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条巷子,拐角处,墙脚下。
廖添丁依旧蹲在那里,守着他的茶叶蛋。
安部二郎跨步而上,道:“喂,小贩,你怎么还没有走?”
廖添丁镇静异常的道:“蛋没有卖完;我不敢走,否则我阿娘会生气的。”
“浑球,这里又没有人,你卖给谁?”
“会有人来买的,等他们肚子饿的时候就会来,小的已经在此摆了三四年,每一次都卖得完。”
“你今年多大啦?看起来还很年轻。”
“不年轻罗,已经二十老几。”
“有妻子儿女吗?”
“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谁敢嫁啊,只有一个老母亲相依为命。”
“家住那里?”
“就在这附近。”
“附近多远?”
“不远,不远。”
“带我去!”
糟啦,糟啦,事情的确很糟,安部二郎步步为营,廖添丁上了恶当,不带他去,马上就会出纰漏。
带他去,同样麻烦一箩筐。
随便找一户人家,谎称是自己的家,这事轻而易举。
问题是这一户人家有没有一位老母亲?
认不认他这个临时冒出来的儿子?
或者人家是否还有其他的男女老幼?
只要与廖添丁所说的情况不符,立刻就会拆穿西洋镜,吃安部的花生米。
“是!是!”
廖添丁别无选择,只好领着安部二郎向南行去。
—边走,一边动脑筋,他深知,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如能一击致命,而又神鬼不觉,乃上上之策。
但是,绝对不能用枪。
用枪必然会惊动日军日警,惹来杀身之祸。
合该他走运,卖的是茶叶蛋。
汤汁滚烫,炉下还生着炭火。
廖添丁乍然心一横,牙一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提起铁桶来,从安部二郎的头顶扣下去。
好准,扣个正着,一颗人头全部装进去。
汤汤水水,淋了一身,痛得他全身抽筋。
蛋黄蛋白,全身都有,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
最重要的一点是,只闻哼哼之声,根本无法喊叫出来。阿坤、土确壁早已飞身一掠而至,双枪坤仔拔枪在手,抵住了安部二郎的后心。
廖添丁忙道:“阿坤,别开枪,开枪会惊动鬼子。”
阿坤咬着牙齿说道:“他是日警的总指挥,杀人的元凶,不给他吃几颗花生米,实在心有不甘。”
土确壁道:“吃刀子也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淋淋的更过瘾,更刺激,更有成就感。”
廖添丁、阿坤同声道:“好极了,咱们就这么办。”
一齐亮出短刀,直往安部身上乱捅。
“妈的,这一刀是替丁二喜捅的!”
“你娘,这一刀是替陈玉梅捅的!”
“这一刀是为大嘴狮的侍卫索仇!”
“这一刀是为四海帮的弟兄雪恨!”
“杀死你这个臭番仔!”
“捅死你这个臭鬼子!”
“送你上西天!”
“送你回老家!”
当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雨横飞,血肉模糊,杀得痛快,杀得爽,直至安部二郎瘫在地上,变成一堆肉泥,方才兴尽而止。
阿坤擦干沾满血污的刀子,藏在靴子里,喘着气,淌着汗,道:“我看这个地方咱们也待不下去了。”
廖添丁道:“是待不下去了,日警一旦发现他们的总指挥死在乱刀之下,一定会大兴问罪之师。”
土确壁道:“最好即刻火速离开。”
阿坤道:“奶奶的,到处都是番仔,往哪儿去?”
廖添丁道:“且先往龙山寺那边瞧瞧。”
“老大,你昏头啦,龙山寺那边的人好多……”
“白痴,人多才好摸鱼,才容易找到漏洞。”
“咱们还是继续卖东西?”
“对,一路卖到龙山寺去。”
“可是,阿丁,你的茶叶蛋没啦,卖什么?”
这倒是一个麻烦,但一眨眼便迎刃而解。
将安部二郎的尸体拖到果园去,拾回土确壁丢弃的竹篮子,不卖花,卖起花生米来。
廖添丁喊道:“卖花生米,又酥又香的落花生!”
土确壁叫道:“卖糖葫芦,香脆可口的糖葫芦!”
阿坤吆喝道:“卖棒棒糖,甜甜蜜蜜的棒棒糖!”
三个人一人卖一样,分道向龙山寺的方向行去。
“卖花生米,又酥又香的落花生。”
叫卖声中,廖添丁安步当车,踽踽而行。
忽然发现,有十几名日警,正成群结队的,挨家挨户的搜查民宅,言行粗暴,简直拿人不当人。
其中一名鬼子特别惹眼,赫然正是久寻不遇的黑川熊。
廖添丁曾亲眼见他奸淫自己的母亲。
阿娘羞愤过度,因而悬梁自尽。
他恨透了丑恶的番仔。
尤其是这头好色的黑狗熊。
上一次割掉了他的命根子,却未能要了他的命。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怒火在燃烧!
仇恨使他失去理智,近似疯狂。
当下不顾一切的,拔枪在手,冲上去。
不,双脚甫一移动,便被人强行拉回,拉回到一棵巨大的大榕树后面。
拉他的人是阿坤与土确壁。
土确壁小声道:“廖兄弟,别莽撞,敌众我寡,千万不可蛮干。”
廖添丁捶胸跺脚的道:“别拦我,你们都不要阻止我,这个黑狗熊是杀害我阿娘的大仇人,不将他碎尸万段,我死也不甘心。”
阿坤道:“老大,这是灯蛾扑火。”
土确壁拉着他不放,道:“无异自取灭亡。”
廖添丁恨满心头,双目尽赤,依旧坚持己见,不肯罢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条狗熊,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阿坤慷慨激昂的道:“老大,请听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土确壁义正辞严的道:“廖兄弟,错过今天,还有明天,再大的仇恨也别急在一时。”
好说歹说,死拉活劝,总算唤回了廖添丁的神智,改变初衷,未曾蛮干。
很顺利的,殊途同归,三个人先后来到了龙山寺附近的一条大街上。
依旧灯火通明。
依旧人潮如涌。
依旧喧嚣吵杂。
依旧百业鼎盛。
可是,如果细心观察,一定可以看见,不远处,大马路上,由全副武装的日军排成一道肉屏风。
高楼、矮屋、墙上、树上,照样布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彼此相距极近,几乎可以手拉住手。
飞鸟不渡。
蚊蚋不入。
真的是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不仅此也,他们更注意到,佐佐木领着一大群日警,正一字排开,对行人摊贩进行搜身。
三人身上都带有枪,万一被搜出来,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化装术虽然是一流的,面对熟识的佐佐木,仍难保证不会露出马脚来。
怎么办?
