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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功

梅英坐在屋内。

他在凝神屏息,潜运内功,气游紫府,神走太虚,气凝十二重楼,去击向他的任督两脉。他无法使内功颇有进境。

面前的蜡烛已燃成烛堆,只余跳动烛火,眼前的三枚信香已燃成香灰。

梅英站起身来,走至床前,双脚踏在床上的两块方砖上,床便轧轧响着,向下落去。待到床落得两人深时,梅英身子平平一跳,人便落在床上,床响越来越急,梅英便直直堕入地下。

又复成为一间静室,一张床完好如初。

梅英进入地下甬道,这条甬道很长。

他从甬道边拿起一支火把,手举着火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一扇石门前面。石门很厚,也很宽,梅英看着石门,凝视了一下,把火把插在一边,双掌贴紧石门,一用力,石门便訇然而响,缓缓打开。

石门后,是一间秘室。

这里像是久无生气的地牢,但石室中有一床,一石桌,还有几块大石做为石凳。

石床上端然凝坐着一个人,他的头发全白了,又很乱披散下来垂盖住了他的脸,他身穿一件白袍,双手指长如鹰,枯干瘦削,毫无血色。

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

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尖细:“你拿到解药了?如果你没拿到唐门的‘笑人’,就不要再对我讲话,我决不会传给你内功心法的。”

梅英沉声道:“我拿到了。”

那人声尖如蝇蚋:“好,好!拿来我看。”

那人虽连声说好,但神色之中却并没极大欢喜,只是用力一摇头,头上的披发乍然一飞,如狮如豹,都齐齐飞向颈后。

这人的脸色极为苍白,人大约在四五十岁年纪。奇特的是他的面貌十分姣好,像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他那双手也很纤细,像玉石雕刻而成。他穿的孝素白袍,却是一件男人的袍子,他稳稳地坐在石床上,一丝儿也不动。

梅英轻轻走上去,把小包打开,给他看。

这人看了看梅英手里的药,又嗅了嗅,抓起一粒药丸仔细看着,点着道:“不错,这正是唐门的解药‘笑人’。”

这人的手在颤抖,他的惊喜很难掩饰。

梅英道:“这是三十九粒药,前辈用来大约是够了吧?”

这人突然尖声狂笑起来:“够了够了,为什么不够?有三十粒就够了,我可以活三年,三年不够么?有三年功夫,你会成为天下难敌的高手。”

梅英双手捧药,奉与这人。

这人尖尖的手指一掠,梅英觉得手上一轻,手里的药就没了。

这人仍然披头垂头,嗒然若睡。

梅英小心翼翼,说道:“师父……”

这人声音突然变得很浑厚,像一个剽悍男人的豪爽之声:“慢一点,叫起师父来,还早呢。你先坐下,听我说。”

梅英坐下来,他双目凝视着这人,听他的吩咐。

他是谁?他会要梅英做什么?

武林中人都知道一年前有一次恶人谷大战。

那一次是唐家的掌门人唐老爷子、江湖七大门派一齐出手,追杀阴阳邪神许不天。七大门派是派出自家最好的好手去追杀阴阳邪神,七大门派中有少林达摩堂的圆痴大师、武当山的哭道人,崆峒的胡铭,淮阳门的曾怒,形意门的天苍头陀,峨嵋的秦越女,天门派的印正羽。这七人联袂而出,一起出手,尚不能制服阴阳邪神许不天,只好派人去请唐门掌门人唐老爷子出手。

在恶人谷,七人围住阴阳邪神许不天,足足打了三个时辰,仍不能赢得许不天。许不天的武功十分怪异,能够从别人的进身招式中知其刚武或阴柔,而以其极怪诞的武功化其为无功。他以莲花指对付圆痴大师,以阴风剑法对付武当哭道人,以摧心拳对付印正羽的少林神拳,以达摩十八剑对付秦越女的峨媚剑法,以掌握化刀逼退天苍头陀,以女儿柔身法让崆峒的胡铭无功。最后七大门派人只好一齐出手,将阴阳邪神许不天围住。但许不天步法诡谲,一会儿飘忽于东,一会儿闪动于西,让七大门派人无法动手杀他。这时,唐老爷子出手了,他一连发出了十六枚暗器。有一枚相思刺打在许不天的乳突穴上。

许不天一坠而落,在七大门派的剑掌之下。

他闭上了双眼,吼道:“七大门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杀啊,杀吧,显你们这正大门派的威风啊!”

七大门派的人都是名门耆宿,被他这一声震吼,喝得羞愤难抑,天门派的印正羽最是暴躁,提拳便打。他使的是一手惊世骇俗的少林神拳,这一拳打下去,哪里还会有许不天的命在?

这时,圆痴大师和哭道人都用衣袖一拂,化去了印正羽这一拳。

印正羽看着圆痴大师和哭道人。

圆痴大师口诵佛号:“阿弥陀佛,许施主既然能去其恶心,印大侠又何必伤人性命?”

哭道人亦道:“为什么不废去他的武功,让他自去?”

七大门派人都赞同圆痴大师,哭道人之意。

于是,圆痴大师以少林洗筋功夫废去了许不天的武功。

许不天不复是江湖上人人惊惧的阴阳邪神了。

江湖上从此太平。

没人再听过说阴阳邪神许不天的名字,这个人怕会从此绝迹江湖。

这个端然凝坐的人正是许不天。

他冷冷道:“如果你答应我,就可以传你我的内功心法。”

梅英静等着他发话。

许不天道:“你同我一样,生有两颗心脏,依早年逝去的前辈大侠鱼漂儿所言,这种天生异禀的人十万之中也难寻出一人,你一定可以练成我的神功,无敌于天下。”

梅英的脸变得涨红,无敌于天下,是不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梅英讲话的声音都变了,他看定这个名动天下的魔头,眼里闪光。

许不天道:“圆痴和尚一念之仁,只是伤了我的一处心脉。他决不会想到阴阳邪阳会有两颗心,他以为伤了我的心脉,即或不死,我也成为了一个废人。他想错了……”

许不天的脸上闪着邪恶的光,他要让七大门派的人流血,让七大门派用性命与鲜血做恶人谷之战的代价。

梅英等待着,等阴阳邪神许不天吩咐。

许不天咯咯笑着,直立的身子不动,笑声便从喉咙里,从身体中,从胸膈中流出,声音尖厉阴森,不类人声。

梅英竟然能受得住他这笑声,稳稳地站在他面前。

许不天心里暗暗惊讶,他知道梅英之所以能在他这“阴冥神功”面前挺住,不是因为梅英有过人之能,而是因为他有两颗心脏。

许不天阴森森沉脸道:“这是‘阴冥神功’,你有两颗心脏,能抵得住神功之力,真是难得。但你要学我功夫,一定要先做一件事。否则,我决不会传功夫与你。”

梅英肃然道:“不知道前辈让我做什么?”

