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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八方风雨会群雄

沐雪镇上,家家户户重门深锁,没有必要,谁也不愿意离开屋子。

这是赶狗不出门的天气。

但就在风雪最厉害的时候,一个白发老妇站在长街之中,右手不断指东划西,口里念念有辞。

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她何以要站在这里。

她是站在鸿悦客店门外的,客店的小二梁阿五看着她,觉得这个老太婆很是可怜。

梁阿五心想:“这婆婆断了两条腿,还要落得半疯半癫的下场,真是不幸。”

这小厮心肠很好,本想把这老太婆叫进客也用不着在风雪中挨冻,但客店的掌柜向来凶恶,更无敬老怜幼之心,倘若贸然把一个断腿老妇招惹进来,势必会给挨骂,一个弄不好,还要扣减工钱,连累家中大小挨饿,想到此处,也就只得暗叹爱莫能助而已。

断腿老妇在街上念念有辞,她在说些什么,梁阿五是全然不清楚的,但在客店一间上好房子里,却有三个汉子听得十分明白。

这三个汉子,全都在江湖上大有名头,身材最高一人,穿着紫绸面皮袍,腰悬长剑,是淮扬道上著名的大侠“仁心铁剑”卓桐,卓桐祖先三代,在淮扬一带武林皆极负名望,卓家拳剑双绝两大武功,卓桐都已练得炼火纯青,被誉为扬州城内第一高手。

与卓桐形影不离,腰佩红鳞金环宝刀的赤脸汉子,是江南神刀门掌门,江湖中人称“北斗刀王”的任一鸣。

近数十年来,卓、任两家渊源颇深,如今卓桐也和任一鸣成为八拜之交。

至于第三人,来头更是非同小可,此人姓朱,名万斛,外号“珍珠神君逍遥客”,武功极高,更擅以珍珠作为暗器,乃河南珍珠镖局总镖头。

此三人在江南武林极负盛名,但却同时在这濒临关外之镇甸出现,实在绝不寻常。

但更不寻常的,还是冒着寒风大雪,一直站立在长街叫骂的断腿老妇。

断腿老妇念念有辞,其言辞之意,小厮梁阿五是全点不明白,但卓、朱三人耳力聪敏,兼且又是久历江湖经验丰富无比的人物,一听之下,便已知道那断腿老妇是冲着他们三人而来的。

任一鸣脾气暴躁,早已按捺不住,道:“让小弟把这残废老婆娘一刀宰了,省得耳根清净。”

卓桐摇摇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别以为缺了双脚的老太婆就容易欺负。”

朱万斛淡淡道:“就算任大侠一刀就把她宰了,江湖上的朋友,只会说北斗刀王恃强凌弱,欺负一个弱不禁风的老跛妇人。”

任一鸣冷冷一笑,道:“这老婆娘若是老弱之辈,也不敢在客店门外,放肆叫阵!”

卓桐道:“一直都掩饰身份,更未有半点张扬,这老婆娘怎会找上门来?”

朱万斛冷冷一笑,道:“世间之上,本来就有不少好管闲事的人。”

卓桐沉吟半晌,道:“依朱总镖头之见,咱们该当如何?”

朱万斛道:“暂避片刻徐图后计。”

任一鸣虽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同意下来。

三人都是身怀绝技之成名高手,居然甘愿回避一个断腿老妇,实在是件怪事。

三人的坐骑,都拴在客店后面的马槽中,任一鸣是急先锋性情,每逢冲锋陷阵例必抢先,但这等撤退逃走之事,却是例必押后。

断腿老妇还在长街之上叫阵,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三人还是听得十分清楚。

“铁锈剑、饭斗刀、石子神经发瘟客,你等快给老姑奶奶滚出来……”

若不是卓桐回头把任一鸣拉住,这位“北斗刀王”只怕又已冲出客店门外。

但就在这时候,抢先赶到马槽的珍珠神君逍遥客朱万斛突然微“噫”一声,沉声道:“马儿都不见了。”

任一鸣脸色一变,怒道:“找掌柜的问个清楚!”