又面临无法破解的难题。
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经过一阵紧急商讨后,大家别出心裁,做出一个荒唐荒谬、新奇、鲜鲜而又出人意表的决定。
——决定去当和尚。
阿坤得意洋洋的道:“当和尚好,起码暂时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
土确壁正经八百的道:“当和尚好,念念经,正可以藉此超渡亡魂。”
廖添丁兴高采烈的道:“当和尚好,番仔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干这个。”
主意一定,毫不迟疑,立将小贩的道具丢弃,潜入龙山寺。
运气还不错,很快便找到一间禅房。
禅房内无人。
有僧衣僧帽。
也有僧鞋僧袜。
廖添丁这小子真是绝透了,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快,快,顺手牵羊不为偷,穿上僧衣僧鞋,咱们就是正牌的和尚了。”
的确,洗把脸,除去污垢,再重新化妆一下,穿上僧衣、僧袜、僧鞋,再戴上僧帽,与正牌的和尚果然一般无二。
找到一个秘密所在,将枪枝以及其他的东西藏好,阿坤道:“咱们应该先熟悉一下环境,免得发生紧急情况时无路可逃。”
廖添丁道:“入境随俗,也该了解一下和尚的基本工作。”
阿坤一怔,道:“和尚还有基本工作?”
土确壁道:“当然有,敲木鱼,念经就是和尚的基本工作。”
廖添丁道:“还有上香、膜拜、礼神、拜佛。”
阿坤苦笑道:“看来和尚也不好当,真该先观摩一下。”
土确壁道:“观摩不够,赶快找一本经书来恶补才行。”
言语间,三人已进入龙山寺的内院,穿梭于佛堂殿宇之中。
龙山寺的僧众不少,彼此皆极熟识,乍然多了三个生面孔,尤其怪模怪样,鬼鬼祟祟的,莫不为之惊诧,面有异色。
但出家人慈悲为怀,与人方便,以为是别处的和尚来此“挂单”,亦无人上前探究。
好里加在,菩萨保佑。
找到了木鱼。
也找到经书。
猛可间,远远看见佐佐木领着七八个日警,闯进了龙山寺。
三人睹状大惊,阿坤道:“惨啦,慘啦!番仔无孔不入,连和尚庙也不放过。”
廖添丁很沉着的道:“别慌,咱们找一件工作来做,就可以掩饰过去。”
土确壁道:“做什么?”
廖添丁道:“念经呀。”
“到那儿去念?”
“去大雄宝殿念。”
“好,走!”
“走!”
大雄宝殿就在前面不远,拾级而上,立被所见的景象吸引住。
此处所供,以观音菩萨为主神,慈眉善目,庄严肃穆的观音大士,手执净瓶,矗立在莲花座上,任何人见到,虔敬之心皆会油然而生。
另外还奉祀着妈祖娘娘、四海龙王、十八罗汉、关圣帝君、注生娘娘、城隍爷、土地公等,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尊,是一座标准的神佛合一的大杂院寺庙。
阿坤胡言乱语道:“哇噻!这里好拥挤啊。”
土确壁亦道:“想必是神佛两界也在闹人口膨胀,生产过剩。”
廖添丁突然双掌合十,低声祷告:“观音大士、妈祖娘娘、关圣帝君,以及其他的诸神、诸佛、诸大仙,请听我廖添丁一言,倘若能助我等顺利脱险,并且使锡口的军械库大搬家成功,让义军打一个大胜仗,将番仔赶出台湾去,保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甚至多盖几座庙,使大家都有庙可住。”
阿坤冷哼一声,接口道:“如其不然,哼哼!最好当心泥头落地,火烧泥著萨。”
这是什么话,居然对神明也施出威胁的手段来。
卡!卡!卡!一阵响亮的皮鞋落地声从殿外传来,土确壁神色一紧,道:“别扯蛋,鬼子来了,咱们快念经吧!”
神案之前,只有一张专供祭拜的椅垫,廖添丁往上一跪,阿坤、土确壁便无处可跪,只好临时找两个蒲团来,分跪两旁。
放好木鱼,打开经书,三个人都傻眼了。
他们都读书不多,偏偏经书乃系由梵文翻译而来,里面生僻艰深的字眼儿特别多,十个之中,倒有八个不认识,莫宰羊。
念不成句儿。
唱不成调儿。
只能瞎哼哼,或者念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三人志一同,众口一词,除了这六个字外,狗屁也不会。而且,都缺少音乐细胞,木鱼也敲得很差劲,无板无眼,瞎敲一通。
好在,佐佐木是个门外汉,并没有听出来,一进入大雄宝殿,首先命手下的警察认真搜查,然后对陪着他进来的一位老和尚道:“你是龙山寺的负责人?”
老和尚一袭红袈裟,两道白眉毛,闻言双眉一轩,双掌合十的答道:“是的,老衲了元,正是龙山寺的住持。”
佐佐木冷冰冰的声音道:“可曾见到有可疑份子潜入此地?”
