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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金粉笙歌,多少酸辛往事;淡烟横素,几许别离情绪

秦淮河花舫笙歌,聚六朝金粉,此时已是子夜,但寻欢逐乐的公子阔少仍未散尽,熊倜走到河边,看见画舫如云,灯火通明,他年纪太小,自是不知这是何等所在,心中暗忖道:“这些一定是豪富人家的游船,记得以前我家也有的。”转念又想道:“我家以前有许多书童,年纪也都和我差不多大,我不如到上面去求求他们,也许他们会收留我。”

熊倜向前走了一阵,看到每只船上都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名字,有些船灯火仍亮,里面有喧笑之声,有些船却已熄了灯火,他又觉胆怯起来,不知上哪条船好,走了一会,他看见有一只船停在较远之处,不像别的船那样一只连着一只,而且灯火仍然亮着,他就走了过去。

那只船的窗户向外支着,他站在岸边看了一会,里面并无哗笑之声,停了一会,窗口忽然爬出一个小女孩的头,大约也只有八、九岁,这晚月色甚明,熊倜站在月光下,被船里的小女孩看见了,秦淮河酒肉征逐,很少有孩子们来,那小女孩看见熊倜,就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熊倜远远看到她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像是有两个酒窝,也不觉向前走去,忽然脚底一滑,他惊叫了一声,倒下河去,那小女孩看了,也吓得叫了起来。

船里的人也都跑了出来,那小女孩尖声叫着姐姐,不一会从后舱走出一个年纪亦不太大的少女,云鬓高挽,貌美如花,身材甚是清瘦,脸上似有愁容,颦眉问道:“甚么事呀!”那小女孩指着水面说:“有一个小孩子掉下去了,姐姐赶快叫人去救他。”

那少女探首窗外,看见一个小孩的头离岸渐远,慌忙叫道:“你们怎么搞的,快点下去救人呀。”船上有几个卷着裤腿的粗汉,跳下了水,所幸岸近水尚不深,不一会,就将熊倜救了上来。

那些粗汉把熊倜倒着放在膝上,吐出了许多水,云鬓少女和那小女孩也走了出来,熊倜正自慢慢醒转,此时舱内走出一个四十许岁的妇人,一走出来就朝那少女说:“那么晚了还站在这儿,也不多穿件衣服,小心着了凉。”又转头看了看熊倜,朝那些粗汉说:“这小孩是哪里来的,弄得船上都脏死了,快把他送走。”

那少女听后微一颦眉,朝妇人说:“阿妈怎么这样,这孩子冻得浑身发抖,怎么能够送他走呢?”语言脆丽,如黄莺出谷。

那妇人尚未答话,熊倜突然跳了起来,朝那少女及小女孩一跪哀求着说:“这位阿姨和这位姐姐救救我,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家了,情愿替你们做事,做什么事都行。”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小女孩看了,不禁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角,低声说道:“姐姐,你不要赶他走嘛,瞧他样子怪可怜的。”少女看了熊倜一眼,只见他虽是从水里捞出的,衣服淋漓,非常狼狈,但却生得俊美已极,一点都没有猥琐的样子,心里也很喜欢,侧脸对那妇人说:“这小孩既是无家可归,我们就把他收下来吧,也好替我打打杂。”

那妇人说道:“姑娘,你有丫头们服侍你还不够吗?这小孩来历不明,怎么能收下他呢。”那少女一甩手,生气道:“不行就不行,我求你做一点事都不行,看下次你求我,我也不答应你。”那妇人连忙陪着笑道:“行行行,姑娘的话我怎么敢不听。”又大声对着正站在旁边的两个丫头说:“快把这小孩带到后面去,找件衣服替他换上,听到了没有。”那两个丫头赶紧把熊倜带到后面去了。

那小女孩高兴得只笑,牵着少女的衣角,笑着说:“姐姐真好。”那少女听了,叹了口气,似有无限心事,轻轻说道:“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那小女孩听了,眼圈一红,扑进少女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竟都流下泪来。

原来此二人遭遇也是异常凄惨,她们的父亲原本是一个通儒,虽然才高八斗,但却气质清高,不愿应试,为异族作奴才,在城郊一个名叫金家庄的小村落里,开设了一家蒙馆,靠一些微薄的束脩来讨生活,妻子早死,膝下无儿,只有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儿,生活自是清苦,但却也很安静。

