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下大雨。
汴梁城内的街巷，到处都是雨水。
街巷中，已经没有行人了。
在街巷里，突然闪出了几辆马车。
马车奔得很急，直奔向那个“尚书府第”的后门而去。
楼高窄巷深。
他把这头一辆马车止住，身后那几辆马车便都齐刷刷停住。
大雨如注。
后面几辆马车都有车棚，马车上的人都坐在车棚里，他们畏惧这大雨，就缩在车棚里怕挨浇。
只有前面这辆车上的人不怕，这前面的一辆车也极威武，一色雪白的高大雄骏的四匹大宛汗血马，平日连太阳也不愿让它们晒的主人今天却赶着它们在大雨中奔跑了三百里。这一辆车也奇怪，车身整个是一块玉石雕成的，车身是一个玉雕的铁拐李形象，有拐杖，有酒葫芦，但没有人头，铁拐李的人头，是一个坐在车上的人的脑袋。
这人是江湖一绝玉瘸子。
他虽然淋着大雨，但人仍从容不迫。
车夫为他放下那玉枕；玉瘸子才从马车上踏着这玉枕落到了地上。
他一步一瘸地到了门口，看也不看大门上的匾额，就用力拍打起门环。
他把门环打得山响。
门里面有人骂骂咧咧地喊：“什么人？打门干什么？”
“玉瘸子。”
“找谁？”
“九华仙女。”
门里面没声息了。
是不是这儿没有九华仙女？是不是门里面的人根本就不认得江湖上有一个玉瘸子？不然他们为什么不开门来？
玉瘸子仍然站着；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玉瘸子站得很直。
原来他的那一条短腿是稍稍提着的。
门终于打开了。
玉瘸子昂然直入，他身后的那个汉子也一直跟着他。
大厅上，坐着小人儿田渠。
小人儿田渠俨然大人物似的，眼皮也不抬，问：“你是谁？”
“玉瘸子。”
小人儿又问：“玉瘸子是干什么的？”
玉瘸子仍很平静地说道：“玉瘸子。”
小人儿田渠嘻皮笑脸，抬头看他，看到他那肃然的脸色时，心中也吓了一跳，这人这样儿，怕心正不顺呢，还是别惹他的好。
小人儿田渠噗哧一笑道：“哎哟哟，谁不认得你玉瘸子呀，你这个人在江湖上可是大大的有名。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我找九华仙女。”
小人儿田渠道：“有什么事儿找我也一样啊。你没看到，我在这儿主事么？”
小人儿田渠把拇指一扬，向自己指指。
玉瘸子不吃他这一套，他仍然是那一句，不过这一次话声更大了：“找九华仙女！”
玉瘸子终于进了后厅，他见到了九华仙女。
九华仙女披着薄纱，刚沐浴完毕，坐在厅上饮酒。
她身边有几个人护卫。
九华仙女一见玉瘸子，马上笑逐颜开：“哟，这不是玉瘸子吗？我正在这里寻思呢，在凤园的那一次秘约中，一共是八个人，如今呢是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你老兄和我还好好活着。我正为这个好好地喝一杯呢。你快来，陪我好好喝一杯。”
玉瘸子摇摇头，仍稳稳地站着。
九华仙女象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念叨着说道：“头一个就是你玉瘸子，第二个是落魄书生，他这个人哪，如今受了伤，伤的是心，凤凰是他的相好，被我抓来了。第三个是阴风婆婆，她死了；第四个是那个天上公子白羽，他也被这个凤凰杀了。第五个是小人儿田渠，他根本就不算是一个人，不知道凤凰怎么会看上他？第六个人是不笑和尚，这个人也被杀死了。他是被我的人杀死的，不是瘦丁儿就是胖枣儿。第七个人就是我，你能不能想到我会最后打败凤凰，把她捉了来？”
她一边喝酒一边笑，笑得很得意。
玉瘸子静静地看着她。
九华仙女说得很多，也很快乐。她只顾自己说，忘了玉瘸子的存在。
终于，她明白了一件事，笔直站在她面前的玉瘸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来找她的。
他要做什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玉瘸子终于讲话了。