卓桐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掌柜能干的。”

任一鸣两条浓眉陡地一扬,道:“是那个断腿老太婆?”

卓桐、朱万斛互望一眼,两人都是欲言又止。

突听一个人轻轻干咳,接着说道:“不是老太婆,也不是掌柜,是我。”

三人脸色齐变,卓桐首先喝道:“什么人?”

只见那人斜卧在马槽一根横梁上,微笑着说:“江东人。”

“江东人千千万万,有叫化子也有皇亲国戚!”卓桐冷冷一笑,道:“未知尊更不知何以把咱们的坐骑带走?”

那人又是一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好马也是一样的。”

卓桐脸色一变,道:“尊驾言下之意,是说咱们三人,不配策骑这三匹大宛名驹?”

那人道:“正是此意。”

朱万斛忽然打个哈哈,道:“这位江东朋友,梁上北风猛急,正是高处不胜寒,何不到店堂先喝两杯再说。”

那人也哈哈一笑,道:“还是这句话最中听,很好,很好!”笑声中,人如飞鸟般,翩然从梁上降落下来。

朱万斛脱口赞道:“兄台,好俊的轻功!”

这时候,三个人都已看清楚那人的容貌。

只见那人一身白衣,外披的也是一件白氅,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

这白衣人浓眉直鼻,腰间斜斜插着一柄两尺长短的银剑,脸上神态自若,笑容十分潇洒。

白衣人着地之后,连瞧也不瞧三人一眼,首先就向店堂那边走过去。

朱、卓、任三人一看之下,不由都是暗自冷笑,忖道:“原来只是个初出道的雏儿。”

若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决不会把背门暴露于敌人之前。

倘若朱万斛在这时候施放珍珠暗器,或者是卓桐、任一鸣刀剑齐发,从背后施以突袭,这白衣人,只怕立刻就得性命难保。

但朱、卓、任三人并未出手。

这三人没有出手,并不是为了江湖的规矩,而是谋定而后动。

白衣人进入店堂后,小二梁阿五不禁为之一呆。暗道:“这人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但不管白衣人从何而来,既到了客店店堂,就得小心招待,否则就会挨骂。

梁阿五自小至今,几乎天天都要挨骂,儿时给父母骂,长大后给掌柜、厨房师父以至一些蛮不讲理的顾客骂,有好几次还得挨拳脚,没吃刀子已算走运。

客店本来就是品流复杂之地,再加上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顾客,麻烦事情也就更多。

所以说,喝酒的顾客,最难侍候,但另一方面,这些醉客往往也是最慷慨、最豪爽的。

也许这些人平时并不慷慨、并不豪爽,但当有了五七分酒意之后,手段就会不期然地阔绰起来。

但无论顾客是吝啬鬼也好,是挥金如土的大财主也好,梁阿五都一定会尽量小心侍候。

白衣人一坐定,就要了两坛上好竹叶青,他把其中一坛抛给朱万斛,余下一坛抱起仰首便喝。

朱万斛为卓桐、任一鸣和自己各斟了一大碗,酒斟满三大碗后,白衣人还在仰首大喝。

朱万斛笑道:“兄台好酒量,咱们敬你一碗!”他是笑面相向,卓桐是不动声色,而任一鸣恼恨这白衣人偷走马匹,一直以来都是怒目相视,神情极不友善。

三人各自喝了一大碗酒,白衣人才把酒坛放下,道:“喝了这半坛酒,寒意就消失了大半,真是痛快!”

朱万斛向白衣人一抱拳,道:“在下朱万斛,江湖上的朋友,都称呼朱某为逍遥客。”

白衣人随手抓起几颗花生,一面剥吃一面淡淡的说道:“人生难得逍遥自在,朱总镖头真是好福气。”

朱万斛神色自若,道:“台对朱某等三人,似乎并不陌生。”

白衣人道:“三位在江湖上名气响亮,手段更是高超,倘若在下连三位都不认得,那就真是窝囊得紧了。”

朱万斛哈哈一笑,道:“兄台不是说咱们浪得虚名,做事不择手段罢?”

