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万全赌庄，从来都没有人押注一两银的。
一两白银，在别的地方也许还能算是一个数目，但在这里，就算是一千两下注，也只能算是一个很少很少的数目而已。
每个人的目光，原本都集中在司马血和边公子的身上，但现在，他们都对这个不速之客投以奇怪的目光。
“这个小子准是他她妈的穷疯了。”人丛中有人忍不住道。
说这句话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小胖子。
他叫庞方，是一家杂货店的老板。
虽然他只不过是杂货店的老板，生意做得并不大，但他在赌桌上的注码却并不小。
没人知道他这些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点头称是。
——这小子准是他妈的穷疯了。
但边公子却在冷笑。
他忽然走到庞方的脸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掌。
“庞老板，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庞方一楞。
边公子给他看的，只不过是一只手掌而已。
手掌就是手掌，但边公子却问他“这是什么”。
庞方不懂。
他不懂的，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一只手掌，而是不知道边公子这是什么用意。
他索性摇头。
人丛中没有人笑，就算有人想笑，也必定会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的笑声发出来。
边公子冷冷一笑，对庞方道：“你连本公子的手掌也不知道是什么，又凭什么知道这位大爷‘穷疯了’？”
他在说到“穷疯了”这三个字的时候，右掌已闪电般在庞方的脸上刮了六记耳光。
左三。
右也三。
六个耳光刮下来，庞方的脸色立刻变得又红又肿。
庞方当众受辱，但他非但不敢还手，而且连气也不敢吭出来。
他知道边公子是什么人，也知道边公子若要取他的性命，简直比老虎吃小羊还更轻松百倍。
刹那间，赌庄内静得出奇。
边公子寒着脸，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来。
司马血忽然盯着庞方，淡淡道：“你的性命总算捡回来了。”
庞方吸了口气。
边公子的举动他不懂，司马血的说话，他更加不懂。
司马血又缓缓地接道：“以后你凡事都要看清楚一点才好出口批评，否则还是不如找些哑药，让自己永远都不会祸从口出。”
庞方不禁一怔。
他忽然把目光转移到赌桌上。
赌桌上有一块碎银。
那是穷酸秀才的“赌注”。
这两银子看来也和别的银子一样，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但庞方的脸色忽然又变了。
他的脸本来已被打得又红又肿，但在刹那间又再变得像纸般苍白。
他看见了这块碎银，上面刻着几个很小很小的小字。
这几个小字是：
——非杀不可！
（二）
庞方是一间杂货店的老板。
但那只不过是他的幌子，他真正的身份，是一个专门劫杀镖车的独行盗。
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并不多，但边公子和司马血都知道。
“麻子大盗”虽然平时很少犯案，但他做的买卖却足令任何一家镖局为之倾家荡产。
庞方不好惹。
但边公子却更不好惹。
边公子打他六记耳光，他不但不敢还手，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比起边公子来说，庞方自然只不过是个小人物。
但他也知道，江湖上名气最响亮的杀手，就是杀手之王司马血。
但最要命的杀手，却绝不是司马血。
因为司马血虽然是个杀手，但却从不胡乱杀人。
但有些杀手并不如此。
他们杀人并不一定为了钱，有时候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大开杀戒。
他们简直就视人命如草芥，偏偏他们的武动又极高，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就只好怨自己倒霉而已。
在这些杀手之中，近年来最怕的，共有三个。
而“白银杀手，非杀不可”就是其中之一！
庞方总算不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
他一看见白银上“非杀不可”这四个字，就已猛地省悟起这一个可怕的杀手。
他的脸色大变，当然是有理由的。
庞方有个同门师兄，他的武功最少比庞方高一倍以上。
但他却在三招之内，死在“非杀不可”剑下！
在天涯集对饮千杯楼白吃白喝半年的穷酸秀才，一直都饱受别人的白眼。
唯一对他“另眼相看”的，就只有对饮千杯楼的老板。
穷酸秀才能够在这里不费分文，就白吃白喝了整整半年，当然也绝非是个普通人物。
但明白这种道理的人很少，就连庞方这种老江湖也不明白。
直到现在，他才蓦然发觉这个穷酸秀才，竟然就是“白银杀手，非杀不可”。
边公子刮了他六记耳光，实在一点也不冤枉。
庞方咬了咬牙，突然伸手在自己的脸庞上重重地再刮六记耳光。
“他妈的！该死！该死！”
这六记耳光打得更重。
但非杀不可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好像对碧血剑很有兴趣。
司马血目光闪动，忽然道：“阁下的白银魔剑，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宝剑。”
非杀不可瞧了司马血一眼，道：“你知道的事不少。”
司马血道：“白银魔剑与黑金神刀本是同炉同匠同时同地冶炼出来的一双宝物，但现在黑金神刀早已不知下落，阁下这把剑的价值，更是令人难以估计。”
非杀不可续道：“以剑论剑，白银魔剑绝不会在碧血剑之下。”
司马血承认。
非杀不可道：“这把剑是先师拼尽一切，连左腿也因此废掉才挣回来的，在我有生之年，这把剑绝不容许落在别人的手中。”
司马血道：“这就是剑在人在，剑失人亡的道理？”
非杀不可点点头：“这种道理相信你也一定会明白。”
司马血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非杀不可也叹息一声，道：“我的白银令已亮出，你当然明白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血沉默片刻，才道：“白银令亮出，必有人死在你的剑下？”
