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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恍若隔世

借着从洞上漏进来的微光,耶律重恩看到那矛尖上有些微的绿色,矛是有毒的。如果他不小心,身体触上那毒,便会倒在这里。只要他一倒,身体必被尖利的长矛刺破,毒入体内,会死得更快。

耶律重恩只好不动一动,他的身体很快就疲惫了,他要支撑不住了。

忽地听到了隆隆的响声,像是有重物从空中直坠下来,耶律重恩看到了一个人,那人正是回鹘国的王后。

耶律重恩心情激荡,叫道:“夷离表妹,是我,我是耶律重恩!我是表哥!”

人的脸面若近若远,她是耶律重恩日思夜想的表妹夷离尺吗?怎么她的脸色那么冷峻,似乎没一点儿哀伤?

她冷冷说道:“我不是什么夷离尺,你看错了。”

她离耶律重恩很近,像是在对面的一块巨石上站着,她的下身掩在石后,只有她的脸面在眼前,近得不可思议。

耶律重恩失神道:“我有一个表妹,她是我最亲的人,她是我的表妹,也该是我的妻子……”

那王后冷冷道:“表妹就是表妹,怎么会是妻子?”

耶律重恩扬头一叹,说道:“你是夷离表妹,我认得你。我听说你死了,我都不敢凑近,我不敢看你。你生前那么好看,死时会怎样。我怕,我怕……”

王后的冷面孔仍在眼前:“你也怕过什么?耶律重恩,你是大辽国最杰出的人物,你也怕过什么吗?”

他怕过什么?他怕失去,但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没了大辽国,没了父母兄弟,没了表妹。

王后笑了,她冷冷道:“耶律重恩,你愿意不愿意归降回鹘?”

耶律重恩一叹,说道:“我是一个无家的人,王后怎么会信我?”

王后笑一笑,说道:“回鹘局势,危如累卵。如果公子愿意助我,我儿有福了。”

忽地,耶律重恩的心里升起一股烦躁来,他怒声叫道:“什么你儿,你的那个儿子是一个废物,那么小便只知道摸女人,他还会做什么?你生了一个废物!”

王后一叹,说道:“耶律重恩,我生了一个废物,你不是很高兴吗?”

耶律重恩似乎看到王后的眼里有泪,但他说不清,虽说与王后只是近在咫尺,但他看不清王后的表情。

耶律重恩喊道:“你是不是夷离表妹!?”

那王后冷冷道:“你疯了,你只是一个疯子!我奇怪的是,大辽国把复国大任交与你这样的疯子,怎么能够成功?”

耶律重恩的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也知道复国大计,她一定是与大辽有关的人,她肯定是夷离表妹!耶律重恩叫道:“表妹,表妹!复不复国有什么要紧?你告诉我,你是夷离表妹,我便死也甘心了。”

但那个王后一笑,冷冷道:“耶律重恩,传言你就是天祚帝,你是不是?”

耶律重恩冷冷道:“我是不是天祚帝,你是知道的,你怎么不知道?”

回鹘王后冷冷道:“我告诉你,我是回鹘人,我叫简瑛,你知道了?”

“简瑛?简瑛?”

耶律重恩的头都要炸了,她竟叫什么简瑛,她不是夷离表妹?

回鹘王后说道:“耶律公子,我走了。如是你不愿意帮我,我走好了。”

耶律重恩说道:“请等一等”

耶律重恩的头脑清醒些了,心道:你若是我表妹,我怎么会探不出?我只要说出与表妹的一段情意来,你定能露出真情。我那时便会看出你是不是我的表妹。他说道:“我与表妹有一段情事,愿意说与王后听。”

回鹘王后好整以暇,说道:“好啊,你说,我听好了。”

耶律重恩从未想过,他会当着一个女人说这段往事,他不得不说。但如何说起,让他颇费踌跚。

“我是一个辽国的皇家子弟,我的一个表妹,她叫夷离尺,是我的姑姑的女儿,我与她有一次去狩猎,住在帐内。那时大家都在一间帐内,便彼此没什么隔阂,父亲命我与她钻一条皮简子。在那皮筒里,我正昏昏欲睡,忽地觉得出有人在挠我,挠得我痒极了,几乎要笑出声来。最后,我叫起来。全帐内的人都醒来了,父亲问出了什么事。我说不出,表妹只是瞪眼看我……”

耶律重恩忽地很累了,他说得一点儿都不精彩。从前他以为,只要有朝一日,他愿意对哪一个人说知此事,一定会把这事儿说得有声有色,说得惊心动魄。但没料到,他此时一说,竟是那么平平淡淡,直直白白,那满腔激情到哪里去了?

