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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奇功过人

欧阳锋看到的这五个人,应当说是当世的五大高手。这五人有云南大理国的皇帝段智兴,有全真教教主王重阳,有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还有那名重京城的丐帮两大高手帮主苏叫化子和洪七。

这五人都聚于此处,自然是会无好会,聚无好聚了。欧阳锋心道:看来不光是我哥哥要这《九阴真经》,这些人多半都是奔这《九阴真经》来的,他们一时齐聚这终南山,不知会怎么样?他自忖就是一个苏叫化子他也敌不过,莫说是这五位天下绝顶高手都聚于此处了。他只能见机而作,决不能轻易出手。但好在众人在明处,他一个人在暗处,他或许会有时机夺到那一部《九阴真经》。

只听得王重阳道:“早就听得东海桃花岛主来到中原,但无缘相见,今天一见,真真是龙凤之姿,一表人才。”

黄药师莞尔一笑,说道:“重阳真人不用客气,咱们来找你,本来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要是一客气,咱们还怎么同你打架?”一边的大理皇帝段智兴只是在笑,他笑道:“还是客气归客气,打架归打架好了。”

苏叫化子道:你们敢情不是来打架的啊,我听得你们一个个都在念那些四六句,我与洪七根本不懂这个,如果你们只打架,那可就得把我们两个算进去了。”他嘻嘻哈哈,游戏风尘,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庄重。

黄药师道:“苏叫化子,要是与重阳真人动手,你可是老了一点儿。”

苏叫化子愁眉不展,说道:“可不是,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年轻轻的,心下好生不忍。要是动手时被人打死,可真是不上算了。哪里像我苏叫化子,一死百了?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王重阳心里明镜儿似的,他知道这四人一齐到了重阳宫,自是没有什么好事儿。他心道:这四人都是高手,听得那个大理的段皇爷一声佛号,就与黄药师的那一曲《碧海潮生曲》可相颉颃,真真是不可小视了。还有这苏叫化子,早早就名满京城,更有这洪七,听得轰轰烈烈地在京城里闹过一阵子名堂的,这四人一定都是奔着这《九阴真经》来的。想罢,王重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黄药师道:“在人眼前,替人分忧,不知道真人有什么难为之事,说得出来,我是不是可替你分忧?”

王重阳道:“我真的是很愁,你看天下四大高手都齐集我重阳宫,找到了我的头上,我怎么能不愁?但不知道诸位找到这里来,都有什么事儿要说?”

本来人人的来意都是明明白白,但王重阳一问,反是没有人能说得出来了。四人面面相觑,都是不言之中。这时大理皇帝段智兴道:“重阳真人,我有一事不明,想向重阳真人动问一下。”

王重阳道:“不知道段皇爷有什么大事儿要问在下?但有所知,一定尽言。”

段智兴道:“在下要动问一事,我大理天龙寺的一俗师父是我族兄,他头几月听得重阳真人得了一本奇书《九阴真经》,他是出家之人,决不会见猎心喜,只是太过嗜好武学一道,是故连一向所好的佛经也生分了。他一听得重阳真人有此奇经,焉能不亲眼一观?他自从大理来,买舟北上,想必他是看到了重阳真人的那一部奇书了。但不知道一俗兄他此时在哪里,还望重阳真人有以告我。”

王重阳见问起一俗,就大声道:“我是见到过这一位大师,大师龙凤之姿,一表人才,让重阳大开眼界了。我与一俗大师共话,也曾动手,大师的一阳指功夫确是惊人,我与他难分高下。后来他与大漠来的那位第一高手欧阳镝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段皇爷一听得此话,就皱起了眉头,说道:“奇怪,奇怪,我从大理来,并不曾见过他回去啊。莫不是他在中原什么地方有事儿耽搁了?”