白衣人冷声道:“莽莽江湖,谁不徒负虚名?放眼天下,又有几人做事循规蹈矩的?”

任一鸣早已满腔怒火,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道:“小子口出狂言,看刀!”

“刀”字刚出口,腰间夺人眼目的红鳞金环宝刀已脱鞘而出,向白衣人迎面劈下。

任一鸣掌管神刀门已十二年,在江湖上赢得“北斗刀王”盛誉,刀法上的造诣并非一般泛泛之辈可比。

他这一手脱鞘刀法,已然大有名堂,称为“独占鳌头”,无数武林高手,还没有看清楚刀势从何而来,就已给这一刀劈下了首级,真是厉害无比。

但任一鸣一刀劈出之后,白衣人立刻就不见了。

连人都不见了,他这一刀自然是劈了个空。

任一鸣心中一震,刀势一变,顺势转砍向左后方。

原来白衣人身形闪动极快,任一鸣那一刀才劈出,他可转折到任一鸣的左后方去。

任一岛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快的身影,但凭着多年临敌经验,和敏锐万分的警觉,他已知道白衣人就在自己身后。

他已无暇转身视看,只能以快打快,旋刀继续急攻白衣人。

但白衣人身手之快,远在任一鸣想像之外。

任一鸣旋刀急攻,刀招虽然一气呵成,并且狠辣十足,但白衣人竟以擒拿手法,用左手穿过任一鸣右肋,继而反手一挥,就把任一鸣的右臂折断。

“叮”一声响,红鳞金环刀跌落地上,任一鸣疼痛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朱万斛、卓桐也是不禁脸色骤变。

卓桐与任一鸣既是八拜之交,亦是彼此齐名于江湖的高手,但任一鸣一出手,就惨败下来,又怎能使卓桐不为之心惊胆颤?

他后悔没有配合着任一鸣的攻击而同时出剑,倘若他和任一鸣双双动手的话,这白衣人未必一下子就能够废了任一鸣的右手。

但这时候才后悔已是太迟。

他实在想不到,这白衣人的武功,竟能在一个照面之间就把任一鸣重创。

而且,任一鸣重创后,卓桐立刻就陷入进退维谷之境。

他若不出剑,就显得对任一鸣不够义气,但若出剑一拼,说不定立刻便会重蹈覆辙,在转眼间便给白衣人折断了手臂,甚至折断了脖子,也是不足为奇。

卓桐心念电转,虽然右手早已握紧着剑柄,但却始未能下定决心,是否与这白衣人放手一拼,(若是换上任一鸣易地而处,这位北斗刀王自是毫不迟疑,挥刀拼了再说。)幸而就在这时,朱万斛立刻陪笑不迭,说道:“别火爆,咱们慢慢商量商量好了。”

白衣人哈哈一笑,道:“还是朱总镖头定力过人,不错,天大的事情,只要大家心平气和,迟早总有解决办法的。”

卓桐仍然紧握剑柄,沉声道:“这位江东朋友,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白衣人点点头,微笑说道:“很好,大丈夫做事,理应磊落光明,说话爽爽快快!”

卓桐道:“兄台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这一点并不重要,三位毋须理会。”

他说不重要,但在卓、朱、任三人看来,却是重要极了。

他们总不能连栽倒在什么人手下都不知道。

但白衣人坚不肯说,三人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的。

卓桐只得强忍怒气,道:“兄台何以把咱们的马儿赶走?”

白衣人道:“三位若没有马儿代步,也许会在本镇停留多几天,对不?”

卓桐道:“马儿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人。”

白衣人道:“三位想到关外吗?”

卓桐沉吟半晌,才道:“卓某等确有此意。”

白衣人道:“所为何事?”