这位老先生姓朱,字鸿儒,本是大明后裔,大女儿若兰,小女儿若馨,他因为没有儿子,从小就把两个女儿当做男子,教以诗书,等到若兰十六岁那年,朱老先生忽然得了重疾,竟告不治,临死时望着两个悲凄欲绝的女儿,自是难以瞑目。

朱家本就贫寒如洗,朱鸿儒一死,根本无法谋生,朱若馨才七岁,每天饭都不能吃饱,饿得皮包骨头,朱若兰姐妹情深,看着难受已极,这才落溷烟花,做了秦淮河畔的一个歌妓。

朱若兰丽质天生,再加上本是书香世家,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不到一年,即艳名大噪,成了秦淮群花里的魁首,朱若兰人若其名,幽如空谷兰花,能得稍亲芳泽的,可说少之又少,可是人性本贱,她越是这样,那些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越是趋之若鹜。

秦淮笙歌金粉,本是筵开不夜,但朱若兰却立下规例,一过子夜即不再留客,船上的老鸨把她当作摇钱树,哪能不听她的话,所以熊倜晚上来的时候,已是曲终人散了。

朱若兰命薄如纸,知道熊倜也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同病相怜,对熊倜爱护备至,朱若馨年纪尚幼,一向都是做别人的妹妹的,现在有了个比她还小的熊倜,也是一天到晚忙东忙西地,照料着熊倜,熊倜劫后余身,得此容身之地,实不啻如登天堂。

熊倜这半年来经过的忧患太多,人在苦难中总是易于成长,他也变得有一些九岁大的孩子所不应有的世故,而且他知道自己身世极秘,所以对于对他视如手足的朱家姐妹,也是绝口不提,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又是无家可归罢了。

朱若兰白天没事,就教着若馨、熊倜两个孩子念书,熊倜生长王府,启蒙极早,文字已有根基,再加上聪明绝顶,过目成诵,往往若馨念了好几遍还不能记得的书,熊倜一念就会,若兰更是喜欢。

有时夜深梦回,熊倜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就偷偷地取出戴梦尧给他的册子流泪,于是白天他更加刻苦念书,只因那册子上所载字句均甚深奥,他要有更多的知识,方能了解。

晚上,前舱有客,度曲行令,热闹已极,熊倜虽也年幼爱闹,但他却绝不到前舱张望,他知道他所处的地位是不允许他享有欢乐的,只是一个人躲在后面念书,有时若馨也来陪着他。

若兰在前舱陪完酒回来,自己感怀身世,总是凄然落泪,渐渐熊倜也知道了这是何等所在,不禁也在心里为若兰难受,发誓等自己长大成人,一定要把她们从火炕中救出来。

这样过了一年,熊倜非但将幼学琼林等书背得烂熟,就算是四书五经,也能朗朗上口,这才捡了一个月明之夜,偷偷溜到岸上荒凉之处,将那两本册子放在前面,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默祈父叔在天之灵,助他成功。

此时月色如银,秦淮烟水,浩渺一片,熊倜极仔细地翻开那两本册子,那是用黄绫订成的封面,里面的白绢上,整齐地写着字,和一些图式,熊倜翻开第一本,正是星月双剑仗以成名的“苍穹十三式”,但“苍穹十三式”内尽是些腾刺击的精微剑式,熊倜既无师傅指导,又无深厚的武功根基,如何能够学得,他翻阅了一会,不禁失望得哭了,于是他再翻开第二本册子。

那本册子正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内家初步功夫,也正是星月双剑始终未能登峰造极的天雷行功,须知戴、陆二人壮年武学,又是终岁飘泊,自是不能潜心于这等性命双修的内家调息之术,但熊倜以一天资绝顶的幼童,再加上胸怀大志,刻苦自励,却是正宜于此,而且戴梦尧记下这这册秘功的时候,写得异常详尽,是以熊倜日后能初入江湖,即名满武林,虽是他屡得奇缘,但如他未扎成极深厚的根基,又怎能得此呢。

此后每日天尚未亮,熊倜就偷偷爬了起来,独自跑到静僻的河边,迎着朝气学习吐纳之术,初学时,他自有不少困难,但他却都以绝大毅力去克服了,有时遇着难解之处,竟终日恹恹,偶一得解,却又雀跃不已。