黄药师此时吃吃笑着,说道:“我与你那一俗也交过手的,他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来问我?”段皇爷大惊道:“是么?可你是不是知道他现在哪里?”黄药师道:“我不知道,他遇我时,怕是在先。”

说着,便将他与一俗所遇的事儿说了一遍。他说话时还看看洪七,因为他与一俗在时,洪七也是在场的。但洪七假作看不见他,黄药师不以为怪,就只是一笑。段皇爷见黄药师如此一说,就也是一笑置之,他心道:这人也是胡涂得紧,既是他遇见一俗兄在先,他何不先告诉我个明白。他是皇帝爷,自然对此是有些诧异了,他哪里知道,世上的人讲话,一个个都是随口而说,哪里会像他皇宫里的人,一要讲话,先得想个明白才行。

王重阳道:“那一日,一俗大师与在下交手,两人不分胜负。是在下不愿意将《九阴真经》交于一俗大师看它,一俗大师知道在下苦心,也就不曾强要索看这一部经书,他是与欧阳镝一起走的。与他们一起走的还有一位姑娘。”

欧阳锋在暗处,听得明明白白,他心道:原来哥哥没有拿到这部《九阴真经》,看来哥哥一定是败在了他手。不然依哥哥的脾气,根本就不会自行走开。想到此处,他心里也凛然:自己要夺取那《九阴真经》,确也是极难。哥哥做也做不到的事儿,我怎么能做到?欧阳锋只是心里如此思想,但他不知道,自从得了那慎独行的六十年功力,他已经是天下少有的高手了,只是他的临阵经验少些,不能圆通而已。

段皇爷道:“是么?”言下之意,甚是失望。

这苏叫化子最不耐烦人家做事婆婆妈妈的,他见这两人不断言来语去,讲一个和尚来终南山未来,就心里有气,心道:王重阳,你是一个人物,怎么这么不长进,天天罗罗嗦嗦地讲些什么狗屁事儿?就你这副样子竟能领袖武林,带领天下人物与金兵鏖战,岂不是笑话儿?

苏叫化子就道:“王重阳,咱们这些人,来找你不为别事,就是要看看你那一部《九阴真经》。听说这是一本天下奇经,究竟是真是假,你拿出来叫大家看看好了。”黄药师也道:“我可不是段皇爷,我不要找什么和尚,我要看那本《九阴真经》,都说这本经书上面记有极厉害的武功。我们借来一观如何?”

王重阳道:“这本书确实在我手里,它也确乎是一部奇经,但我已决意不让此书流入江湖,以免给江湖武林带来极大祸患。几位前来寻经,重阳不能拿出经书,望乞恕罪。”

苏叫化子道:“王重阳,都说这部奇经是道宗皇帝时的大人物黄裳所撰,不知是不是?”王重阳道:“不错,确是黄裳所书。此书分上下两卷,计有万余字,前面是总纲,结末却有一段梵文。这真经精深博大,实在非言语所能及。”王重阳说话之间,竟然喜形于色。

大凡练武之人,如遇上好的武功秘籍,自然像文人墨客遇上了上好的书画,心中特别喜欢,把玩琢磨,爱不释手。王重阳也是心中忍它不住,同大理段皇爷、苏叫化子、洪七、桃花岛主黄药师这几人说《九阴真经》,自是如同向天下最善弈者谈棋,同大诗人谈诗赋一样,分外倾心。

苏叫化子心里气恨,暗暗骂道:“王重阳,你这个混蛋,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来看那一本真经的,却只是说它千好百好,却不把那真经拿出示人。让我们干是着急,听你扯闲,心中更痒,真真不是一个好东西。”黄药师也心中气闷,气道:“你有这讲话夸口的当儿,把《九阴真经》拿出来,让我们见识一下,岂不更好?他一想也心下释然,就是换了我,真经在手,如美酒自藏,但愿向别人说着醇酒美味,又怎么肯把这美酒推杯让盏,与别人分享呢?”

只有那大理皇帝段智兴不谙这些诡道,他一听得王重阳百般说《九阴真经》妙用,就也心驰神往,问道:“既是真人把这经书说得如此之好,为什么真人不把它拿了出来,让大家好好参详一番?”

王重阳道:“这《九阴真经》在于人手,便可杀害生灵无数,它的功力,远非人所能想像。我不愿将这真经示人,就是有这一层意思在内。”

欧阳锋哪里知道,当欧阳镝与慕容筝随着一俗大师来讨要《九阴真经》的时候,王重阳就是刚刚闭关出来,他研习真经月余,越读越觉得真经所载功夫奇深,非几月半载所能习得透它。遂出关来,不再沉溺于真经上的奇特功夫。全重阳是一个道家全真,对于胜负之数本就比别人看得淡些,更何况他身负抗金大任,不能旷日持久地研习真经。他从见到欧阳镝时,就心里暗是下决断:不可以真经功夫害武林天下。他看欧阳镝一身邪派功夫,且为人行事木讷少语,孤僻古怪,就不愿以真经示他。此时一见这些来人,就心中更是雪亮。段皇爷信威卓著,说是寻找一俗大师,也一听得《九阴真经》,便悠然神往,何况别人?这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闻听是一个怪人,行事向来不与人同,这是一个大大邪派人物。真经落于他手,必是祸患无穷。苏叫化子在江湖上行事一向正直,但丐帮是天下大帮,自然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九阴真经》如落他手,后果也是难以料及。

