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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求婚

五月初十,北方春风和煦,旭日送暖的时节。

在南国,怕已是暑热之际,日照暖风,人人思凉。但在这冰雪刚化的北国,却刚刚吹绽了红柳上的毛狗狗儿,吹化了小溪里残留的冰块,化出了千奇百怪的冰花花来,狗虾也在溪里抱着滚,这是兽禽思偶、少女思春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男人都躁热,一冬的懒散都在与女人的痴缠中得到舒张,骨骼在咯咯响,眼睛也瞪得圆。女人缠住了男人,让他在狂热中满足。女人则像猫般依偎在男人怀里。

奉天府是北方一大通衢要镇,自大江以北,幽燕之外,当数奉天府热闹。在奉天府西大街上,有一座三层的古旧酒楼,这酒楼是名闻天下的“北方春”。酒楼的建构自然同南方那清秀俏雅的风格不同,它楼左侧有圆木搭砌成的楼梯,楼梯是用一根根圆木搭上去的,在人脚踩踏之处用锛子刨出鱼鳞状的面儿来。从这楼梯上去,进了酒楼,就更不同于那些寻常酒楼了,里面有整整十张桌子,都是整整块块的木头割成的方桌,方桌边是凳子,都是那很笨重很厚实的柞木凳子。别说这凳子上坐着一个人,就是三五个酒醉的大汉一齐踩踏上去,这凳子也会纹丝不动,完好无损。

五月初十,本来不是什么节庆之日,在江湖之人看来,就更没什么特殊可言,但在这“北方春”酒楼上,竟然聚集了许许多多的江湖人物,从一楼到三楼,都有些江湖人物围聚在桌边,默默饮酒。他们的衣着服饰各不相同,居然有南国公子模样儿的,有北方夷狄服饰的,还有的披发赤足,身披麻布长衫,脸上冷冷漠漠,像对这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这些人各自守着桌子,静静地喝酒,从早晨开始,直至中午,也不见有人下楼去,所有的人都不吵不嚷也无人贪杯,都细细品啜着美酒佳肴,更有的只是在手里玩着酒杯,不去喝杯中的美酒,手边的玉箸也不曾动过几下,任由那满桌佳肴变凉变冷。

只要是楼梯有响动,众人目光便向那响处望去,注视上楼来的人,待等得看清这上楼之人不过是店伙计,端着菜肴,或是美酒时,这些人不由得脸上显出些失望来。

日已近午,众人的神色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楼梯又响,众人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注在这楼梯处。

上来的是一个白衣书生。这人穿一件白布长衫。长衫是细布做的,且有几分陈旧,但又不破烂,显然这人穿衣很是用心。他走上楼来,看看二楼楼面上的人坐得满满的,就不停步,向三楼上走去。及待到了三楼,一看这些江湖人物,不由得脸上略显惊异。但也只是略为迟疑了一下,便慢慢走向前去。

在那十张桌子正中,有一张桌刚好闲着,桌边没人,桌子也是空的。

他慢慢坐在这桌子边上。

众目所视,他仍不慌不忙,静等着店伙计来侍候。

旁边一桌有个大汉,额角边生一块斑痣,是红红的朱砂痣,这痣使大汉的脸相带几分凶恶,他走过来,站在白衣书生面前,冷冷问道:“不知这位先生同俏梅山庄有什么渊源?”

白衣书生斜眄了大汉一眼,早已把大汉瞧了个清楚:这大汉背后背一柄松纹古剑,剑梢长而有悬绦,剑身也较一般长剑长那么三四寸。这大汉穿一件赭色道袍,道袍上印有暗色寿字纹花。白衣书生心中暗道:看来这人是平阳山三清观的人了,身手也自不弱。

