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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欢娱嫌夜短

女人说:“你还喜欢什么?”

男人一叹:“我只喜欢你。”

女人咯咯而笑:“何必骗人?你好象愀愀不乐?”

男人道:“没有什么不乐的,我很好。有了你,岂不是胜过有了一切女人?”

女人偎在他身上:“是呵,你有了我,比有了别的女人更该快活。”

这时的男人是清醒的。

清醒的男人更明白她的魅力,她不是凡人,而只是天上的仙子。她肌肤赛雪,风姿过人,对男人有无限魅力。她依偎在他身上,象个依依可人的小鸟儿,得女人如她,又有何求?

但他仍想着那一片湖,那一片湖水之中,在那柳枝依依的草屋之前,有一个女人在翘首直盼,在盼他去,在等他消息。

他会带什么消息给她?

凤凰会摆弄狐狸。

这也许是爱心。

苍天仇任她摆弄自己,因为他抵御不住凤凰的诱惑,他明白这摆弄可以使男人快活。

凤凰问:“你想什么?”

他一叹,不言语。

凤凰冷笑:“男人,男人,男人有什么好东西?”

他无话可说。他搂着怀里的凤凰,心中惦念着在湖水之中的孔雀,他是什么好东西?

他想念孔雀,但他此时如果见了孔雀,就愧对她。他对孔雀会有什么话说?

他决心不再想那个女人,那个为他操碎了心思的女人。

凤凰很解人心意:“你想她?”

他叹了一口气。

凤凰在笑,这笑中有一种他从来未体味过的阴森:“你既然想她,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苍天仇无话,他明白他无法去找孔雀,他没脸儿去见孔雀。

他扑向凤凰。

他把一切对凤凰的怨恨都化为对她的凶猛。

凤凰喜欢这凶猛。

她专拣扎心话对他说:“孔雀不会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被你迷住。”

柳树依然翠绿,湖光依然动人。

在沙滩上,有一个羸弱的人,坐在柳树下,向湖水深处望去。

她体味到了“望眼欲穿”的滋味。

他怎么样了,他会对凤凰如何说?凤凰会不会杀死他?他是个迷人的男人,凤凰又会不会?……

她摇摇头,笑她自己多心,他是个好男人,她为什么要多想,为什么要想这么多,这想法岂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可笑?

她等着他。

她头一回尝到等人的滋味。心急如焚,这“焚”字用得好,象林子里烧起了火一样。

她要眼盯着他,从他在湖水边一露头开始,就用眼光迎着他,一直把他迎上岸来,迎到她的怀抱之中。

她这一回要把她的所有心事都告诉他。

她要他领她走,离开这里,她已经不再恨世界上的男人了,她爱上一个男人,这世上的男人就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她的眼光有些迷蒙,她的眼睛有些累了,但她还是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地盯着湖水。

从湖水上泛上来一只船。

这是一只从湖外来的小船。她看不见船上的人,但她明白,这条船该有他了,他已经三四天没来了。

这条船慢慢划过来。

她的心在咚咚跳。

船上没有他,船上有一个翠色衣衫的女人,这是翠鸟。

船渐渐拢岸了。

翠鸟跳下船,走到了她的面前。

翠鸟的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却不讲一句话。

孔雀的心快要蹦了出来。

“他……为什么没来?”

翠鸟摇了摇头。

孔雀一笑,这一笑很涩,很苦。

“凤凰……杀了他?”

翠鸟又摇摇头。她不忍心告诉孔雀。

孔雀道:“他病了?”

翠鸟仍然摇头。

孔雀看着翠鸟,她心中还有话,她想问翠鸟,但她不敢问翠鸟,她也不愿问翠鸟。

她是不是该明白一些什么了?

翠鸟把一根孔雀之羽放在她的手边。

这一根孔雀之羽凌乱了,一边的羽毛已经被拧得看不出它的模样了。

孔雀当然明白翠鸟为什么不讲话。

她心里很怀疑,翠鸟是不是在对她开起了玩笑。她的一双眼睛哀怜地盯住翠鸟:别……别开玩笑。

翠鸟一叹。

“他……他跟了凤凰。”