王重阳说道:“不管诸位如何说项,在下决难把这《九阴真经》交与你们。”

段皇爷是一国之君,听了此话,自不能怎样,只默默低头沉吟,不作一语。苏叫化子看看洪七,似乎要向洪七讨出一个主意来。但洪七也不知如何说好。只有黄药师在众人中最是头脑聪慧,口才便给,就笑问道:“重阳真人,在下可有一件事不明白了,是不是可以向重阳真人讨教?”

王重阳知他聪敏,就心里生出警觉,向黄药师客气地一揖道:“请说好了。”

黄药师道:“据传,这黄裳所撰的《九阴真经》是道长无意间得来的,不知这话是不是对?”

王重阳道:“不错,黄裳所撰此书,也是看破人间仇恨,都是过眼云烟,才立志写下这部书来,让后人得他奇功。这也是要不湮没这天下绝技。”黄药师一听,就仰头大笑,笑声尖厉,分明是在讥笑王重阳。

这笑声很是无礼,连苏叫化子、洪七也觉得笑得太是放肆了。黄药师笑声一收,两目炯炯,逼视王重阳。王重阳的修为极高,却似浑然不觉,说道:“不知黄岛主笑什么?”

黄药师道:“我笑那黄裳,真真是一个大傻瓜。他留下这部《九阴真经》,实在是想给后人留下一部奇功,让天下人世世代代,有此绝技,也不枉他一片苦心。谁知道会出一个全真教,会出一个王重阳,要把这一部真经绝技生生吞为私物?黄裳如英灵有知,一定会号啕而哭。”

王重阳语塞,他不知如何回答黄药师。他心道;我拿这一部《九阴真经》,且想把它毁去,难道我想错了不成?如果我想错了,毁了前辈黄裳的一片苦心,岂不成了武林中的罪人?难道我该把这一本经书交给他们,任由他们自去不成?

正犹豫时,段皇爷念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重阳真人不必过虑。人都说善事善人,自在天相。我心无愧,哪管他人如何评说。如果重阳真人认定这《九阴真经》不可传世,就有他的道理。我相信重阳真人,也怕一旦此书传世,贻误武林,为祸不小。到那时,我等怕都会悔之不及。”

苏叫化子嘟哝道:“偏偏在他手里,就不能毁了武林,要在我苏叫化子手里,天下武林就大乱了不成?”

王重阳肃然道:“莫非苏前辈对重阳的人品有什么怀疑不成?”说话之间,已然是有些愠怒。

洪七突然说话了:“重阳真人天下英才,众望所归,我们师徒哪敢怀疑真人,只是有些不大服就是了。”

王重阳凛然道:“洪七,我知你是丐帮八代长老,在江湖上也大有威名。今夜重阳宫前,来了天下几位高手,重阳如果不对诸位有所交待,怕是说不过去。但请几位划下道儿来,重阳遵命就是。”

段皇爷听得此话,就大诵佛号,念诵不已。黄药师冷冷而笑,苏叫化子嘻嘻而乐,独有洪七大声说道:“王重阳,你是武林天下一号人物,若你是师承所得,有这一本《九阴真经》,我们都来抢你的,就说也说不过去。可你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滩鸟屎,凭什么你自家品味儿?《九阴真经》又不是你全真教的东西,你说毁就毁,算是什么道理?如果你能出手,胜了我与师父,这《九阴真经》丐帮就让了你好了。”

黄药师拍手,呱呱几声,显是十分赞同洪七。他说道:“重阳真人,在下从桃花岛来,不远千里,不向真人讨教几招就回岛去,一旦被人问及,在中原还不曾遇上敌手,岂不是让人大大扫兴?”