白衣书生懒懒地看他一眼:“在下口渴肚饥,要上这酒楼图一个温饱,什么是俏梅山庄?俏梅山庄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周围九桌之人,皆是江湖人士,见这道人与白衣书生搭话,便都凝神倾听。众人看这白衣书生,人很落拓,神情落寞,虽然满面风尘,却无一个包袱在身,无琴囊剑袋,自然不是游侠雅士,无包裹随从,更不是什么富家公子。看他那寂寞神色,又多半是那种读书不第的落魄文人。这种人最好的命运是替大户人家课子授业,每月混三五两银子花销,连个像样的婆娘也娶不起。再落魄些的,就在大街上游来荡去,为人家写个书信,替丧家吟个挽幛,图上一顿两顿饱饭而已。所以众人一听这穷酸书生说他只是要上楼图一顿饱饭,便个个笑而点头,知这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更不是俏梅山庄差遣之人,对他不再留意了。

额角生痣的道人心里暗暗好笑,知这白衣书生只是一个痴呆之人,并不是俏梅山庄之人,他连俏梅山庄是哪里都不知道,更说明他不是武林中的角色,就嘻嘻一笑道:“如果你不是俏梅山庄的人,就请不要坐这张桌子了,这张桌子原是这些朋友们订下的,在等人,等一位很尊贵的客人。如果相公肯到一边去吃饭,相公的这一餐饭钱便由我来付,好不好?”

白衣书生望望这个道人。道人额角上的痣很是怕人,但脸上带笑,笑意殷殷,倒像是一个和气道人。

白衣书生不由得一愣,他看着这道人,像是不明白这道人为什么要为他付这餐饭钱,他抬头盯住道人:“我兜里自有银两付饭钱。”

有痣道人是好脾气,笑道:“我不是怕相公付不上饭钱,而是想求相公照应照应咱们这些朋友。这些朋友从早晨等到现在,为的就是等这俏梅山庄的贵客。这张桌子是众位朋友一大早就订下的,相公是不是照应一下这里的朋友们?”

白衣书生脸色绯红,他知道这九张桌子边的人都在看他,等他下楼。他不想下楼去,更不想在众人面前悻悻而去。人虽穷,但志气不穷,他为什么要下楼去?听这有痣道人说他们早订好这张桌子,也未必可信。如果他们真的早就订好了这张桌子,为什么不在这桌边上坐上那么三两个人?为什么让这张桌子空起来?明明是谎话,也明明是欺他人穷,他怎么能忍受这些人的凌辱?

白衣书生仍稳稳坐在桌子边,望着这有痣道人一笑道:“如果你的客人来了,我一定把这张桌子让给他,这样好不好?”

额角有痣的道人一愣,他没想到这个白衣书生这么难讲话,也没想到自家会碰上这么大的钉子。他额角那痣突然胀成紫红,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说话虽然很客气,脸上带着笑容,但对这白衣书生甚是轻视,根本没料到这穷酸书生敢于推拒,道人冷冷一笑,心内寻思:“当着这么多江湖人物的面,难道要我三清观折了自家威风不成?观主就坐在一边,必定会怪我办事不力,出乖露丑,不用等俏梅山庄主人到来,只碰上这么一个穷酸书生就束手无策。我今天不给你一点儿厉害看看是不行了。”想到这里,他的额痣胀成紫色,脸上也带了煞气,慢慢伸手出去,把手掌砍向白衣书生的右臂。

他这一招,是想把白衣书生的手少阴心经脉穴道制住,然后一拎而起,把他从楼梯摔下去。

白衣书生不是武林中人,看样子就似乎浑然不觉,他右臂正舒舒服服地放在桌上,在四处张望,等店伙计来侍候。他大概是看出了这三楼上一桌桌的客人都不是寻常人,就十分好奇地东瞧西望,全然不知江湖上的禁忌,也不知道这额角有痣的道人此时正要封他穴道,摔他下楼。

九张桌子边的人都冷冷看着他们,看着这白衣书生出丑。

有痣道人身手不弱,他手掌甫出,便很快递向白衣书生的手臂。但这时,忽然从楼梯边飞来一物,这物飞得极快,叭地一下就飞到了有痣道人手边,哗地展开,立于桌上。原来这是一柄折扇。折扇的扇柄插入桌子,而折扇又大大展开,就在这白衣书生与有痣道人中间隔了一道小小屏障。有痣道人的手仍在递出,看来他要碰白衣书生,势必要先击飞这一折扇了。

有痣道人并不想罢手,他的心思在那白衣书生的手臂上,虽见飞来一柄折扇,意在阻拦他动手,但他心里寻思在这偌大酒楼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决不能轻易罢手。如果不出头便罢,若要出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当众折了威风。

但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三清观观主冥海忽然喝一声道:“住手!”