“凤凰关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得突兀，他不问凤凰是不是可以放出去，不问凤凰受没受伤，只是问凤凰关在哪里？
这一句话让九华仙女很难回答。
因为难回答，所以她就不回答。
玉瘸子说道：“你把我关在凤凰那里，我要和她在一起。”
九华仙女愣了，愣只是愣了那么一会儿。九华仙女又笑了，笑也只是笑那么一会儿。她是明白人，她是过来之人，自然明白玉瘸子这一份心思。
她心里也很动情。
天下痴人！玉瘸子是天下痴人！
这么大的雨，借酒浇愁吧，和女人在一起，解忧解闷吧，做什么不好？偏偏冒雨而来。来做什么？要同这个凤凰关在一起。
九华仙女在沉吟。
玉瘸子手一挥。
“搬进来！”
就搬进来了东西。这是那后面几辆车里的东西。
这是玉瘸子的无价宝。是那一架屏风一盏宫灯一桌一椅。这都是三十年前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巧手神刀罗琛制成的宝物。
玉瘸子一叹道：“这一套东西是神刀罗琛刻的，凤凰胡闹，她弄了一套，几可乱真，但被我给砸了。世上只有这一套。只有这一套，你明白么？”
九华仙女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东西送上来。
玉瘸子道：“我这套价值连城的玉器送给你，只求你把我和凤凰关在一起。”
九华仙女不动声色，看着他。
玉瘸子慢慢说道：“我还有一辆马车，四匹架车的马都是大宛汗血马，车身是玉的，雕的是铁拐李。不过那也不要紧，你如果要，我可以把那支铁拐雕成何仙姑的荷花。你要那辆车，也可以给你。我从三百里外，三个时辰就赶了回来。这车方便……”
九华仙女仍不讲话，她只是默默看着玉瘸子。
玉瘸子轻轻一叹道：“如果这两样东西你不要，我就只好死在这里了。”
玉瘸子人兜里掏出一柄薄薄的小刀，向他咽喉刺去！
九华仙女出手如电，疾快抓住了他的手。
“我答应你！”
玉瘸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你答应了？我把车马和这些玉器全给你。”
九华仙女摇了摇头，她凄苦地一笑，脸色微醒，略带酒意：“我不要你的马车，那么快的马车，我坐上它，去看谁？谁在等我去看？我也不要你的玉器，没有伊人，这些玉器有什么用？”
玉瘸子不相信：“那你要什么？”
九华仙女一笑：“我要你这柄刀，你手中这一柄女儿刀。”
玉瘸子去了，他和凤凰去坐牢去了。
九华仙女看着这柄女儿刀出神。
这是女儿刀么？
她有些迷惘，口中念叨着“薄薄女儿刀，专杀负心人。天道不公正，莫伤女儿心。”
天道有什么时候公正过？看来，这柄女儿刀只能刺向自己了。
凤凰啊凤凰，你此生不虚，有玉瘸做你的痴人，你此生不虚了。
她九华仙女这一生是不是有甘为她做一切的痴人？
没有。
郜府中的那个人为了一夕欢娱，沉迷于她的美色。如果用一柄女儿刀指向他，他马上就会投降。郜亦天？郜亦天也弃她而去，和这个许媚儿弄在了一起。没有这个许媚儿，郜亦天会不会同她九华仙女结为夫妻？会，肯定会。她只要慢慢去磨，一定会的。她和郜亦天在一起，郜亦天会不会痴痴地迷恋她？不会，不会，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太喜爱他自己的羽毛了，他怎么会迷恋九华仙女？皇上呢？皇上会不会迷恋他的九妹？不会，更不会，皇上迷恋的只是皇位，只是他那个日夜为之担惊受怕的皇位。为皇位，他连自己亲生一个儿子都怕。
没有人迷恋她。
九华仙女捧酒杯，脸颊上有一行清泪。
她从怀里又掏出一柄女儿刀。
这是凤凰的刀。
把凤凰的那柄刀和玉瘸子的刀放在一起。
九华仙女看明白了。
凤凰的刀是只凰，而不是凤；玉瘸子的刀是一只凤，而不是凰。
凤求凰。
这两柄刀雕得很精巧，这两柄刀寄寓着玉瘸子的痴人梦。
九华仙女看刀，看痴了。
大雨哗哗倾，象天漏了一样。
水哗哗冲洗着牢房外面的石墙，象要努力把牢房冲塌。
凤凰很累了，她躺在草堆上。