王重阳从巨石上站起,长吁向天,凝视明月,半晌才道:“我不想与你们动手,但既是你等都想要这一部《九阴真经》,就动手分出高下好了。如果重阳败于你手,《九阴真经》自当拱手奉赠。”

王重阳的这一番话,实在是说得大义凛然,让几个人都是无话可说。王重阳看看这几个人,心里想道:段皇爷是一国之君,对这《九阴真经》多半也只是习武之人见猎心喜,愿意看看它是不是真是一部天下奇经。他贵为大理皇帝,自是不能贪图这《九阴真经》。这《九阴真经》到了他手里,多半也不会在武林中谬传。看这苏叫化子,做事嘻嘻哈哈,却是没有一点儿正经。《九阴真经》如是落在他的手中,就会在丐帮里掀起大浪。这人拿什么事都不很为重,对经书也不会很是在意。他若得了真经,怕是祸患无穷。但再看站在这苏叫化子身边的洪七,王重阳就又是一叹,丐帮有洪七在,就一定会兴旺,这洪七未来不可限量,他的成就当不在苏叫化子之下。王重阳看定这几个人,看到了一边微微冷笑的黄药师,他心道:几人中间,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位东海桃花岛岛主,他满腹经纶,一肚子机谋,如果让他得了这《九阴真经》,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终南山上,月光稀疏,但见山影重重,没有一点儿肃杀气息。但大石下,树丛边,站定五个高手,人人沉凝如岳,气峙如山。他们要为这一部《九阴真经》,决一高下。

欧阳锋看他们,五个人都站得好好的,就看得明白,段皇爷站在东方,如君俯瞰,洋洋洒洒,气派不凡他。低头静思,但等一出手,才会有雷霆一动。王重阳站在中间,他是以逸制动,单等人家发招。苏叫化子与洪七一见要真的动手,他两人都是站开,一前一后,显得是有些救应之意。黄药师站在西方,明是向王重阳做一下礼让。这五人突地站好,便在当场有些漫漫杀气。

王重阳道:“不知道几位是一齐来呢,还是重阳一个个向几位讨教?”

黄药师心道:听这段皇爷口诵佛号,便知他的功夫非凡,我如与他动手,至多也就是一个平手。让他与王重阳先动手,岂不是更好?他说道:“以众凌寡,英雄不为。我看段皇爷也一定是同我一样的意思了。不如就由段皇爷划下道儿来,我们一一与重阳真人比试。”

段智兴却是一个善者,他心里明白黄药师的心思,就说道:“既是黄岛主抬爱,让我出主意,我看就大家比试三场,定下输赢就是了。”

王重阳心里冷冷在笑,众人是不是看他一人,就与他比试?就是他王重阳功夫再高,与这四人相争,三场下来,他也是非输不可。但他一向倨傲,怎么肯服气认输?他心道:不管你们如何说法,我只是与你们一战,至多是我输得没了性命,要我全真教向你们讨饶,却是休想。好歹我只是与你们一拼是了。

段皇爷说道:“我看就比三场,我与重阳真人比第一场,第二场要的是苏前辈与重阳真人比。第三场就由黄岛主来同重阳真人相争好了。”

说到动手,众人反是心里一快,天下事儿莫不如此,看看难说,看看难做,一旦说了做了,也就是心里一快,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肯硬着头皮,什么事儿说不得,什么事儿又做不得?

欧阳锋在一边看着,心道:我这一次可以看到天下最好的武林高手过招了,我在北疆得师父真传,却不曾与真正的高手过招,就算那小师叔再有本事,他也决不能与这在场的人相比。这些都是天下武林的大宗师,我与他们一比,怕也比不过。其实他也心里没有底数,不知道他缺的只是临战经验而已,他习得天下绝技蛤蟆功,又得了师父的六十年功力,如今其实早已经与这几位的功力几可比肩了。

但见段皇爷长衣振振,慢慢走向王重阳。

王重阳不敢怠慢,天下武学,大理段氏一阳指的功夫最为有名,任是什么人也不敢轻视他。

段皇爷道:“重阳真人,我有一句话问你。”

几人愕然,怎是比试,第一场就只是几句话问他么,这岂不是便宜了王重阳?

但王重阳却不作如此想,他知道段皇爷既是一国之君,他想说出几句话来,一定是极有份量的话。他恭恭敬敬地说道:“重阳愿意听段皇爷教诲,但闻其详。”

段皇爷道:“你说,一部《九阴真经》,是不是可诱人入俗?让人作恶?”

王重阳肃然道:“不错,据在下所见,它所载一些掌法功法,大是有违天和。所以在下不想以这部经书示人,怕的就是它可能为害武林。”

段皇爷笑了,他说道:“你错了,你错了。佛祖说禅,但有迦叶在一边微笑,领悟甚多,你知是什么缘由?”

