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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侠女情困青衣客

这天晚上,人们纷纷谈论着今天早上所发生的怪事,没有亲眼看见楚西楼用刀杀人的人,始终觉得“道听途说,不大可靠”。

但谈论的人越来越多,“不大可靠”的“传说”也渐渐变得可靠起来了。

在一间名叫“醇酒美人”的小酒家里,一个小胖子最少已有了七八分酒意。

这小胖子就是胡阿牛。

他明天就要做新郎倌了,但现在他却还泡在这间醇酒美人的小酒家,对于明天这个大日子,他似乎已经完全忘掉了。

这酒家以前的确有个大美人,她就是这里的老板娘。

她叫丁四娘,据说,她以前真的很美很美,但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

过了三十年,再美丽的女人,现在也已变成老太婆了,但丁四娘仍叫丁四娘,醇酒美人小酒家仍然叫醇酒美人小酒家。

从前在这里曾经颠倒众生的老板娘虽然老了,但这里的酒仍然和三十年前同样香醇。

有人说,酒越香醇,越不易醉,这是对的。

但也有人说,酒越香醇,就越容易醉。这说话也同样不错。

因为香醇的酒,很容易会越喝越多,只要喝得多了,自然也就非醉不可。

胡阿牛虽然酒量不错,但今天晚上他未免是喝得太多了。

喝多了酒的人,往往连说话也会多起来。

他一面捧着酒碗,一口一口的把酒猛喝,一面口沫横飞地,向旁人叙述唐家二小姐在庙前给人抢上花轿的怪事。

丁四娘瞧着他,不断的在叹气。

“阿牛,”她终于忍不住把酒碗抢走:“时候不早啦,快点回家,明天你就是个新郎倌啦。”

胡阿牛瞪着眼,“呵响”一笑,道:“谁说我要做新郎信?”

丁四娘皱着眉,道:“别胡言乱语,也不怕教入听见笑话!”

胡阿牛怪声地说道:“我不干!做新郎馆有什么好?今天已经给人砍翻了一个。”

丁四娘说:“你敢不干,女家的人也会把你砍翻!”

胡阿牛嘿嘿一笑:“管他娘的!新娘子又不是我自己挑选的,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丁四娘叹了口气,道:“你真是醉得太厉害了。”

“他没有醉。”丁四娘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沉重的声音:“新娘子若不是自己挑选的,娶了回来也只是赚得一辈子的呕气…”

丁四娘回头一望,又叹息一声,心想:“又是一个醉得天昏地暗的小子。”

胡阿牛也斜着眼,也望了那人一眼,忽然直跳了起来:“妈啊,怎么原来是你啊?”

那人把他按下,道:“咱们又遇上了,这算不算是缘份?”

“当然是缘份!”胡阿牛用力地点头,“兄弟,你的木刀真厉害,你收不收徒弟?”

那人一身青衣,正是杀楚西楼的那个青衣人。

“你想学刀?”

“不想,一点也不想,”胡阿牛道,“我不想学刀,因为我不想杀人,但若你肯收徒弟我还是很愿意拜你做师父的。”

青衣人奇怪地望着他:“你既不想学刀,为什么还要拜我这个人做师父?”

胡阿牛道:“因为你是个英雄!”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你醉了。”

胡阿牛道:“我没醉,你为什么一时间说我还没有醉,一时间却又说我已经醉了?我明白啦,其实是你自己醉了,所以才语无伦次,胡说八道。”

青衣人咳嗽了两声,过了好一会才道:“你真的不想成亲?”

胡阿牛道:“不想,假如一定要我成亲,我宁愿学刀。”

青衣人道:“成亲是乐事,学刀却要挨苦,天天不断的挨苦。”

胡阿牛道:“挨苦总比挨揍好。”

“挨揍?”青衣人奇道,“成亲也会挨揍吗?”

胡阿牛道:“不少叔叔伯伯,当他们娶了个河东狮回来后,就得经常挨骂,甚至是挨揍了。”

青衣人道:“你若真的不想成亲,为什么不去当和尚?”

胡阿牛苦着脸:“和尚是吃素的,这不好玩。”

青衣人道:“但你若不成亲,在别人的眼中看来,也跟和尚差不多了。”

胡阿牛忽然直视着他,道:“你成亲了没有?”

青衣人摇摇头,道:“我是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了。”

胡阿牛奇道:“为什么?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怕娶个母老虎回来?”

青衣人道:“那倒不是,其实世间上有很多女人都是贤娴淑德的,真正凶巴巴的母老虎反而找不出几个。”

胡阿牛想了想道:“不错,有个朱大叔的老头儿曾对我说,他的朱大嫂虽然看来凶恶无比,但其实心肠却软得很,有一次朱大叔病了,朱大嫂好几天晚上没睡觉,很小心很仔细地伺候着丈夫,等到朱大叔病好之后,她却反而病倒了。”

青衣人叹道:“女人虽然麻烦,但却偏偏是男人最缺少不得的。”

胡阿牛道:“女人也是一样,尽管她们嘴里大骂薄情郎,但心里却是又爱又恨,唉,老天爷也真够绝,世间上有男有女,难道少一种就真的不行了?”

已有人听得为之捧腹大笑,但青衣人脸上却连一点笑意也没有。

在这小酒家里大笑的是个衣着光鲜,脸红如枣的黄袍大汉。

他是在青衣人进入酒家后才出现的,初时,没有人注意他,但是等到他发出这一阵大笑的时候。别人想不注意他也很难了。

他大笑了好一会,胡阿牛忍不住问:“这位壮士,你在笑什么?”

黄袍大汉立刻不笑,道:“小的姓梁,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俺做梁绝刀。”

胡阿牛瞧着他,又瞧了瞧青衣人,道:“他也是个用刀的武林人。”

梁绝刀道:“你说错了,我用的武器不是刀,而是拳头。”

胡阿牛道:“既不用刀,为什么又以‘绝刀’二字为名?”

梁绝刀道:“因为俺有脑筋,想出来的计策一定很绝很绝,而且做事方法十分彻底,就像是用利刀斩下去一样,快捷妥当!”

胡阿牛道:“你叫绝刀也好,绝枪也好,咱们都没兴趣。”

梁绝刀道:“但是一件事,你的朋友一定很想知道。”

“我的朋友?”胡阿牛怔了怔,接着向青衣人伸手一指,道,“你是说他?”

梁绝刀点点头,道:“不错,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胡阿牛道:“当然……”

他是想说“当然不是”的,但是他还没有说完,青衣人却已比他抢先一步接着说道:“当然是朋友。”

梁绝刀微微一笑,慢慢地挨近过来,对青衣人说:“俺知道你为什么不会讨老婆。”

背衣人脸上陡地露出了异样的神情:“你想说什么?”

梁绝力又笑了笑。道:“我想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今天晚上,有人要成亲了。”

青衣人道:“每天晚上都有人成亲,这又有什么大不了?”

梁绝刀道:“但今天晚上要成亲的,却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青衣人脸色一变,半晌才冷笑道:“你在骗谁?他怎会在今天成亲?”

梁绝刀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今天上午,他还是半死不活,若不是你突然从天而降,杀了那姓楚的家伙,这位雪刀浪子恐怕要……”

“够了够了!”青衣人倏地沉声喝道,“这种说话。我不想听。”

梁绝刀笑了笑,道:“你是个洒脱的大豪杰。这件事你也许已经忘掉了,但你怎样也想不到,龙城壁居然会在今晚成亲罢?”

青衣人忽然一手抓起桌上的酒壶,将满满一壶酒倒下肚子后,才说:“这段姻缘,相信一定会很美满,在下这里恭喜他了。”

梁绝刀说道:“你还不知道新娘子是谁,这番恭贺的说话,未免是说得太早了罢?”

青衣人道:“江湖上最杰出的年青刀客,跟武林第一大美人共谐连理,这番恭贺之辞又有什么不对?”

梁绝刀立刻摇头不迭:“你弄错了,完全弄错了。”

“弄错了?”青衣人一怔,“难道你敢说唐二小姐不是武林第一大美人。”

梁绝刀道:“唐二小姐当然是当令武林第一大美人,但是今天晚上嫁给浪子龙城璧的却又并不是她。”

“不是她?”青衣人陡地呆住,他简直是大大感到意外,“不是她又是谁?”

“是飞狐仙子慕容卓君。”

“慕容卓君,飞狐仙子?”青衣人又是大吃一惊,“这是个坏女人。”

梁绝刀笑了笑:“你怎知道她是个坏女人?”

