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风的寒意虽浓,丁猎仍然和平时一样。
他策骑着他最宠爱的黑豹子,在大路上疾驰。
黑豹子不是豹子,是一匹马。
一匹只有一岁的黑马。
在洛阳,没有人不知道丁公子的大名,也没有人不知道这匹黑马的价值。
去年腊月,一个落拓的江湖人,在洛阳城石狮桥上卖马。
马也很瘦,但却很嫩,才两岁。
有人出价五百两,以为他必愿把马出售。
但这落拓的江湖人不卖。
他开了一个价钱:“五万两。”
于是,洛阳人引为笑谈,都说这人疯了。
但三天后,再也没有人敢说他疯。
因为丁猎买下了这匹马,而且立刻付足五万两,不欠分文。
于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疯的是丁公子。”
但半年后,大家终于不能不佩服丁公子的眼光。
因为丁猎凭着这匹黑豹子,在兰州一次场面盛大的赛马中,力挫群雄。
连秦州李铁昌的火凤凰、济南阮三少爷的金衣宝,还有开封府第一位大美人林雪娇的雪上飘这些一流良驹,俱败在黑豹子的蹄下。
主办这一次大赛马的,是兰州首富黄普天。
夺魁的马匹,可获赠一只碧玉马。
碧玉马本身固然是一件珍贵的宝物,但更值得令人炫耀的,却是因为它代表着胜利者的荣誉。
但丁猎从来都没有向任何人炫耀过这只碧玉马。
虽然他承继了他父亲遗下来的千万家财。
虽然现在洛阳最有钱的人就是他。
但他绝不是那种喜欢自我炫耀的人。
他参加那一场赛马,并不是志在与那些公子争风头。
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
——丁猎喜欢林雪娇,他是为了要看看她,才参加这次大赛的。
遗憾的是,丁猎凭黑豹子赢了比赛,但却反而惹怒了林雪娇。
不是黑豹子,林雪娇的雪上飘就是这次赛马的第一名。
她本来就是个使惯脾气的淘气姑娘。
她一怒之下,就不再理睬丁猎。
令丁猎更气的是,林雪娇不但不睬他,而且还跟阮英杰显得很亲密的样子。
阮英杰就是那个阮三少爷,他的金衣宝仅胜李铁昌的火凤凰,跑了个第三名。
所以丁猎虽然抡元归家,却是一直怏怏不乐。
他很想忘了林雪娇。
但他却往往忘了自己,也忘不了这个美丽而淘气的美人儿。
(二)
洛阳城外的官道,满是落叶。
黑豹子唯一能令主人满意的,是它奔驰中的速度。
疾驰,是一种刺激。
有人视刺激为享受,也有人视为痛苦。
他只希望自己在刺激中麻木,在刺激中忘了那可爱又可恶的女孩。
但他仍然无法忘记。
黑豹子脚程奇快,转瞬间已奔出洛阳城外五十里。
这里有小小的山岗。
山岗下,有几幢古老的屋子,其中最大的一幢,是属于丁猎的。
丁猎家财千万,这一幢屋子他当然并不在乎。
但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却是丁猎一直都极其关心的。
那是一个孤儿。
同时,也是丁猎唯一的师弟。
(三)
虽然丁猎已不止一次向这个师弟提出,希望他迁进洛阳城里,和他一起居住。
但这个师弟不肯。
他说:“我能够住在这幢宽敞的屋子里,已经很满足。”
他的确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丁猎很喜欢他,两人间的感情,就算是许多同胞兄弟也及不上。
他没有姓,附近的的人都叫他七郎。
七郎现在才十七岁。
在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是练习武功。
倘若没有师父,把他从饥寒交迫中挽回性命,他早已变成一堆枯骨。
所以,他的师父不但是师父,同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七郎不但练武,也勤奋读书。
他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知道“感恩图报”这句话。
师父待他很好,而师兄丁猎也待他不薄。
所以,虽然他在五岁那年就已是个孤儿,但他已很满足。
他没有太多的幻想。
他只知道师父和师兄对自己的期望极高。
而且,他也想在江湖上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他并不是存心要出风头,但他也不想沉沉寂寂的就度过这一辈子。
想起了七郎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丁猎就会从心里发出微笑。
他喜欢七郎那种正直、刚毅的性格,他相信只要经过琢磨,七郎将来必定能成为大器。
虽然,他背后缺少了丁猎那种显赫辉煌家世,甚至从小到现在还未曾拥有过一件比较鲜明、考究的衣裳。
但这些根本就不重要。
最重要的还是七郎这个人,他具有极深厚的潜质,和一种不怕艰辛、遇上困难能沉着应付、意志坚毅无比的性格。
丁猎自信自己不但相马的眼光独到,对于相人这一方面,也同样会看得很准。
这个把月以来,丁猎几乎每一天都去找七郎。
也许世间上唯一能令丁猎暂时忘记林雪娇的人,就只有他这个正直而且很讨人欢喜的师弟。
但这一天,丁猎找不着七郎。
连在他附近居住的人,都不知道七郎去了什么地方。
(四)
日已偏西。
天气也好像渐渐和缓起来。
丁猎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七郎。
黑豹子渴了。
丁猎带它到一个小湖里,让它喝水。
忽然间,他看见小湖彼岸,出现了四个戴笠帽、披风、全身俱穿紧身黑衣的剑手。
他们的笠帽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边脸庞。
丁猎不认识他们,他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但他们却好像是冲着丁猎而来的。
其中一个身材最高大的黑衣剑手,忽然向湖心抛出八块木片。
木片并不很大,形状和大小都很像鞋的垫子。
木片浮在水面上。
四个黑衣剑手突然身形拔起,向湖心飞掠过去。
那八块木片,就是他们在湖心稍作停顿的工具。
飒!飒!