王重阳也知道这一段佛经故事,知道段皇爷说的是佛祖说禅,众人都是肃然,只有迦叶在一边微微而笑,佛祖就说迦叶得悟禅机,把衣钵授与迦叶。这是一段几乎人人皆知的佛经故事,此时一听段皇爷说,王重阳也就是一悟。他肃然道:“但愿皇爷能指其详。”

段皇爷道:“你有真经在手,这是天假于人,把真经置于你手。是功是过,是是是非,皆由人心自定。你没有让人得经,你怎么知道人心如何?再说,得经是天意,失经也是天意。天意有之,人力难违。你想把真经毁却,就是着相了。”

王重阳大悟,他向段皇爷一礼,心里喜欢,把得经书后的那一切烦恼都化为烟雾,抛去九霄云外了,他如何不喜?王重阳心道:段皇爷说得也是,我不忧它,自是无事。

段智兴道:“人生苦短,我与重阳真人其实不必动手,但我也是不能脱得俗气,就不免也有好胜之心,重阳真人,请了。”

王重阳也是正色起来,他知道,段智兴的功夫,是天下一绝,大理段氏的武功,因其家学渊博,有其过人之处,人与之动手,大都是讨不得什么便宜。自己与之动手,真是要大大小心,看段智兴那宁可淡泊,也不求认真的神气,就知他修为定然极高,他的功夫也一定是惊人。

段智兴看着王重阳,说道:“重阳真人,你动手好了。”王重阳就慢慢上去,他向着段智兴出一下手,这一式实是虚式,极是轻飘,慢慢一式出去,直比向段皇爷。这是他的先天功的出手式,是一式“明心向佛”。这先天功是一种奇功,人出手无式,只是靠人的领悟,才施出来的。无式化衍,一旦见到对方的出手,便有了招式。先天功的化式,便是因对方之式才出新招,由是王重阳见段皇爷出招,便化招而出,应式一变,对了几式,两人打成平手。

段皇爷用一阳指功夫,就大开大阖,与王重阳对了几式,他先是用一阳指功夫演化成式,化为少冲剑,这一路剑法因是用一只手指戳出,又指后有臂,臂后有身,就显得极是凌厉。王重阳虽是有先天神功,但也着他几指点中,直戳在身上,啵啵有声。幸喜都不是在要害之处,也不曾点在穴位上。

王重阳斗着,就也来了兴头,他用先天功充盈全身,使他全身就如鼓胀风帆,尽是内力。一阳指戳在他身上,就是衣服微微下陷,陷出洞来,却也不能伤他。王重阳施起了全真剑法,左手化剑,右手出掌,掌式奇奥,直逼段皇爷。左手指剑却是与一阳指功夫抵对,就战了个旗鼓相当。

欧阳锋却是看得又惊又喜,他此时却不像过去,一看段皇爷出手,就也知道他一阳指厉害。心道:如果这老儿用这指头点我,我多半就避不过去。但若用起凤凰力轻功来,却也不易被他点中。如果他出指,我以蛤蟆功敌他,也能闹上一个旗鼓相当。但我要是与他相遇,可得记住,不能让他那鬼指头点中,若被他点中,那滋味肯定很是难受。再看王重阳这一套全真剑法,真正是大家气派,恢宏大度,确是名家风范。用剑多走正锋,是君子剑,无诡无邪,不偏不激,用剑能如重阳真人,的确是天下难寻。

两人战得正酣,王重阳就突然住手,身子向后急急一退,说道:“诚笃如段皇爷,重阳又有何话要说?段皇爷要看这《九阴真经》,就请看罢。大理段氏一阳指绝学,真让重阳心生佩服。”

段皇爷忽然哈哈一笑,对王重阳道:“重阳真人,我当一个小小国君,边关小吏,偶得天缘,便成一国之君,心下着实惶愧。大理边鄙,多所灾难,我对这尚且顾它不及,哪里有什么心思看你的《九阴真经》?”

黄药师在一边心道:这人当个大理帝王,自是不愿意再涉足江湖,行事做人都在想他帝王室家,他真的得了这《九阴真经》,说不定非福反祸,他不要《九阴真经》,或许真有他自家的道理。但他见王重阳与段皇爷一场争斗,两人都未出尽全力,只是随手应式,战了几十回合,招数虽妙,却也无惊无险,就心下暗暗冷笑,难道名传天下的一阳指功夫就技止于此么?难道王重阳就只是这么一套全真剑法么,一套全真派掌法而已?