有痣道人的手马上要触在那柄扇子上了,但这一声断喝很是及时,让他生生住了手。他的手臂仍停在空中,回头看着三清观观主,等他吩咐。

三清观观主不理睬他,脸上带笑,向楼梯口朗声说话道:“既然是俏梅山庄来了人,为什么不上来一晤?”

九张桌边,几十个人的目光都瞅向楼梯口。

就有人嘻嘻而笑,笑声之中,慢慢走上来一个弱冠少年。这人生得极美,明额俊目,面如满月,做男人颇有些过于俊俏,做女人也是国色天香。他身资又极轻柔,在楼梯中冉冉而升,只见人渐渐上来,却不闻楼梯有一丝儿轻轻响叩之声,转眼之间,人便站在有痣道人与这白衣书生面前。

这俊俏少年轻轻一笑,露一排洁白如贝玉齿,向四周桌边英豪一揖道:“在下就是俏梅山庄半个主人,梅英向各位致意行礼,累各位在此久等了。”说毕这话,他那俊目四下一扫,眉目之中满是笑意,这一扫让那九张桌子边的人都暗暗兴叹:果然不差。闻听说这俏梅山庄男女主人是孪生姐弟,二人相亲必然相像,这梅英就如此俊俏,文雅,大方,那个瑛梅就更该是国色天香,艳绝天下了,难怪四方豪杰都来这北国求亲。

俊俏如这俏梅山庄男主人梅英一般的男人,天下根本寻觅不到,而那个只是天下武林中人人传闻的,总是神龙不见首尾的俏梅山庄女主人瑛梅就更让人歆羡不已了。

梅英道:“这位道长,是不是看在在下的薄面上,让这位书生自便才好?”

有痣道人未及答话,旁边三清观观主冥海就朗声长笑道:“既然有俏梅山庄少庄主做主,一切事情都好说。明禅,还不退下?”

那有痣道人躬身向梅英施了一礼,便退回至三清观观主身后。白衣书生漠然看着这一切,好像争执并不由他而起,也好像这争执与他无关,而他只是一个想在这酒楼上吃一顿饱饭的人。

店伙计见这梅英到来,马上穿梭一般往来,把这一张原本空空的方桌摆满了酒肴珍馐,转眼之间,这张桌子便摆得满满的了。

白衣书生浑然不觉,像没看见这一桌酒菜,也像没有看见这个徐徐落座的年轻人,他喝住了一个店伙计,吩咐道:“给我来一壶酒,胡乱弄两个小菜下酒就是了。”

店伙计一惊,愕然瞠目,注视着他,这才知道白衣书生并不是同俏梅山庄少主人一齐来这里喝酒的。店伙计顿时大惊,忙满脸堆笑道:“相公,你看,这里众位大爷都在陪俏梅山庄少主人喝酒,这是人家的大事。如果相公方便的话,请移步下楼去,楼下自有空桌,相公一个人吃吃喝喝也是十分方便。”

白衣书生看来也不识趣,任这店伙计一番好话说着,仍是摇头:“不,他们自议他们的事,干我何来?我要吃过喝过,去办我自己的大事,你快快给我上酒上菜来好了。”

店伙计也没想到一番好话换来这一句抢白,无奈地只好看看坐在白衣书生身边的那个俊俏后生,他等着这名闻天下的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讲话。或许这少主人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走这个碍事的倔犟书生。

众人也都凝目而视,看这俏梅山庄的少主人如何讲话。

这白衣书生不光占了俏梅山庄少主人的桌子,而且是坐在主人之位上。他竟然扇面对着九张桌子,让真正的贵客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打横而坐。梅英这一陪在下座,就十分不妙,有那么三四桌人只好看着梅英的脊背了。