这样练了年余,他不分晴雨寒暑,从未间断,受尽了常人所不能受的磨折,但是他也得到他所应得的报偿,须知天下无论任何事情,俱是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他受的磨折愈大,所得亦是愈多。

两年来的苦练,他觉得自己的周身肌肉,已能随着呼吸自由收缩,而且气力倍增,身体像是蕴藏着千百斤力量,只是无法发泄而已,他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的苦练,已到了内功中极深奥的境界,正是武林中人终生想往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所差的只是“督”、“任”两脉,尚未能打通,否则就算是武林高手,都也不能伤他了。

两年多来,若馨也十余岁了,出落得自是清丽异常,熊倜本是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现在一来因为人都大了些,二来因为熊倜晚上要练功,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甚是不便,就搬在后面后舱一间角落上的小房去睡,更是尽夜不息地练着调息之术。

一天浸晨,熊倜又溜了出来,到河边去练功,他心里正在想着“天雷行功”里的精微之处,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船板,一脚踏空,全身将要落水,他本能的往上一提气,哪知却出乎意外地全身似有大力吸引,向上拔高了数尺,他心中一喜,真气一散,却又卟通掉进水里,所幸秦淮乐户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也没有注意到他。

但是从此他却知道自己已能练习“苍穹十三式”了。

岁月倏忽,瞬又三年,熊倜已是十四岁了,他削竹为剑,举剑已有三年,“苍穹十三式”已能自由运用,“天雷行功”却未见进歩,他除了觉得自己运气时,体内雷响较前稍大之外,但每每练到紧要关头,体内真气总不能融而为一,心里懊恼已极。

若馨也已十五了,江南春早,十五岁女孩子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了,渐渐地,她对熊倜形痕上变得生疏起来了,可是在内心的情感上,却对他更是关怀,熊倜自是不知女孩子的心事,还以为她不喜欢自己了,心中很是惆怅,须知他俩从小耳鬓缠磨,两小无猜,五年来已有情愫,自古英雄最是多情,他每日除了若兰的殷殷垂注外,心里觉得甚是空虚。

这五年来最苦的是若兰,她忍辱负重,眼看着自己喜爱的两个孩子都已长大,不禁感到自己年华渐逝,归宿茫茫,终日更是忧悒,常常一哭就是好几个时辰。

熊倜这么多年来都处身在青楼花舫里,早就想脱身远去,但是看到若兰对自己的关注和爱,又不忍就此一走,亦是苦闷已极,更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到武功上去,希望自己武功早成,能了结自己的恩仇,但是他武功究竟已到何种地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熊倜练功时,因为怕别人知道,总是随时换着地方,不是在浸晨,就是在深夜,这天他天色尚未露出曙光,就跑了出来,四周一看,只见晨雾颇重,笼罩得秦淮水波与大地苍天,结成迷迷濛濛的一片灰色。

他站在岸边,迎着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看着四野无人,一口兴起,朝着前面的浓雾一伏身,身如离弦之箭,向外窜了两丈开外,下面即是河水,眼见他就要下落,忽地两臂一振,右脚尖找着左脚面,用力一踩,人又向前窜了丈余,接着又是一弓身形,左右脚互踩,转瞬间已飞越过秦淮河的河面,这时远处浓雾里有人轻轻地“咦”了一声,但熊倜正在高兴头上,他自己也未想到竟能将“苍穹十三式”里最难练的一招“巧渡鹊桥”运用这般纯熟,所以虽然有人“咦”了一声,他却毫未听见。

须知熊倜五年来,日夜不停的苦练,人既绝顶聪明,何况再加上那本册子是“星月双剑”一生精力所聚,里面全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绝顶武功,他照书勤练,虽然无师自通,但已比那些苦练十年廿年的普通武师,高明多倍。

熊倜坐在那里行了一会内功,看见天色尚早,从背后衣服上系着的绳子里,拔出一根用竹子削成的短剑,就地一站,剑尖下垂,慢慢右手平伸,剑尖向上挑起,这正是“苍穹十三式”的起手式“金乌初升”,看似呆板,但其中却包涵着无穷变化。