段皇爷就道:“我与重阳真人一动手,便知这《九阴真经》只该是在重阳真人手里,天赐真经与人,正得其人。但愿重阳真人有此经书,能为天下武林造福。”

段皇爷再也不语,只是身子一飘,向后一退,再不与王重阳搭话。

黄药师见段皇爷退至一边,双眉低垂,不再言语,就说道:“看来皇爷是不愿再与重阳真人比试了?”

段皇爷道:“我已经与重阳真人比试过了,他既是能持身清正,有真经无真经又有什么关系?”

黄药师心下在骂,这一个老滑头,说不定他也是在等时机呢。人家都要看《九阴真经》,他怎么会不在意?他一定是想这时机不对,他就是得了《九阴真经》,也无法保全,就莫不如让别的人先拿到它,再去想办法得来,也说不定。但段皇爷是一国之君,他不愿意与人动手,有些矜持,也是极有可能。

人家执意不肯出手,你又有什么办法?

轮到丐帮的人出手了。苏叫化子一反常态,他神色肃然,看着王重阳,说道:“王重阳,我知道你是中原武林的一大高手,我苏叫化子也许不是你的敌手。但我有丐帮的两大神技,也足以与你抗衡。我请你先尝尝我的打狗棒法,再让你尝上一尝我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王重阳也一向知道丐帮的这两大绝技,他说道:“好,就请前辈动手好了。”

此时的王重阳,虽然也有了这一部武林奇书,但无暇去把它的全部武功都领会得透,便来了这几位大敌。他想,平日自家的武功就是不错,全真教在天下武林也是大派,终不至于被人家打得个落花流水。他一定要好好与这苏叫化子一斗,为全真教扬名天下立威。

苏叫化子一棒在手,他大声道:“王重阳,得罪了。叫化子的棒本来是打狗护身的,虽知今日却能与重阳真人相敌,真的令打狗棒从此生辉了。”

王重阳心里苦笑,他知道苏叫化子是一个游戏风尘的异人,但他也不能口口声声说打狗棒打狗棒的,难道说他也想把一个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当成一条恶狗去打?就是王重阳的修为再好,也不禁有一些动怒。他心道:苏叫化子,天下武林,近年来本来就是一盘散沙,你们丐帮又是天下大帮,却也做得比那些别的帮派好不到哪里去,我今日不把你的威风打下来,只怕你们会小看我全真教,不把我王重阳看在眼里。

他就静静而立,两手持一姿势,说了一声:“苏老前辈,请!”

苏叫化子的手下也是十分谨慎,他一出手,便用出了打狗棒法中的“粘”字诀,一招“棒挑癞犬”出手,便想一棒粘住王重阳。王重阳的身子一飘,让过了他的这一棒。他还了一掌,一掌很有威力,叭地一声大响,把苏叫化子的棒生生逼向一边。这一招,显是苏叫化子失了手,但苏叫化子不同他人,人在江湖上游戏风尘,对名声什么的也不甚在意,输就输了,又能怎么样?况他只是输了一招?他就大声一喝:“王重阳,你小心了!”人随棒走,棒走斜路,直奔王重阳的下三路来。

这棒走得迅疾,走得轻俏,一会儿轻轻飘飘,一会儿急急忙忙,一会儿又迟滞缓慢,轻飘时,是用的“挑”字诀,急忙时,用的是“打”字诀,迟滞时,用的是“粘”字诀。这棒法有说不出的诡异奇怪,令众人感叹不已。

但见王重阳只是在与苏叫化子游走,连掌也不曾出得几掌,他在苏叫化子的身边来来去去,只看得到一片身影,看不到王重阳如何出手。

苏叫化子的打狗棒法使了几路,平日与别人动手,连一百条好汉也打了,就是一群癞狗也打杀得干干净净了,但他此时却依然是无法奈何这王重阳。

苏叫化子道:“王重阳,我有绝技降龙十八掌,你试我一试,看是不是能受得住我这掌法。”

王重阳仍是气定神闲,他慢慢道:“愿领教前辈绝技。”

苏叫化子说道:“王重阳,你也不必客气,你要是能胜得了我降龙十八掌,我就叫你是我的前辈也行啊。我再不来与你讨要这部《九阴真经》便了。”