孔雀不再言语了。就这么简单,他跟了凤凰。

凤凰毕竟比孔雀尊贵,所以她白白地在这湖光水色边做了那么美的梦了。他仍然是一个很平常的男人,一个依偎在凤凰身边的男人。

孔雀再也不讲什么了。

翠鸟发现,孔雀在咬她自己的舌头。

她大吃一惊,马上出手疾点孔雀身上的火穴。

孔雀软软地倒下。

孔雀没死,她没死成。

当她再醒过来时,她慢慢睁开眼,就看见了眼前的这几个女人,她们都关切地看着她,她们是杜鹃、百灵、翠鸟、黄鹂,还有小小的山雀儿。

她们的眼中都是关切。

她们在注视着她。

孔雀一笑,她笑得很凄伤。

眼前的几个女人都有过那一场“百鸟之舞”,她们明白,白脸狐狸苍天仇功底很浅,他守不住他自己的意志,如果这是在江湖争杀之中,他也会是白白送了命的一个枉死之鬼。但他们为了孔雀,为了她们的姐妹孔雀,才偷偷地递给他一根孔雀翎,让他能在么迷乱之时想起他心上的女人。他似乎有一些记忆,也好象在想起什么。但最后他败了,他败在凤凰的诱惑之下。

她们还能对孔雀说什么?

翠鸟在笑:“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你记得不记得?”

孔雀摇摇头,她记不住了,她如今还有什么喜日子?

百灵咯咯而笑:“看她这样子,还真就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了。”

孔雀一笑,今天是她的生日么?那么说,又是七月十五日了,又是月圆之夜了?

众女孩子把她弄起来,为她梳头,给她穿衣。

插上了玉簪,这是百灵特地求玉瘸子为她做的一只孔雀,恰在开屏,那形象极为生动。

穿上了绸衣,这是汴梁张大脚裁的,天下第一的手工,是比照着杜鹃的身裁做的,恰恰为孔雀添了合适的新装。

一只珠串,这时翠鸟为她买的。翠鸟笑道:“你那雪白腕子,戴上这珠串,连女人也要被你迷死了。”

黄鹂送她一双鞋子,这时一双很工细的绣花鞋,一双鞋是白绫子底面,上面却工工细细绣了十八只孔雀。正在开屏的,未开屏的,翱翔飞迥的,振翅欲飞的,足足有十八只之多。黄鹂含羞一笑道:“孔雀,这是我送你的鞋子,是我自己绣的,你看好不好?”

孔雀点点头,她明白这些女孩子们的心思。

山雀儿送孔雀一条腰带,这是一条玉带。

众女人把孔雀抱起来,把她抱到了沙滩边。

湖水潋滟,夜色之中的湖水更为幽静。

众女人就又说又笑,讲些江湖上的轶闻故事,给孔雀解闷。

一说是讲落魄书生祁震的故事。

祁震自得了那柄黄帝战蚩尤所用的“天地之剑”以后,曾有半年时间不停地练剑,他先是练剑法,后来又练拔剑,又练双眼凝视剑尖,最后又练习如何佩剑。

山雀儿诧异道:“这就怪了,人家练剑,讲究的是先易后难,他练剑为什么要先练最难的剑法,再练不大难的拔剑,又练习看剑尖?看剑尖算是什么功夫?临战之时又有什么用途?我倒是不明白了。他最后又练习如何佩剑,这佩剑之法还用练么?”

几个女子也以为奇怪。佩剑之法要练么?自古以来,佩剑之人多是背剑,挂佩剑,或把剑插在腰中,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别的方法?这佩剑之法,恰恰是任何想学剑的人刚刚要学时就已经会的,还要练么?

山雀儿问孔雀的这句话,众女人也都不大明白。

孔雀是这群女人之中阅历最多,年纪最大的,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落魄书生要先练剑法后练佩剑,她想一想才说道:“大概是一切都练好了,就一切都讲究一些了吧?”

众女人想想,不得其解,就只好认为孔雀这话很对。

又讲起了江湖上的另一件故事。

那是医鬼浩明和阴风婆婆的故事,说是阴风婆婆为了医鬼浩明,这一次不惜舍身去就他,去他那个不见天日的坟墓墓室里陪他住,但医鬼浩明还是在夜里把阴风婆婆甩了,一个人跑走了。

这件事自然让女孩子们很觉好奇。

她们不明白为什么浩明要躲着阴风婆婆。

或许是她这个人太丑了吧?要不然就是这个阴风婆婆很老了,她鸡皮鹤颜那样子,以让医鬼浩明恶心,据说当年就因为阴风婆婆要追这浩明,才把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逼得住进了坟墓。

如今,阴风婆婆连坟墓也不让他住。

是不是他恨阴风婆婆?他们中的翠鸟、杜鹃都见到过浩明,浩明这个人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决不象个猥琐小人。