熊倜正在运气,将体出真气通到剑尖上发出,忽觉肩上有人一拍,他一惊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剑,剑势上挑,虽是竹剑,但在熊倜手里运用,已可斩敌伤人。

熊倜剑方刺出,忽觉右胁一软,浑身真力俱失,手里的剑也同时失去,竟似他将剑交给别人一样,他尚未有任何动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条人影,冲着他冷冷的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熊倜大惊之下,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通体纯白,非但衣履是白的,就连头发,眉毛也全是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熊倜强煞也只是一个十四岁大的孩子,见了这种形同鬼魅的角色,吓得转身就跑,哪知他人刚纵出,浑身又是一软,又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点了一下,叭地一声,落到地上,跌得臀部隐隐作痛。

那人根本未见走动,人却移了过来,还是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熊倜个性本强,何况此人所问的,又是熊倜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他怎会讲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听,更何况此人太觉诡异,根本不像人类。

那人问过之后,即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熊倜伏在地上调息了一会儿,猛地腰、腿、肘一齐用力,人像弹簧般弹了起来,往前一窜,就是三、四丈,他满以为这次定可逃出了,哪知他脚尖刚一沾地,那怪人却又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考虑,双臂一振,人往上拔去,哪知那怪人也同时随他拔起,完全同样快慢,他拔到哪里,那怪人也拔到哪里,只要熊倜往前看,那怪人冷而苍白的面孔总是赫然在他在眼前。

熊倜不禁急了,连人带头,向那怪人撞去,那怪人却不躲闪,眼看即可撞上,哪知那怪人却随着他的来势向后飘了开去,熊倜力量用完,他又跟着停止,仍是保持着刚刚的距离。

熊倜东奔西窜,却始终逃不过那怪人,他想到自己苦练五年,第一次碰到的人,反但打不到他,竟连逃都逃不出去,这样怎能谈到报仇雪恨,不禁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那怪人本是坚冰般的面孔,看见熊倜哭了起来,却开始起了变化,接着浑身扭动,像是不安已极,却极力忍耐着的样子。

熊倜哭了一会,想起了戴梦尧临死前对他讲的话,哭得更是伤心,那怪人似是忍耐不住,也坐到地上,跟着熊倜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比熊倜还要伤心。

原来那怪人本是孤儿,生出后就被抛在居庸关外的八达岭上,却被产在深山里的一种异种猴子捡了去,喂以猴奶,那怪人长大后跟猴子一样深山乱跑,遍体长着粗毛,吱吱喳喳地说着猴语,有一天被一个游山的剑客发现,把他带了回去,用药水把他遍体的毛皮去了干净,授以武技,而且还替他起了个名字叫侯生。

那剑客在八达岭一耽十年,传得侯生一身本领,侯生本就生有异禀,内外功学起来比别人事半功倍,出师后即常到关内游侠,不论黑白两道,只要惹他不顺眼,他就把人家弄死,而且行踪飘忽,轻功高得出奇,无人能奈得他何。

后来他年纪大了,渐渐懒得走动就娶了个太太在八达岭隐居起来,星月双剑的师傅那时在青龙桥隐居,两人都是武技高强性情孤僻的老头,一谈之下,竟是非常投缘。

侯生内外功俱都已臻绝顶,几乎已是不坏之身,可是不知甚的,却最怕听见人哭,只要有人一哭,他也会跟着哭了起来,而且哭的时候武功俱失,和常人完全一样。只是江湖人士从未有在他面前哭过的,故也无人知道他的这宗短处。

可是侯生晚年娶的这位太太却最好哭,她一哭侯生也跟着哭了起来,要是别人不停,他也不能停止,后来他太太发现他这个毛病,没事就拿哭来要挟他,弄得他实在不能忍耐,竟逃了出来。

他跑到星月双剑的师父那里,住了几个月,想到关内一游,星月双剑的师父就托他照顾徒弟,这时刚好星月双剑带着熊倜及尔格沁同逃,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后来在南京城郊陆飞白口发狂言,他一怒之下,冷冷地说句“好大的口气”就不管走了,他却不知道星月双剑都遭了毒手。

他一个人各处游玩了好几年,再回到江南,却听得人说星月双剑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却人言人殊,他这才一急,觉得自己对不起星月双剑的师父。