苏叫化子把打狗棒一扔,这一棒在空中嘶嘶叫响,直落下来,恰恰落在了洪七的手里。洪七把它捧在手里,动也不动。

洪七接棒这一手功夫,让在场的人都有吃惊,他们才知道,这个洪七的功夫,比起苏叫化子来也不遑多让。但因为有了苏叫化子与王重阳动手,他自是不能再出头了。众人对丐帮的气度也大是钦敬。

苏叫化子的降龙十八掌是一种硬功,它靠的是用它之人的一种刚劲,苏叫化子一生不近女色,就有近六十年的童子功在身,他用起来这降龙十八掌很是厉害,一掌刚出,一招“见龙在田”推了出去,就听得一声大响,砰地一声,把王重阳身后的那石块也推得粉尘纷飞。

王重阳也是一动,身子轻轻一飘,就飘向一边,他用起了先天神功,这一掌让过,对他毫无伤损。

苏叫化子当下气躁,他想:丐帮也是天下大帮,如果让人知道,我苏叫化子与王重阳一战,用了丐帮的看家本事两大神技,也奈何不了这个王重阳,人家一定会笑话丐帮无用,笑话我苏叫化子无能。这事儿可轻率不得。一想到此,他就又来了一式“亢龙有悔”。这一招本是平平推出的,但苏叫化子一回头,再返身回来,一式推出,勇猛绝伦。这一声响却比刚才的那一声来得闷了些。轰地一声,王重阳也不禁让了两步。

苏叫化子见王重阳仍是行若无事,便心下有些骇然,他心道:看来苏叫化子你今天要栽在这里了,这个王重阳是个什么玩艺儿,竟然能在这两下子后仍然行若无事?他是不是神仙?他怎不还手,便能对付得过去?

苏叫化子不知道,王重阳本来就比他的修为更高,自从看了《九阴真经》,他的修为无意中更是精进了一层。他领悟《九阴真经》上的武功精旨,对于武学之道,比在场的诸人更是明白。他刚才本来想以他的神掌对付苏叫化子的这刚猛掌法,但突地想起了《九阴真经》上的那一段话,这一段话却是《九阴真经》总纲上的:“或身搔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王重阳看那《九阴真经》,初看时心里还是不明所以,此时一与苏叫化子动手,突地明白一个道理,他不光是要导气入元,而且可以用此法对付一流高手,只要他不受对方的力,彼有大力,对我何损?就如一片飘叶,你要打碎它,无论你用多大的气力,却是不能。你只可能把它打得飞了起来,或是打得它飘走,不可能把它打得实在,让它受你千斤之力。如果苏叫化子用力,王重阳只是一片飘叶,你再出力,也是枉然。

果然苏叫化子早已有些昏然了,他见王重阳躲来躲去,人突然变了,变得并不受他气力,就心内焦急,更是一掌狠似一掌,一直打了十八掌,打至最后的一招“龙战于野”。他也不曾把一个王重阳打得败下。他默然无语,便是住手了。

苏叫化子道:“王重阳,你投机取巧,胜也不武。”

王重阳道:“依前辈看,我该怎样?”

苏叫化子道:“我看你的闪身功夫奇特,你说,这功夫叫什么?”

王重阳道:“我叫它先天功。”

苏叫化子道:“这是《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不是?”

王重阳一想,虽这先天功是自家想出来的,但确是在看了《九阴真经》后才得了这功夫,就说它是《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也未尝不可。他就点头,说道:“不错,这功夫虽是我创,但它确是我看了《九阴真经》才悟得的。”

苏叫化子与众人都是骇然,他们都不由得想到:他是看了《九阴真经》,就创出了这等奇妙的招数,看来这真经的威力,自是极大的了。一时之间,除了段皇爷,众人都对这《九阴真经》更长了觊觎之心。

苏叫化子大声道:“王重阳,这不合理,这不合理。”

王重阳异道:“有什么不合情理处,但请老前辈言明,如果前辈所言有理,我听从前辈的好了。”

苏叫化子心道:老叫化子从来不曾对人赖皮,这一回却是说不得,只好对他赖皮一回,不然我丐帮也不好过,我苏叫化子也无法交待。他想到这里,就道:“王重阳,你只是得了一部奇书,也不是受你师父指教,也不是你天赋异禀,而是你得了一本人家写的奇书,先练了人家的功夫,你就是胜了,让天下英雄怎么服你?”

王重阳看着苏叫化子,心里一乐,就道:“依前辈意思,我该怎么样?如果我用本门武功胜了前辈,前辈一定会心服口服了?”