了元和尚肃容满面的道:“贫僧刚才已经说过,没有,绝对没有。”
“老和尚,如有可疑之人潜藏在此,最好主动交出来,若是被警方查到了,龙山寺就会被夷为平地。”
“到底有几个可疑的人,还请大人说明白。”
“两三个,也可能五六个。”
“形貌如何?可知他们的姓名来历?”
“一批是大盗廖添丁与双枪坤仔。”
“另一批呢?”
“流氓吴涂壁与飞鱼张木村。”
“还有什么人
“叛军首领简大狮,以及一名不知名的小头目,还有一名女子,是吴涂壁的姘头,叫白莺。”
了元住持白眉微扬,闪亮的眸光从廖添丁、土确壁、阿坤的身上一扫而过,徐徐道:“大人亲眼目睹他们进入本寺?”
佐佐木愕然道:“那倒没有。”
“寺庙乃清净之地,绝不藏污纳垢,许是大人过虑了。”
“此乃全面清查,任何人,任何地方皆不得遗漏。”
“希望大人查清楚了,如须老衲协助,当义不容辞。”
“不必,本座的手下自信可以胜任愉快。”
“要不要将本寺的和尚全部集合起来,让大人当面询问?”
“出家人清静为宜,不便打扰,歹徒本性凶恶,不可能冒充出家人。”
进入龙山寺的日警,这时已将寺内各处搜索完毕,全部集中到大雄宝殿前来,佐佐木的脸色阴沉沉的,表情全无的道:“可曾逮住抗日份子?”
简直是废话,一看即知,何必出言查问,大家皆摇头不语,无人敢出言答话。
佐佐木又道:“有无发现可疑的人、事、物?”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没有。”
“连半点线索也没有?”
“是的。”
“搜查的是否仔细、彻底?”
“完全照着队长的指示办,巨细无遗。”
“没有遗漏就好,咱们走,再到别处去查。”
“哈伊!”
由于了元住持异于常人的沉稳,临危不乱,镇静如恒,误导了佐佐木的想法、看法,影响了他正确的观察力、判断力,使一场灾难化解于无形。
反之,阿坤、廖添丁、土确壁的和尚扮相,并非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只要佐佐木细心观察,定可找出破绽,若不幸而言中,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了元和尚表面沉着,事实上吓得要命,早已冒出来一身冷汗,佐佐木一走,立即频呼:“好险,好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廖添丁起身道:“老和尚早已看穿了?”
了元和尚道:“本寺弟子,老衲无一不识。”
阿坤道:“外来挂单的僧人,禅师不一定都认得吧?”
了元住持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衲未入此门便知三位非我佛门中人。”
土确壁惊愕不已的道:“这么厉害,大师傅是怎么看出来的?”
了元道:“是听出来的,乱敲木鱼,不会念经,入门之后,更发觉事有蹊跷。”
廖添丁道:“蹊跷在何处?”
了元道:“虽有僧帽遮拦,还是未将长发完全掩住。”
三人听得心口皆服,齐声惊“哦”,无词以辩。
了元和尚望了三人一眼,道:“义军首领简大狮没来?”
阿坤道:“老禅师怎么知道?”
了元笑道:“事情很简单,三位施主的嘴都不大。”
土确壁竖起大拇指道:“高见,高见。”
了元又换上一副肃穆的面容,道:“但不知哪一位是廖添丁?”
廖添丁正容道:“在下就是廖添丁。”
了元郑重的说道:“贫僧与令师白云和尚曾有数面之缘,对小英雄的所作所为,更是由衷感佩,倘若台湾能多出几个廖添丁,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定可将日寇驱逐,还我河山。”
廖添丁谦虚的道:“前辈过奖了,但愿我全省同胞能早见天日。”
了元转对阿坤、土确壁道:“你们那一位是双枪坤仔?”
阿坤挺一挺胸脯道:“是我,是我。”
了元望着土确壁道:“想必这一位定然是土确壁吴壮士了?”
土确壁道:“不敢当,请老禅师多多指教。”
了元道:“那个日本警察刚才说,你们还有几位同志,大嘴狮和飞鱼到哪里去了?”
廖添丁道:“他们突破日警的围困,但不知是否已冲出日军的封锁线,目前情况不明,令人忧心不已。”
大雄宝殿居高临下,了元朝远方一眺,忧心忡忡的道:“龙山寺方圆数里之内,悉被鬼子重重包围起来,可谓危机四伏,寸步难行,三位小施主可有脱身之计?”
廖添丁不假思索的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了元想了想,道:“以眼前的状况看,搜捕不到你们,番仔绝不会善罢甘休,也绝不会解除封锁,第二波第三波的搜索行动,必将会陆续展开,而且势必会更加严密仔细,届时恐怕将再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地。”
阿坤道:“老和尚的意思是,建议我们从速离开此地?”
了元颔首道:“远离封锁区,方可脱离危险,保住性命。”
语音一顿,继又说道:“但请勿误会,贫僧绝无赶你们走的意思,如果决定留下来,自当善尽掩护之责。”
土确壁道:“前辈可有奇策妙计?”
了元摇头道:“老衲只会念经礼佛,向来不擅谋略,抱歉无法借箸代筹,据贫僧所知,三位的头脑都是第一流的,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或可得绝妙好计,履险为夷。”
招呼一声,兀自离去,将三人留在大雄宝殿内,自行共商机宜。
大军压境,逃,机会恐怕等于零。
鹰犬密布,避,恐亦将无处可避。
难!
想要履险为夷,的确很难。
纵使诸葛武侯在此,可能也会摇头三叹。
所幸,廖添丁的头脑似乎比孔明先生更灵光。
点子更多。
花样百出。
往往会有令人拍案叫绝的惊人杰作。
此刻,他又想到了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怪点子,道:“有了,有了,咱家终于想到了一个脱身的妙计。”
阿坤急声追问道:“快说出来大家听听。”
廖添丁不答反问道:“我问你们,知不知道哪里最安全?”