他也知道星月双剑是带着两个孩子同走的,现在星月双剑已死,他就想找着两个孩子,来补偿自己的歉疚,哪知找了许久,也无法找着。

这天他正浸晨到莫愁湖去看雾,偶然走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人正用“苍穹十三式”里的功夫飞渡秦淮,“苍穹十三式”武林中会的可说绝无仅有,他才“咦”了一声,跟了过去,他看到熊倜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想也许就是他要找的人,这才跑过去问,他个性奇僻,喜怒无常,看见熊倜想走,就逼着熊倜,哪知道熊倜却哭了起来。

熊倜又哭了一会,发现侯生也在哭,而且哭的样子很滑稽,不觉一噗哧笑了一声,侯生听他笑也不哭了,熊倜觉得好玩,就问道:“喂,怎么我哭你也哭,我不哭你也不哭了。”

侯生两眼一瞪,冲熊倜说:“怎么你哭得我就哭不得呀!”熊倜见他白发白髯,已是个老头子,但说起话来却像小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侯生看到他笑,就站了起来,拍拍沾在白衣服上的尘土,想了一会,问道:“星月双剑是你什么人?”

熊倜笑声顿住,惊异地看了侯生一眼,没有答话,侯生看了看他,觉得他年纪虽幼,但两眼神光饱满,肤如坚玉,内功已有根坚,遂起了怜才之念。侯生飘忽江湖,辣手毒心,人称毒心神魔,数十年来,从未对人生出如此好感,这也确是异数。

停了一会,侯生把语声放得和缓,说道:“你不要怕,只管说出来,我不会害你的。”

熊倜见他脸上已再没有冷酷之色,突然对他也起了亲切之感,这五年来除了朱家姐妹之外,别人对他都是冷眼相待,侯生虽是行踪诡异,令得他害怕,但是现在他语气却在严厉中露出关切,熊倜想到他最敬爱的戴叔叔也是这种样子,不禁又哭了起来。

侯生见熊倜一哭,急得只是顿脚,但他血液里有了八达岭里异种猿猴的天性,只要看见人哭,自己也不能控制地哭了起来。

熊倜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见他如此,心里明白了几分,突然福至心灵,止住了哭,说道:“这位伯伯,我不哭了,只是因为我想起死去的戴叔叔,所以才忍不住哭了起来,请你不要怪我。”

说也奇怪,他不哭,侯生也不哭,觉得这样大的人,在小孩子面前哭,有点不好意思,又于是面孔板板紧紧地说:“戴梦尧是你的师父?”熊倜此时已不再怕他,就点了点头。

侯生又看他一会,突然说:“你把戴梦尧教你的天雷行功练一遍给我看。”熊倜也是与他有缘,话都没说,就坐在地上练了起来,只是又像往日一样,练到紧要关头就泄了真气。

侯生动也不动看着他练,脸上竟有喜色,此时突然跑了过去,不知怎的将手一伸,将熊倜倒提了起来,将他浑身一阵乱拍,熊倜只觉浑身舒服,丝毫没有痛苦之感。

他拍打了约有盏茶时候,将熊倜放了下去,两手板住熊倜的肩膀,叫熊倜张开嘴来,他也把嘴一张,对着熊倜吹出一股气来,只见有一条宛如实质的气体,投入熊倜的嘴中。

那气体一入熊倜口中,熊倜只觉浑身一冷,有一股寒气在他体内运转,过了一会,侯生额上已然见汗,熊倜觉得那股寒气渐渐变得火热,烫得他浑身又酸又痛,侯生的两只手像铁匝似的板住,他动也动不了。

又过了一会,侯生将手一松,却扑地坐到地上,累得气喘不已。

熊倜四肢一松,浑身觉得从未有的舒泰,看见侯生已在对面暝目调息,也坐了下来,试着稍一运气,真气即灌达四肢,融而为一,不禁大喜。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自东方升起,照得秦淮河水,潾潾金光,侯生站了起来,对熊倜说:“我已为你打通‘督任’两脉,此后你练功已无阻碍,等到你练得体内轻雷不再响时,可到居庸关来,你也不必找我,我自会找你的。”说完身形并未见动,人已不见。