青衣人道:“慕容飞狐生性淫荡,而且蛇蝎心肠,这是江湖上每一个人都知道的。”

梁绝刀道:“但俺也知道,这条狐狸长得很标致,据说,有不少的男人都是心甘情愿死在她手下的。”

青衣人道:“妖女自有妖女的手段,这些男人也未免是蠢得太可怜了。”

胡阿牛却在这时候插上一嘴:“咱们也是男人,而且也不见得怎么聪明。”

梁绝刀道:“就算真的是个聪明人,往往也会反而被聪明所误。”

胡阿牛搔了搔下巴,道:“龙城璧这个人的大名就是听闻久矣,倒不知道这人是否很聪明。”

梁绝刀道:“他当然聪明,而且还可以说是聪明绝顶。”

胡阿牛大惑不解,问道:“既然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不在家里当大少爷,却跑到江湖上去流离浪荡,做个放荡不羁的浪子?”

梁绝刀道:“这太简单了,因为他喜欢过着这样的生活。”

胡阿牛又问道:“这种生活很有趣吗?”

梁绝刀道:“俺不知道。”

青衣人道:“你们是不会了解龙城璧的。”

胡阿牛道:“但他为什么忽然会娶一个坏女人做妻子?”

梁绝刀道:“那是为了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事。”

青衣人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梁绝刀道:“世事往往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但这件事现在偏偏已发生了,在五十里外的飞狐仙府里,现在正热闹得紧,你若想去喝喜酒现在恐怕还来得及。”

青衣人目光闪动,道:“到底是什么缘故,龙城璧会忽然跟这个妖女成亲?”

梁绝刀道:“今天唐二小姐被掠劫上花轿的事,唐老祖十分生气,不知道怎样,突然和龙城璧闹翻了脸,唐老祖宗把他赶出唐家,还说以后再也不让他和唐竹君在一起。”

胡阿牛立时道:“唐老人是出名的老顽固,他脾气坏,对浪子更是存有偏见,所以龙城璧看见了他,就会头疼万分。”

青衣人道:“你倒很清楚。”

胡阿牛道:“这是别人说的。”

青衣人道:“道听途说怎可当真?”

梁绝刀道:“但这事却一点不假,若不是唐老人从中作梗,龙城壁也许早就成为唐家的东床快婿了。”

胡阿牛道:“就是因为给唐老人这么一骂,他就赌气地和那坏女人耗上了?”

梁绝刀道:“不错,就在他心灰意懒,从唐家大门走出的时候,慕容卓君早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

青衣人眼色一变,道:“这女人好不要脸。”

胡阿牛道:“这种不要脸的女人,龙城璧怎会和她在一块儿?”

梁绝刀叹了一口气,道:“但是你们也别忘了,越是不要脸的女人,她的手段也就往往越是厉害的。”

胡阿牛眨了眨眼睛,道:“这话也不错。”

梁绝刀道:“她对龙城璧说,她知道他跟骷髅十四煞火并之后,就担心得如坐针毡,所以非要赶来看看他不可。”

胡阿牛道:“她倒会把握机会。”

梁绝刀道:“她若不善于把握机会,也不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女魔头。”

胡阿牛道:“这一次,她来得很着时宜罢?”

梁绝刀点点头,道:“她来得时宜极了,那时候,龙城璧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和唐二小姐是不会再有结果的了,而慕容卓君对他又是那么关怀……”

胡阿牛此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这真是飞狐仙子乘虚而入的好机会,所以也难怪龙城璧愿意人毂……”

“胡说!”青衣人突然把酒壶捏扁,怒道,“慕容卓君怎配得上雪刀浪子?”

胡阿牛一怔:“你在发什么脾气,浪子娶谁做妻子,跟你有什么相干?”

青衣人瞪了他一眼,怒声道:”他若真的娶了慕容卓君,唐二小姐怎办?”

胡阿牛道:“这怎怪得了龙城壁?谁叫她的老子这么蛮不讲理。”

青衣人道:“唐老人蛮不讲理是唐老人的事,唐二小姐可没有辜负他,他若娶那妖狐,就是个薄情郎。”

胡阿牛呆呆地望定了他,过了很久才道:“就算你说得很对,但这是人家的事,咱们又怎管得着啊?”

青衣人道:“谁说管不着,我现在偏就要管。”

胡阿牛道:“你怎么管法?”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我现在要去喝酒。”

胡阿牛道:“你要喝酒,这里多的是,还要跑上哪里去?”

青衣人把捏扁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摔,道:“我现在要喝的是喜酒。”

胡阿牛吃了一惊:“你要去闯那狐狸窝?”

青衣人冷笑道:“不错。”

胡阿牛道:“那不好,太危险了!”

青衣人道:“你怎么知道狐狸窝里是个危险的地方?”

胡阿牛道:“朱大叔说过,凡是狐狸精都很可怕,很要命的。”

青衣人道:“朱大叔说的不错,但我偏偏却是个不要命的人,无论怎样,龙城璧绝不能娶这个妖女!”

胡阿牛拉着他的衣衫,说:“朋友,你醉了。”

青衣人立刻挣脱,冷冷道:“我知道自己有点醉意,但你也不比我清醒得了多少。”

当他说完这两句话的时候,醇酒美人小酒家已消失了他的踪影。

胡阿牛呆住。

他正想问问梁绝刀,但梁绝刀也不见了。

只有一个老太婆微笑着站他身旁,那是这里从前的美人丁四娘。

胡阿牛轻轻的吐一口气,接着又叹息着,道:“他为什么这样关心龙城璧?”

丁四娘微微一笑,道:“你真是条笨牛,难道你没听过‘爱屋及乌’这四个字吗?”

胡阿牛茫然地望着她,道:“这是什么意思?”

丁四娘道:“他关心的并不是龙城璧,而是另一个人。”

胡阿牛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地说:“对!他真正关心的人,是唐二小姐。”

丁四娘点点头,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胡阿牛皱了皱眉,忽然道:“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地去找唐二小姐?”

丁四娘道:“就算他找到了唐二小姐,甚至可以天天对着她,那又怎样?”

胡阿牛道:“最少他可以活得愉快一些。”

丁四娘摇摇头,道:“刚好相反,他会比现在更痛苦。”

胡阿牛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丁四娘道:“你若真正爱上了一个女人,而她的一颗心却早已献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么就算你能够用办法使她天天跟自己相对,你也不会感到愉快的。”

胡阿牛思索了片刻,道:“你说的虽然很复杂,但我这一次明白了。”

丁四娘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这个朋友真不错,最少,他在情场上是个君子。”

胡阿牛摇摇头,道:“他不是君子,简直就是个情场上的圣人。”

丁四娘笑了:“他是个圣人,你又怎样?”

胡阿牛苦笑着,道:“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士兵。”

“士兵?”

“不错,但我却在逃,所以,我是个狼狈的逃兵。”

丁四娘凝视着他看了半天,才道:“你这个人其实也不坏,就只是吃亏在不懂武功,但不懂武功也有不懂武功的好处,也许你会比你的朋友活得更幸福,也更长久。”

胡阿牛又在笑,苦笑。

丁四娘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胡阿牛耸了耸肩,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我心里已给他起了一个混号。”

丁四娘蹙着花白的眉毛:“在你心里怎样称呼他?”

“馒头小子。”

“什么?馒头小子?”丁四娘忍不住笑了。

胡阿牛却一脸正经,道:“这混号有什么不好?最少,比起什么霸王、太岁、神魔神君之类的混号悦耳得多了。”

丁四娘立时停止了笑声:“这混号没有什么不好,就只是太有趣了一些。”

“有趣总比恐怖好得多。”

“你是不是担心馒头……小子闯进狐狸窝会有危险?”

“我现在不担心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起了他的刀。”

“他的刀怎样?”

“他的刀虽然是木刀,但却似乎有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威力。”

“所以,你认为狐狸窝里的狐狸,一定会抵挡不住?”

“不错。”

“但愿你的想法没有错。”

“难道你认为那些狐狸精可以抵抗馒头小子的刀?”

“狐狸也有狐狸的武器,她们的武器也许会比世间上任何的刀还要更厉害。”

胡阿牛吃了惊:“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丁四娘道:“当然是真话,我为什么要骗你?”

胡阿牛闭上了眼睛,道:“只希望他吉人天相,平安无事回来就好了。”

丁四娘叹口气,道:“他也许会吉人天相,平安无事,但却不会再回来了。”

胡阿牛道:“你怎知道他一定不会回来?”

丁四娘道:“他看来也是个浪子,这种人今天在杭州,说不定两天后就会到了东海,或者去了广西,又何必要再回来呢?”

