫七龙、金松鼠眼色同时一变。
曾非禅又道:“他们既已存心杀我,天下虽大,又焉还有曾某立足之地?”
卫七龙好像已经怔住了。
他怔了半天,才叹口气道:“走投无路的滋味,的确很不好受。”
曾非禅忽然跪了下来。
七龙不再怔住,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非禅不但跪下,还用力的磕了三个头道:“以前的事,是我错了,曾某从今日起,愿痛改前非,以赎罪孽。”
金松鼠怒声道:“曾非禅,你这人当真厚颜无耻,你若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那是做梦。”
曾非禅又再磕头道:“距离此地十里有一座天绝教的分舵,舵主姓容……”
“容巧辙?”
“你……你知道了?”
“容巧辙是条老狐狸,而且他很会演戏。”卫七龙冷冷一笑:“他和风群星在一起时,那种表情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曾非禅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金松鼠却很清楚。
他冷哼一声:“这条老狐狸表情十足,连咱们都上了他的当。”
卫七龙盯了曾非禅一眼道:“你想怎样?”
曾非禅忽然站起来,咬牙道:“天绝教高手如云,别的人曾某虽然动不了,但对付容巧辙,自问还很有把握。”
卫七龙又是一愣。
曾非禅提起禅杖,正色说道:“我现在就去杀了这个老贼,也好为江湖除却一害。”
说完,大步向一座树林中走去。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金松鼠气得七窍生烟。
他站在卫七龙的左边,看了半天,然后又站在卫七龙的右边,也看了半天。
卫七龙给他看得浑身不舒服。
他忍不住道:“是不是我的脸上长出了两朵花!”
金松鼠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的说道:“你的脸上没有两朵花,但是头上却像是长出了两支角呢。”
“两支角?”卫七龙不由失笑:“我岂不是变成了一头牛?”
“你不但是头蠢牛,甚至比蠢牛还蠢百倍!”金松鼠大声道:“就算是比蠹牛还蠢百倍的蠢蠢蠢,也绝对不会相信那混蛋的话。”
卫七龙没有生气。
他只是淡淡的道:“你就当我是个蠢蠢蠢好了。”
金松鼠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直到卫七龙渐渐走远了。
他忽然喃喃自语:“蠢蠢蠢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