卓桐道:“追截一人。”

白衣人道:“是水青莲水公子吗?”

卓桐直认不讳,道:“正是此人。”

白衣人道:“水公子怎么会前往关外的?”

卓桐道:“如卓某所料不差,水青莲出关外,是为了寻觅援手来对付太湖群雄的。”

白衣人道:“水青莲要到关外找寻的是谁?”

卓桐答道:“多半是‘大漠飞鹰’齐展。”

白衣人道:“齐展侠名远播,但这十年来已不曾再在中原武林露脸,水公子就算找到齐大侠,只怕也没有多大用处。”

卓桐道:“水青莲为人阴险,又有谁晓得他会怎样利用齐大侠?”

白衣人冷笑一下,道:“水公子为人阴险,卓先生是何所见而云然?”

卓桐道:“由太湖帮帮主沈三泰遇害一案,即可证明。”

白衣人道:“在下也曾风闻此案,听说太湖帮帮主‘金鞭无敌’沈三泰,在他五十寿辰之日,遇刺于沈府之中,但详细情况,在下并不知晓。”

卓桐叹了口气,道:“沈帮主荣寿之日,卓某也在沈府作客,当时情况,实在是热闹之极。”

白衣人道:“沈帮主名重江南武林,他老人家五十寿诞,自是府中贺客不绝,喜气洋洋。”

卓桐道:“谁料在此喜气洋洋之际,却发生了乐极生悲之事……”

白衣人又喝了一口酒,道:“卓先生不妨慢慢道来,详情到底是怎样的?”

卓桐叹了口气,良久才缓缓说道:“当天晚上,卓某与朱总镍头在沈府中相遇,彼此谈的甚是投机,就在这时,咱们看见水青莲带着一份贺礼,亲自向沈帮主道贺,当时沈帮主很是高兴,但接着却把水青莲带入后堂,似乎是有重要事商议。

“那时候,卓某与朱总镖头都觉得有点古怪,但这毕竟是沈帮主和水青莲之间的事,咱们虽觉奇怪,却也是管不着的。

“过了好一会,后堂里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卓某与朱总镖头立刻赶往瞧个究竟,只见沈帮主背上插着一把明亮亮的尖刀,两眼怒视着水青莲,嘶声叫道:‘姓水的,你……你竟敢在沈家行……’水青莲狞笑一声,手里挽着一个黄色包袱,瞬即在混乱中逃得无踪无影。”卓桐说到这里,脸上神情咬牙切齿,似乎甚是激动。

白衣人一面听,一面喝酒吃花生,直把任一鸣看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也把这个白衣人当作花生一般吞进肚子里。

但白衣人武功极高,任一鸣刚才已领教过了,如今被折断的手臂正疼痛得厉害,他就算脾气再坏,也不敢再次发难,自寻死路。

白衣人沉默了半天,才斜目瞪视着卓桐,道:“事情就是这样吗?”

卓桐答道:“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朱万斛道:“当时,除了卓大侠和朱某之外,还有不少江湖上的朋友,目睹此事。”

白衣人道:“这些江湖上的朋友又是谁?”

朱万斛道:“江宁府的‘八卦金刀’何仑、天台派的‘摘星手’韩志平、绰号‘大灰狼’的老拳师应冠之,还有东海长鲸帮的副帮主‘盖天神桨’杨诺。”

白衣人“唔”一声,说道;“还有没有?”

朱万斛闭目沉思良久,才摇摇头说道:“当时情况太混乱了,就算还有人目睹此事,朱某也已记不起来……”

白衣人目光一转,望着卓桐道:“卓先生呢?”

卓桐道:“我所见和所记得的,也就是朱总镖头刚才说的那几个。”

白衣人默然片刻,道:“照这么说,水青莲在沈府行凶夺宝,乃是证据确实之事了?”

卓桐道:“是的。”

白衣人干笑一声,道:“水青莲出身富豪家族,倒不知道沈府之中有何奇珍异宝,值得他那样的人物垂涎三尺,不不悍然行凶强抢宝物?”