胡阿牛叹道:“不错,我若有他一半本领,也不会老是呆在一个地方。”

丁四娘说道:“但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你的家就在杭州城内,天下间再也没有什么地方会比这里更值得你留恋了。”

胡阿牛道:“我现在却不敢回家。”

丁四娘道:“不回家也不要紧,你现在喜欢干什么就干个饱好了。”

胡阿牛大笑,道:“说得对,回不回家有什么要紧?这里不是很好吗?”说着,又仰着脸喝了一大碗酒。

五十里路,寻常人也许要走上半天,但对于一匹千里马来说,那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青衣人策骑着这匹快马,一口气赶到这座不大不小的山岗下。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山岗,但在山岗下却有一座景物雅致的庄院。

夜已深了,但庄院里还是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

青衣人眉头紧皱,面色异常沉重,他连蝴蝶堡也敢闯了,这庄院自然不会令他望而却步。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阻拦他要见龙城璧的决心。

只见庄院大门外,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青衣人虽然还在门前,但已听见庄院里传出了阵阵猜拳行令喧闹非凡的声音。

大门是敞开着的,只有两个家丁在负责看守。

但这两个家丁居然也已喝得醉醺醺的,青衣人从他们的中间穿过去,两人还在左摇右摆,语无论次地胡说八道。

青衣人只当这两个家丁是块木头,他从明门正道,一直向庄院里的大厅走去。

大厅里挤满了人。

这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看来正在喝喜酒。

青衣人走进人从里东张西望,他要找新郎倌。

他终于找到了,原来新郎倌正在跟一个长衫汉子拚酒。

“来!来!咱们今天非要喝个明明白白不可!”新郎倌大声说:“你不要溜,只管喝!”

这新郎倌也真厉害,宾客还没灌他喝个天昏地暗,他反而要拉着宾客喝个“明明白白”。

这是什么人的一贯作风?是不是雪刀浪子?

不!

这新郎倌居然不是龙城璧,而是一个看来比龙城璧还要俊俏的俏郎君。

青衣人怔住。

他忽然拉着这新郎倌的手,问道:“你在干吗?”

新郎倌看着他,笑道:“这话该由我来问你才对。”

那个长衫汉子也盯着青衣人,过了半晌才笑着说:“难得新郎今天兴致那么高兴,就由这位兄台陪他喝两杯好了。”

立刻有人鼓掌,大声叫好。

青衣人脸色一沉,在新郎倌的耳边说:“我不是来喝酒的。”

新郎倌吃吃地一笑,道:“不是来喝酒,难道是想找人打架?”

青衣人咬咬牙,道:“你说对了。”

新郎倌道:“你想跟谁打一场?”

青衣人道:“今天这里的新郎。”

新郎倌笑了笑,道:“我就是今天这里的新郎。”

青衣人道:“你不是!”

新郎倌哈哈一笑道:“我不是新郎谁是新郎?难道你没看见我这一身装束?”

青衣人一怔,道:“今天这里总共有几人成亲?”

新郎倌道:“两个,那是我和我的妻子。”

这一问一答既够绝,却又似乎有点多余。

青衣人吸了口气道:“新娘子呢?”

新郎馆有点莫明其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道:“这位兄台,你到底想要找谁?”

“龙城璧。”

“龙城壁?龙城璧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一块璧玉?”

青衣人皱着眉,道:“这里是不是飞狐仙府?”

“飞狐仙府?”新郎倌吃了惊:“大名府、应天府、大同府都听说过,倒没听过飞狐仙府这个地方。”

青衣人陡地一呆。

“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庄院?”

“当然有。”

“有没有一家是复姓慕容的?”

“好像有。”

“是好像有?还是肯定有?”青衣人吸一口气。

新郎倌笑了笑,道:“你这个人真是奇怪,瞧你满身酒气,准是喝醉了。”

青衣人道:“你就当我是个醉鬼好了,我现在想找一个叫慕容卓君的女人,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新郎馆叹了口气,道;“兄台到底想找龙城璧?还是想找慕容卓君?”

青衣人道:“两个都找。”

新郎倌忽然板着脸,道:“本来这些小事,我是可以帮你一个忙的,但你太没礼貌,而且还打扰了咱们喝酒的兴趣,现在你想我说,除非先陪我喝了这杯酒!”

他一面说,一面把杯子递到了青衣人的嘴唇边。

青衣人接过了杯子,道:“我喝,但你不许赖帐!”

新郎倌道:“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青衣人立刻把杯子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新郎倌抚掌一笑,道:“好爽快!”

青衣人道:“我是够爽快了,希望你也不要食言。”

新郎倌微微一笑:“这个当然,无论你现在问什么,我都一定据实相告。”

青衣人道:“龙城璧在哪里?”

新郎倌道:“不知道。”

青衣人眼色一变:“你怎么又反悔了?”

新郎倌道:“我反悔什么?”

青衣人道:“你不是说过,只要我陪你喝了这杯酒,你就会说老实话吗?”

新郎馆笑了笑,道:“这话我当然不会忘记,但我现在说的也正是个千真万确的老实说话。”

青衣人皱了皱眉,道:“那么,飞狐仙府在哪里?”

新郎倌道:“这里就是飞狐仙府。”

青衣人脸色一变,问道:“那么慕容卓君呢?”

新郎倌道:“你真的要找她?”

青衣人道!“不错,我要找她向个清清楚楚。”

新郎倌道:“你若有什么事情要问慕容卓君,你现在就可以问了。”

青衣人道:“我要面对着她才问。”

新郎倌吃吃一笑,道:“你看来不像个呆子,怎么只是喝了一杯迷魂酒就呆得这么厉害?”

青衣人的脸色又再变了,他瞪着眼对新郎倌说:“你……你就是慕容卓君?”

新郎倌的笑声更悦耳,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比银铃还清脆可爱:“我若不是慕容卓君,又还有谁才是慕容卓君?”

青衣人怔住了,直到现在,他才总算看清楚,这新郎倌果然是个女人。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慕容卓君的脸,道:“你乎里的酒,居然也会有毒?”

慕容卓君又笑了笑,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坏女人吗?像我这种人,要在一杯酒里做点手脚,那简单比吹一口气还更容易了。”

青衣人吸一口气,道:“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慕容卓君嫣然一笑,道:“就算没有好处,最少也没有什么坏处。”

青衣人道:“你以为这些毒酒可以杀了我?”

慕容卓君道:“这也不是什么穿肠毒药,充其量只能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你想这样就把我留下来,那是妄想!”

他嘴里这样说,但眼皮却感到越来越沉重了,他开始感到疲倦,很想好好的睡觉。”

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里睡。

他若真的在这里睡着了觉,说不定以后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他知道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所以他说完两句话之后,立刻就向厅外疾掠出去。

在江南武林,轻功最出众的几位高手,是飞罗汉、谭无影、渡云大师、还有金翼蝙蝠葛若愚。

而这几个人之中,又以葛若愚的“追风十五变”身法最飘忽。速度也最快。

在五日前,青衣人曾会过这位“金翼蝙蝠”。

葛若愚想看看他的木刀,要求他解开包袱。让他一开眼界。

青衣人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断然拒绝,只是要和葛若愚打赌。

结果,他们比轻功。

葛若愚心中冷笑,心想别的功夫也还罢了,比到轻功,自己必胜无疑。

谁知比试下来,青衣人居然赢了,葛若愚不但无缘一睹包袱里的木刀,而且还要遵守赌约,把所有的胡子都刮掉下来。

葛若愚有两个外号,除了金翼蝙蝠之外,另一个外号是美髯公。

倘若有人要他刮掉胡子,他宁愿割掉自己的咽喉。

但这一次,他败得心服口服,也就只好把胡子统统都刮掉了。

以葛若愚的轻功本领,不但在江南一带可以称雄,即使在整个武林里,他也绝对可以站在前十名之内。

但他远比不上这青衣人。

可是这时候青衣人用尽全力向厅外疾掠出去,居然有七八个人能够追得上来。

其中有两个黑衣汉子,甚至已超越在他的前头,还笑嘻嘻说:“听说连老葛也跑不过尊驾,怎么区区一追就追上了?”