熊倜站了起来,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自思道:“这人怎地如此奇怪,像是我戴叔叔的朋友,我起先还以为他是鬼呢。”转念又想道:“呀?我连他姓名都不知道,连谢也没有谢过他,真是该死,下次见到他……”他正想到这里,忽然白影一晃,侯生又站到他的面前,熊倜不禁大喜,正想跪下,侯生把手一拦,从背后撤出一把形式奇古的长剑,伸手抽了出来,只觉寒气泌人,他把剑套往熊倜手上一递,口里说着:“记着。”就虚空刺了几个剑式,像是毫无连贯,却又剑剑奇诡,熊倜都记了下来。

侯生把剑一收,也往熊倜一递,说道:“此剑我已用它不着,你可拿去,只是此剑在江湖上太已扎眼,轻易不可显露。”他想了一想,又说道:“此后你如找着你的妹妹,可把我刚刚教你的剑招也教给她,除此以外,你却不能教给任何人,知道吗?”

熊倜赶紧跪了下去,低头说道:“弟子知道。”等他再抬头,侯生已不见了。

熊倜手里拿着那把古剑,喜爱已极,他仔细看了许久,只是剑把上用金丝缕成“倚天”两字,随手一挥,剑尾竟有寒芒,知是一把宝剑,就站在当地,将侯生教他的剑招,按着方位,练了起来,总是觉得招招仿佛不能连贯,运用起来缓慢已极,但他知道,侯生武功深不可测,教他的剑招,必也是武林绝学,所以牢牢记在心里。

他放眼一望,天色虽是大亮,但秦淮河畔却仍渺无人踪,他纵身一掠,人已往前纵出五、七丈远,连他自己也觉意外,想不到片刻之间,功力竟会增加一倍,他却不知体内督任二脉一通,只要再稍加勤练,便是不坏之身,星月双剑威名那样之盛,但都不能达此境界,熊倜若不是侯生拚着两年坐功,不惜消耗自身的真气替他打通的话,就算再练个十年,也未必有此成就。芸芸武林群豪,能练到督任两脉自通的,可说少之又少,天下之大,除了侯生及有数一两个人间难得一见的隐侠之外,能替人打通此两脉的,更是绝无,而且此举最是耗费真气,不是有异常的关系,也绝不会做,熊倜得此旷世难逢的奇遇,确是难以解释的异数。

熊倜静悄悄地回到船上,船上人尚高卧,他回到他那间仅可容膝的小房舱,将剑收了起来,才出去漱洗,他想到今天的奇遇,心里就高兴,他想:“要是戴叔叔他们还在,看见我这样子,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今天那位伯伯说我还有个妹妹,我真该死,这样多年我竟把她忘了,现在不知她怎么样了,我真奇怪,为什么以前竟从未想起过她,呀!我还记得她那么小,整天只会哭,现在她该也长大了些吧,我真希望能找着她,把我全部会的武功都教给她,让她也可以跟我一齐去报仇。”

他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此时忽然若馨也跑了来,看见熊倜就脚步一缓,低低地说:“你好早呀!”熊倜看到她来了,就转头跑开,嘴里说道:“小姐姐早。”

若馨见他走了,也没有叫,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转瞬又是两年,熊倜早将“天雷行功”练得无声,“苍穹十三式”他更是练得熟之又熟,只是侯生教给他的怪异剑招,他尚未能完全领悟,他本早想走了,但当他看到朱家姐妹时,他仿佛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系着他,使他不能离去。

等到熊倜十六岁那年,他长得已完全像个大人,聪明人本就多半早熟,何况他自幼练武,身材又高,脸上虽仍有童稚之气,但已无法再在秦淮河的花舫上耽下去,他想了许久,本想就此偷偷溜走,免得难受,但想到若兰七年来的恩情,实是不忍。

终于在一天夜里,船上的人都睡了,他悄悄地跑进朱家姐妹住的那间舱房将若兰叫到船舷旁。

夜已很深,河边寒意甚重,若兰不知有什么事,跟着熊倜走了出来,问道:“弟弟,你有什么事呀!”熊倜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满脸俱是关切之容,这七年来她终日忧郁,更是清瘦得可怜,而且月移人换在芸芸金粉中,她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熊倜想到就要离开她,心里一酸,眼角流下泪来。

若兰见熊倜哭了,就跑到熊倜跟前,这时熊倜已比她高很多了,她抬头望着熊倜的面孔,轻轻伸手替熊倜擦了擦眼泪,关切地说:“弟弟,你哭什么,是不是又受了谁的委屈?”