卓桐神情凝重,道:“水青莲抢走的,是一面银旗。”

白衣人道:“这面银旗,也算是一件宝物吗?”

卓桐道:“银旗本身也许并不值钱,但沈帮主却视之有如价值连城之宝块,想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只是不为局外人所知而已。”

白衣人冷冷道:“卓先生与朱总镖头,该算是局外人,还是局内人?”

卓桐道:“自然是局外之人。”

白衣人道:“沈帮主于府中遇刺,其时任大侠又在何处?”

卓桐道:“一鸣贤弟当日有事,稍为来迟。”

朱万斛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任兄到达沈府之时,沈帮主已惨遭毒手!”

卓桐道:“此事轰动江南武林,水青莲星夜逃亡,咱们三人一直追踪至此。”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水青莲的确是罪证确凿,不容抵赖了?”

卓桐道:“正是如此。”

白衣人道:“但据在下所知,事情并不如两位所说的一样。”

卓桐“哦”一声,道:“阁下所知之事,却又是怎样的?”

白衣人道:“当晚水青莲携带贺礼向沈帮主拜寿,两人并未立刻进入后堂。其后,有一人分别向沈帮主及水青莲悄悄说了几句话,沈帮主才与水青莲进入后堂的。”

卓桐眉毛一扬,讶然道:“兄台是从何处听来的?”

白衣人冷冷道:“不是耳听,乃是目睹。”

卓桐又是“哦”的一声,道:“原来兄台也是当晚座上贺客,请恕卓某有眼不识泰山之罪。”

白衣人连眼皮也不抬动一下,继续淡然地说道:“由此事推断,当晚水青莲与沈帮主在后堂相见,并非由水青莲或者是沈帮主首先提议,乃是由某一个人在暗中促成。”

卓桐干咳一声,道:“这个某人,未知是何方神圣?”

白衣人冷声道:“卓先生何必多此一问?”卓桐脸色一变,道:“什么意思?”

白衣人冷冷道:“那个某人,正是卓先生阁下!”

卓桐的脸色一变再变,良久才沉声说道:“你和水青莲有何渊源?”

白衣人道:“棋友。”

“棋友?”

“不错,三年前,在下曾与水公子对弈三局,结果在下以一比二之数败阵。”

“棋局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兄台不必介怀。”

白衣人道:“有胜有负,自然是兵家常事,但若有负无胜,便是无趣之极。”

卓桐道:“兄台要一雪前耻,方肯罢休?”

白衣人道:“能否一雪前耻,那是谁都保证不了的,六十年前京师棋王所向披靡,但一遇上北极奇叟,就一败再败,棋王先后七上北极冰峰,结果七次铩羽而还,到了第八次,北极奇叟南下京城,与棋王对弈九局,又以五比四之数险胜,终于把棋王活活气死,临终前吐血惨呼:‘既生瑜,何生亮’!”

卓桐道:“前事不忘,固然是后事之师,但世事如棋,况且兄台并非京师棋王,水青莲亦非北极奇叟,他日狭路相逢,兄台又何愁无反先之机?”

白衣人说道:“若能有缘狭路相逢,固可再次决个高下,但倘若决战未成,其中一人已先被奸人陷害身亡,那便遗憾之极。”

卓桐眉头一皱,旋即道:“兄台言下之意,是要卓某等知难而退,莫损害水公子分毫了?”

白衣人道:“就只怕天下间能令卓先生感到知难而退的事,少之又少。”

卓桐叹了口气,道:“兄台把卓某估量得太高了,既然兄台已坚决插手一管此事,卓某等立刻回归江南好了。”说完便想退下。

白衣人却伸手一拦,道:“既来之,则安之,在下尚有许多不明白之事,还望卓先生不吝赐教。”

卓桐脸色一变,朱万斛已然忍不住道:“这位朋友,卓兄已处处忍让,阁下何苦还再咄咄逼人?”