青衣人又急又怒,正要再提一口真气冲出去,但这时候药力已完全发作,他还没把真气使用出来,人已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他知道现在绝不能睡,但却偏偏还是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梦乡……

当青衣人睡着前的一刹那,心想自己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但他这一睡并未睡进地狱里,他终于又再清醒过来。

这一睡有梦,梦境是荒唐的,也是可怕的。

他梦见有人脱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后再加上一重又一重的枷锁。

他又梦见天上有一只美丽的小鸟,从天上飞到自己眼前,他很高兴,但这只美丽的小鸟却把他的两只眼珠都啄瞎了。

然后,他梦见自己给人抬到屠猪的屠场里,一个魁梧凶暴的屠夫正在拿着一把尖刀,对准着自己的咽喉。

接着,刀光一闪,他就完了。

幸而这毕竟只是个梦,当刀光一闪之后,完了的并不是他的性命,而是这一个荒唐的恶梦。

但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仍然在梦里,那是另一个梦,而且这一个梦比刚才的梦还更荒唐。

他看见自己的手里有个杯子,杯子里还有半杯酒。

这不算荒唐,但最荒唐的却是,他现在身边最少有二十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都很年轻,年纪最大的一个看来还没有二十岁。

但她们都已发育成熟,每一张脸孔都是那么娇媚,每一副身段都是那么诱人。

青衣人吃了一惊,连忙看看自己,他害怕自己也和她们一样身无寸缕。

幸好他身上还有衣服,但等到他看清楚自己身上这一身装束的时候,他又再吃了一惊。

他现在身上穿着的,已不是那套青色的衣棠,而是一套很光鲜的吉服。他现在是甚么都不像,只像个新郎倌。

新郎倌只会陪着一个女人,那是他的新娘子。但这时候,他身旁没有新娘子,却有一大群热情而漂亮的女孩子。

最要命的,就是她们全都脱得赤条条地,而且还围着他嫦笑玩耍,其中有一个唇边有颗小痣的长发女郎还不时亲吻着他的脸。

他刚从梦中醒来,现在又已掉进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里。

那长发女郎越来越不像话了,她是这群女孩子里最漂亮,也最懂得怎样挑起男人的情欲的一个。青衣人的耳根早已发热,全身都在发热。

“星魂哥哥,无论你现在想要甚么,我都一定答应你。”她那甜腻的声音就在他耳朵边轻轻响起,她呵气如兰,两手柔嫩得就像是春葱一般。

但“星魂哥哥”这四个字,却使他震惊了。

“你……你在叫我甚么?”

“星魂哥哥嘛,这名字很好听,咱们都很喜欢。”

“你……你们是谁?”

“我们都是大小姐的侍婢,我叫莺雨,黄莺的莺,下雨的雨。”

“你们的大小姐又是谁?”

“她就是这屋子的主人慕容卓君。”

青衣人捧着额角,两眼一翻,好像快要昏掉的样子。

鸷雨又在他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她的声音更甜更腻,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簡直可以把青衣人的魂魄从七窍里勾出来。

青衣人的名字已不再是秘密。

他知道,这是自己说出来的。

当他进入梦乡的时候,慕容卓君想知道自己的名字那是太容易了。

那时候,他的脑袋已不受自己所控制,而武林中最少有好几十种旁门左道的法子,可以让一个人在神智模糊的时候,把许多平时不肯说,或者是不敢说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们已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卢星魂!

除了这名字之外,他还讲出了多少该说的话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事情已弄得很不妙了,他现在身上虽然有衣服,但在他的感觉里,倒像是赤裸着的并不是那些少女,而是他自己。

莺雨真是一个很要命的女郎,卢星魂已忍受不住了。

他忽然把她抱紧,眼睛里冒出了炽热的光芒:“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我?”

莺雨妮声说:“当然是真的。”

卢星魂的呼吸更急促,他的身上已经热得就像是一团火,鹫雨也是一样。

卢星魂吸了一口气,说:“这里女孩虽然都很好看,但人太多,就反而没有什么意思了。”

莺雨瞟了他一眼,笑道:“看来,你也不像个凯子。”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拍了两下手。

那些赤裸着的少女,立刻在笑语喧声中离开,屋子里就只剩下卢星魂和莺雨。

莺雨又在他的耳朵轻轻的吹一口气,道:“她们都已走了,你还想怎样?”

卢星魂直视着她,半晌才说:“我现在这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

莺雨笑了笑,点点头。

卢星魂忽然用力把她推开,然后冷冷的说:“给我一桶冷水,从头顶直淋下来!”

莺雨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强笑道:“这玩意不好……”

“但我认为很好!”卢星魂斩钉堆铁地说:“就算你承认自己是条母狗,我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你的同类!”

他最后的一句话,已比刀还锋利,甚至比一刀杀了莺雨还更残忍。

莺雨的眼睛立刻红了,而且很快就哭得像个泪人儿,也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桶冷水,从卢星魂的头顶上直淋下去。

这桶水来得真快,当然,一桶水是不会自己走进来然后再淋湿他一身的。

卢星魂全身已湿透,但却反而舒服多了。

这桶水虽然并不是莺雨淋下来的,但他的要求已得到了结果。

接着,莺雨不见了,却来了一个抹上浓妆的新娘子。

卢星魂不喜欢抹上浓妆的女人,他喜欢清淡自然,而厚厚的脂粉,必然会把这份清灵飘逸的美感完全扼杀。

许多男人都有这种见解。

但世事也并非往往是绝对的,虽然大多数的女人涂上了浓妆就会就变得庸俗,甚至看来十分可笑(或是可怜,可悲。)

但谁都不能否认,天生有种女人,就像是诗人笔下的西子湖一样:浓妆淡抹总相宜。慕容卓君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当他还没有“睡觉”之前,慕容卓君还是个“新郎馆”。现在,新郎倌摇身一变,却变成了一个漂亮极了的新娘子。

卢星魂拍了拍衣襟,忽然苦笑道:“你这一桶水来得很快。”

慕容卓君望着他的脸,道:“你只不过是要一桶水而已,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的。”

卢星魂皱了皱眉,道:“倘若我要的不是一桶水,而是莺雨姑娘和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那又怎样?”

慕容卓君道:“你也同样会如愿以偿的,但你的选择却宁愿要这一桶冷水。”

卢星魂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为了雪刀浪子,我会掉进这个狐狸窝里。”

慕容卓君道:“每个人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甚至有人会在一天之内,做错几件不应该做错的事情。”

卢星魂道:“但我没有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慕容卓君淡然一笑,道:“你说得对,为朋友就算是两肋插上刀,赴汤蹈火,那又怎能算是错事呢?”

卢星魂默然。

慕容卓君盯着他的脸,忽然又道:“但奇怪的是,龙城璧根本不是你的什么朋友。”

卢星魂冷冷一笑,道:“你倒比我还清楚。”

慕容卓君也冷笑一声,慢慢的说:“龙城璧甚至不认识你这个人,他不知道你叫卢星魂,也不知道你为甚么会挺身而出,杀了楚西楼,使杭州唐家和他都顺利地渡过这一场可怕的劫杀。”

卢星魂冷冷道:“要了解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我现在一样,实在不明白你在搅些什么花样?”

慕容卓君面色缓和下来,忽然一笑,“我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你在外面大概听说过不少了?”

卢里魂“唔”了一声,道:“说句老实话,芳驾在武林中的声誉,实在并不怎么妙。”

慕容卓君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也想把我骂作母狗?”

卢星魂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道:“对莺雨姑娘的辱骂,我是太过份了。”

“你真的在后悔?”

“她年纪还小,就算做错了什么事,也该值得原谅。”

慕容卓君道:“她若嫁得早,现在也许已经生下了两个孩子,但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个冰清玉洁,从来都没有碰过男人的处子。”

卢星魂不禁呆住。

慕容卓君的脸上忽然又罩着一层寒霜:“你在怀疑我这句话?”

卢星魂吸了口气,摇摇头,道:“不,我不是怀疑,只是感到有点意外。”

慕容卓君冷冷一笑,道:“你若以为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都很正确,那么你就是天下间最愚蠢的蠢材。”

卢星魂道:“幸好我从来都没有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慕容卓君道:“其实你怎样也不算是个笨人,但在这种事情上,你处理的方法却是一塌糊涂,而且还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说话。”

卢星魂没有话说了。

他不该听那“梁绝刀”片面之辞的。

但他想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说:“谁能保证,龙城璧不是被你收藏起来?”

慕容卓君叹息一声,道:“你以为龙城璧会像你那么容易上钩?”

卢星魂呆了一呆,半响才道:“他很精明,但人们都说他很容易冲动……”

慕容卓君冷冷一笑,道:“在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情上,他也许会发点神经,冲动得像个疯子,但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当他面临到重大事情的时候,他却会比冰水里的游鱼还更冷静。”

卢星魂又是一怔。

慕容卓君接着说:“就算杭州老祖宗用松木红缨枪刺他十八个窟窿,他也不会离开唐二小姐,跑到这狐狸窝里来和我成家,但你却为了这种荒谬的谣言闯了进来,那真是连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了。”

卢星魂苦笑了一下,道:“我是一条笨鱼,所以才会自己钻进你的纲窝里。”

慕容卓君牢牢的望着他,忽然说:“你真的担心龙城璧会娶了我?”

卢星魂道:“我来的时候,的确曾经这样的担心过。”

慕容卓君叹道:“我若是你,就希望龙城璧真的另娶别人。”

卢星魂道:“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卓君道:“龙城璧若跟别的女人成亲,你岂不是有可乘之机吗?”

卢星魂面上陡地露出了大不以为然的神情,“你这种说话,已太辱污了唐二小姐!”