王后盯住了耶律重恩看,眼里有泪水。

耶律重恩大声叫道:“你落泪了,我看到你流泪了!”依他所想,流泪的一定是他的表妹夷离尺。他叫道:“你落泪了,你是表妹,你是表妹!”

眼前没了王后,也没了一切。

嗤—―心慌意乱的耶律重恩身碰尖矛,中了毒。

他叫道:“表妹,你回来,我中毒了,我活不多久了,你告诉我,你是夷离尺,我的表妹!”

他昏死过去。

索雅等四人跪在地上,替耶律重恩求情。

王后冷冷道:“索雅,我要你一心想着王子,做王子的妃子,你想着一个外人,让我失望。”

索雅流泪道:“王后,在成都府,耶律公子帮过我。”

王后说道:“他是辽人,他一心想复国,留下他,对我回鹘有什么好处?”

索雅说道:“王后,王子那么小,必得有高人助他。我看耶律公子能帮王子,王后务必想一个法儿,求耶律公子帮王子,回鹘才有望。”

王后沉吟许久,才说道:“你说得也有理,只是我看他心志坚决,怎么会帮我们?”

索雅说道:“还求王后想一个法儿。”

王后看着索雅,忽地笑了,那笑里有一丝狡黠:“索雅,你没试试你的手段?”

索雅叹一口气,说道:“在成都府,我劝他沐浴,他对女人无心,只是风云一试,而且看他与女人在一起,只是做戏一般,根本就没有真心。”

王后竟笑一笑,说道:“索雅,你是回鹘第一有本事的人,难道真个没法子可想了?”

索雅说道:“有一个法儿可试,说是王后答应他,帮他复国。”

王后大是惊异,看着索雅,看索雅不像是开玩笑,便说道:“难道你真个愿意帮他复国?”

索雅道:“据我所知,辽国灭亡,也甚是奇怪。当时在宫内死了丞相元历脱脱,国库也尽焚烧,天祚帝也无去向。就是吐蕃的卓书公子、大金的答罕都怀疑天祚帝不曾死掉,只是躲了起来,好早晚再图复国。卓书公子甚至怀疑这个耶律重恩就是天祚帝,但无实据,也查不出来,如果王后答应帮他复国,便可再慢慢详查他是不是天祚帝,查出他有什么本事复国了。再说,辽是大国,一旦灭亡,怎么会再无复国的可能?若他能复国,让他在黑汗,还是在吐蕃,更是在西夏,还是在我回鹘,可就得看各国的本事了。”

王后的眉头紧皱,听得耸然,问道:“依你说,他当在何处复国?”

索雅道:“黑汗,只有黑汗与我回鹘,是他要图之处,不然他千里迢迢来回鹘做什么?”

布那儿说道:“他不愿意接近女人,但他愿意得到权势,王后如是封他做回鹘的客卿,他一定不会对回鹘不利。”

王后忽地厉声道:“他去王宫,想行刺我。他还去了你们宫中,想对王子不利,我不杀他,来日他必杀我!”

索雅说道:“能为我所用,就是人才,王后不是也想回鹘做天下大国吗?”

王后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把他提出来,我要问他话。”

雪花说道:“耶律公子已经坚持不住了,他的身上触了毒,正握着那尖矛,双手流血,也不肯倒下。”

王后动容:“好一个硬汉子!索雅,就依你的主意办吧。”

耶律重恩醒来了,他看看周围,他是在哪里,身上拥着雪白的被褥,鼻里嗅着清香的龙涎,耳旁听着悠扬的琴声,他是入了仙境吗?