白衣人道:“在下绝无相逼之意,只是沈帮主死得不明不白,水公子显被蒙上不白之冤,三位既然和此案大有关系,自当协助在下,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卓桐沉声道:“卓某所知之事,只怕还比不上兄台!”

白衣人道:“我只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个中详情,非要三位仔细道来不可。”

卓枫冷哼一声,道:“该说的,卓某都已说了。”

白衣人道:“既有该说的,也就有不该说的了?”

卓桐道:“卓某并无不该说的话藏在心里,只因身在局外,所知之事极其有限,以是再无余可以奉告。”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三言两语就想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可惜,在下当晚亲眼目睹一切,你和朱万斛,都脱不了关系!”

任一鸣怒道:“我义兄是仁义君子,朱总镖头也是德高望重,你莫再含血喷人,颠倒是非黑白!”

白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以任刀王这般脾气,只怕比在下更难明辨是非曲直。”

任一鸣道:“义兄为人怎样,俺比谁都更加清楚!”

白衣人又叹道:“一知半解,最是愚昧。”

任一鸣“呸”一声,骂道:“俺武功不如你,自然是没话好说的。”

白衣人道:“咱们此刻谈的不是武功,是道理。”

任一鸣冷声道:“武功高强,道理也最强。”

白衣人摇了摇头,道:“任刀王此言差矣,武功是武功,道理是道理,岂能混为一谈。”

任一鸣怒哼一声,不再说话。白衣人也不再理睬他,目光一转又盯着卓桐的脸。“卓先生,还是说老实话好了。”

卓桐冷冷一笑,道:“卓某之言,句句属实,兄台既不相信,又还有什么好说的?”

白衣人脸色一寒,就在这时,只听见“笃、笃,”之声在门外响起,接着门前垂挂着的羊皮厚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了起来。

以拐代腿的老妇人终于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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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腿老妇面色森冷,纵横深刻的皱纹上还铺着雪花和冰碴子。

她进入客店,第一句话就说道:“小二、掌柜的,你们用不着招呼我这个老太婆。”

梁阿五一呆,他在这客店干了十余年,从来没听过客人这样说话的。

他向来都很听顾客的话,有一次,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汉子,要他从桌底爬过,后来还要他仿效韩信,重演跨下之辱的历史,梁阿五也忍气吞声照样做了。

事后,梁阿五没有哭,也没有感到太大的难过,掌柜问起他,他只是轻轻一笑,说道:“小人虽然及不上韩大将军万分之一,但终究也曾做了一件相同的事。”

掌柜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问下去。

梁阿五是最听话的店小二,但这一次,他不禁迷糊起来。

顾客来了,岂可不加以招待?但这断腿老妇却偏偏有言在先,声明“用不着招呼我这个老太婆。”

掌柜已察觉出梁阿五为人太老实,便道:“阿五,快到天字第八号、第九号和第十号房间,把地方收拾干净。”

梁阿五除了最听顾客的话之外,也最听掌柜的话。

掌柜叫他去收拾房间,他当然立刻就去了。

店堂里,忽然间好像寒冷起来。断腿老妇虽然看来又老弱又残废,但久历江湖的卓桐和朱万斛还是不敢稍有半点轻视。

令店堂寒冷起来的,是断腿老妇的目光。

她的目光冷得像是冰,甚至好像比冰霜还更加寒冷。

白衣人却一无所惧,首先拱了拱手,然后向断腿老妇微笑着道:“婆婆前辈,你老人家在外面站得太久了,要不要喝点酒驱驱寒气?”

断腿老妇咳嗽一声,道:“在大半个时辰之前,有人叫老身在一个月之内,千万不要喝酒。”

白衣人奇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妇道:“此人外号甚多,既称为‘早沾勿药逢春手’,又叫作‘不笑则已,一笑惊人乱笑怪医’,复又有一绰号,曰‘勒诈武功乌龟王八蛋’。”

白衣人闻言,不由哂然一笑,道:“原来是当世武林三大名医之一‘乱笑怪医’祁济安祁大侠。”

“侠他妈个狗屁!”断腿老妇骂道:“武林中用得最滥的,莫如这‘大侠’二字,正是猪牛猫狗皆称侠,简直笑话!”