许不天道:“这一件事很不容易,你可以不去做,你可能做不完这件事,就送了你的命。”

梅英的脸上有惊疑之色,他不明白许不天会让他做什么,但他很想学阴阳邪神许不天的神功,天下人人惊惧的“阴阳神功”一旦学成,他就可以纵横江湖,无敌于天下了。他脸上忽晴忽阴,神色不定,半晌才讲道:“不知前辈要我做什么?”

许不天的手指向前轻轻探出,明明是一个素衣男人,却拂指若仙,婀婀娜娜,透无限诡异:“我要你杀人!”

梅英身子一颤。杀人,杀谁?

“你替我去杀了那七大门派的七个人。”

梅英一惊,以他现在的身手,去杀七大门派的人,岂不是自取灭亡?

但梅英毕竟是俏梅山庄的少庄主,他静静地凝视着许不天,心里知道,只要是许不天想杀的人,决没有一个会被他梅英轻易杀死。

但他不能不答应。

许不天冷冷地盯着他:“你想不想干?”

梅英傲然一笑:“为什么不想,如果他们杀不死我,是不是我就会成为武林中的第一人?”

许不天一怔,他决没有想到梅英会这么率直地说出他的心里话。但他随即尖声笑道:“对,对,好,好,想不到会有人对我阴阳邪神说他要成为武林中的第一人。”

梅英问:“他们是谁?”

许不天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垂在了胸前。这时梅英视他身影,若是在注视一个女人。但他形体壮如男儿,虽很瘦弱,但仍不失男人形色,看那蓬乱头发,又如钗环女子,这其中诡异,让梅英心中生百种滋味,无法向人述说。他爱许不天,当他知道许不天与他一样时,他便止不住要爱许不天那身体了。他知道,当他从许不天的身体上看出了熟悉,看出了终于有一个人同他一样,有着那奇异的身体时,他颤抖了。他一句话也未说,就爱上了许不天!

一个人的身体是男人的,他便有男人的刚性,他渴望得到男人的另一半,他渴望女人。一个人的身体是女人的,他便有女有的阴柔,她也渴望得到女人的另一半,她渴望男人。可他与许不天一样,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世人骂人时,叫他们是“二犄子”。他们时常悄下叫自己是“阴阳人”。

他们是女人,是男人?是男女人?还是女男人?

男女人,女男人,这叫法很别扭。

但只能这样叫,梅英叫他与许不天是男女人,或是叫女男人。

许不天的头仍未抬起来。他心脉无伤,虽仍有一心,但实在活不过三年去。碌碌尘世,他已无憾事,但怎能让伤他的七大门派人安安稳稳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少林达摩堂首座圆痴大师;

武当山三长老之一的哭道人;崆峒的护法胡铭;淮阳门的大师伯曾怒;形意门的散人天苍头陀;峨嵋的不老尼姑秦越女;天门派的掌门人印正羽。这七个人,每一个在江湖上都是鼎鼎大名的一派宗师,武功超绝,若非如此,七大门派出手杀阴阳邪神许不天,也决不会派他们去。这七个人都是七大门派中的顶尖高手。

梅英想不到,许不天竟然要他杀这七个人。这七个人,他谁也杀不死,当他站在这七个人面前时,他只要想动杀心,就一定会被人杀死。

许不天道:“如果不答应,你决不会学到我的神功,你也决不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如果你答应,我会告诉你,如何杀死这七个人。你杀死这七个人,你就可以得到我的内功,得到我的一切。你学会我的神功,要一年半的时间,你必须用一年半时间把这七个人的头带来给我。你每逢带来一颗人头,你就会得到我的一项绝技。待到一年半后,你就可以得到我的‘阴冥神功’与‘赤阳神功’。那时你就可以闭门修习,一年之后,你就是天下无敌的第一高手了。那时,我也会死掉……”

许不天的话很淡漠,他参悟了生死玄机,故对人生一切皆看得很淡。他可以舍弃一切,但决不舍弃仇恨。

梅英看着他。

许不天道:“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告诉我。”

梅英不动。

“你为什么不走?”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用想,我可以去,我可以杀死他们。”

许不天尖声长笑:“好!我会教给你一个办法,让你先去杀第一个人。”

梅英冷冷道:“他是谁?”

“天苍头陀!”

形意之旨,重在意。

意是动,意是静,一动一静,不中规中矩,却合心合意。鹤之单足伫立,无劳无神,是意;虎之渊跃,无损无伤,是意。形化为形方有形,意不化为形便无形。

由是才有形意门,才有了宋时慢慢超华山,傲中原的形意门。

形意门的掌门人为中原镖局的局主钟离忌,他擅蛇鹤龙虎十八打。有人说,江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把这十八打使得像钟离忌那样随心如意,更有行家说,这十八打功夫已经独步天下,无人可及。

但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圆痴大师还是一揖道:“老僧以为,形意门此次出动,不宜掌门人轻出,还是请掌门人传令,让天苍头陀辛苦一趟才好。”

形意门诸门人愕然,谁都知道恶人谷一战,是关系天下武林命运的一场恶战,七大门派一齐出手,必然要动用最强的力量去恶人谷,为什么这圆痴大师不让掌门人钟离忌去,反而要那个在形意门中自高自大,懒懒散散的天苍头陀去?