飒!飒!
四个黑衣剑手,竟然凭着这些轻薄的木片,就渡过这一口湖。
黑豹子不再喝水了。
它是一匹极具灵性的良驹,当有陌生人来到的时候,就乖乖的自动退开一旁。
但那四个黑衣剑手一上来,就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把丁猎和黑豹子包围着。
丁猎没有反应。
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四个人,居然牵着黑豹子,从站在东、南两人的中央穿出去。
但他和黑豹子刚穿过去,站在西、北的两人却又拦在人马的面前。
他们仍然被包围着。
丁猎的心情本来就不大好,给他们这么一搅,脸色更是不好看。
突听那身材最高大的黑衣剑手冷冷的说道:“你走,马儿留下。”
然后,丁猎就看见了四把寒光森森的长剑,而且每一把剑的剑尖,都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青锋寒光在闪动,丁猎却连眼睛也没有眨动一下。
他不动,也不响,似乎在沉默着。
但忽然间,他的人已翻飞在马鞍上。
辔是崭新的,马镫更是用纯金铸造,配合着丁猎这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的确有一种令人心醉神往的风采。
他这一下跃上马鞍的姿势,就已很美妙,而丁公子骑术之精湛,也是人所共知的。
但这四个黑衣剑手并没有兴趣欣赏丁猎的骑技。
当丁猎翻身飞跃上马的时候,四道森冷的剑锋向他疾刺过来。
这四剑的速度,实在很快。
快得惊人,快得令人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应该怎样闪避或是招架。
幸好世间上那些人,当他面对最危险关头的时候,不必考虑就能够立即知道应该怎样去应付了。
丁猎就是其中之一。
当这四剑疾刺过去的时候,分明刹那之前还在马鞍上的丁猎,忽然间就不见了踪影!
四剑同时刺空!
四个黑衣剑手的心同时向下一沉,彼此都有在高崖上一脚踩了个空的感觉。
这个看来只像个纨绔子弟的丁公子,他在哪里?
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想,立即已抽身而退。
他们攻的时候快、狠、凶性十足,这一退的速度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无论是谁,能有这么快的身法,最少都能自保。
但这一次他们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一道快而不乱的剑光就在这时飞起。
一剑四变,每一变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
四个黑衣剑手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出闷哼之声。
总算他们都是有些胆识汉子,没有惊呼惨叫出来。
他们退得更快,几乎离开黑豹子远远五丈。
每个人的胸膛,都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们的胸膛都在冒血。
血腥红。
他们的脸却俱已变成一片惨白。
只见丁猎又已坐在马鞍上,他的剑又已在鞘中,仿佛刺伤这四个黑衣剑手的根本就不是他。
刚才丁猎究竟在哪里?
四个黑衣剑手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他们的武功,根本就无法在丁公子的剑下保得住性命。
但他们很幸运。
丁猎并不想杀他们,只是在他们的胸膛上留下了一点记号。
丁猎瞧了他们一眼,忽然叹道:“四位的剑法虽然不错,但以后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别给别人利用。”
那身材高大的黑衣剑手,突然仰天狂笑!
丁猎一怔。
“有什么事值得你笑?”
黑衣剑手笑声倏止,大声道:“咱们四兄弟从来都不会给别人利用,但为了主人,咱们却万死不辞。”
丁猎问道:“谁是你们的主人?”
黑衣剑手冷笑一声:“凭你还不配知道。”
说到这里,四个黑衣剑手突然同时发剑。
他们不是自尽,而是发剑刺向另一个同伴的咽喉。
他们互相发剑,攻向同伴的要害,居然没有一人稍加闪避。
丁猎的面色变了。
他们不是自尽,但却又与自尽何异?
这四个黑衣剑手来得神秘,死得更诡异、可怕。
直到他们都已躺下去之后,丁猎不禁喃喃自语:“他们的主人是谁?”
他只能自己问自己,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在猜想。
这样当然没有答案。
过了很久,丁猎终于轻叹一声,离开了这口小湖。
他打算去找贾一木。
贾一木是贾记长生店的老板,平时难得一笑。但当他听见有人死掉的时候,他就会从心里愉快的笑了起来。
这种人的嘴脸实在很令人讨厌,丁猎对他的印象可说是坏到了极点。
但现在,他不能不去找贾一木。
他有钱,四副上好的棺木,值得了多少?
好好歹歹,他们总算是挺有骨气的汉子。
贾一木是个青脸孔、眉毛稀疏、一双眼睛白多黑少的中年人。他的腿没有跛,但走路时的姿势却比鸭子还难看。
丁猎要找贾一木,但还没有到贾记长生店,就已在路上遇见了他。
贾一木脸上的神态似乎相当愉快。
在他的背后,还有四个壮汉。
这四个壮汉还扛着一副上好的紫檀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