这三四桌人马上面有怒色。

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很是精明,他看着白衣书生,朗声而笑道:“相公如果喜欢,就坐在这里好了。有什么要紧的。各位要对俏梅山庄所说的话,梅英也一定听得见。”

众人都愕然,不知这俏梅山庄的少主人怎么有了这么好的脾气。

见梅英的身子一动,那张很笨重很结实的柞木长凳就转了一个圈子,他随手一挥,长凳的半边便被挥断,他只坐半爿长凳,凳边搭在方桌横撑上。梅英笑望着众人,这一来,就变成了他也同白衣书生一样,面对着九张桌子边的人了。但不同的是,白衣书生打横坐在主位上,而俏梅山庄的少主人梅英坐在右边的陪座上,像是成了白衣书生的随从。

梅英仍然在笑,对白衣书生道:“桌上有酒有菜,如果相公不嫌弃,就请吃喝好了。”

白衣书生仍是双眼迷惘,望着这俊俏少年,像不明白,他与这少年素不相识,为什么少年对他如此客气,竟然约他一同吃喝?他慢慢看着俏梅山庄的少主人,大概也因为这俊俏少年实在英俊,让他不能久视,于是他转过头去,说道:“多谢公子厚意,但你我素不相识,我不愿叨扰公子。”

俊俏少年不以为意,转身对店伙计笑道:“既然这位相公不肯吃我的酒菜,你为什么不去给相公弄来酒菜?难道这‘北方春’就连一壶酒,两碟菜也弄不起么?”

店伙计见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这样吩咐,哪里还敢怠慢,连声答应,匆匆下楼而去。

马上就弄来了酒菜。

白衣书生点点头,低头喝酒,吃菜,不再与闻他们这些人相互之间的酬酢之声。

众人从清早等到日上三竿,又有这一个白衣书生搅了这么一阵子,有的心里十分恼怒,但碍着俏梅山庄少主人的面子没法儿发作,有的暗暗在心里骂娘。也有的好整以暇,在桌边慢慢把玩酒杯,等着这俏梅山庄少主人发话。

梅英终于道:“各位英雄,每年五月初十,蒙各位英雄来此关顾,虽不能对各位有所眷顾,但实在愧领众位的拳拳爱心,在这里代俏梅山庄谢过了!”

梅英说罢起立,拱手行礼,遍及众人。

众英豪纷纷还礼,脸上带笑。既然俏梅山庄少主人如此客气知礼,他们等上一等又有什么关系?

梅英礼罢落座,静静凝视着桌上那些菜,微微一笑,竟不动箸。九张桌边,自然有九个身份高贵之人。这些人的名头都不小,江湖上的人都可以历数他们的一件件一桩桩事迹,讲得快快活活,津津有味。因为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极有名头的人物。

不知他们一大早就坐在这里等着俏梅山庄的少主人,想做什么?

最靠窗边坐的是一个虬髯大汉,这人与其余八张桌上的人又有不同,他只是要了两盘冷碟,但分明很能喝酒,无人之桌上除了两碟小菜,竟摆了十几个酒壶。他举杯向梅英一笑道:“在下长枪王敬,江湖朋友错爱,称我长枪王。我去年并未来俏梅山庄,但也听得有五月初十之约,愿来一晤俏梅山庄之人,也好知江湖上传言不虚。如果俏梅山庄女主人果真如江湖人言,则长枪王敬愿以长枪一柄求得佳偶。”

长枪王,也是名闻天下的一条好汉。但他只是说说,手中并无长枪,谁知道他是不是长枪王?

只见他微微一笑,手从桌下一抖,抖出一根粗如儿臂,长只有二尺的短棒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下,他手握短棒,轻轻一顺,咔咔几声脆响,短棒就变成了杆长枪。

“好枪!”众人之中就有人喝彩。

果然是一杆好枪,枪身赤色,镶金嵌银,闪闪烁烁,枪尖烁光,像喝血毒蛇,有无限杀气。

有多少豪杰死于这一杆枪下?有多少人闻听这杆枪惊惧而逃,惊惶失色?