众门人正惊愕间,忽听得掌门人钟离忌一阵长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达摩堂首座,难为你竟看中了我这个小师弟。”

他笑着向懒懒站在一边的天苍头陀道:“师弟,你为什么不上前与圆痴大师叙话?”

天苍头陀头向掌门人一低,算是一揖,就懒懒地站在圆痴大师面前。

天苍头陀浑身衣衫腌臜不整,神思恍惚,站在圆痴大师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圆痴大师心中暗暗思忖,不知道这个天苍头陀究竟有多少功底。形意门的拳掌功夫独步天下,不拘一格,重静而不重动,著意而不显于形,自然有其奥妙,但这个天苍头陀究竟有多少功夫?

圆痴大师道:“阿弥陀佛!恶人谷一约,是生死之搏。老僧虽听得你的英名,圆痴师弟也一力荐举你,但不知你是否可以肩形意门一脉重担,赴这一场生死之约?”

天苍头陀竟不能随圆痴大师这一问而变得庄重起来,他仍然是那么平平淡淡地看定圆痴大师,慢慢道:“形意门之恃,必然是十八打。我是形意门人,自然不会例外。”

一语说罢,竟让形意门中许多门人立时忍俊不禁。

形意门人天天勤习武功,谁见过这个小师叔练好了这蛇鹤龙虎十八打?他不是喝酒,就是睡觉,不光自己不练,连掌门人练功时他也不去看。

形意门人都知道他是祖师最心疼的弟子,祖师临终之际将形意门交与钟离忌时,竟盯住天苍头陀瞪圆了眼,叹口气道:“你……你呀,你……”竟言未尽而殁。祖师心痛,是恨天苍头陀不潜心习武吧?怪的是,这震惊天下的恶人谷一战,圆痴大师竟要天苍头陀出马。

他竟然也说他是形意门人,说他也擅蛇鹤龙虎十八打,这岂不是让形意门人晒笑么?

这一笑竟笑得圆痴大师犹豫起来。如果天苍头陀是形意门中的高手,形意门人自然不会晒笑,莫非是师弟圆澄看错了?

哭道人在一边看出了圆痴大师的犹豫,就问道:“恶人谷一约,是生死之搏,不知头陀是否愿往?”

其余四派人都暗暗点头,知哭道人这一问问得好。如果你不愿去,又何必硬要你去?也知这是哭道人心细之处,如果天苍头陀忖量这一战之恶,或者会婉言推却,这也不失他的面子。练武之人的面子,有时比命还重要。

谁知这天苍头陀竟懒懒答道:“不是有形意门人么?所以只好去一次了。”

众门人大哗。看来,天苍头陀不是愿意,而是不得不去就是了。连形意门掌门人钟离忌都觉得他这话唐突,忙抢上前来插言道:“事关天下武林命运,师弟这话,自然也是说形意门不敢推诿责任。”

天苍头陀不语,好像他并不赞成师兄的话。

圆痴大师沉吟之间,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他缓缓说道:“形意门的十八打,老衲也曾见钟离施主的师父使过,那其中奥妙,确实难以言说。不知天苍头陀可不可以为老衲施过一次,让老衲再饱一次眼福?”

众形意门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圆痴大师沉吟有时,方才有了这一请求,这请求虽像是请教,实在是想验证天苍头陀的武功,看他的形意门绝技蛇鹤龙虎十八打是不是炉火纯青,功夫老到。

没人敢出声。

天苍头陀看定圆痴,淡淡道:“难道六大门派人要去恶人谷,都得先比划几下子么?”

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脾气暴躁,大声道:“别人不用,你却得试上一试。”

圆痴大师、哭道人一听,知他说话欠思虑,怕他这话会让天苍头陀难堪,生气,忙想向天苍头陀再说上几句话来缓和气氛。

不料天苍头陀不羞不怒,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么?那好,我就试一试。”

天苍头陀慢慢地走到厅堂前,稳稳站定。

形意门人见他立场中,也不禁在心中为他暗暗鼓劲。

天苍头陀左手虚虚一扬,弯手如琢,肢立如颈,引了一个鹤形。右手回身一拢,绕腰侧而缓出,渐渐化为一个豹爪。

形意门人都心中嗟叹。哎呀,这个人可丢大了,天苍头陀,这就是形意门的惊人绝技十八打么?看他那的左手,出拳不拢,似爪非爪,像钩非钩,是豹爪还是鹰勾?这哪里是形意门的十八打?这简直像江湖拳师的花哨架子。形意门人再也忍不住,都纷纷啧言出声,显示不满。但天苍头陀仍不动,一双眼睛,漫无神光,静静地看着圆痴大师。

印正羽刚想出言,斥苍天苍头陀这不伦不类的架式,只听得圆痴大师喝一声彩:“好!”

形意门人都吃了一惊。莫不是这老和尚糊涂了?这四不像的架式,好在哪里?莫非这老和尚也和江湖上各门派人一样,口头在称赞你,心里却在骂你这架式狗屁不是?但看上去不像。

连武当哭道人的脸色也肃然起来。

莫不是这四不像的架式有点看头?

圆痴大师向前走了两步。在天苍头陀面前站住了。

他突然一问:“左手是什么?是鹤是蛇?”

形意门人暗下一叹,果然有这一问,这哪里是鹤,又何尝是蛇,天苍头陀妄摹蛇鹤,这脸不是丢大了么?

谁知天苍头陀竟冷冷道:“大师方外之人,何必着相?这左手不是势,亦不是手,既不是鹤,也不是蛇。”

圆痴大师笑了:“不是鹤,不是蛇,又是什么?”

天苍头陀道:“何必是鹤?何必是蛇?此亦是鹤,此亦是蛇。大师何必这样执迷?”

圆痴大师脸上顿现喜意,哈哈一笑道:“好,好。老衲兴之所至,自然还要问上几句,还望头陀赐教。你这右手是什么?是豹爪?还是虎抓?”