慕容卓君冷冷一笑:“你骂得对,她是个完美无暇的女神,在你这种人的眼里,是绝不容许别人对她有半句贬辞的。”

卢星魂吐出口气,道:“其实你也没有说唐二小姐什么,只是我认为自己配不上她而已。”

慕容卓君“嘎”了声,说:“人贵自知,你倒是个很明白事理的男人。”

卢星魂道:“尤其是姻缘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就算我想她想得发疯,那也只能把这感情埋藏在心底里,天生一对的不是我和她,而是雪刀浪子与唐二小姐。”

慕容卓君凝视着他,眸子里渐渐露出了钦敬的神情。

只听见卢星魂又说:“你虽然曾经在酒里下了迷药,让我睡了一大觉,但我不怪你,反而觉得这段经历很有意思。”

慕容卓君道:“这样,你以后就会有了警惕,再也不会容易上别人的当了。”

卢星魂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该怎么说,一时间又说不出来。”

慕容卓君盯着他,忽然说:“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这种女人?”

卢星魂怔了怔,道:“你是那一种女人?”

慕容卓君道:“外面的人都说我是个淫娃荡妇。”

卢星魂点点头,道;“好象是的。”

慕容卓君又道:“你呢?你认为我怎样?”

卢星魂道:“你太可怕。”

慕容卓君道:“可怕之处在哪里?”

卢星魂道:“最少,你能编造一个这样荒谬的故事,来引我入毅,这已很厉害,很可怕。”

慕容卓君道:“还有呢?”

卢星魂说:“你的迷魂酒无色无味,居然能瞒过我的鼻子,这也是相当可怕的。”

慕容卓君道:“还有没有呢?”

卢星魂叹了口气,道:“最可怕的,是你居然可以命令一大堆赤裸着的女孩子包围着我,结果害得我非要淋湿这一身不可。”

慕容卓君也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淋湿身子,莺雨是个很乖巧的女郎,她会让你舒适的。”

卢星魂咳嗽一声,道:“对于这种事,在下并不是个太随便的男人。”

慕容卓君瞧着他,忽然嫣然一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卢星魂怔了怔,道:“你又不是我娘亲,我的事,你何必担心?”

慕容卓君笑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娘亲,但却是你的娘子。”

“娘子?”卢星魂吃了一惊,“这玩笑万万开不得,你怎会是我的娘子?”

慕容卓君悠然一笑道:“相公,你是不是醉了?你瞧,今天你是新郎倌,我是亲娘子,咱们已拜过堂,连喝喜酒的宾客都已回家啦。”

卢星魂双手乱摇,道:“不!这是不能胡来的……”

“这怎能算是胡来?”慕容卓君渐渐更接近他,“相公,刚才莺雨的事,我很抱歉,但这事却使我感到很满意,因为你果然不是个随便的男人。”

卢星魂道:“你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男人就好了。”

慕容卓君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永远忘不掉唐二小姐,但我不会吃这个醋,因为她早就已活在相公的心坎里,所以我就算是个醋娘子,也没资格吃这个醋。”

卢星魂陡地怪叫起来,道:“你不要再提起她好不好?”

慕容卓君道:“你若不高兴,我以后就再也不提起她,只想跟你平静而愉快地渡过这一辈子。”

卢星魂摇摇头,道:“不,咱们不能这样。”

他还想再说下去,但慕容卓君已把他紧紧拥抱着。

他挣扎,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气力,竟然比平时差了一大截。

他只嗅到慕容卓君身上,正在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气。

卢星魂又想再要一桶冷水。

但这一次,没有冷水了,他的身子又再发热,而且比刚才还炽热得多。

慕容卓君使他无法再抗拒,比起莺雨她当然又更强胜两倍。

卢星魂终于忘掉了一切。

他忘掉唐竹君,也忘掉了那柄木刀。

欲火焚身,这四个字真是一点不假。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当然也可以改变每一个人。

到了明年暮春,三月二十三日那天,卢星魂是不是会依言再闯蝴蝶堡?

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个曾经在留刀亭夺刀的年青高手去了什么地方。

腊月初八,长安城外冻死了几个人。

这是严寒的一天,长安城内大小街道,全都铺着厚厚的圆雪,这样的天气,真是赶狗不出门,没有必要,谁也不愿意跑到街上挨冻。

就像城西的盛年大街,平时行人照来攘往。但现在却是只见白雪紛飞,鲜见人影。

在这条大街上,最著名的酒家就是狮子楼。

这一天,街上虽然清静得出奇,狮子楼内却是高朋满座,座无虚设。

一个跛腿的相士,摇动着虎撑,慢慢地登上了狮子楼。

他叫“百晓仙”,名字是金宝财。

在今年春天,他曾经预言,“二个月之内,武林必有浩劫。”

但这预言好象并不灵验,幸而他的话,根本就没有谁会放在心上。

现在,这位金相士又在闹市里出现了,谁也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惊人的预言。

虽然只是过了几个月,但金宝财脸上的皱纹却多了几乎一倍。

他苍老了,连头发也变得一片灰白,眼神更是憔悴万分。

他在狮子楼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付空着的座头。

他叫了两道小菜,五斤白干,独个儿在喝闷酒。

莱已冷透了,金宝财才起筷夹了一箸,但莱还没塞进嘴里,他就停顿下来。

一个老先生,已悄悄的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老先生瞧着他,他也瞧着这位老先生,两人互相对视了很久,忽然同时长叹起来。

“金神仙你瘦啦!”老先生首先说。

金宝财把筷子“噗”声放下,又再长长叹了口气,道:“被此彼此,反正大家都是浑浑噩噩的在过日子,正是当一天和尚,就念一天经文,敲一天大钟,吃一天狗肉……”

老先生皱着眉,望着他:“你喝得太多了。”

金宝财摇摇头,道:“不多!不多!并不多,像我这种不成材的东西,本来就是注定要给酒活活淹死的。”

老先生道:“你从前可不是这副样子的。”

“从前?”金宝财哈哈一笑道,“告诉我,我从前到底怎样?现在又变成了怎样?”

老先生说道:“你从前容光焕发,虽然看来行为荒诞不经,其实做事却极有方寸,比方喝酒,你从前是绝不会毫无节制的。”

金宝财眼皮翻了翻,怪声道:“从前如此,如今又怎样?”

老先生道:“你如今是脱胎换骨。”

金宝财哈哈一笑:“怎么脱胎换骨法?你且说出来听听。”

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是脱了凡胎,换上了猪胎,你不见了一身傲骨,现在却换上了一身排骨!”

“排骨?哈哈!排骨有什么不好?”金宝财怪笑着,“人若是太胖了,反就有太多太多的麻烦……”

老先生道:“那也不见得,说到个‘胖’字,有谁及得上天下第一号醉鬼唐竹权?但这大胖子一点也不见得怎么麻烦,反而思想和行动都敏捷得紧。”

金宝财目光一闪,忽然面色严肃起来:“对!咱们为什么不找他商量商量?”

老先生道:“找他商量什么?”

金宝财道:“这大胖子有侠义心肠,说不定他可以为咱们找到小星星!”

老先生道:“有侠义心肠又怎样?小星星已经失踪半年了,现在才去找人家求助,恐怕已经太迟了。”

金宝财怒道:“师兄,你说这种话就不大对了,找不到小星星,咱们就算死也死不瞑目!”

老先生叹道:“为了找小星星,这半年来咱们可说是踏破铁鞋,但找不着就是找不着,只会发脾气又有什么用?”

金宝财道:“我不是在乱发脾气,难道你忘了大师兄的遣言了。”

老先生也怒形于色了:“阿财,你该知道,我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

金宝财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不怕死和找人完全是两回事。”

老先生道:“天下间有本领的奇人异士很多,为什么咱们要拣唐竹权帮忙?”

金宝财道!“难道你不知道,小星星在半年前,为唐竹权和龙城璧挡了一场灾祸。”

老先生道:“小星星杀楚西楼,并不是为了他们,而为了唐竹君!”

金宝财道“不管他是为了谁才杀楚西楼,总之那一天,他曾经帮了杭州唐家去个大忙,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老先生冷冷一笑:“是不是为了这一点,咱们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跑进唐家来挟恩图报?”

金宝财“呸”的一声:“真没想到你是个如此迂腐,如此小心眼的家伙,咱们江湖人,讲的是义气为先。你老是把话钻进牛角尖里去,那么就算再找三百年,恐怕还是找不着小星星。”

老先生为之语塞了。

“咱们真的要去找那大醉鬼?”

“当然,你若不敢去,我自己去。”

“去哪里?”

“杭州。”

“你知道唐大胖子一定会在杭州?”

“他是杭州人,不在杭州在哪里?”

“唉,你还说要向唐竹权求助,却连他这个人的脾性都不大清楚,”老先生冷冷地一笑,道,“一年之中,他最少有十个月不在家里!”

金宝财一怔,半响才硬着头皮说:“说不定现在就是剩下来的两个月。”

老先生哼的一声道:“那么你自己到杭州去。”

金宝财道:“你呢?你又往哪里去胡胡混混?”