熊倜更是难受,回过头去,只见秦淮河水,平伏如镜,倒映着天上点点星光,微风吹来,仿佛置身广寒深处。

若兰只觉寒意渐重,轻轻地靠近熊倜,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熊倜低下头来茫然说道:“姐姐,我要走了!”话尚未说完,眼泪又漱漱落下,若兰听了一惊,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熊倜伸手扶着若兰的肩膀说:“姐姐,我要离开你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很多事等着我做,但是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我一定要将姐姐接出去。”若兰听了这话,心里如被刀割,推开熊倜扶着她的手,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但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呀!反正姐姐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难道不能再等一等吗?”说着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熊倜突然一把将若兰抱住,哭着说:“姐姐,我真不想离开你,只是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有许多事我都要去把它做好,但是,姐姐,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一直陪着姐姐,让姐姐好好地享受几年,不要再在这种地方耽下去了。”

若兰哭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她止住了哭推开熊倜,低低地说:“你什么时候走呀!”熊倜又低下头去,说:“我跟姐姐说过,马上就要走了,若馨姐姐那里,你代我说一声,我不再去跟她告辞了。”

若兰想到七年相依为命的人,马上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说:“你难道不能多耽几天吗?让姐姐再多看你几天。”熊倜狠着心摇了摇头说:“不,我马上就走了,多耽几天,我心里更是难受,姐姐快回房去吧!小心着凉了。”

若兰突地一转身,哭着跑了进去,熊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了,落寞地走回房,收拾了几件常换的衣服,将宝剑仔细地用布包好,斜背在身后,留意地看着他那小舱,这平日令他难以忍受的地方,如今他都觉得无限温暖。

他呆呆地站在床前,房门轻轻地被推了开,若馨流着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绢包的小包,看见熊倜出神地站在那里,强忍着泪,走到熊倜的身旁,将手里拿着的小包放到床上,垂目说道:“这是姐姐和我的一点首饰,还有一点儿银子,你拿着吧,路上总要用的。”

熊倜转脸感激看着她,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心里突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两人沉默了一会,若馨抬眼凄婉地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满了悲哀的情意,慢慢转身走了两步。

熊倜压集在心中的情感,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哽咽着叫道:“小姐姐。”若馨听了脚步一停,熊倜走上一步,站在她身后,若馨突然一转身,熊倜乘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两人顿觉天地之间,除了他俩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若馨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伏在他胸膛上,低低地说:“你要走了也不来跟我说一声,难道你除了姐姐之外,就不再关心任何人了吗?”

熊倜温柔地摸着她的秀发,期艾着说:“我还以为,你不……”若馨抢着说:“你不要说了,我也知道你想着什么,你真傻,难道一点也看不出我对你的情感吗?”

她说完了,又觉得很羞涩,把头一钻,深深地埋藏在熊倜宽大的胸膛里。

此时万籁寂然,只有水涛拍击,发出梦般的声音,两人也不知相互偎依了多久,熊倜轻轻地推开若馨,说:“我该走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若馨眼圈一红,又流下泪来,幽怨的说:“你等天亮再走不好吗?”

熊倜摇了摇头,说:“我要乘着黑暗走,到了白天,我就再也没有走的勇气了。”

若馨拿起那手绢包的小包,擦了擦眼泪,紧紧地塞在熊倜的衣襟里,垂首说:“不要弄掉了,这上面有我的眼泪。”

熊倜此时,真恨不得将一切事都抛在脑后,只要能和若馨紧紧依偎一辈子,可是他怎能忘了国仇家恨,他怎能忘了临死殷殷垂嘱的戴叔叔。

他一咬牙,转身拿起包袱,忽然看见若兰也站在门旁,他觉得他再不走,就永远不能走了。

他走到若兰的跟前,说道:“姐姐,我走了。”若兰慢慢地让开路,说道:“路上要小心呀!你还小呢?”

熊倜回头又看了若馨一眼,她已哭得如带雨梨花,熊倜强忍住悲哀,朝若兰说:“我会小心的,姐姐放心好了。”

说完他就冲出舱门,消失在黑暗里,若兰走过去拉起若馨的手,像是告诉若馨又像是告诉自己,坚定的说:“不要哭了,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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