天苍头陀朗声道:“大师更是罗嗦了,我这右手只是手,既无豹爪,也无虎抓。大师何必非要虎豹?难道以大师修为,竟看不出这只是天苍头陀抓酒瓶子的一只手么?”

圆痴大师一笑合什道:“阿弥陀佛!依老衲看来,头陀恶人谷去得,去得。”

形意门人都愕然,难道就用这不伦不类的一式,可以说动圆痴大师,让天苍头陀去一次恶人谷?

可圆痴大师是七大门派此行的领袖,他说天苍头陀去得,天苍头陀自然可以去了。

哭道人突然向天苍头陀一揖道:“不知头陀刚才那一试,是不是十八打?”

天苍头陀漠然道:“没有那么多,只有八打。”

圆痴大师与哭道人互相一视,嗟叹道:“还有八打,还有八打。如果头陀剩下了一打,岂不是更好?”

天苍头陀道:“大师错了。”

圆痴道:“不知老衲错在哪里?”

天苍头陀道:“蛇鹤没了,龙虎不见,一打也不打,岂不是更好?”

圆痴大师合什,哭道人抚掌而笑道:“好,好!好一个没了蛇鹤,不见龙骨!好一个‘一打也不打!’”

圆痴大师向形意门掌门人钟离忌行礼道:“恶人谷一行,就请去头陀去,好不好?”

钟离忌长笑道:“好,好,有什么不好?自然该是他去,自然该是他去。”

果然,形意门去了一个天苍头陀。

天苍头陀不愿在形意门内苦苦练功。他愿意天天喝酒。

形意在中原,因为少林寺的不大过问俗事,因为中原几家门派的渐渐式微而变得声望日隆。形意门的弟子很多,多是贵家子弟,所以形意门在江湖上很有气派。

自从形意门同江湖六大门派一起出手,杀败了阴阳邪神许不天后,声名更盛。但天苍头陀不愿意热闹,就一个人跑到苏州城里喝酒。他已经喝了三天酒。

打败阴阳邪神算什么?如果仪狄再生,天苍头陀情愿向仪狄学造酒,好酒难得啊。如果李白再世,天苍头陀情愿同李白一起喝酒,直喝得垂垂星汉下界来。

无人知他心思。

他独一个人饮酒,便觉得无限寂寞。心想该有一个喝酒的伙伴。他心中一阵怅惘,古人有伴,竹林七贤,哪一个不是喝得海量?那还都是一群吟诗弄琴的文人,现今的酒中豪杰都哪里去了?

天苍头陀的酒喝得更怪,他不像常人那样一瓶一瓶地喝,他喜欢把女儿红、佳酿、绍汾、熊酒、醉倒山这几种酒都摆在桌上,一样喝上一杯。或者用几只杯子,把酒斟满,像是贪心者在迟疑,这喝一口,那啜半杯。

酒楼上有许多饮者,但都以他为怪,晒笑他像是禁囚之徒忽而开释,匆匆忙忙地饮酒,竟然不知喝什么酒为好了。

天苍头陀仍埋头饮酒,不理会周围之人。他已经这样喝了三天酒了,从酒楼一开门就饮,直到打烊。

偏偏这时有人喝了一声彩:“好!真是快人之饮!”

天苍头陀抬起头来。是称赞他么?

他的脸色微微变红。

天苍头陀习惯了被冷落,形意门中人对他从不敬重,他倒安之若素,一旦他与六大门派人联手胜了阴阳邪神许不天,形意门中人又都天天来诌媚她,讨好他,反倒让他不胜其烦。

喝彩的是什么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翩翩公子。

“你是谁?”

少年公子一笑:“梅英。”

天苍头陀眉头一皱。这个梅英,在北方倒也有名气,是个什么俏梅山庄的少庄主,好像在江湖上有一点小小的恶名,不想是这么一个俊俏人物。

天苍头陀冷冷道:“梅英?你都干过些什么?让那些名门正派的人生气?”

梅英一笑道:“我也没干什么,只是去过蜀中唐门,把他们的‘笑人’偷来了四十粒,给了一个受伤之人。”

天苍头陀吃了一惊。

蜀中唐门非同小可,这年轻人敢上唐门偷药,身手一定不凡。

“受伤的是谁?”

梅英一叹道:“不认识,只知道他是一个年轻人,是唐门的仇敌。”

天苍头陀笑了,他很少笑。

“好,你坐。”梅英坐下,看着天苍头陀面前的酒瓶。

天苍头陀道:“你知道我是谁?”

梅英一笑道:“天苍天陀,形意门中的前辈。”

天苍头陀眼中闪出精光:“谁是你的前辈?”

梅英道:“你。”

天苍头陀哼道:“如果我的记性不坏,形意门好像与你那俏梅山庄没有什么往来。”

梅英道:“不错。”

天苍头陀道:“那就不要叫我什么前辈。”

梅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天苍头陀一愣,随即脸上变了颜色:“你笑我?”

梅英笑声顿逝,轻轻点头道:“不错。”

天苍头陀猛然站了起来。

他的身子像一块漂萍,面前的酒杯,酒瓶没一丝儿震动,但梅英看出他的拇指深深抓入桌面。

梅英道:“我叫你一声前辈,倒不是因为你的功夫,而是因为你面前摆了这么多的酒和你那独特的饮酒法儿。”

天苍头陀又缓缓坐下。“你喜欢喝酒?”

梅英一笑。

天苍头陀脸色不变,慢慢说道:“好,那就不要讲话,喝酒!”天苍头陀终于有了一个喝酒的伙伴。这个人看来不会向他喋喋不休地讲武林逸闻,也不会吹捧天苍头陀,让他恶心得喝不下酒去。

天苍头陀让店伙计拿来几只杯子,放在梅英面前。道:“会不会喝酒?不会喝就看我的。”他先喝一口熊酒,让这一口酒吞咽下去,然后又喝上三口女儿红酒,将这三口女儿红酒用内功逼进口腔,又由丹田引上一口气,把酒逼住,再喝一口佳酿,佳酿入口,吞咽下去,便逼那女儿红、熊酒一齐入腹,这酒烧心灼肺,使他无比畅快。又不稍停,便喝下绍汾、醉倒山,用这酒使那烧灼一点点变得温和。

天苍头陀待酒入腹,便长长吁一口气道:“好!”