女人轻柔的声音问他:“耶律公子,你还好吧?”

他忽地醒来了,他不是遇见了表妹吗?一定是表妹在呼唤他。

回头一瞥,不是表妹,而是索雅。

索雅变了装束,她头扎一种高高的吉祥髻,领口开得大大的,从胸口开气处看得出高高的丘壑,那是能迷死男人的深谷。

耶律重恩叫道:“表妹,表妹!”

索雅冷冷道:“你中了毒,嘴唇已是乌紫了,如果再不救治,你想再有什么大业可图,皆是梦幻了。”

耶律重恩眼里皆泪:“她不认得我了,我还有什么大事可做?她是我的表妹,她也不认我,我还为什么要活下去?”

索雅问道:“公子,谁是你的表妹?”

“你们王后。”

索雅笑一笑:“她是回鹘人,姓简,是回鹘最有名的大姓。”

索雅抓起了他的手,那手是乌黑的,被毒得没了模样。索雅说道:“王后说,如果公子愿意帮助回鹘,方能救治公子。公子,你要三思。”

耶律重恩如梦初醒,问道:“她要我帮她什么?”

索雅说道:“回鹘目前正在多事之秋,公子是人中龙凤,如能得公子善助,就不怕他国前来欺凌了。”

索雅说话声莺转鸟啼,听去十分悦耳。耶律重恩却听不进去,他失神道:“她既是不肯认我,要我帮她什么?”

索雅嫣然一笑,说道:“你要当她是你表妹,那更好了。你全当帮她一回,答应她,有事帮她,好不好?”

耶律重恩大声道:“好,我答应她。”

索雅帮他解了毒,救治了他,再带他去看王后。

在宫里,有许多人站在那里,怕中间也有乔装的“十八斩”

在吧?

珠帘微荡,看不清神色,只听得她问道:“耶律公子好些了吗?”

耶律重恩一听得她的声音,便大是失常,心道:她就是我的表妹,这就是她的声音,除了表妹,还有谁能发出这悦耳动听的声音来?只是她为什么不认我?怕是有些缘由了。我不能再吵,惹她生气。

耶律重恩道:“我很好,谢王后关心。”

王后道:“我儿年幼,请公子多多费心,凡事多帮我,我自有重谢。”

突地,耶律重恩想起一事,他心道:如今当着王后,我何必不提上一提,以后再也未必有适宜的时候提它。他大声道:“请王后费心帮忙办上一事,就是让耶律重恩肝脑涂地,也自不惜。”

王后哦了一声,显是有些意外,她顿一顿道:“请说好了。”

耶律重恩大声道:“自古帝王多义师,教之以义,晓之以理,盖因帝王一行,便动天下。如今小王子溺深,还望放过索雅等绝色,以解天怨。”

王后霍地起身,大叫道:“你是什么人,敢对回鹘王宫内的事儿指手划脚?!你说!”

耶律重恩不料得她会忽地雷莲大怒,愕然而立。

王后呼叫道:“把他赶出去,赶出去!快!”

过来几个人,赶出耶律重恩。

夜更深了,耶律重恩在酒楼喝过酒,慢慢在长街头。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更有亡国之痛。他踉跄而行,嘴里哼着南唐后主李煜的哀亡诗,落魄失魂,满身酒气。

当街拦在眼前,站立一个老者,他大声喝道:“主人,主人,难道你忘了大辽国耻吗?”

耶律重恩打了一个长长的喝儿,问道:“你是谁?”

那老者道:“我是大辽人。”

耶律重恩大声道:“辽国已灭,辽人无家,你不知道吗?”