但如今的男人坏,说不定是他早年和阴风婆婆确实好过呢。

她们讲话时都小心翼翼,她们怕触动孔雀心中的伤心事。

孔雀的脸色很白,在月光之下,有一种凄凉的美。

她们陪着孔雀,一直讲到了半夜。

把孔雀送回房里,她们要走了,她们要回去,她们要赶路,明日她们都一事儿要做。

翠鸟和百灵象照顾孩子,把孔雀安抚睡下,她睁大着双眼,看着众女人,她的目光很清灵。

翠鸟说:“我们还有事儿,下一次来看你,给你带好东西来。”

百灵道:“好好养伤。”

她点点头。

山雀儿要哭了,只是垂头站在她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们都走了。

她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听见她们下了船,听见船开始向湖里荡,甚至听见那荡舟声越来越远,一直到船走得远远的,她还在数着那荡舟之声。

她的双眼瞪得很圆。

她不能入睡。

她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声。

“谁?”

她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很熟悉的女人慢慢向她走过来。这个女人走路的姿势很奇妙,就是天天看她走路的孔雀这会儿也又一次看入了迷:原来女人要这样走路?这正象后人讥笑的东施一样,以为东施看见了西施蹙眉皱思的苦样儿也以为美,就认真去学,结果其样子极丑。后人讥笑东施,其实是后人可怜,如果后人得见西施,怕也都匆匆去学人家那蹙眉捧心的苦样儿了。

她就是凤凰,是众鸟之王的凤凰。

孔雀是头一回见了凤凰,心中没有一丁点畏惧的。她也惊讶她自己这态度,她为什么再也不怕这个威力无穷的女人?

凤凰一笑:“你是不是好一点儿了?”

孔雀一笑,她笑的意思很明白,她的身体已好了许多。

“她们都来看你了?”

孔雀点点头。

凤凰一笑道:“我决定今晚来陪你,因为今天晚上是你的生日。”

孔雀的心中一动,凤凰还记得她的生日?她能记得她的生日,为什么对她要这样……

凤凰仍在笑:“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月圆之夜生的,大约在子夜时。如今这时,你大概还没生下来呢……”

孔雀不言语,她决心不对这个女人讲话。

她为什么要对这个女人讲话?

是这个女人害了她,害了她的一生,她为什么不恨这个女人?

凤凰象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恨我,我看得出,你恨我,你从心底里恨我,是不是?你以为我夺了你的那个男人,对不对?”

孔雀双目炯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讲。

凤凰一叹,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感激我?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谢谢,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委屈你了……”

凤凰的声音很激动。

孔雀的心里有点糊涂了,她有什么可谢的?她为什么要谢凤凰?凤凰千方百计夺去了她的人,让她受这人的不能忍受的痛苦,她为什么要谢凤凰?

凤凰冷冷一笑:“我本来对天下男人没一个相信的,所以我对你这痴情也不以为然。天下男人哪有一个好东西,却值得你去为他痴心拼命?你为他受了‘百鸟之啄’,这个男人不知他是不是值得你如此去爱?我当然不信。我决心一试。我试过之后,他如果是个磊落男儿,我自可以放他走,让他带你走开,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无话可说。而且从今以后,我们的女儿刀对男人也就有了犹豫,有了审慎,要仔细判断这人是不是薄情男人……”

孔雀静静得听着。

她听得心惊肉跳。

凤凰的这个主意是不是很毒?她用这个主意去对付男人,是不是很有道理?

孔雀想不明白。

凤凰冷冷一笑:“你以为我认不出来一个磊落男人,你以为我看见这些龟儿王八蛋男人心里不冒火?男人是真男人,就不能畏葸畏惧,见色起意,见财动心,见势忘本,没这几点,哪儿还算是个真正男人?”

凤凰不讲话了。

看来,白脸狐狸苍天仇也不算是个真正男人。

他不能守身如玉,见色起意,他跟了凤凰。

凤凰一叹,看着孔雀,轻轻喟道:“如果我是男人,有一个女人肯为我而死,肯为我而受‘百鸟之啄’,我至死也不会变心。”

孔雀默然无语。

凤凰的话是不是很对?

孔雀有点糊涂了。

凤凰道:“我把他带来了,我让他再见见你。他说他不想再见你,他没脸儿再见你。我告诉他,他不见你,不同你讲一句话,我回去就杀了他。或者我当场就杀了他!”

凤凰的声音很冷。

孔雀觉得屋里的天地在旋,她觉得屋子里的灯光又明亮了一会儿,就又变得暗了一些。

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怕见斯人,难见斯人,是不是又有点盼见斯人?