土确壁道:“这里没有安全的地方。”
阿坤道:“安全的地方不在这里。”
廖添丁神秘兮兮的道:“我晓得有一个地方最安全。”
阿坤道:“哪里?”
廖添丁道:“派出所。”
土确壁大惊失色的道:“爱说笑,咱们躲警察都唯恐不及,怎可故意去碰他们,触霉头?”
阿坤的火气更大:“是嘛,老大,你是不是有毛病,发高烧?还是吃错药?怎么满口的胡说八道。”
廖添丁一本正经的道:“咱家没有发烧,没有吃错药,也不想去触霉头,而是想去派出所躲灾避难,死里求生。”
阿坤光火道:“要自投罗网,你自己去,俺不去。”
“当然不是自投罗网。”
“那去干嘛,喝老人茶?下象棋?”
“是要番仔将咱们抓进去。”
“我的妈呀,这会砍头的。”
“不是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被抓,就不会砍头。”
“死罪难免,活罪难逃,挨一顿毒打还是免不了的。”
“总比坐以待毙,等着吃花生米要好。”
“想叫番仔将咱们抓进去,也得有一个理由呀。”
“没错,我们必须要合演一场戏。”
“又要演戏,不晓得这一次是客串什么?”
廖添丁迟疑一下,将二人叫至面前,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悄悄话。
这一番悄悄话的作用好大。
阿坤马上态度大变。
土确壁亦喜形于色。
“赞!老大,从今以后我阿坤是服了你啦。”
“赞!兄弟,放眼江湖,绝不作第二人想。”
“派出所的确很安全,鬼子就算把艋甲的地皮翻过来,也找不到咱们。”
“就算将来吃上官司,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正可平平安安的度过一段危险期。”
“高明,绝招!”
“死里逃生!”
“反败为胜!”
龙山寺前。
最热闹,摊贩充斥的那一条街上。
距离日军封锁线最近的一个地段。
有一场闹剧即将隆重登场。
这一次,三人特别慎重,有周详的计划,也有充分的准备,而且,所扮演的角色,还是事先经由抽签决定的。
化妆尤其格外认真,飞机头都剃掉了,留了一个小平头,面部经过特别方法的处理,变得比原来粗糙而又黝黑,即使老相好白莺、迎春花、赛水仙在场,也保证认不出谁是谁。
土确壁演一个贩卖水果的小贩,推着一辆板车,就摆在马路边上,上面摆满了香蕉、凤梨、芭乐、水梨、香瓜等时鲜瓜果,车子连水果,是花钱向一名真正的小贩買来的。
廖添丁与阿坤所扮演的角色则是小偷。
拖鞋、短裤、瓜皮帽,鼻斜嘴歪,眼神不正,吊儿郎当邪里邪气的,一双贼眼,不时的向过往行人瞄来瞄去,猎取下手的对象,一看就使人认定绝非善类,不是流氓,便是小偷。
阿坤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心说:“娘哩,想不到当小偷也挺好玩哩!”
心念至此,已行至土确壁身边,当下毫不迟疑,一手抓住吴涂壁的衣领,一手强行伸进他口袋里去。
廖添丁看在眼里,火冒三丈,差点没把他气死,忙将阿坤推开,骂道:“死猪,你这是干什么?”
阿坤理直气壮的道:“当小偷呀。”
“这那像小偷,简直是强盗。”
“强盗就强盗,反正把钱弄到手就行了。”
“不行,当街抢劫,是会被枪毙的。”
“那怎么办?”
“照剧本来演。”
“重新再来?”
“当然!”
“衰啊!”
只是轻声细语,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阿坤无可奈何,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在附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再转回来,转到土确壁的身后。
这一回再也不敢犯规,完全遵照事先约定好的方法来演,小心翼翼的,偷偷摸摸的,伸入土确壁的口袋内,摸出一个皮夹来。
土确壁的默契好极了,阿坤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抓住。阿坤的反应也不慢,将皮夹抖手掷给廖添丁。
廖添丁藏好皮夹,拔腿就逃。
“小偷,小偷!”
“快来抓小偷!”
土确壁大声喊叫,惊动了其他的摊贩与行人,大家蜂拥而上,将廖添丁的去路堵住。
有那热心的人,激于公义,还上前饱以老拳。
阿坤拚命的挣脱了土确壁的掌握,正欲与廖添丁结伴逃走,吴涂壁已及时冲上来,跟他俩扭打在一起。
假戏真做,打得还真凶,三个人都滚在地上,乱作一堆。水果车倒了,遍地都是瓜果。
凤梨、芭乐等变成武器,你丢我掷,砰嘭作响,瓜果横飞,汁液四溅,弄得三个人全身都是果屑瓜汁,狼狈不堪,早已面目全非。
惊动了日警。
惊动了日军。
也惊动了更多的群众。
黑川熊到了。
佐佐木到了。
宫泽喜三大佐也到了。
土确壁的吼声更大:“大人,快抓小偷,小民被他俩扒了好多钱。”
廖添丁竭力为自己辩解:“大人,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柱啊!”
阿坤在一旁帮腔道:“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善良百姓,祖宗八代都没有干小偷的人,别诬赖好人。”
宫泽喜三紧绷着一张脸,问佐佐木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佐佐木给黑川熊使一个眼色,道:“黑川熊,过去查一下。”
“哈伊!”
黑川熊应声而出,跨步上前,先喝令三人停止殴斗,然后怒容满面的喝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他妈的心目中还有没有大日本帝国的王法?”
口说不算,还恶狠狠的一人踹了一脚。
踹得土确壁仰面朝天,爬起来哀告道:“大人,他俩是小偷,小民被他们扒啦。”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但此时此地,廖添丁却不得不将满腹的怒火,强自忍下来,道:“大人,绝无此事,是他无中生有。”
阿坤亦矢口否认道:“大人,绝无此事,是他含血喷人。”
把黑川熊给弄糊涂了,质问土确壁道:“你究竟有没有丢东西?”