梅英就学天苍头陀这喝法,也喝下了熊酒、女儿红、佳酿、绍汾、醉倒山。

天苍头陀待得梅英长吁坐定之后,就问道:“怎么样?”

梅英一笑:“果然好!”

天苍头陀大喜:“你这人知我心。不像那些捧臭脚的家伙,偏偏要说天苍头陀武功过人,却不知头陀有天下第一的喝酒本事。”

他兴致极浓,提箸击酒杯、敲酒坛,引吭而歌,歌声悲郁、苍凉,却又有一股逼人豪气:

“日出而作噢,

日入而息哟。

凿井而饮噢,

耕田而食哟。

勤勤恳恳的我这样做,

皇帝拿我又有什么办法?

日出渴饮噢,

日入昏饮哟,

斟酌而饮噢,

捧坛痛饮哟,

昏昏聩聩的我这样做,

世人的白眼又有什么了不起?”

唱毕,哈哈大笑。

天苍头陀自小性子乖僻,人前人后不惯于言,又不乐于拘守俗礼,就不大讨人喜欢。他不敏于辞不善于谄,就显得郁郁寡欢,师父虽然知道他会是形意门中的一代宗师,却也不愿把形意门这门派之重担交给他担。这是怕他饮酒误事,把形意门的派中要务荒疏了。他也不十分在意,更是疏于礼数,懒于练功。形意门人便更瞧他不起,时时嘲笑他,只有掌门人钟离忌知他禀性,不来阻他劝他,对他百般呵护。天苍头陀人前人后木讷少言,只好以杯中物度日,神情郁郁,似大志难伸。

梅英听他一唱,便也随其吟歌:

“日出而作噢,

那是农夫;

日入而息噢,

那是俗人,

凿井而饮噢,

人不饥渴;

耕田而食噢,

饿死闲人。

勤勤恳恳地喝酒噢,

皇帝拿我又有什么办法?”

唱毕,二人哈哈大笑。

酒楼上的人本来就觉得这个天苍头陀很是怪异,如今见这一个俊俏书生又疯疯癫癫,同天苍头陀又是喝酒,又是酣歌,更是又惊又惧,胆小的便悄悄下楼而去,胆大的也是惊奇地注视着他们二人。

天苍头陀笑毕,对梅英说:“你这人不像形意门中那些贵家子弟,一套衣服装了一个人儿。你这人,还真有那么一点儿趣儿。”

梅英笑而不言。

天苍头陀道:“我看你这人对我心思,可以把我喝酒的秘法告诉你。我喝酒有好几十种法子。”

梅英仍然笑望着天苍头陀。

见梅英反应冷淡,天苍头陀急急说道:“你不信?天苍头陀喝酒的本事是天下第一,别的么,可就没什么可夸口的了。”

梅英笑吟吟开了腔:“你错了,喝酒的本事你并不是天下第一。”

天苍头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是第一,谁是第一?”

梅英微微一笑:“我!”

天苍头陀当然不信。即或李白再世,也不过是醉得糊里糊涂地自称自己是酒中仙人罢了,怎么能赶得上天苍头陀,能把甜如醴、辣如刀、辛如黄连的酒,弄成古古怪怪的味道,一喝下去烧心灼肺,入地狱般地受苦,上天堂般地快活?

天苍头陀自诩,他喝酒的本事,天下没第二个人可以媲美。

所以梅英一句话,让他很是不以为然。

他当然不信。

梅英一笑道:“前辈所用的这些酒,都是好酒。且又把酒一口口喝下去,用惊人内功逼住或化去酒力,这当然是绝技。但等闲之人怎么能做到?而且少了情趣。须知女人要一个一个地相近,才有滋味,才知道环肥燕瘦,各擅胜场。而美酒却不可一口一口地品味,只能是‘一口醇’。”

天苍头陀惊讶地看着梅英。

梅英知他半信半疑,便又说道:“古人云:醇酒妇人。便讲的是这个道理。酒醇,在于一口。女人美,在于一妇。前辈用这些美酒吞饮,显不出什么手段。看在下妙手调制,便可品尝到从未尝到的美味了。”

梅英当下便唤来店伙计,要他拿来一钵清水,且把店内的酒拿来十种。

十种酒摆在桌上。这十种酒是:江南春、劣烧、白家渡、女儿红、熊酒、佳酿、醉倒山、绍汾、七贤酒、脚夫乐。

梅英把一只杯子用清水濯净,轻轻放在面前,又用手中的筷子蘸入酒瓶,用舌尖舔舔,就把江南春、劣烧、女儿红、熊酒、脚夫乐五种斟入杯中。

杯子已满。梅英又轻轻地滴进几滴清水。

梅英用筷子轻轻一搅。江南春的碧色不见了,女儿红的暖意没有了,看上去那一杯酒因为有了劣烧和脚夫乐这两种劣酒就变得浑浊起来。这么浑浊的酒怎么会好喝?

梅英举杯一邀天苍头陀,把这杯浊酒一饮而尽。

天苍头陀看着梅英,见他吸足了气,纳气于丹田,将这一杯酒的滋味从腔中慢慢返出。梅英闭着眼,似有无限回味。

这浊酒难道好喝?