老先生道:“老夫去杭州楼。”

金宝财一怔:“什么杭州楼?”

老先生冷冷一笑,道:“你不是未卜先知吗?怎么连杭州楼这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金宝财鼓起了腮,哼了一声,道:“你不说就算了。”

“我怎会不说,”老先生说,“杭州楼并不在杭州,而是在这里。”

“这里,长安城里的杭州楼?”

老先生淡淡道:“不错,这是一间新开的酒家。”

金宝财冷冷道:“那又怎样?”

老先生道:“这酒家的老板,是个胖子。”

金宝财不耐烦地道:“杭州有胖子,长安城也同样有胖子,这有什么稀奇。”

老先生道:“但这胖子却不是长安人,他是从杭州来到这里开酒家的。”

金宝财的眼睛陡地亮了:“你是说:这老板就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老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对了。”

“你怎么不早说!”金宝财跺了跺脚道,“咱们现在就去找他帮忙帮忙!”

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猴急得不成体统。”

金宝财哼一声,道:“什么叫‘猴急得不成体统’?快快结账,咱们到杭州楼去!”

“快快结账,到底是你结账还是我结账?”

“当然是由我来结账,今天师弟心情不错,这一顿就由我来做东道。”

老先生好象有点意外的样子。

但金宝财接着又说:“东道由我做,但你现在非要借十两银子给我不可。”

老先生一呆:“这又是什么把戏?”

金宝财笑了笑,道,“你若不肯借,我这个东道就做不成了。”

老先生苦笑了一下,道“像你这种东道,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

金宝财道:“师兄,像咱们这等身手,若聚在江湖上赚钱,恐怕一年之内就可以买下十间狮子楼了!”

老先生面色倏地变了:“不义之财,一文钱也赚不得!”

金宝财笑下笑,道;师兄,你也不必紧张,你这个师弟若要赚不义之财,也不会向你借十两银子啦!”

老先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阿财,这是你唯一可取之处,别多废话了,咱们立刻结账,到杭州楼去!”

说着,他把一锭十两重的银子送给了金宝财。

但金宝财还没伸手接过银子,这锭银子就已飞走了!

十两白银已飞出狮子楼外。

银子不是鸟儿,它自己当然不会飞了出去。

它是给一股大力撞得震飞出去的,这股力量很厉害,就象是一颗流星锤突然撞了过来。

但撞走这十两银子的并不是流星锤,而是一叠纸!这叠纸说厚不厚,说薄也不太薄,大概总共有十来张左右。

银子当然比纸重,也比纸值钱得多。

但这叠纸却不同,因为这十来张纸,居然全部都是银票!

当那锭白银给这些银票震飞开去后,这些银票就一张一张地排到在桌上。

总共是十五张,每一张都是价值一万两的银票。

老先生的面色立刻变得十分愤怒,他猛然回头。怒瞪着一个人。

这人鼻扁头尖,容貌奇丑,但却是一身华丽衣服,两手上还戴着七八枚大戒指、玉手镯,腰间还系着几块价值不菲的玉坠。

老先生冷冷一笑,瞧着这人:“看来,你真像个了不起的暴发户!”

这人呵呵一笑。道:“你说对了,我真是个暴发户。在一年前,我还只不过是一条穷光棍,但有一天。忽然交上了鸿运,接着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老先生冷冷道:“阁下怎样发迹的故事,老夫不想听,但这些银票,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满脸笑容,道:“这全都不算什么一回事,就只当是吴某的一番心意好了,我姓吴,叫吴游峰,祖先世居长安,两位有什么事,只管跟我商量便成了。”

金宝财哈哈一笑,说道:“吴兄的手段阔绰,这十五张银票,咱们是却之不恭了。”

老先生错愕地瞧着他,正想开口,金宝财已顺手拈起其中一张,然后“蒲”声响,拉出了一堆鼻涕,接着又拿起第二张抹抹嘴,然后又搓成粉末就轻轻丢掉。

他居然用这些万两银子的银票来包鼻涕,抹嘴上的肥油。

吴游峰怔了怔,半晌才道:“看来,你这位相士先生比我还阔绰得多了。”

金宝财悠然一笑,瞧着老先生说:“你若心里吃醋,不妨也拿几张进茅坑里使用使用。”

老先生冷冷道:“这些纸又脏又臭,老夫怎会稀罕?”

吴游峰瞪大了眼睛:“你以为这些银票是假的?”

老先生拈起了其中的一张,冷笑道:“你该心中有数,这里十几张银票,是连一文钱也兑换不到的!”

吴游峰面色变了变,但接着却笑了起来:“两位真不愧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这些都是假货。”

老先生冷冷一笑:“不但银票是假的,就连你的名字也不见得货真价实。”

吴游峰怪笑了一声:“你想知道本大爷的真正姓名,本大爷是不会让你失望的,在这里西北一千五百里外,有一座山峰,它的名字就叫吴游峰!”

“吴游峰”原来是一座山峰的名字。

老先生皱着眉;想了一想,脸色忽然变了:“你是吴游峰下毒王谷的人?”

那人干笑两声。道:“你说对了,在下正是从毒王谷来的。”

老先生看看那些银票,又看看自己的手。”

银票还是没有变化,但他的手却已变了颜色。

变了颜色的是老先生的左手,因为他曾经用这双手拈起其中一张银票。

“你好毒!”老先生怒视着那人,“‘千面毒王’邱灵跟你怎样称呼?”

那人没有开口回答,却用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一抹。

他只是这样轻轻的一抹脸,接着整个人就完全改变过来了。他不再是个容貌奇丑的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年少英俊的公子哥儿。

“你就是邱灵!”老先生面如土色。

“区区正是邱灵!”

那人淡淡一笑,道:“你们若是不接触那些假银票,区区想要对付两位,恐怕就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老先生咬了咬牙。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尺许长短的银刀,一声不响就把左手砍断下来。

邱灵哈哈一笑,道:“砍得好!砍得好!”

这么一流血,狮子楼最少有八成顾客给吓得面无人色,立即纷纷离座,唯恐事闹天了会殃及池鱼。

一些胆子较大的,也只是远远站开,不敢贸然走上前。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人中了毒,而且毒性还十分厉害。

老先生砍掉了左手后,虽然疼得冷汗直冒,但毒气却不再向上蔓延。

但金宝财却惨了!

他用这些毒银票拉过鼻涕,抹过嘴,他若要砍,就只好砍掉这颗脑袋。

他的脸已在发黑!老先生又怒,也不顾得形势岌岌可危,居然在身受重创之下,还出手要制住邱灵,然后再逼取解药。

但邱灵早已知道他会有此一着,不等老先生出手,他已远远向后退了开去。

老先生挥动银刀,穷追不舍:“快给老夫解药!”

邱灵怪笑一声,道;“两位中的是“幽冥金莲”之毒,要讨解药,只有去问阎王!”

听见“幽冥金莲”这四个字,老先生的心陡地冷透了。

他惨厉地一笑,大声道:“这真是‘幽冥金莲’之毒!”

邱灵也大声道:“若骗你就是个灰孙子!”

老先生心中绝望了,他知道,这真是“幽冥金莲”之毒!

中了“幽冥金莲”之毒的人,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金宝财等死也没等了多久,他很快就蜷曲身子,倒在地上不断地颤抖。

他颤抖的时间并不长,只是片刻间就已完全静止下来,动也不动。

邱灵得意地一笑,老先生却是惊怒欲绝道:“邱贼,你为什么要毒害咱们?”

邱灵道:“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我高兴!”

这当然不能算是回答。

而就在这时候,人众里冒出了一个满身酒气的青袍人,这人手里有杯,杯中有酒,但在酒杯上却又四亲八稳地摆放着一把剑。

这背袍人看来已经醉得很厉害了,连走路也好象随时会仆跌下来的样子。

但奇怪得很,他杯里的酒虽然装得很满,但却没有一滴溅的杯外,而杯子上的那一把倒,更是好象給粘住一般,无论这人的身子摇摆得怎样厉害,它也没有从杯上给弄跌下来。

但邱灵一看见这个人,脸色就变了。

他立刻从栏杆上跳出去,有如怪鸟般飞去,向长街疾行。

他用毒本领高明,轻功也很不错,当他决定要跑掉的时候,在十万人之中,也许只有一两个可追得上。

但他更希望青袍人已醉得连东南西北也分不出。

可是,青袍人就算真的醉得东西不辨,但却还能紧紧地追着他。

那真是如影随形,十分好看。

只见两人都像是鸟儿般在空中飞翔,两人的姿势都非常非常美妙。

但邱灵却紧张得连脸都白了,他的身子还没有着地,就已经在大叫:“卫大侠饶命!”