就慢慢走进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低头垂目,没一点儿神彩。

他就是那个狡黠的白脸狐狸么?就是那个宁可借银子,也要与她一争高低的苍天仇么?苍天仇怎么会是他这个样子?他只象一个蔫巴巴的被霜打了的草叶儿,他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男子汉的样子?

蓦然,孔雀竟以为她在沙滩上送这个男人时那脉脉深情的一别象是一场遥远的梦。

她如今已经是梦醒之人了。

白脸狐狸苍天仇抬起了头。

他的眼光闪烁不定,他的心思是不是也象他的目光一样闪烁不定?

他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句话:“孔雀……你好些了么?”

孔雀听这句话,象从遥遥的远处传来的梦呓。她没有回话。

白脸狐狸知道她心中恨他,就不知再讲一句什么话才好。他明白他这样子这一辈子都会刻在孔雀的心里,他再也不会成为一个象样子的男人了,他对凤凰又恨又怕,他恨凤凰坏了他的心志,坏了他同孔雀的情爱,也怕她杀自己。他自从同凤凰在床上一夜缱绻,缠缠绵绵之后,他仍对凤凰那奇妙的身体迷恋不已。

他还对孔雀讲什么?

他一定要讲话。凤凰讲得明白,如果孔雀不对他讲一句话,凤凰就一定要杀死他。

依凤凰的性子,会马上杀死他。

他不想死。

他想起了那一夜同凤凰的缱绻情爱。他与她在贪欲中占有对方,想把对方吞噬,一点点吞进自己的肚子里,连骨渣都化掉,没一丁点儿吐出。

欢快之后,他还沉浸在他做男人的快活之中。凤凰却冷冷变了脸色,她静静地穿好衣服,对他冷冷说道:“你该走了。”

他以为他是男人,他一向以为男人在这时都是主宰。于是他笑道:“我可以搂着你,让你好好睡。”

凤凰的手很快,叭地把他打倒,人就栽倒在墙角边了。

他的脸上马上肿了起来。

凤凰冷冷一笑:“我怕你现在还没明白,我讨厌你那狐狸味儿,我不要你来我身边。如果我告诉你一遍,你不走开,我就宰了你!”

白脸狐狸苍天仇这时心里才知道,他咬的是一枚苦果,他只好怏怏离开了凤凰。他那一夜企图走开,但他走不了,他在门外遇上了三个女人。

这三个女人都手执薄薄的女儿刀,冷眼看着他。

他只好又回到屋子里去睡。

白脸狐狸苍天仇知道凤凰就在一边站着。他犹如芒剌在背,不敢向孔雀讲什么体已话,他明白他尽可以得罪孔雀,但决不可以得罪凤凰,如果他得罪了凤凰,他就没命了。

但他如果再得罪孔雀,孔雀不对他讲一句话,他也就死定了。

他额头直冒冷汗,他心里很苦,他骂凤凰也骂他自己。

“孔雀,孔雀,我对不起你。”

孔雀仍然无话,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无话可说。

白脸狐狸苍天仇心里狠用了一下劲儿,他想,无论如何,他该让孔雀讲一句话,不然他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他恨他自己,他也恨凤凰。

他自己把持不定他自己,才弄成这副模样的,可他弄成了这副模样,不是凤凰把他弄的么?

可他恨自己又有什么用?他恨凤凰又有什么用?

孔雀不管他讲什么,始终不回他一句话。

她跟这白脸狐狸已经无话可说。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她咬牙看他这丑陋样子。

凤凰为什么把这个男人弄来,就为了让她看这男人的丑陋么?

她明白不明白,如果让孔雀看够了这个男人的丑陋,孔雀会疯了,会这一辈子都疯疯颠颠地过日子?

她是不是就想这样?

白脸狐狸苍天仇默默站了起来。

他明白,他今天实在无法让孔雀开口了。

他茫然,也羞愧,也明白孔雀决不会对他开口。

他脸色如灰,他等着死亡。

他突然明白,他这一死很惨,死得没一个人会想念他。

他看见了凤凰,凤凰的眼里闪着杀气。

凤凰的手里有一柄刀,那是一柄薄薄的女儿刀。

凤凰的刀如飞地向苍天仇递去,他知道他根本抵不过凤凰,他也决心不再与她对敌,他闭上了眼睛。

他这时听到了孔雀的一句话:“苍天仇,你把那一根孔雀翎扔到哪儿去了?”

他睁开眼。

凤凰没了。

眼前的孔雀已经背过身去,她不敢再瞅他。

他只好缓缓,一步一步向外退,终于退到了门外。

他低下了头,他明白他该去那里找凤凰。

他如今只有一条路,做凤凰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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