长枪王轻轻一点,长枪便顿立于桌边,像是长枪王的随身仆从,随时听候主人差遣。

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笑一声道:“果然是好枪!”

他这一声称赞,长枪王脸上已满是笑容。能得到这位俏梅山庄少主人的垂青,想成为艳绝天下的俏梅山庄女主人的入幕之傧就有望了。

第二桌上是一个少年公子,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俏梅山庄的少主人,少年公子应该说是很英俊的了。他目光傲慢,睥睨一切,眼睛竟瞅也懒得瞅周围桌上的那一位位豪杰。他此时见长枪王敬那得意之笑,就冷冷哼了一声。

俏梅山庄少主人回头看着他,似乎也惊讶这公子一表人才。

少年公子笑道:“在下江门之子,名叫江玉,出身江南。”

他神色倨傲,只是说出他出身于江南江家,在座的武林人物都知道他是江南江家公子。江南江家、福州云氏、四川唐门、关东关家是名闻天下的武林四家,他身为江南江家公子,自然有他的骄傲之处了。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抱拳一笑道:“承蒙江南世家公子前来,真让我俏梅山庄蓬荜生辉了。梅英这边有礼了,见过江公子。”

江玉也抱拳一笑,傲然坐下。

这边剩下的另外七张桌子边的人都自作介绍,站起来与梅英寒暄一番。这七张桌子边除了有平阳山三清观观主冥海之外,还有一个武当派年轻道人,有一个辽国王子,还有一个一言不发的黑衣客,两个使短剑的丁氏双剑丁长山与丁短山,一个浑身白衣的少年剑客和一个乞丐。

众人一顿寒暄,都分别与这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见礼。梅英不骄不矜,与这些人一一见礼,道几句客气话,然后落座。

梅英向众人陪笑道:“家姐自三年前愿嫁,至今已然是第三载待嫁择婿了。承蒙江湖豪杰、武林名门世家公子垂青,又来光顾我俏梅山庄。还望今年能有人合家姐之意,成就了这一门美好姻缘。”

众人都点头称是。

白衣书生在一边喝酒,不去理会这里的应酬对答,俨然是与己无关,漠不关心。他只是眼睛瞅着两碟菜肴,凝神注目他自己的酒杯,仿佛众人和这酒楼都与他无干。

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见他在这场合下仍能独自斟酌,一丝不苟,不由得向他一笑。

白衣书生似乎未见到这一笑,自然也就没有想他这笑的意思是揄揶还是嘲弄。

江玉道:“俏梅山庄女主人艳色天下一绝,又且能文能武,实为古今奇人。在下从江南千里迢迢赶来,正是为了赶这五月初十一试,或者苍天眷顾,让我江玉有此福气,能成为俏梅山庄新人,也未可知。”

众豪杰都微笑,江玉一语说出许多人的心意。

三清观观主冥海嗓门很响,说道:“既然少庄主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开始试一试?看看今年究竟谁有这好运气,能得到这俏梅山庄的绝世佳人?”

众豪杰都齐声称好。

武林人士大都知道,自从三年前江南一游,俏梅山庄女主人女侠瑛梅就传讯江湖:凡有愿与俏梅山庄女主人结成连理的,可于五月初十日赴奉天一行,到时在“北方春”大酒楼上一试,如能一试而胜,即可入俏梅山庄求婚。

江湖人颇有人愿意来求婚的,但一连两年,都没人能通过这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的一试,没人能去得俏梅山庄。

双梅武功,独步天下。双梅巧思,奇绝天下。

来求婚的人从来没有踏入过俏梅山庄的,没有人在梅英这一试中过关。但江湖人都好奇,且又好胜,愈是艰难便愈有人想尝试,第一年来的未必是江湖上的名士风流,第二年便有些江湖好手趋之若鹜,及至第三年,来的这九家都是江湖上的名门,甚至连大辽国的王子也来俏梅山庄求婚。

他们都静静等着,等着梅英一试……

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向这武当派年轻道人一揖道:“武当派功夫奇绝天下,让在下不胜钦敬,也知俞少侠是武当派新人之秀。在下这就出题,请俞少侠一试。”

武当年轻道人俞文仲至多也就那么十八九岁,站在众人面前,脸色绯红,十分羞赧,觉得当众求婚,且又被人当众一试,实在有些羞人。

梅英知他心思,轻轻说道:“武当派有太极两仪剑法,其中有一招‘阴阳昏晓’,不知是不是这样用法?”