这五个字叫得响亮而凄厉,狮子楼上每一个都听得很清楚。

卫大侠!这青袍人赫然竟是偷脑袋的大侠卫空空!

卫空空是著名的“酒囊”,在喝酒这种事情上,除了唐竹权肚皮够大,还可以胜他一筹之外,天下间能比得上他的人可说是有如凤毛麟角。

卫空空喝酒的习惯是从来不喝闷酒。

有人说,独个儿喝酒,这就是喝闷酒。

但这种说法,卫空空是绝对不同意的。

他认为,当一个人心情不好地的时候,就算是身边有一大群人围着自己,但喝进肚子里的仍然是闷酒。

反过来说,当一个人在高兴的时候,就算关在斗室里自斟自仗,他仍然是愉快的。

卫空空情绪不好的时候,绝不喝酒。

所以,每逢看见他喝酒,他都一定是心情舒畅,无忧无虑的。

今天他很高兴,所以喝酒,但他并不在狮子楼喝,而是在杭州楼喝。

杭州楼的老板是唐竹权,他并不是个生意人,但却是个酒瘾最厉害的酒徒,他早就想自己开一间酒家,来招待自己的“酒友”。

在他众多“酒友”之中,卫空空是最厉害的一个,正是上佳客?

唐竹权虽然是杭州人,但在长安城也有不少朋友。

他不在杭州开酒家,而选择长安,就是怕了父亲和八姑妈。

现在,他如愿以偿了,卫空空自然是要来祝贺的。

但就在他有了七八分酒意的时候,丐帮的丁黑狗悄悄的走了过来,说狮子楼出了祸事。

杭州楼和狮子楼相距不远,卫空空很快就赶了过来。他看见了邱灵,邱灵也看见了他。

到了这时候,邱灵真后悔刚才不该把那块丑陋的人皮面具脱了下来。

卫空空是认得他的,而且在很久以前就想把他的脑袋砍掉下来。

这人杀之绝对不枉!

谁知道冤家路窄,在这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卫空空又再遇上了邱灵。

邱灵只好大叫道:“卫大侠饶命!”

但他这一声是白叫了,卫空空今天虽然本来心情很好,绝对不想杀人,但无奈却在狮子楼上遇见这件事,遇上了邱灵。

就在邱灵双足甫落雪地之际,卫空空的剑已从杯子上飞起。

他的剑并不快,但却有着一种令人无可抗拒的杀气和威力。

邱灵挡不住,甚至连看也没看见这一剑是怎样砍下来的。

雪白的大街上,立刻染满了鲜红的血。一颗人头。就像球儿般在积雪上滚动,那情形真是可怕到了极点。

卫空空瞧着滚动的人头,直至它停止下来后,才重返狮子楼。

但他还没有登上狮子楼,一个只有一只手的老人已从楼上冲了下来。

他脸色很不好看,看来很黄,又黄又金,就像是在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卫空空还没有接近他,这老先生已喝道:“千方不要接触老夫的身子,那……那‘幽冥金莲’好毒……好毒辣……”

卫空空神情凝重,老先生又道:“来!你跟老夫走,老夫有话要对你说…….”

老先生虽然砍断了自己一只手,但是仍然无法完全阻止“幽冥金莲”这种可怕的毒药继续向上蔓延。

但他若不把这一只左手砍断,他现在恐怕也已和金宝财一样,再也无法离开狮子楼。

他虽然受了重创,性命危在旦夕,但却还是全力施展轻功,带着卫空空离开了长安城。

他要找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跟卫空空谈话。

他知道,这是他一辈子之中,最后的一次谈话,所以这也是十分重要的一次,卫空空看着老先生,他没有可怜他、同情他,他只是很钦佩,很尊敬这个临危不乱的老人。

老先生带着卫空空来到了城外一座山庙里,这时候风雪越来越凶猛,庙堂里面冷清清的空无一人。

老先生在庙门后的一角盘膝坐定,脸色看来已变得像是金粉一样。

“沈前辈……”卫空空终于叫了声,这一声叫得充满苍凉,又是那么无奈。

老先生却反而笑了:“很好,你已知道我是甚么人了……”

卫空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缓地说:“沈前辈的“惊鸿迷踪步法’,晚辈今天是大开眼界了。”

老先生道:“你的轻功也不坏。”

卫空空道:“前辈若不是中了歹人的暗算,晚辈只怕很难跟得上。”

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邱灵是个赌鬼,他的开销一向都很大。”

卫空空道:“前辈莫非认为,邱灵是在别人指使之下,才对沈前辈和金前辈骤施辣手的?”

老先生道:“不错,邱灵为了钱才会杀人,他跟咱们根本无仇无怨。”

卫空空道:“沈前辈有甚么话,不妨对晚辈慢慢的说。”

老先生咳嗽了两声,良久才道:“这半年来,咱们师兄弟两人,都在找寻小星星的下落。”

卫空空眉头一皱,问道:“小星星是谁?”

老先生道:“小星星是老夫的师侄,他姓卢,叫卢星魂。”

卫空空思索了一会,才道:“晚辈以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老先生道:“在武林中,他本来就是个无名小卒。”

卫空空默然。

老先生说到这里,眼睛忽然迸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接道:“但这个藉藉无名的小星星,他的刀法绝对是第一流的,即使是当今八天门派的掌门人,只怕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刀!

这番说话实在太惊人。

但卫空空并未感到意外,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想起了一个人,和那一柄充满传奇色彩的木刀!

“他在半年前杀了楚西楼?”

“不错,”老先生叹息一声,“那一战轰动了杭州,但还是没有人知道他叫卢星魂。”

卫空空道:“他并非志在扬名,只是全心全意要为唐门消灾解难。”

老先生叹道:“但经此一役后,小星星就不见了。”

卫空空道:“他也许想休息一会。”

老先生用力地摇头,道:“不!现在还不是他可以休息的时候,他曾答应过他的师父,要在这一年之内,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该死的武林败类。”

卫空空道:“卢星魂和当年闯进蝴蝶堡的卢水月,可有甚么渊源?”

老先生说道:“卢水月是卢星魂的哥哥!”

卫空空叹了口气,道:“难怪卢星魂非要把木刀夺回来不可。”

老先生道:“小星星是个很听话的好孩子,咱们的大师兄用尽心思,花尽心血来教导他,希望他可以超越过当年“水月一刀’的境界。”

卫空空道:“他成功了没有?”

老先生道:“虽然小星星并不怎么聪明,但奇怪得很,在练武这种事情上,他却是进度神速,当年他哥哥卢水月要苦练一年才能成功的刀法,他在半年之内就已练成了。”

卫空空道:“这么说,比起当年的卢水月,他还要胜上一筹了?”

老先生点点头,道:“是的。”

卫空空道:“但卢水月最后还是死在蝴蝶堡里。”

老先生道:“蝴蝶堡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地方,三百年来,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闯得进去。”

卫空空道:“卢星魂能吗?”

老先生道:“他在刀法上的成就,虽然已超越过当年的卢水月,但蝴蝶堡这鬼地方实在是太令人高深莫测了,它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倒下去的巨魔,虽然这巨魔从不离开那座山谷,但若有人冒犯了他,结果必然会给他一口噬掉。永远也逃不出来。”

卫空空道:“但江湖传言,他已夺取了留刀亭上的木刀,而且还要在一年后重回蝴蝶堡,闯进第二重大院。”

老先生叹了口气,道:“这是他和他师父的协定。”

卫空空道:“那协定是怎样的?”

老先生道:“小星星要继承亡兄的遗志,誓闯蝴蝶堡的第二重大院,而他的师父却要他在闯堡之前,先在江湖上走动一年,然后才再做这一件事。”

卫空空说道:“他的师父对他没有信心?”

老先生道:“没有任何人能有这种信心,既使是风雪老祖复活,也是一样。”

卫空空道:“所以卢星魂的师父要他先在江湖上走动—年?”

老先生点点头,道:“是的。”

卫空空道:“但一年后又怎样?难道在江湖上走动一年,卢星魂就可以胜过蝴蝶堡的人了?”

老先生摇摇头道:“老夫不知道。”

卫空空道:“但卢星魂的师父是江湖经验十分丰富的前辈,他此举必然大有深意。”

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但老夫却一点也不明白。”

卫空空道:“他是不是很疼爱这个弟子?”

老先生道:“这还用说吗?小星星是他毕生第二个弟子,也是最后的一个弟子,为了这一个徒儿,他是宁愿放弃所有一切的。”

卫空空若有所思,忽然道:“卢氏兄弟的父母呢?”

老先生道:“在卢星魂出世后不到两个月就双双死了。”

卫空空道:“怎会一块死掉的?”

老先生道:“因为他们要赎罪。”

“赎罪?”

“不错,这对夫妇年轻时,为了要得到一套武功秘笈,曾经杀害了不少人,最后,那套武功秘笈虽然落在了他们手里,但却也使他俩陷入无边苦海之中。”

“他俩后悔了?”