天苍头陀的手马上抓过杯子,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香。这酒香气极怪,初闻上去味儿很浓,稍后即淡,渐渐地化为无。

天苍头陀把这一杯酒喝了下去。

一杯酒下肚,天苍头陀闭上了眼睛,好半天没张口。

梅英神色镇定,稳稳地坐在他的对面,等他开口。

天苍头陀突然起身,隔着桌子,两手成爪,抓住了梅英的衣服:“说,你说!你怎么弄的?这……这这酒……”

他出手奇快,竟然在一群瓶子酒杯之中倏然出手,一抓抓牢梅英,酒杯酒瓶都纹丝不动。

梅英笑而不语。天苍头陀坐下了,人像在醉中,红胀着脸,自言自语:“我不信,我不信……”他也学梅英的样子,把杯子涤净,轻轻放在面前,他又用手中的筷子蘸入酒瓶,用舌尖舔舔,就把江南春、劣烧、女儿红、熊酒、脚夫乐五种酒斟入杯中。他想了想,也没忘记往杯中滴进几滴清水。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望着他眼前这一杯酒。这酒也像梅英弄得那样浑浊,也像梅英那杯酒一样有香气。

天苍头陀脸上有了顽皮的笑意,这有何难哉?他举杯一饮而尽。

马上,他的脸变得扭歪了,他苦着脸,像吞了黄连。

他弯下腰去,连连呕吐,呕得人也咳嗽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梅英,像望着鬼魅。

天苍头陀的脸色胀红,他的脸上有了哀怜之色:“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用什么法儿……”

他看着梅英,神色紧张。

梅英轻轻道:“我曾经从师学过,你知道不知道有一种书叫《仪狄醉》,专记有各种酒的调法。仪狄时当然没有这些白家渡、江南春名号,但调酒方法却从仪狄时就有了。无论是什么酒,只要有水、有酒,就可以调成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佳酿。”

梅英说毕,转身快步向楼下走去。

天苍头陀仍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酒瓶、酒杯。他不明白梅英为什么能调出那一杯酒,那是他从来也没喝过的一杯好酒,尝遍人间美酒,却难说此酒滋味。

梅英人已下楼。

天苍头陀陡然一惊,他自负的天下第一没了,他怎么能不心惊?他蓦然一声清啸,人飘飞若鹤,直从窗口飘坠下楼。

天苍头陀不顾满楼上下众人惊诧,施展轻功,几步赶在了梅英前面,拦住他的去路:“你走不得!”

“为什么走不得?”

天苍头陀一叹:“你要不让头陀知道那浊酒好喝,你去哪里也不干我事,可你不该让头陀喝一杯那酒,如果你不跟头陀走,我就只好杀了你!”

梅英惊诧道:“你为什么要杀死我?”

天苍头陀道:“你真的不懂?你调的那酒,简直是天上的仙酒也不如,你让头陀喝上那么一杯,头陀的酒虫子被勾引上来了,再喝不上你的好酒,岂不要闷死?”

梅英笑道:“你想怎么样?”

天苍头陀说道:“你跟我走,把那本事教给我。”

梅英看着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以为凭你那一身功夫就可以挟制我么?”

天苍头陀道:“跟我去,你可以喝到好酒。”

梅英道:“你忘了,我并不缺酒喝。”

天苍头陀默然,如果有了梅英那调酒的本事,走到哪里会缺了美酒喝?他诱之以美酒,可真让梅英笑话了。

天苍头陀道:“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

梅英傲然一笑:“如果前辈留心过的话,就该知道,奉天府俏梅山庄别的东西没有,银子却从来也没缺过。”

天苍头陀语塞,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可以赠人以美酒,因为他有手段,可以把天下最好的美酒弄来。他也可以送人银两,因为天苍头陀不缺银两,他是名震中原的大富豪。但除了这两样之外,他没有别的什么可以送人,形意门中的绝技蛇鹤龙十八打是武林绝技,依天苍头陀的性子,这绝技也可以送人的。但形意门自有其门规,非形意门中弟子不传,他无论怎样嗜酒如命,也决不能把门规门不放在眼里。

天苍头陀道:“我可以杀死你!”

梅英笑了:“你以为我是谁?我又不是阴阳邪神许不天,天下英豪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是俏梅山庄的一个小小庄主,天苍头陀亲手杀我,不怕江湖人齿冷么?”

天苍头陀耷下了头,垂头丧气,再也无法儿可想,只好眼睁睁看着梅英从他身边走开。

梅英冲他一笑,缓缓说道:“不过,也不是无法儿可想。”

天苍头陀抬起了头。

梅英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同我拼酒,如果你胜了我,就可以把我这二十一种调酒法儿拿去。”

天苍头陀喜出望外:“好,好,拼酒!你可不能反悔。”

拼酒方法很奇特。两个人坐在天苍头陀的庄堡里,一人一坛,喝光之后,再复换酒。不论日夜,不论时辰,只是静坐饮酒,先倒,先醉者为输。

先上来了一坛女儿红。

凡善饮酒的人,都知道饮酒有两种方法,一种叫“火中泼油”,另一种叫“抽薪止沸”。

前一种方法是,先喝那绵软的酒,再一点点喝上烈性酒,直至最后,喝上熊酒、醉倒山这样烈酒,就犹如在一开始慢慢烧上文火,火势自然是越燃越旺,烧到了一定的火候,再一点点泼上油,火借油劲,更添旺势,更加熊熊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本来女儿红、江南春一类绵软性子的酒,喝下去不会怎么样,但你再喝上越来越烈的烈性酒,就翻起了五脏,搅动了心火,把那绵软的酒劲也烧出来了,非闹个大醉不可。这喝法是拼命法儿。

常人饮酒,自然是用第二种方法,先喝上一点儿烈性酒,让熊酒,醉倒山这类烈酒烧起胃火,再用性子绵软的女儿红、江南春、上等竹叶青一点点去浇熄那火焰,让胃里渐渐变得舒坦,这是文雅之法儿。

天苍头陀和梅英要的是一较胜负,不要什么文雅。

梅英凝坐不语,直看着眼前这一坛女儿红。这坛儿像小盘儿,小巧玲珑,让人对那埋下这一坛美酒的窈窕女孩子生无限情丝。

梅英点头一笑道:

“江南杏花雨,

摧落百花红;

春泥斟泉雨,

倾心埋女红。”

天苍头陀听梅英一诵,便知他顾酒而思那夜雨拾落花,纤手埋坛的少女情愫,不由也朗声而吟道:

“暗祈苍天佑,

痴郎心纯正;

相知亦相偕,

白头共此生。”

两人都以左手捧坛底,相对一举以示敬意,然后慢慢喝下此酒。这是六十年陈的女儿红。

天苍头陀轻轻一笑道:“梅公子真是有情有义,对这早已皓首皤发的老婆婆也动了爱心,或许这埋下女儿红酒的美人旱已作古,她的尸骨也在静夜中飞团绕着茕茕萤火呢。”

梅英一叹道:“这一说又是前辈差了。依我之见,既有春夜埋酒的那窈窕少女,又有这六十年陈的醇香美酒,前辈岂不是应该总认定这女孩始终盈盈笑笑,憨态可掬的怜人模样?”