现在是秋末，草堆也凉。凤凰躺在草堆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又回到了江湖上，又过起了那悠哉游哉的生活，每日身边有一大群江湖侠少，他们为自己搬椅子，让座位，为她牵马。
她觉得好生没趣儿。
做什么更有趣儿，她也想不起来。
这时，她听见有人喊她：“凤凰，凤凰，凤凰！”
她醒了，一回头，看见了玉瘸子。
她很吃惊：“玉兄弟，是你？是你，你来做什么？”
玉瘸子一笑，笑得凄苦，笑得憨厚：“我来陪你。”
凤凰只是苦笑。
谁能来陪她？只有这个玉瘸子，这个痴人……
牢房外，摆着那一盏宝灯、一架屏风、一桌、一椅。
牢房内，玉瘸子和凤凰在饮酒。
凤凰喝醉了，女人总是先醉。
“玉兄弟，玉兄弟，你说，你说，我建百鸟群是不是胡闹？”
玉瘸子大声道：“为什么是胡闹？别人也来闹一个试一试？他闹得成不？你没听到汴梁城内盲人清唱那新曲子吧？”
凤凰摇摇头。
玉瘸子就清清嗓子，唱：
“一只凤凰舞翩翩，
万里长空翱翔。
羞煞少林，
惭愧武当，
须眉男子不自强。
一柄女儿刀，
敢劈日月，
日也无光，
月也无光，
女儿自心伤！
不尽长江，
也难书女人心肠！”
玉瘸子道：“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
牢房里很暗。
玉瘸子大呼：“来人，来人！”
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干什么？吵什么？你想找死么？”
玉瘸子笑道：“兄弟，你能不能为我们点一盏灯？”
那人摇摇头：“不行。”
玉瘸子一笑：“如果你为我们点上一盏灯，我送你五百两银子。”
那人不信：“真的？”
果然送了五百两银票。
就有了一盏灯。
又有了一千两银票，凤凰就有了一张床，再有了五百两银票，凤凰有了一床被子。玉瘸子叹了口气，说：“好，就委屈你了。”
凤凰很困。
玉瘸子就说：“不妨事，不妨事，你睡你的，我看着你就行了。”
凤凰就睡着了。
牢房外飘然进来了一个人。
这是九华仙女。
她静静地看着玉瘸子和凤凰。
她突然说道：“如果你想要她，我可以帮你。”
玉瘸子冷冷地看她一眼。
九华仙女道：“我送你一包药，你放一点在她吃的酒菜里，管保她依偎你，一切都听你的。”
玉瘸子看了她一眼，很睥睨她的样子，说道：“你懂什么？”
九华仙女愣了。
男人女人的事她懂得还少么？玉瘸子竟然说了她一句你懂什么。
她没有发火，仍然静静看着玉瘸子：“你不要她么？”
玉瘸子摇摇头。
九华仙女真不懂了。这个玉瘸子，巴巴地痴痴地来陪凤凰坐牢，不为了要这个女人，他要什么？
九华仙女一叹：“你好好看顾她，明天，她就该死了。”
玉瘸子一句话也不讲。
玉瘸子一直不动，看着凤凰，直到看来了晨曦。
晨曦之中，凤凰的身影变了色，显得朦胧。
她醒了。
“玉兄弟，你又一夜没睡？”
玉瘸子点点头。
他怎么能睡？他怎么能睡着？如果九华仙女说的是实话，她今天午时三刻就会被杀死。
她们要怎样杀凤凰？凤凰能杀么？这些王八蛋！她们要怎么杀死她？用土口袋憋死她？还是用剑砍头？还是用毒？王八蛋，王八蛋，这都是些对付江湖人士的下三滥办法，怎么能拿来对付凤凰？
凤凰该怎么死？
用白绫？不对不对。
用棺柩掩埋？不对不对。
凤凰是不死的。
凤凰年老了，就自己燃一堆火，把自己放在火堆之中，自焚。凤凰还一边自焚，一边在火中唱歌。然后就出现了奇迹：凤凰又活了，凤凰不老了，又变得年轻了，又变得灿若朝霞了。
这就是凤凰涅。
玉瘸子的眼里闪着坚执的光。
玉瘸子对凤凰很好。
“你睡好了么？”
凤凰点点头。
玉瘸子道：“你该好好梳一梳头了。”
凤凰一笑，她明白玉瘸子的殷殷情意。
“好，我梳。”
她梳了几下，便停手了。
“我有点累，玉兄弟，麻烦你为我梳梳头，好不好？”
玉瘸子呆了，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她说要玉瘸子为她梳头？她能用玉瘸子为她梳头？
玉瘸子心慌意乱：“我……我不会梳头。”
凤凰笑了：“世上人谁比得上你这双手巧？即使神刀罗琛再世，也制不出你这一百多柄女儿刀来。”
玉瘸子接过梳子。
他战战兢兢地为凤凰梳头。
凤凰洗梳之后，果然神彩至极。