梅英一回手,从身后随从背上抽出一柄宝剑来,他轻轻反手,将剑斜斜挑出,手腕用力一抖,剑便挽出一片剑花,剑花抖成一团,又偏偏剑尖总在剑花之上跃动。

好一招“阴阳割昏晓”!

众豪杰便纷纷喝彩。

俞文仲不曾喝彩,但看他瞅梅英试剑那神色,便知他心里暗暗吃惊,知道这梅英一招极见功力,知道连这个少年得意的武当剑客也不如梅英这一剑。

梅英看着俞文仲,俞文仲只是点点头。

梅英道:“这‘阴阳昏晓’,本是学前朝诗人杜甫‘阴阳割昏晓’名句,被武当剑派用来做了剑招。但知这招有十分文雅,却不知这其中又蕴含着机变。俞文侠想想,这太极两仪剑法,是不是可以阴阳分割,各走自己的剑路?”

俞文仲一惊,知梅英这一问很是蹊跷,这一问也是极是精深,让他一时难以答对。

但他又必须回答。

俞文仲沉吟半响,才慢慢说道:“太极混沌,是普天之像,万物无不纳入其中。太极生两仪,两仪分阴阳,便有生象,两仪相生,可繁衍无穷,可继世无穷。我以为,两仪剑法,或动或静,或阴或阳,互补互成,方为一体,实在做不得什么分割,如只有两仪之阳,便太刚太强,易折易污。如只有两仪之阴,则太柔太弱,易变易屈。这是万万行不得的。”

众豪杰中有人点头,以为这俞文仲一番言语仍有他的道理,说得极是。又有人在心中暗暗一叹,看来这俞文仲不是平庸之辈,他在武当派中,是少年得意,属少年一辈中的佼佼人才,在江湖上很快博得了少侠英名,也决不是侥幸得到的。

只见梅英欣然一笑道:“天下之事,决不可轻易断言有无。家姐日前曾据这武当剑法太极两仪创出一套剑法,既合这两仪剑法之风范,又能皆以阴柔之法使剑,端得是一手好剑法。在下这里献丑了,就将这一套剑法以阴阳两路去使,请俞少侠指正如何?”

俞文仲自然只好请梅英一试。

在座的武林豪杰也都叫好。本来大家齐聚“北方春”酒楼,是想去俏梅山庄一晤这名动天下的美人瑛梅,在这酒楼枯坐闲谈,也只是闲说来去的,不如动手过招,也让人一眼可以看得明白,知道这俏梅山庄去得去不得。

梅英知大家心意,也就不再言语。他握那一柄剑,就手一试,挥挥洒洒,使起这一套变两仪为阴柔的武当剑法来。

自然是武当派的剑法。但这又是从杜甫的那一首《望岳》诗中化生而来的。

梅英出剑平刺,先出一式“岱宗夫如何”,这便是一派剑宗大师气象。岱宗是泰山,平指出剑,势如泰山,自然有泱泱之风了。随后又出剑,剑尖回荡,转成反刺,这一剑又阴阴弱弱,有一声剑嘶问讯,换成十数团剑花,这是一招“齐鲁未青”,随后剑势越走越迟滞,竟然像拖一千斤重锁,却又娇柔无力,浑然不似一个男人所使剑势,使出“阴阳昏晓”、“荡胸层云”、“决眦归鸟”、“当凌决顶”、“一览众山”这五式。他用剑之式,本就奇妙,又恰恰为婀娜之状,像女人用剑,潇洒飘逸,十分俊美,直把众人看得呆了,认定天下众山之王泰山也就是一个婀娜女人,也就是舞姿轻曼,一步一摇,顾盼生姿,眉目生辉,让人生羡。更有人当时恍惚,便以为这舞剑之人已不是俏梅山庄的少主人梅英,而是那个由一首平凡的杜甫诗句从太极两仪剑法中生生化出一套六式剑法的俏梅山庄女主人瑛梅了。这时的众豪杰睹剑思人,更生渴慕之心。