“是的,”老先生道:“其实这对夫妇并不是坏人,倒是那些死在他们手下的,都是些阴险小人、江湖败类,可是,在十年后,他们夫妇忽然发觉,在这些阴险小人之中,其中有两个是武林盟主派出去的卧底,也就是说,这两个看来是阴险小人的人,其实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卫空空一怔,半晌才道:“但他们事前是不知道的,那又怎能太苛责自己?”

老先生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自从他俩获悉真相之后,夫妇两人就寝食不安,有一天,卢水月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回来,说要一死以谢天下。”

卫整空叹道:“人在苦闷的时候,为甚么偏偏还要喝酒呢?”

老先生道:“你说得对,老夫知道你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喝酒,可惜別人的看法和做法都跟你不一样。”

卫空空道:“苦闷的时候再喝酒,那很容易就会产生更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会酿出可怕的悲剧。”

老先生道:“不错,就在那一天,卢水月的父亲就在柴房里上吊了,可怜那时候小星星刚过满月,就已失去了父母。”

卫空空道:“他娘亲也陪着他父亲上吊?”

老先生摇摇头道:“不,她并不是上吊而死的,当她发现丈夫气绝身亡后,就把他放进一辆马车里,然后抱着小星星,赶了两个夜的路,去找寻大儿子水月。”

卫空空道:“卢水月那时候在甚么地方?”

老先生道:“就在师父的草庐里。”

卫空空道:“后来怎样了?”

老先生道:“小星星的娘亲运载着丈夫的尸体,来到了我师兄的草庐求见。”

卫空空道:“然后呢?”老先生道:“然后她就嚼舌自尽,死在草庐之外。”

卫空空道:“她这一死,倒是苦了水月的师父。”

老先生点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错,当时大师兄很生气,他一面埋葬这对夫妇,一面把这两人骂得狗血淋头。”

卫空空道:“但他们又怎会听见?”

老先生道:“他们当然是听不见的,但卢水月却听见了。”

卫空空皱了皱眉:“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卢水月就怪责自己的师父?”

老先生道:“他没有说甚么,但从这一天开始,他练刀就比平时更用功,也练得更凶狠了。

卫空空说道:“晚辈在少年时,也常听人提及,水月一刀是世间上最可怕的刀。”

老先生摇摇头,道:“世间上没有任何一刀可以被称为“最可怕的一刀”,因为绝对没有任何一招刀法,是可以无敌于天下的。”

卫空空想了想,终于点头道:“前辈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候,一招刀法也许可以击败无数武林高手,但也可能突然有一天,只在一招之内就已败阵下来。”

老先生这才点头道:“你不愧是个聪明的年青高手,老夫一说你就明白了。”

卫空空道:“卢水月虽然最后还是闯不过蝴蝶堡这一关,但是他最少已在武林中发出了灿烂的光芒。”

老先生叹道:“只可惜这段光芒的日子太短暂了。”

卫空空道:“卢星魂一定要继承他的遗志?”

老先生道:“这是不必怀疑的。”

卫空空说道:“但他师父的看法又怎样?”

老先生道:“他师父的看法怎样,现在已不太重要,最重要的是,小星星不见了!”

卫空空道:“前辈想找他回来?”

老先生喘息着,道:“老夫当然很想再看见他,但现在……老夫不行了……”

他的面庞已由金黄变成紫色,说话的声音也是越来越更衰弱。

卫空空神情肃穆地,对这位老先生说:“前辈是想我把卢星魂找回来?”

老先生点点头,道:“他是‘刀圣’轩辕功的最后一个弟子,他万万不能步水月的后尘,但愿你能协助他,让他可以在江湖上做一个坚强的人……”

卫空空道:“前辈放心,晚辈会记住你每一句说话的……”

“很好……很好……”老先生微微一笑,笑得很安详。

他在安详的笑容里溘然长逝,心中似再无牵挂。

卫空空也想跟着他那样的微笑,但却无法笑得出来。

到了黄昏,风雪渐止。

卫空空为这老人找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然后亲自埋葬了他。

他在埋葬老先生的时候,处理得十分小心。

他要亲自埋葬这位江湖前辈,并不单他为了尊敬这个人,也是为了不让他身上剧毒沾染到别人的身上。

他在埋前考虑了很久,终于决定在碑上刻上“无忧智士沈公之墓”。

沈公已长埋黄土之下。

他姓沈,叫沈怀义,但卫空空没有把他的名字刻上去。

他的外号本来叫“忧天居士”,但卫空空也把这四个字改了一改。

他相信,沈怀义泉下有知,也不会反对,不会生气的。

人已埋了,雪也已停了,但卫空空却背上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他已答允沈怀义,无论沈怀义活着也好,死了也好,这承诺他必须肩负到底。

这也许有点傻,但人世间若没有这种傻人傻事,“正义”这两个字也必然早就完全枯死了。

夜色已临,但长安城并没有给黑暗吞掉。

因为这是一个极繁闹的大城市,所以太阳虽然已从西山溜走,但这城市却会自己发光。

杭州楼更是光亮得令人有目眩之感。

因为唐老板讨厌黑暗,喜欢光亮的世界。

所以,就算在他睡觉的时候,他房子里也是经常燃亮了灯火的。

杭州楼既是他的酒家,当然是灯火通明,单是悬挂在档杆上的琉璃宫灯就有一百二十八盏。

在这样光亮的地方喝酒,对唐竹权来说是十分写意。

但现在他一点也不写意,因为卫空空不再陪他喝了。

“唉,卫老弟,你怎么啦,今天一跑出去,就大半天才回来,回来之后,一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倒底有甚么不愉快的事?”

“不错,我现在极不愉快。”

“不愉快就喝点酒,它可以把所有的不愉快冲走开去。”

唐竹权酒兴又来了。

但他当然是碰钉的。因为卫空空不愉快的时候,是滴酒不沾唇的。

唐竹权也不愉快了,他和卫空空不同,无论愉快也好,不愉快也好,只要自己想喝酒,就算有十几柄刀斧架在脖子上,他也要喝了再说。

但这一次,卫空空不喝,他也居然不喝。他把酒坛放在一旁,两眼瞪着卫空空,满脸赌气的样字。但这坛酒忽然给一条鞭子卷走了。

唐竹权大叫一声,喝道!“谁敢抢老字的酒?”

能够用一条柔软鞭子就把这装满三十斤酒酒坛卷走的人,当然绝不简单。

这酒坛已落在一个人的手里。

这人笑了笑,对唐竹权说:“大老板,谁说要抢你的酒?”

这里是卖酒的地方,难道你怕客人拿了酒不付钱吗?”

唐竹权又夭吼一声:“好哇,原来是你!这坛酒老子就卖了给你,但价钱绝不能少,十万两!铁价不二?”

这人又是一笑,说:“十万两不算贵,我买。”

世间上最贵的一坛酒,就这样便卖出去了。

捧着这坛酒的人,甚至已把酒喝了好几口,看来,他现在想不买也不行了。

但他喝了几口之后,又说了两个字:“赊帐!”

唐竹权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

“甚么赊帐,简直他妈的混帐才是真的,龙老弟,只要你肯喝,就算把杭州楼酒窖里的酒喝得点滴不剩,老子也绝不会收取你一文钱!”

原来以鞭夺酒的人,就是雪刀浪子龙城壁。

他又喝了几口酒,才淡淡的说道:“你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材料,一会儿要十万两,不到转眼间又可以让我大吃大喝而分文不取,唉,这样下去,这店子能赚钱才是奇迹。”

唐竹权桀桀一笑。

“老子倒没想过要赚钱,只要不赔本那已是上上大吉。”

龙城璧叹了口气,道:“营商之道,有如行军打仗,若不打胜仗,就是吃败仗,所以要么就不干,一干就要干得出色,那才是个成功的生意人。”

唐竹权笑道:“成功的生意人,都是他妈的奸商,但是也有更多殷实商人,他们一生本着忠诚之道,才能一点一滴地,把自己的财富积聚起来,你若歧视了他们,那真是大错之又大错!”

龙城璧来到了卫空空的面前。

唐竹权立刻笑道:“这人的情绪不怎么好,居然连抗州楼的酒也不想喝了。”

龙城璧没有笑,只是用冷静的眼光凝视着卫空空的脸。

卫空空比他更冷静,他冷冷地看着一枝插在瓷瓶上的梅花。

过了很久,卫空空才说:“咱们出去外面走走怎样?”

龙城壁知道他有很重要的说话对自己说,唐竹权也同样知道。

在杭州楼谈话,毕竟并不怎么方便。

所以,龙城璧和卫空空走了,唐竹权只好呆在一副座头上,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但卫空空很快又转了回来,瞪着他说:“你怎么不和咱们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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