苏叫化子心道:就你这本事,我苏叫化子斗不过你,但你也就是轻身功夫过人就是了,难道你还有什么好的本领不曾用得出来么?我老叫化子与你斗招,怕是不行了。但我的内力一定远胜于你,我何不与你比拼内力?让你也输得心服口服,把那一部《九阴真经》拿出来?

一念至此,苏叫化子就大声叫道:“王重阳,我与你只是一比,比拼内力,你看如何?你说你得真经不过几月,你也是只看了月余这部经书,内力就是有所长进,须知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得益的。我与你比拼内力,但看谁的内力强些,就算他胜了,好不好?”

王重阳是一个明理的人,他一想,就知道了苏叫化子的心思,他心里嗟叹:江湖人都是如此,你算我,我算你,来来去去,算没了日月,算没了人心,也算没了人与人的友善,只剩下了一些奸诈与狡黠,这还有什么意味儿?但他也是只能在心里如此嗟叹,他如对人言,人家会不会听他?王重阳在心里道:天道如此,就是嗟叹也是无用,我就拼了这一条命,送与他们便了。像这苏叫化子一样的名气,像这大理段皇爷一样的威名,像黄药师一样的奇才,死在他们的手里,也算不冤,岂不比死在那些下三滥的手里好上百倍?

王重阳道:“好,但听前辈命令便是。”

一边的段智兴突然道:“好,重阳真人,看来我真的没有看错了你。”他口中诵着佛的故事,说的正是佛祖轮回九九八十一难的故事。他这一诵让王重阳心里一振,他心道:看来,我就是一死,也不是没有人知我,这大理的段皇爷就是一个明理之人,他知道我的心思,我就死了,又有何憾?

王重阳便盘膝坐下,慢慢出手,与苏叫化子的手粘在一起,两人比拼内力。

但凡江湖上的人都是知道,一旦与敌人交手,大多该靠些功夫,有过人本事的,就靠招数制胜,无过人本事招数又是稀松平常的,就得靠些轻巧功夫来躲躲闪闪,不让对方伤你,再伺机伤敌。这就是那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但有时也不尽然,如果你与人对敌,你的内力大上对方许多,你自是可以用你的内力与对方一拼,这就像是用一把快刀对付一只萝卜,你不花什么招数,直砍漫削就是了。但像王重阳与苏叫化子这样的高手,都是用的极巧高招,从来不曾比拼内力,一旦比拼内力,对两人都是极其惊险,或许会两败俱伤。一边段皇爷知道此事儿凶险,但他不能劝阻两位,因为这些人都是武林奇才,有谁会轻易就听得人家的劝阻?如果他们轻易就听得人家的劝阻,他们也不会是苏叫化子与王重阳了。

黄药师就在心里冷笑,他心道:苏叫化子这一招简直有一些迹近于无赖,他知道他自己身边有一个洪七,这一个洪七看来不声不响,但依我看来,他的功夫并不比苏叫化子弱,他的心智怕是比苏叫化子更高。就是苏叫化子与王重阳比拼败了,他还有一个帮手洪七,他有什么忧虑?

这时,有人声传来,有火把乘月色飞来,原来是重阳宫的人听得了动静,报知了马钰与丘处机,两人大惊,带了重阳宫的人赶来了。他们一到,马上就布下阵势,在大石下,团团围成了一圈儿,坐在地上,看着重阳真人与苏叫化子比拼。

这时,两人都是到了火候,王重阳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苏叫化子,知道苏叫化子的功力实不如自己,就慢慢说道:“苏前辈,依在下看来,这一场就算是和局算了。”

苏叫化子大声笑,他心里惊异王重阳的内功是纯然正派,居然能一边用内功与人对敌,也能一边说出话来,这在他却是不能。他一边看着王重阳,一边冷笑,他只能以笑示意,显示他并不愿与王重阳善罢干休。

王重阳心知,这苏叫化子是天下奇人,他以为像他一个风尘异人,如果不能与王重阳战出一个高下,传得出去,将惹天下英雄耻笑,但他不知道,全真派的内功心法,是天下正宗的心法,既是从正派心法出来,便内力可续,一阵阵大力,都可由他心底生出,这样苏叫化子与王重阳一斗,显是极为吃力。但见两人的头都冒出了氤氲热气,这热气弥弥漫漫,直向上升,两人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显然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却真的不知道谁会输,谁又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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