卓桐听了,脸色立刻变得很不好看。白衣人微微一笑,道:“祁大医师何以叫婆婆前辈切莫喝酒?”

断腿老妇道:“说来话长,但简单一点说,是因为老身今天曾经给人暗算了一下,以致染上奇毒,结果给祁老八骗去了一套武功,才能勉强幸免于难。”

白衣人这才恍然,道:“这就难怪祁大医师千叮万嘱,嘱咐婆婆前辈在一个月内切莫喝酒。”

“呸!呸!呸!”断腿老妇木拐连连顿地,道:“他要老身不喝,老身偏偏要喝,楚大侠,你把酒坛拿过来。”

卓桐、朱万斛和任一鸣互望一眼,三人心中都暗道:“原来这厮姓楚。”但一时间还是猜不出白衣人的名字。

只听见白衣人呵呵一笑,道:“婆婆前辈,怎么也滥用起‘大侠’这两个字来了?”

断腿婆婆道:“当今武林,真正能称为大侠者,不出十人,老身又岂有不知之理?但只要遇上这几位真正的大侠,老身还是不能不以‘大侠’二字相称的。”

任一鸣两眼一瞪,道:“他是何人,能被誉为真正的大侠?”

断腿婆婆冷冷的一笑,说道:“你连江东楚雪衣也不认得,还算是什么武林人物?”

“楚雪衣?他就是江东楚雪衣?”卓桐、朱万斛和任一鸣不由大感惊讶。

白衣人淡淡道:“在下正是楚某。”

卓桐直视着这白衣人,是在七八年前,他就已听说过楚雪衣的名字,知道此人武功高,酒量好,居无定所,行踪飘忽。

但他从没想到,楚雪衣身负盛名,却会是一个如此年青的江湖人物。

朱万斛、任一鸣也是一样。

江湖传言,楚雪衣的师父,既是个酒鬼,也是个赌徒,虽然武功绝顶,但却为人荒诞不经,时而腰缠万贯,时而一贫如洗,既曾削发为僧,也曾在青楼妓院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鸨婆!但近十年来,楚雪衣的师父已绝迹江湖,毕竟此人身在何方,是死是活,一般武林中人都是不甚了了。

也有人曾经向楚雪衣问及其师之事,楚雪衣总是笑而不答。

江湖中人,只知楚雪人的师父,外号是“鬼见愁一见也愁”,至于他的姓名,却是各有各的说法。

据估计,“鬼见愁一见也愁”在江湖中行走多年,所拥有的名字最少有好几十个,其中包括当和尚时的法号,也有冒充女人时所用的名字。

如此人物,自是怪事连篇,但一般武林中人,皆是所知不多。

然而,单是从他的外号,就可知道,这是一位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甚至连“鬼见愁”遇上了他,都得为之胆颤心寒的“恶人老祖宗。”

可是,在断腿婆婆的眼里,“鬼见愁一见也愁”的弟子,却是武林罕见,真真正正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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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贯

    这是一个初冬的午后。天气很好,阳光斜射在一所小户人家的北房上,街门开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对着临窗一架绣绷刺绣,偶一抬头,瞥见门外走过一人,年约四五十岁,看神气似想进来,不知怎的又退了回去,面貌没看清,右肩上好似搭着一个空钱袋,像走错了门似的。她想起还有两片花叶子没绣好,绣完还要去淘米,心里一动,精神重又集中到绣绷上面,没作理会。等把末两片叶子绣好,盖上绣绷,舀了点米要往外走,忽又见那人在门外探头,仔细一看,脱口喊了一声:“二妹夫!”连忙放下米箩,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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