天苍头陀道:“好,好!还是梅公子有雅趣,头陀一回输了。”

又捧上来一坛江南春。

江南有春,春光留不住。江南有春,春光可驻。留不住的春光是岁月,可驻的春光是美酒。谁人留下江南春?

天苍头陀捧酒辍饮,吟着小杜《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梅英似有些惊诧,酒豪且有诗情,常是任侠胸怀。难得这个天苍头陀也可成为知己,这就更让梅英来了清趣雅兴,他随即漫口而吟着李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天苍头陀大乐,叫道:“好,好一个‘明朝有意抱琴来’!好一个‘一杯一杯复一杯’!”一挥手,仆人便献上琴来。

梅英含笑,亦不推却,置琴于案,凝神屏息,静寻琴韵。

琴音铿锵。

天苍头陀的眼光很犀利,他虽然不善音律,但他能对别人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觉得梅英抚琴的姿势十分文雅,看上去很是动人。但他有一个习惯,似乎不是抚琴人该有的动作:他抚琴时,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夹在一起,并不分开。他为什么这样做?这样不就像少了一指揉弦了么?

但琴依然清雅动人。

暮色渐渐地漫上来了。

天苍头陀和梅英仍不分胜负,他们两个人都稳稳地坐着,看着对方。

天苍头陀道:“如果梅少侠累了。可以去客房休息,那里有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也有很舒适的床……”

梅英一笑:“前辈也去休息么?”

天苍头陀哈哈笑道:“只要你承认输了,我自然也要去休息,终不能一个人再在这里喝酒。”

梅英摇摇头道:“天还早,我怎么会输?”

天苍头陀道:“好,掌灯!”

有人点起了枝形灯盏,室内立时通明。

梅英与天苍头陀面前放的是第五坛酒。这酒有一个很吓人的名字“醉倒山”。

据说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初从军时喜欢喝这酒,每逢饮酒,常豪情大发,饮辄数斗。别人劝他少饮,别吃醉了误事。赵匡胤哈哈大笑道:“醉了?酒是山溪水,我是一座山,它怎么会弄倒我?”赵匡胤有一次喝了这烈酒,酩酊大醉,本朝后来人人都叫这酒为“醉倒山”了。

两个人已经不再是一坛一坛地喝,而是一杯一杯地啜饮,在较量看谁喝得慢。

须知酒喝到了一定时候,让酒吞下喉咙便难,酒气酒劲一冲喉咙便十分不舒服,这时喝酒,自然是越快越好,喝下胃去,让它在胃里搅,只要不闹出来,就算是英雄海量。难的是一口一口地咽,一点一点儿地弄得要呕,酒劲儿一点一点儿地向胃内逼,这就要看喝酒人的真本事了。一口酒下喉咙,就勾会得耳朵边轰然一声鸣响,炸雷似的,烧得人头大如斗,灼得五脏六腑都焦如干柴,好似用火引燃,就可以炸起一蓬烈火,把整个人烧个干干净净。

天苍头陀道:“梅少侠,如果你实在受不住,可千万不要硬撑。我像你那样的年纪,好几回差一点让酒泡酥了骨头,一辈子成为废人。你可不要逞强,误了你自己的性命……”

梅英笑道:“多谢前辈关照!”

天苍头陀看着梅英,心里也在犹豫,他是越来越急了。再喝上一坛熊酒,他也就不能再喝了,否则他也会酩酊大醉。如果那时梅英不醉,倒下的是他天苍头陀,丢尽了脸自不必说,还怎么也捞不到那个《仪狄醉》。那样他怎么会甘心?

想到这里,天苍头陀决心下定。

他要用计,无论如何他要胜过这个梅英。

天苍头陀和梅英面前都放着一小坛熊酒,两人都郑重地看着这一小坛熊酒。

这是很小很小的一种坛子,样子很别致。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天苍头陀渐渐没了自信,酒器越来越小,胆量越来越差。再有一个可能就是,越是器小,酒则越好,人也就越容易醉。

天苍头陀曾向梅英说明,一轮下来,最后一坛酒才是熊酒,如果这一坛熊酒不能分出高低,则再从头喝起,再从女儿红、江南春喝起。不知这一坛熊酒是不是可能分出胜负?熊酒劲儿足,是兽与人的醇酒。

两个人都醉意很浓。但如果不倒下,不趔趄起立,就不算有胜负,仍要一杯一杯地啜饮。

一坛熊酒也喝尽了。

天苍头陀笑道:“再来一番,就未免枯燥,依梅少侠所说,咱们来一次‘醇酒妇人’,好不好?”梅英点点头。

便悄悄走了几个仆人。

上来了六个美女,都是翠袖笼烟,乌髻欺雪的绝色女子。个个婀婀娜娜,走至天苍头陀和梅英面前,放下一坛小小的女儿红,然后玉腕轻拿,斟下美酒。

四个美女便长袖飘飘,舞将起来。

歌儿唱的是: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这是大唐诗仙李白的绝句《客中作》,唱酒色酒香酒意的,由女人的袅袅身姿舞起来,又别添一种情趣。

这四个美女且歌且舞。另外两个美女便去捧起天苍头陀和梅英的酒杯,啜一口浓浓的女儿红,把身子偎依在天苍头陀和梅英身上,用一条玉臂吊住男人的身子,浅浅地嘬口去饮男人。

天苍头陀用口去女人嘴里吮酒。

梅英显然不想会有这一举止,迟疑了一下。

天苍头陀笑道:“出家人也不忌色,你又何必这么忸怩,这可不像是俏梅山庄的梅少侠了。”

梅英一笑,竟也去女人口中吮酒。

女人口为杯,酒更添春力?