老者道:“只要你还在,辽国当在。只要你心里有家,辽人终当有家。”

耶律重恩失声而笑,咕咚一声醉倒地街头,说道:“胡说,辽国没了,辽国没了。”那老者再三唤他不醒,只好守着,站在他身旁守着,等他醒来。

王后泪眼模糊,看着王子。王子正在睡中,他在抓着布那儿的乳,他的手像是痉挛,一狠一狠地紧抓,抓得布那儿一会儿一醒。

布那儿看到了王后,她想起身,王后意外地很是柔和,说道:“你别动,我只是看看他。”

王后盯着王子看,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匆匆离去。

回鹘王正在饮宴,他喝得很凶,一杯再一杯,忽地叫道:“快跳起来,跳起来啊。”

那些舞女便欢快起舞,如蛇如媚,直趋回鹘王的眼前。

回鹘王很是快乐,他也脱下长衣,只着一件小衣,叫道:“我也来跳,我也来跳!”在众美女间,像有一胖胖的侏儒,在中间直蹦,他也叫道:“跳啊跳啊,回鹘美人儿,美人儿!”

音乐嘎然而止,原来他们都看到了王后。王后身姿轻盈,慢慢来到了回鹘王的面前。回鹘王一见了她,胖胖的脸上满是愁容,嘴巴巴巴地说不出什么话来。

王后看看那些舞女,一个个地看,那神色像要把她们一个个盯死在当场。她眼光如鹰,蹬得滚圆,忽地吡牙一笑,问道:“你累不累?”

那个舞女浑身冷战,说道:“累,我累。”

王后笑一笑;说道:“累了,就去歇歇。”

那个舞女跑了,跑得极快。所有的舞女都跑了,只剩下了王后与回鹘王。

王后与回鹘王回到了寝宫、在寝宫里,有一张大大的挂图,那是吐蕃、回鹘、西夏、蒙古、大金、黑汗的国势图。在这些国中,还有一个大宋。

王后对国王说道:“你该睡了。”

回鹘王早就哈欠连天,此时盯着那地图,背道:“吐蕃,国势强大。自与大唐和亲以来,便有了冶铁、铸造等业,民性凶悍,能征惯战,一心图我与西夏,更是觊觎黑汗。黑汗国,国势差,但其国有国师须跋,其人勇且有谋……对了,王后,下面怎么背啦?”

王后的眼里闪着失望,他只是一个白痴,怎么能做回鹘王?就是你把整张图都让他背下来,他也一样是无所思,无所忆,你对他有什么法儿?

她轻声说道:“好了,你也累了,像那些跳舞的舞女一样,也累了。你也歇歇吧。”

回鹘王头一落枕,就鼾声大起,他睡熟了。

王后仍呆呆地坐着,她的泪水如长线般流出,看着那个睡得像死猪一般的男人,她不由得哀叹自己命薄,怎么嫁了这么一个人?当初她来嫁与回鹘王,虽说是有所图。但到了回鹘十年,她也喜欢上了这个像薄薄的暮一般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那么平和,那么喜欢唱啊跳啊,像他们所有的机心都放在跳舞唱歌上了。女人变着心眼想的是取悦男人;男人想方设法儿讨女人欢心,情歌是回鹘的欢笑,美女是回鹘的露珠,多美的国家啊。

她下了狠心,要她的儿子做一个暴君,要他从小就恶,就淫欲心大。但她有时还有梦幻,如果这个回鹘王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她就不要做那么多的恶事了。

但回鹘王是一个只会玩乐的浑人。

她轻声对自己说:“夷离尺,你看到了他,他是表哥,但他不是辽国的国君,至少今天他不是,你是辽国的人,你要完成大辽的事业,你不能忘了,当初大王是跪在你的眼前求你的。”

她泪流如注。如果能由她自己,此时她情愿逃走,救出耶律重恩,与他一齐逃走。他不是说他日日夜夜都想着她吗?

她的身后站了一个人,那是陪嫁的奶妈,她冷冷道:“你忘了对国君的许诺了,你忘了父兄的仇恨了?”

她再踉跄跪地,泪水长流:“我没忘,我真的没忘。”

奶妈抚摸着她的头,说道:“你不容易,你很不容易。”

她哭,哭得很畅快。但再哭一会儿,真的累了,她睡了,睡在奶妈的怀里。

奶妈又给她唱歌了,那是大辽的歌儿,她在睡梦里,又纵马在草原上飞,身后跟着耶律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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