非杀不可又长叹了一声，瞪着司马血道：“正是如此。”
司马血脸色一寒，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出手。”
非杀不可突然抱拳，道：“好，阁下果然是个痛快的人。”
他的身子没有动，但手中已亮出了一把只有一尺长的银剑。
这就是白银魔剑。
魔剑一直都藏在他的袖中，从外面看来，谁也想不到这个穷酸秀才竟然暗藏这种罕世难寻的宝物。
白银魔剑已亮出，但碧血剑连剑带鞘，仍然平平稳稳地放在桌上。
司马血没有动手取剑。
非杀不可的白银魔剑也不是刺向司马血，而是刺向边公子！
（三）
这一刹那间的变化，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每个人都以为非杀不可要杀的人，必然是司马血。但非杀不可要杀的，偏偏就不是司马血，而是边百川。
他这一剑极快，快得简直不可思议。
边公子无疑也是少见的高手，他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越过人群，向赌庄门外斜斜飘去。
他闪避这一剑之势，不但镇静得令人佩服，姿势之美妙更是令人无法不为之喝采。
非杀不可冷笑。
他的剑已亮出，他要杀的人绝不能让他逃去。
非杀不可剑影翻飞，自人丛中冲开一道缺口，剑尖仍然紧紧指向边公子的心窝要害。
边公子冷冷一笑：“本公子早知道你不怀好意。”
非杀不可闭口不语。
他在杀人的时候，从不说话。
边公子虽然赤手空拳，但他祖传下来的“边家七十三路夺命掌”，也是非同小可的江湖绝艺。
他的嘴里在说话，左右双掌已连环交替，一口气攻出十八掌。
这十八掌的每一掌都从白银魔剑的侧面攻出，威力之强，就连远处站着的司马血也可以深深体会。
非杀不可是先下手为强，占了先声夺人之利，但边公子这一下反击，居然把他连人带剑逼退八步。
边公子冷冷一笑，掌上劲力陡增。
非杀不可只觉得一阵阵寒冷之气，直砭入肌骨之中，显见“边家七十三路夺命掌”，是属于阴寒剧毒的掌力。
边公子化守为攻，气势大盛。
但非杀不可的剑法突然改变。
他的剑势一直都很尖锐，快捷。
但此刻他的剑忽然变得很慢，慢得简直迹近儿戏。
众人俱是一怔，以为非杀不可败局已定。
哪知非杀不可的剑转慢，边公子的掌法却也同样的快不起来。
站在他们两人最近的赌客，突然同时纷纷向后倒退。
幸好万全赌庄的地方本来就很大，就算他们再退五丈，也还有可退之余地。
但边公子与非杀不可这一战已陷入最凶险的境界。
非杀不可的剑越来越慢，但就算连完全不懂武功的人，都可以感觉到剑锋上所透出来的杀机，比刚才更加浓厚。
每个人都像是有一口气翳在喉咙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发出了光，这实在是罕世难得一见的激战。
边公子一直都很沉着，也很冷静。
但这时候，他的眼睛渐渐露了惊惧之色。
他狠狠地瞪着非杀不可。
非杀不可的剑突然又从慢转快。
嗤！
一尺长的白银魔剑，最少已有一半插进了边公子的喉管中。
边公子只觉得很冷。
不但肌肉冰冷，连骨髓都已冰冷。
他从来都没有想象到，自己居然也会尝试到这种滋味。
这种滋味是冰冷的，冰冷得足以令任何生命僵硬！
边公子的生命也不例外，他全身都已僵硬如石。
万全赌庄虽然有不少打手、护庄武师，但这一场比武他们并没有插手干预，也没有阻止。
因为这一场决战，本就不是他们能够制止得住的。
万全赌庄的老板，也就是对饮千杯楼的老板。
能够成为这两间酒家、赌庄的老板，他的本事自然不小。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去制止这一场决战。
江湖上的纷争，又有多少能化解呢？
（四）
边公子的尸体已被抬走。
司马血目送他的尸身消失在远方，才对非杀不可道：“你真的杀了他。”
非杀不可淡淡道：“他已死了，难道你认为我会怕他的老子对我报复？”
司马血叹了口气：“你在杀手行业中的名气虽然不及在下，但你的胆色绝对不比我差，你当然不会存任何的顾虑。”
非杀不可脸上露出一丝自豪之色。
杀手不能怕死。
他不怕死，就凭这一点，已足以令他感到自豪。
也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成为第一流的杀手，武功的高下，反而还是在其次的事。
在许多方面来说，非杀不可都与司马血很接近。
也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
司马血接着又道：“我不明白的地方，是你为什么会杀边百川。”
非杀不可轻轻一咳：“难道你忘记了我的职业？”
司马血说道：“当然没有，你是个杀手，一个连对饮千杯楼和万全赌庄老板都不敢开罪你的杀手。”
非杀不可冷冷道：“不错，我有时候也会免费杀人，只要任何人令我不高兴，他就会有性命危险。”
司马血说道：“这一点，老板很清楚的。”
非杀不可道：“他不但是个善长仁翁，而且也很聪明。”
司马血淡淡一笑，道：“所以你在他的地方杀人，他连动都不敢动！”
非杀不可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但这表情很快又抹过。
他目注着司马血，缓缓地道：“你不必理会我为什么要杀边百川，但总有一天你会清楚的，再见。”
当他说完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身子最少已掠出了十丈之外。
司马血轻轻吸了口气。
这人不但剑法厉害，轻功亦甚高明，边百川虽然是武林大豪，但他今天遇上了非杀不可，就只好算是他倒霉。
赌庄虽然弄出了命案，但很快又再恢复原貌。
这里是天涯集。
这是天涯集本月以来第一宗命案……
边公子被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天涯集的每一个角落。
在天涯集西南方的一条小街道上，有一间小小的石屋。
石屋虽小，但它的主人却不小。
他的头很大。
但更大的还是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就像一个特大的酒坛。
事实上，他的肚子也是一个大酒坛，他肠胃里的酒，简直可以淹死一条牛。
这人是谁？
他当然就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杭州唐门的大少爷唐竹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