土确壁道:“有,有!”
“都丢了些什么东西?”
“三个芭乐,两个梨。”
“在他们身上吗?”
-
“已经被他俩吃掉了。”
“就这些小东西?”
“还有一个皮夹,里面有钱。”
“多少?”
“三十二块八毛五。”
“皮夹是何颜色?”
“黑色的。”
“谁扒的?”
吴涂壁指着阿坤,道:“就是他!”
阿坤扯开喉咙嚷嚷道:“放屁,放屁,大人别听他放臭屁,小人身上空空如也,连一个蹦子儿也没有。”
黑川熊瞪视着阿坤道:“你真的没有扒人家的钱?”
阿坤声粗气壮的道:“骗你不得好死。”
黑川熊沉声道:“可敢接受搜查?”
阿坤神气八啦的道:“欢迎之至,正可还我清白。”
另有一名日警,上前进行搜身,果不其然,阿坤的身上清洁溜溜,狗屁也没有。
这一来,阿坤可逮住理了,故意装腔作势,卖力表演:“捉奸捉双,捉贼捉赃,大人,请还我清白,请把这卖水果的小贩抓起来,治以诬告之罪。”
佐佐木满面怒火
“八盖呀路,你这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手起掌落,赏了土确壁一个“五百”。
装作一巴掌打醒了浑沌的头脑,土确壁大叫一声,指着廖添丁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子将皮夹交给这个家伙了。”
廖添丁假装想逃跑,被佐佐木拦下来,亲手从他的身上搜出一个皮夹来。
皮夹是黑色的。
里面装有钞票。
三十二块八毛五。
罪证确凿,铁案如山,在场围观的小贩行人,都是现成的见证人。
人证物证俱在,阿坤、廖添丁百口莫辩,偷窃的罪名就此铁定下来。
宫泽喜三大佐沉吟一下,下令道:“先将这两个小偷押到附近的派出所去,以后再行审理,此刻搜查抗日份子最紧要,不得延误。”
佐佐木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哈伊!”
“咦,怎么许久没见安部大队长?”
“可能正在别处坐镇指挥。”
“搜查的事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已经搜完一大半地区。”
“如此看来,深夜之后才能结束?”
“倘若抓不到廖添丁、大嘴狮他们,势必还得延长下去。”“不错,简大狮、廖添丁乃是我皇军皇警的心腹大患,不论死活,志在必得,没有结果,绝不罢休。”
挥挥手,宫泽喜三先行率众离去。
阿坤、廖添丁亦已被黑川熊铐上手铐,由另外两名日警架住,准备押走。
佐佐木指一下土确壁,道:“把这个小贩也带走。”
土确壁吓一跳,道:“大人,小民是原告,是被害人,这……”
黑川熊怒冲冲的道:“混帐,就因为你是原告,被害人,所以必须到派出所去作笔录,连这个都不懂,土包子,滚!”
通!照准他的屁股踢一脚,土确壁猛一个踉跄,撞在阿坤的身上,跟着那两名鬼子离开现场。
其实,土确壁的内心却高兴得不得了,暗道:“哼!死番仔,臭番仔,憨头憨脑的笨番仔,我们廖兄弟略施小计,就骗得你们团团转,带老子走,那是最好不过,等于是杠上开花。”
的确是一场绝妙好戏,就此鸣金收兵。
廖添丁、土确壁、阿坤在日警的押解下,正大光明的走出了日军的封锁线,走进了港边街的派出所。
并未立即问口供。
先行押进看守所,铐在一个大铁环上。
因为港边街派出所人手不足,大部分的警员都去支援搜捕抗日分子的工作,所内仅仅留下三个人,还须要处理其他的案
件。
艋甲的繁华地段,龙山寺附近,日军日警地毯式的搜索行动,早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整整的搜了一夜,从天黑搜到天明。
几乎将这一地区的土都翻过来了。
没搜到廖添丁。
没逮住简大狮。
却将安部二郎的尸体找到了。
直气得佐佐木、宫泽喜三脸色发青,火冒三丈,一怒之下,将安部弃尸之处的居民,乃至其他的可疑分子,一口气逮捕了数十人,押至刑警大队。
严刑铐打。
疲劳审讯。
坐老虎凳。
灌辣椒水。
在佐佐木以及刚刚才临危受命,走马上任,由副座扶正为大队长的小林正行亲自指挥监督下,用尽了一切方法,结果居然缴了白卷,一无所获。
在鬼子的心目中,廖添丁、土确壁、简大狮、徐福田、阿坤与飞鱼、白莺这一伙人,好似上了天,入了地,烟消云散,行踪如谜。
于是,佐佐木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龙山寺被捕的那两个小偷,立刻命人将廖添丁、阿坤押解过来。
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端详一阵。
怪哉,这两个家伙傻头傻脑,土里土气,邋里邋遢,吊儿郎当,從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廖添丁与双枪坤仔。
佐佐木摊开一张纸,拿起一支笔来,问廖添丁道:“你叫什么名字?”
廖添丁痛快而又迅速的道:“蔡万全。”
“今年多大?”
“二十。,’
“不对吧,看起来你不止二十,应该有二十三四。”
“许是穷愁潦倒,生活失调,营养不良,故而未老先衰的缘故吧,嘻嘻。”
“家人住哪里?”
“我没有家。”
“爹叫什么?”
“莫宰羊。”
“放屁,每一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怎么会不晓得你爹是谁?”
廖添丁真会演戏,未语泪先流,哽咽抽噎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打从记事起就没爹娘,无家可归,到处流浪,呜哇,好可怜啊。”
佐佐木不信,怒声道:“大胆刁民,既然不知你老子是谁,你怎么可能有名又有姓?”
“这当中另外还有一段故事。”
“说!”
“有一段时间,小民跟一位姓蔡的老头过活,蔡老头可怜我,收小民为义子,取名万全,跟着他姓蔡。”
“蔡老头住那儿?”