玉瘸子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好了。”
他如释重负。
两个人默默相对。
就无事可做，又喝酒。
这一次是玉瘸子要醉了。
他看着凤凰：“你是不死的，你是不会死的。你听说过凤凰会死么？你是不死的，谁也杀不死凤凰……”
他泪流满面。
凤凰看着他，心中明白了。
“他们要杀我？”
玉瘸子吼道：“不，不，他们杀不死你！他们杀不死你！你是不死的，你是不死的，你不是别的鸟，你是凤凰……”
玉瘸子泪流满面。
临刑之前，时间该是极长。
玉瘸子和凤凰相对而坐，默然无语。
玉瘸子看着凤凰，他那目光中有一丝哀恳，有一丝希冀。
凤凰看到了，她人呼吸很急，她轻轻说：“玉兄弟，你要我做什么？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玉瘸子竟然也脸红了，他望着凤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象下了极大决心：“凤凰，凤凰，我……可不可以摸……摸一摸你的头发？”
他这一句话说得好吃力，也好胆怯，说至最后，声音蝇蝇嗡嗡，几不可闻。
凤凰点点头：“好，好，你来摸……”
她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引向鬓边：“你来摸……”
玉瘸子闭上了眼。
他摸最好的玉器时，就是闭眼摸的。
玉瘸子抚摸凤凰的头发，象抚摸了一辈子。
这头发柔如丝，滑如脂，透出一阵阵清新的香气来。
突然，玉瘸子双手如电，疾点凤凰的肩井穴。
然后他又出手，点了凤凰的几大穴位。
凤凰睁开了眼，望着他。
玉瘸子脸上的幸福神色没了，他脸上满是痛苦，他的脸抽搐着：“凤凰，凤凰，我决不让他们来杀你……”
他点了凤凰的哑穴。
玉瘸子喊：“来人哪！”
马上来了两个人，他们来得很快，因为他们明白，有这一声喊，就意味着可能有一张很大数目的银票。
玉瘸子道：“你们俩人去弄两瓶酒，鸡、鱼，给你们一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两个人的手伸得很快。
玉瘸子抓住他们的手，一抓一带，口中叭地一吐，一粒枣核钉钉在额头。又叭地一吐，又一粒枣钉钉在额头。
玉瘸子摸出了钥匙，打开了牢门。
凤凰以为他是想救自己出去，就呆呆地看着他。
要救凤凰也得两个人出手，他为什么先出手封了凤凰的大穴，又制住她的哑穴？
玉瘸子冲了出去。
他摸起了那个汉子的钢刀，叭叭一顿乱砍乱跺。
这世上唯一的一套神刀罗琛刻成的玉器俱没了，碎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玉。
玉瘸子一边劈一边喊：“完了，完了，都完了？”
玉瘸子扔了钢刀，又回到牢房里。
他的眼里闪着泪，他很痛苦。
“你别以为我不救你，这条甬道很长，有许多机关，你走不出去……门口把守的是那个胖枣儿，不然就是那个瘦丁儿。”
凤凰讲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玉瘸子的动作很轻柔，他铺好了被子，又把凤凰恭恭敬敬抱到床上。
他一句话也不讲了，只是默默地做事。
他做完了这一切。
他跪在凤凰面前，泪流满面。
“凤凰，凤凰……”
他泣而无声，泣而无泪。
凤凰终于明白了，玉瘸子这是想烧死她。
玉瘸子可不这样想。凤凰是不死的，他一点火，凤凰就会新生，就会有一个更聪明更年轻的凤凰，仍象凤凰这样完美、无瑕。
玉瘸子跪了很久。
该快到午时了吧？
他打着了火折，把火折点在床上的被子上。
被子着了。
凤凰不能动，她浑身穴道被封。
她只能活活被烧死，只好活活被烧死。
玉瘸子松了一口气。
他们再也杀不成凤凰了，你们再也不能砍她的头，也不能绞死她了，他们也没法儿用毒毒死她了！
玉瘸子哈哈大笑，右手一挥，一道刀光，玉瘸子的头横飞出去。
鲜血喷溅，直射在牢房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