梅英轻轻收势,含笑而注视着俞文仲。

俞文仲暗暗吃惊,他吃惊的是梅英能用这阴柔之法用剑,其剑式也娇柔,却有缠绵细密之功,这一套剑法如果缠绵使来,决然不比武当剑法的太极两仪威力更差。他心中暗暗一惊,知他实在是看低了俏梅山庄。俞文仲轻轻一叹道:“看来俏梅山庄女主人不但聪慧,而且直如天人,能把太极两仪剑法变为缠绵阴柔却更具功力,让在下佩服了。”

梅英一笑道:“我还想告诉少侠,我已经把家姐这一套六式阴柔剑法完全变为男人阳刚之式,同样合两仪剑法之规,不知少侠是不是想看?”

梅英这一问很是平淡,但也是想向俞文仲讲明他刚刚那一句话,讲明他可以把两仪剑法或阴或阳地用出,并不是要向俞文仲炫耀他的剑法。

俞文仲轻轻一叹道:“既然已见一次,又何必再见?”

他转身推窗,身子一跃,从窗子飘然落去。

众豪杰中有人暗暗吃惊,知道了这俏梅山庄确实难进。

这武当少年侠客俞文仲,虽然出道不久,但已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只由这少主人梅英几句闲语,几手剑式便被逼退,转身而去,可见俏梅山庄难去,美人之面难睹了。但世人偏偏心思都一样,越是难于到手之物越是盼着得到,越是难办之事越想尝试尝试,所以众人只是目睹武当剑客俞文仲铩羽而去,却无心知难而退,还有人心中暗暗快活:如果其余八人都退去,独我进了俏梅山庄,得美人垂青就更有望。

梅英向那个独坐饮酒的乞丐一笑道:“不知阁下是疯丐,还是毒丐?”

那乞丐一笑道:“不是疯丐,也不是毒丐,我是笑丐乐平。”

梅英一怔,江湖上最大的帮派该说是这丐帮,但丐帮最有名的乞丐是疯丐和毒丐,哪里有人听说过有一个笑丐乐平?

笑丐见他神色微变,心中便知其意,冷冷道:“在下在丐帮之中,不是什么筐头儿,也不是勇于拚死的劈头,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乞丐罢了。”

梅英神色镇定,向他一笑道:“既然俏梅山庄允诺江湖,愿求佳婿,自然情愿天下英豪皆来求亲,那样于我俏梅山庄甚有光彩,也由此可一睹天下英雄风采。”

笑丐一笑,不再言语。

众人都凝神梅英,不知他会以何等难题去诘难这个在江湖上名头并不很响的笑丐。

梅英道:“北方丐帮自从总筐头俞波儿以来,已历四世,那就是俞波儿、鱼漂儿、牟熊、马风扬。天下人皆知丐帮有两大神功,一是传自米离的寂寞剑,一是来自病虎曹春的百兽舞,不知笑丐身怀绝技,擅这两大绝技么?”

众英豪都心中一惊,知他确实是在诘难这个笑丐乐平。谁都知道自从丐帮鱼漂儿总筐头仙逝,就不曾把百兽舞与寂寞剑两大绝技传于牟熊,为此牟熊曾千方百计去江湖上寻觅这两大绝技的图谱与剑器,在江湖上搅下血腥风波,后来传至马风扬,虽说又习得了寂寞剑与百兽舞,但那气势已远不如牟熊时,更不要说及得上武林中人人钦敬的鱼漂儿了。

如今梅英向丐帮中一个普通乞丐问讯丐帮这看家本领两大绝技,分明是在难为笑丐乐平,他做为丐帮中一个普通乞丐,决不会是擅这两大绝技的传人。

不料笑丐乐平竟然点点头:“在下对这两大绝技也略知一二。”