“房子是租的,早已被房东收回去了。”
“本座不是找房子,是要找人。”
“人已经死翘翘。”
佐佐木是老刑警,经验丰富,原是想刨出他的根来,再行查证,没料到会遇上一个没有根的人,根本无从查起,气得他牙痒痒的直跺脚。
只好将希望寄托在阿坤身上,道:“报上名来。”
阿坤傻呼呼的道:“俺叫张有金。”
“今年几岁?”
“跟阿全差不多啦。”
“家住那里?”
“打狗。”
“打狗?你……”
“大人别发火啦,打狗就是现在的高雄,以前叫打狗啦。”
“家里还有什么人?”
“都死光啦,一个也没有。”
“跑到台北来作甚?”
“本来是想大展鸿图,结果却潦倒他乡。”
“跟蔡万全是何关系?”
“朋友。
”
佐佐木冷哼一声,道:“也是同行,同道,联手行窃的伙伴?”
阿坤傻笑一下,道:“没有办法啦,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工作,为了生活,只好做没有本钱的生意。”
佐佐木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倍,眸光寒芒闪闪的凝视着阿坤、廖添丁,声色俱厉的道:“如果真的是小偷还好,就怕只是一种掩护。”
廖添丁暗中吃了一惊,故作不懂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有听没有懂?”
佐佐木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厉色喝问道:“说,你们两个可是阿坤、廖添丁?或是飞鱼、土确壁?”
廖添丁装疯卖傻道:“谁是阿坤?谁是廖添丁?干什么的?小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阿坤亦摇头晃脑的道:“谁又是飞鱼?鱼怎么会飞?谁是土确壁?土墙哪有砖墙好,都不是人吧?”
佐佐木怒不可当的道:“告诉你们,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歹徒,江洋大盗,抗日分子,骗子。”
廖添丁道:“爱说笑,抗日分子怎会做小偷?”
阿坤道:“奇哉怪也,就算临时客串一下,一见到大人,也会拚命的逃,甚至来个警匪大枪战,不可能被生擒活抓的。”
这几句话,强而有力,使佐佐木的信心大为动摇。
不论是廖添丁,或是土确壁,在佐佐木的心目中,似乎不应该如此轻易的便做了阶下之囚。
乍然,出手如电,左右开弓,拍!拍!两声,结结实实的打了阿坤、廖添丁一人一个耳光子。
这两个耳光子挨得很有价值,佐佐木以为凭阿坤、廖添丁的身手,八成可以躲得过。既然躲不过,想必是三脚猫的角色,上不了台盘。
更何况,接二连三的又发生了几件奇怪的案子。
有一名日军,因为强奸妇女,被人割宰而死。
水返脚(汐止)派出所员警被杀,枪械被抢,连房子都被人放火烧掉。
八堵派出所的情形与水返脚如出一辙,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这手法与阿坤、廖添丁的作风太像了,因此,日军日警当局认定,是廖添丁那一伙人干的。
现在可以确定,土确壁、廖添丁等人早已逃之夭夭,并不在警言所擒的那数十人之中。
也不是那两个小偷。
只是一桩纯粹的窃盗案件而已。
因此,当即将那数十名嫌疑犯全部释放,将阿坤、廖添丁移送到地方法院去,被判处了一个月的有期徒刑。
开庭那天,土确壁以原告的身份也出庭了。
可惜,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却咫尺天涯,连说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的看着阿坤与廖添丁被押上囚车,押到台北监狱去了。
监狱内的囚犯,共分两部分,一部分着黑衣,称“黑衫监”,是暂时收押的未判刑的犯人。
另一部分身着红衣,称“红衫监”,是已判刑的犯人。阿坤、廖添丁属于后者,被押往“红衫监”。
日人犯台,人心不服,以高压手段,严刑峻法统治,台湾同胞动辄得咎,不论是黑衫监,或是红衫监,皆人满为患。
尤其,监狱乃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充满了野蛮、暴戾与兽性。
大鱼吃小鱼,
小鱼吃虾米。
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
谁的胳膊粗,谁就可以作威作福。
什么公理、正义、人性、尊严,在这里一文不值,被人放在脚底下践踏。
红衫监是新建的大楼,高五层,共有四栋,像一个超级四合院,比大学堂的规模还要大。
阿坤、廖添丁是被分配在第二楼第三区的第四号房,亦即第二栋大楼的三楼四号房。
换好了红色的囚服,凶焊的管理员将他俩领至第三栋大楼的三楼,打开铁栅门,叫他们进去,马上又将栅门关起来,凶巴巴的道:“你们自己到四号房报到去吧,监狱里的规矩很多,不懂的事可以多问问室长。”
话完,便头也不回走了。
触目皆是铁栅,有如鸟笼兽栏,插翅难飞,阿坤忍不住一阵心酸,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埋怨道:“阿丁,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害咱们失去自由,作了笼中之鸟。”
廖添丁倒很坦然,道:“阿坤,别发牢骚,知足常乐,这里比外面好。”
阿坤不服道:“鬼扯,这里是监狱,吃的是盐水饭,外面的花花世界多逍遥。”
廖添丁将声音压低,道:“你懂个屁,就算咱们在艋甲时能死里逃生,这一阵子番仔也必然会加紧缉捕工作,必须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在这里多安逸,刑期一满,风声也过了,又可以重新开始,跟鬼子开始另一回合的大搏斗,这叫养精蓄锐,你懂不懂?”
这小子真是乐天派,把坐监牢狱当作是养精蓄锐,恐怕也只有像他这种与众不同的人,才会有这种与众不同的想法。
阿坤可不这样想,依旧愁眉不展,难以释怀。
然而,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只有认命。
每一层楼有十个监房,四号监房在中间,二人不必费事,很快便找到了。
房间不大,约四坪左右,一张木板床上挤满了人。
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只马桶,汗臭味,再加上粪便味,简直臭气薰天,叫人无法忍受。
廖添丁皱着眉头,憋住气,客客气气的道:“请问哪一位是室长?”