偎在梅英身上的是绿衫女,偎在天苍头陀身上的是黄衫女。

绿衫女眉头微蹙,眼波流连,衣袖飘香,人若天仙,不由得梅英不添几分醉意。他想不去看这女人,却偏偏这女人总在关顾他,让他坐得不稳。

绿衫女和黄衫女又同时啜一口酒。

这一次更是香艳,用两条脆生生的胳膊搂住男人的脖颈,女人的身子吊在男人胸前,一头乌发披垂,脸儿向上仰,要像喝饮山泉那样来吮这一口酒。绿衫女眉尖蹙跳,似女人在梦中渴欲,又像新婚之夜女人在渴盼。那神情自然千娇百媚。

梅英人方年少,也曾风流,却不曾这样喝过酒,他吮酒之后,高声喝叫道:“好酒,好酒!看来前辈对于这‘醇酒妇人’却更有体会啊。”

天苍头歌舞,声渐缥缈,似渐渐去远,然人在面前,飘飘幻幻,只是声音远去,便留这情境是梦,是仙。

黄衫女与绿衫女又要催男人饮第三口酒。

这一次两女都屈膝跪于男人身前,曲膝收腹,翠衫渐褪,露耸耸两座玉峰,玉峰之中,有山凹之处。便以一手支拄,以另一只手拎酒斟在玉峰之中,像玉洁冰清的乳峰也要喝饮。

这一次男人要从女人身上吮吸这酒。

梅英分明是心中怦怦震响,这绿衫女宛若浮于水上,那眉那眼那身都现出无限柔情。这双峰之中斟酒,似玉似金似银似珠,却又什么都不是,只是女人的雪白肌肤。

梅英从这之中渴饮。

梅英饮完这一口酒后,忽然长啸一声,从榻上站起,向天苍头陀喊道:“好,好酒!难为前辈想出这样的妙法!好,好!”

天苍头陀也欢喜已极,跳了起来:“好,好。梅少侠,你输了,你输了,你教我那《仪狄醉》!一招也不能留,你教我那《仪狄醉》!”

梅英与天苍头陀独处秘室。头陀他要学到这天下独传的秘诀《仪狄醉》!

都知道仪狄造酒,都知道美酒甘醴传自仪狄,可又有谁知道酒可以调制,可以调出鲜绝天下的醇酒来?

天苍头陀要下人们都躲开,他要同梅英在秘室独处十日。待他从秘室再走出来,他就是一个善调一切美酒的大师了。

秘室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瓶、酒杯,还有清水。天苍头陀稳稳地坐在梅英对面,向梅英恭恭敬敬地施礼。

梅英脸上带着笑,抓起了酒杯,用清水濯净它。

秘室里只有他与天苍头陀,很静,只听见斟酒的那一点点儿声响。秘室里的灯是肥腴的膏油灯,上方有吸孔,吸去油烟及秽气。秘室内不很亮,给正调制酒的梅英披上了一丝神秘。

梅英不停地把酒往杯子里斟,然后用一根竹筷沾酒,尝上一尝,调好一杯酒,让天苍头陀用舌尖轻轻去舔,去品味,就放下,让他自己再调。调过之后,梅英用竹筷一点点沾酒舔尝,然后再告诉天苍头陀如何调试。

十日已经过去。

天苍头陀的脸上满是喜色,他学会了许多绝招,已经成了一个善调美酒的大师。

他坐在梅英对面,哈哈大笑。他终于学成了!

他想站起身来。

梅英一句话止住了他:“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

天苍头陀喜滋滋地问:“什么事?”

梅英一叹:“你学过的三十六种调酒之法,后十种都是调出的毒酒,毒性缓的在先,毒性烈的在后,你已经深深地中毒了,马上就会死掉……”

天苍头陀倏忽起身,又倒在了地上。他嘴角沁血,脸色变绿,一提内力,内力荡然无存。

他冷冷看着梅英:“好,好,好计策……”

如果不是有《仪狄醉》这样的调酒秘方,他怎么能令天苍头陀这样的高手中毒?如果不是他先诱天苍头陀以那美酒,他怎么会有机会毒死天苍头陀?

天苍头陀浩然一叹道:“你是谁?谁让你杀死我的?”

梅英一笑道:“我是俏梅山庄的少庄主梅英不假,但要杀死你的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梅英手一抬,啪地飞过去一块竹牌。

这是一块很怪异的竹牌。竹牌的正面嵌入一块暖玉,暖玉是圆的,一片血红,恰似一轮红日。红日嵌在右面,左面竟在竹牌上用内功生生逼入一颗牙。这牙是颗臼齿,是一颗兀龙的臼齿。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粒牙齿是用内功生生逼入这竹牌的。竹牌是江南荒地入水而不溺的铁竹,坚硬无比,比金石更坚,能用内功将这粒牙齿逼入,内功必定是绝然惊人的了。

竹牌的背面是嵌入一片银片,银片是月形,弯弯上弦月,成小小弯弓状。这月亮嵌在左面,右面是一块澄澄的赤耳,打琢成一个耳朵形状。

天苍头陀接住这竹牌,在手里一看,大大吃惊。这是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信物,日阳月阴,左牙右耳,正契合“阴阳邪神”的名号。

天苍头陀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圆痴和尚误事,圆痴和尚误事……”

天苍头陀口一张,血喷如箭,直射向白墙。

天苍头陀死了,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块竹牌。

梅英缓缓起立。他用毒粉洒在天苍头陀颊上,天苍头陀脸颊上便有了长长的“一”字。又凝神用力,用足十分内力,以掌化刀,一刀砍在天苍头陀脖颈上,生生将其脖颈骨砍折。

天苍头陀死得很惨。

梅英又坐上来,抓过一杯竹叶青酒,向酒杯中滴入少许药末,一饮而尽。

梅英就昏死在天苍头陀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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