躺在床头上,正翘着二郎腿,哼着小调的一个獐头鼠目,一脸邪气的大汉,粗犷的声音道:“妈的,你是瞎子,不会自己看。”
一开口就没好话,好像吃了炸药似的。
不过,他说的倒是几句实话,谁是这一号监房的老大,一看便知。
不是吗,一张床,他老兄一个人就占去三分之一以上,不但有漂亮的被子,还铺着有厚厚的褥子,绣花枕头,丝织品床单,这哪像是坐牢,有钱的人家大老爷也不过如此。
挨在他身边的一位紫脸大汉也不错,有一席之地。
再往下,情形就不对了,几个人像沙丁鱼似的挤在一起,肩膀碰肩膀,屁股擦屁股,想要翻个身都十分困难。
更惨的是,居然还有人没床铺可睡,睡在地上,简直猪狗不如。
算算看,床上床下,一共睡了十几人。
以年龄分,年轻的在床上,年老的在床下。
以体力状况分,室长粗壮结实,勇猛如牛,第二位神充气盛,一脸横肉,第三位拳大胳臂粗,以此类推,睡在地上的则是几个年老体弱,瘦小干瘪的糟老头。
弱肉强食。
拳头就是真理。
在这里表露无遗。
二人互望一眼,同声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们知道得很清楚。
廖添丁接着说:“蔡万全报到!”
阿坤亦朗声道:“张有金报到!”
室长老大,那个鼠目大汉,斜乜着眼,爱理不理的,冷冷的扫了二人一眼,对廖添丁道:“你姓蔡?”
廖添丁道:“是呀。”
紫脸大汉冷笑一声,接问一句:“一定是‘菜’吧?”
'
“哼!”
廖添丁报以一声冷哼,没有开口。
室长鼠目大汉又在问阿坤道:“你叫张有金?”
阿坤道:“没错。”
“家里想必很有钱吧?”
“没有。”妈的没有钱为什么叫有金?
紫脸大汉帮腔道:“老大命令你,从今以后,改成有屎,张有屎。”
阿坤性子火爆,本待发作,室长老大抢先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因何入狱?”
廖添丁道:“干小偷的。”
阿坤道:“因偷窃入狱。”
室长老大一闻此言,更加鄙夷不屑,一脸的傲气,竖起一只小指来,冷嘲热讽道:“原来是这一号的,两个鼠辈,在道上最没有出息的就是小偷扒手,偷鸡摸狗,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
言毕,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冷峻,根本未將二人放在眼内。
马上引起紫脸大汉,以及另外几人的响应,跟着他一起取笑,出二人的洋相。
阿坤忍不住了,暗中臭骂道:“干你娘,老虎不发威,别当作病猫,惹恼了我双枪坤仔,摘下你们的脑袋来,炖‘砂锅人头’吃。”
廖添丁则镇静异常,给他使一个眼色,意思是说:“阿坤,要沉得住气,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咱们是来避难的,别争强斗胜,看他横行到几时。”
紫脸大汉及时开言道:“你们知道老大是干什么的吗?”
廖添丁道:“不知道。”
“是甲级流氓。”
“哦!”
“因杀人罪判刑入狱。”
“对方死了吗?”
“奶奶的,连桶十八刀,居然未死,所以我们老大才能够死里逃生,没有吃花生米。”
真是鱼帮水,水帮鱼,一搭一档,互相标榜,室长老大指着紫脸大汉道:“你们晓得副室长是干啥的?”
阿坤道:“大概也是‘流’字辈的人物吧。”
“小子,看起来你并不太笨嘛。”
“客气。”
“他是因强暴罪入狱服刑的。”
“哦。”
“可知那个妞儿有多大?”
“多大?”
“才十三岁。”
“还是一株嫩芽呢。”
“白痴,傻蛋,老牛吃嫩草才过瘾。”
“哼!”
“小妞禁不起狂风暴雨,差点给‘操’死!”
缺德,这是缺德的事,在室长老大的口中说来,却津津乐道,引为趣谈。
副室长更是恬不知耻,眉飞色舞,引以为傲,似乎又回到那一幕香艳剌激的往事回忆里。
接着,室长老大又将其他几位罪犯的经历作了一个简略的介绍。
有人谋财害命。
有人杀人越货。
有诈欺犯。
也有綁票犯。
论“层次”,讲“辈份”,都比小偷扒手高级得多,难怪阿坤、廖添丁会受人歧视,遭人冷眼。
室长老大沉声道:“现在咱们就来谈谈规矩吧。”
廖添丁道:“管理员也是这样说,请室长老大多多指教。”
室长老大望了紫脸大汉一眼,道:“你先把公家的规矩告诉他们听听。”
副室长就坐在床上,摆了一个自以为很优美的姿态,滔滔不绝的道:“别以为坐监服刑,是来面壁思过,可以享清福,其实辛苦忙碌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要做苦工,不是挑水担粪,种菜种瓜,就是上工厂缝衣织布,制鞋制袜。认真工作,倒还罢了,偶有懈怠,就会吃管理员的鞭子。
每日下午五时开饭,五点半‘放风’,六点半‘收监’八时以前也就是现在,是清洗衣物身体的时间。
八时一过,监房便要下锁,大家必须静坐一小时,是为思过时间,然后才能入睡。
最好不要有逃走的念头,四面都是三丈高墙,四角建有碉楼,上面有探照灯,机关枪,一旦被察觉,马上就会吃花生米,死于乱枪之下。
按照规定,每逢周日可以会见亲友。
但如工作不力,或违反监规,便取消会面的权利。
室长、区长、楼主、盟主有权决定是否取消面会。”
阿坤道:“室长俺知道啦,区长是什么人?”
室长老大道:“区长也是囚犯,是这一层楼的总负责人。”
副室长紫脸大汉补充道:“区长系由十位室长之中产生的,谁狠,谁硬,谁的拳头大,谁就当选。”
廖添丁道:“不知我们这一区长是那一位?”
副室长指着鼠目大汉道:“我们杜老大是这一号监房的室长,也是这一层楼的区长。”
阿坤言不由衷的虚应了一句:“失敬,失敬!”
廖添丁道:“如此说来,楼主大概就是这一栋楼最厉害的人物了?”
副室长紫脸大汉道:“那当然,本楼的楼主就住在楼下的一号监房,是一位死囚,连杀十二人,毁家灭门,面不改色。”
阿坤道:“盟主又是何许人物?”
副室长一闻此言,立即睁大了眼,道:“盟主更了不得,乃全部四楼、十二区、二百室、二千余人中,拔顶拔尖,武功最好,拳头最大,手段最狠,技冠群雄的一位英雄人物,地位相当于江湖上的武林盟主,连鬼子的管理员、典狱长,都对他另眼相看,敬重三分。
廖添丁心想:哼,真想不通,监狱之内会如此暗无天日,简直是个吃人的地方,他日如有机会,非教训这个混世魔王,为受欺凌的难友们出一口气不可。
心念间,杜老大从墙角上,被窝下,取出一支小酒壶,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慢吞吞的道:“再下来该谈一谈我们的内规了。”
阿坤一怔神,道:“还有内规?”
副室长语冷如冰的道:“内规最重要,事关大家的切身利害。”
廖添丁道:“请二位明示。”
杜老大面无表情的道:“在这里,我是老大,副室长小贺是老二,其他的人按照睡觉的位子往下排。”
说到这里,杜老大又伸出了小指,傲慢无比的道:“你们这个,老么,两条小毛虫。”
阿坤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廖添丁忍气吞声的道:“是老大,我们知道。”
杜老大满意的笑笑,道:“知道就好啦,床铺没你们的份,必须睡床下。”
副室长小贺道:“从今天起,老大与本副室长的衣服归你俩来洗。”
杜老大道:“白天,该我们两个做的工作,全部由你二人来顶替。”
小贺道:“晚上,还得替我们打蚊子,捉虱子,拿扇子扇凉”。
杜老大道:“星期日,若有亲人前来探望,不论带来何种山珍海味,佳肴美酒,一律不得私藏,也不可以私自食用,必须毫无保留的献出来。”
小贺耀武扬威的道:“我们吃肉,你们喝汤,我们喝酒,你们喝水。”
杜老大道:“有时候还需要做额外的服务。”
小贺解释道:“譬如搓脚啦,捶背啦,马杀鸡等等。”
杜老大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叫你们往东就往东,叫你们往西就往西。”
小贺威风道:“如其不然,你们的日子可不好过,会天天挨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
杜老大道:“现在,就开始为我们服务一下吧。”
廖添丁道:“服务什么?”
杜老大道:“去打两盆洗脚水来。”
开玩笑,阿坤、廖添丁是何等人物,岂会为两个流氓打洗脚水,但既而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平平安安的渡过这一个月的危难就好了,免得生了事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咬一咬牙,咽下一口气,当真去到外面,打回两盆洗脚水。
然而,小贺与杜老大并不以为此足,是寸进尺,存心摆架子,耍下马威。
要二人为他俩搓脚,阿坤、廖添丁答应了。
要二人为他俩穿鞋;阿坤、廖添丁也答应了。
孰料,到最后,两个流氓又提出无理的要求。
杜老大指着乌黑肮脏的洗脚水,对廖添丁道:“喝两口,告诉老大味道如何?”
小贺也对阿坤道:“你也一样,这是初入监房的第一课,是否忠于老大,永无二心,就在此一喝!”
简直欺人太甚,阿坤实在忍无可忍,怒溢双眉的道:“姓贺的,你要老子喝你的洗脚水?”
小贺大言不惭的吐出两个字:“不错。”
廖添丁也火了,瞪着眼珠子道:“假如咱家不喝呢?”
杜老大杀气腾腾的道:“不喝就请锅贴,铁板烧,然后再吊起来,吊一夜!”
阿坤怒极而吼道:“你娘,你们简直岂有此理,拿人不当人,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对不起老子自己的拳头。”
廖添丁也无法忍受了,咬牙根道:“狗娘养的,天下本无事,你们这是自取其辱,自找麻烦,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吃几碗饭。”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哥俩有志一同,言语间,端起脸盆来,连同黑肮脏的洗脚水,劈头盖面的泼掷向小贺、杜老大。
房子太小,又没有料到两条小毛虫,突然之间会变成蛟龙猛虎,还没有弄清楚全盘情况,洗水已经泼上身来。
接着,脸盆亦到,砸在脸上,扣在头上。
通!阿坤照准小贺的脸盆打一拳。
通!廖添丁照准杜老大的脸盆踢一脚。
二人乃身怀绝技之人,拳脚的劲道极大,两个脸盆全部凹进去,小贺、杜老大如何承受得起,当场鬼叫声中,鼻青脸肿,血流如注,仰面栽倒在床铺上。
廖添丁和阿坤不为已甚,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傲然卓立於床前,蓄势以待。
喝了自己的洗脚水,吃了疮,两个习惯骑在别人头上撒尿的家伙,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扔掉破脸盆,小贺暴跳如雷的道:“干你娘,好大胆的小偷儿,敢是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许是活得不耐烦了。
廖添丁冷然一哂,道:“别虚张声势,不服气可以再上。”
阿坤八面威风的道:“是嘛,有胆就上,没胆就跪下喊阿公。”
激怒了杜老大。
也激怒了小贺。
“操你娘!”
居高临下,拳脚齐挥,连同庞大的身躯,以饿虎扑羊,雷霆万钧之势撞上来。
古道幽蘭OCR於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廿四日申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