众豪杰一惊,马上都诧异地注目这个年纪轻轻的乞丐。知他不是丐帮中普通乞丐,如果他不是丐帮要人,丐帮总筐头马风扬决不会将这两大绝技传与他。

梅英一笑道:“好。家姐对这两大绝技很是钦敬,恨不能与大侠米离、女侠鱼漂儿生于同世,好一睹奇侠风采。所以她对这百兽舞及寂寞剑都很是看重。如果我提出一事,笑丐能予以解答,便可入俏梅山庄了。”

笑丐神情一振,道:“请讲。”

梅英轻轻一叹,似此题目甚是让人嗟叹世事沧桑,他问道:“如果你手中有剑,面前是你的情意中人,恰巧又做出你认为伤天害理之事,你这柄寂寞剑要不要刺向她?”

笑丐一愣,他很难答这句话。

如果他答允要仗义杀人,便是无情而有义。如果他不用剑杀人,便是因情而忘义。这件事让他十分为难,竟然微微怔住,不知一时如何答言才好。

笑丐道:“在下不会碰上这类难题。如果在下去求亲,至少也会求得一个贤淑聪慧的女人,她不会做什么恶事,在下也决不会向她弄剑,有杀情之心。”

梅英摇摇头,分明认定笑丐乐平在闪烁其辞,他坚执不允,不想让笑丐辩解,冷冷说道:“可你偏偏就是遇到了此事,譬如鱼漂儿面对米离,米离是一恶人,剑法自米离得来,情意又系于米离一身,知他是恶人,出不出这柄寂寞剑杀他?”

笑丐乐平不动,这时见他脸上一阵苍白一阵红润,分明像是情人在场一样,他心里交织爱恨,沉思良久,他长长一叹道:“如果是那样,在下只好转身走开了。”

众豪杰见他这么一叹,有的心里在笑他孱弱,有的暗暗赞他知情执义,也有的以为他这一言,肯定入俏梅山庄已然无望。

笑丐乐平也已知道他入庄无望。美人在庄内待聘,却只会要那不顾生死,一心一意想入庄去的少年英雄。似他这种闪烁其辞,避而走开的人决不会受到美人青睐,他又何必等梅英断言?自己走开便是。他没料到,入俏梅山庄千难万难,到他这里只因了一句话,就使他只好自惭而退。他心中暗生悔意,早知如此,何必前来出乖露丑?

梅英见他想走开,就轻轻一呼:“笑丐请留步!”

笑丐乐平知他尚有话说,就站住了。

梅英看看笑丐乐平的背影,缓缓说道:“笑丐这一诘而退,似乎少一种信心。须知求美人与求武功一样,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笑丐一诘而退,心里便隐隐生出悔意,以为此来举动颇为孟浪。这不独是污你自己的行业,也是对美人的亵渎。”

笑丐乐平慢慢转过身来,他神情颇为不悦:“依少庄主之说,在下不独不可入俏梅山庄,就是今后行为举止,亦应该有些涵养,多些毅力才是?”

梅英笑道:“在下有此意,这是奉劝笑丐。”

笑丐的脸色绯红,心里已渐渐满是怒气。

梅英忽然向笑丐一躬而揖,说道:“在下俏梅山庄梅英代家姐向笑丐施礼,请笑丐移步去山庄小憩几日,不知笑丐肯不肯光顾?”

笑丐愣了,周围的人也都愣了。

莫非梅英出了毛病?莫非俏梅山庄女主人已然三年寻婿,急着出嫁,否则决不会让笑丐如此轻易就入得俏梅山庄的。

长枪王敬向梅英一揖。

他少年出道,近日已成为幽燕一带名侠,一条长枪有鬼神不测之机,他神情豪宕,向梅英一笑,显然并不将这一试放在心上。

梅英一笑,他见过的人多了,便知道这类人决不会将女人看得比他的名声更重。遇上这种人极多,他便有了见识,知道长枪王敬这种人自认为自己是麒麟,而至多把所求的美人当成要披挂在它颈上的美饰颈圈而已。

长枪王自然高傲,以为他决不会过不去梅英这一试的。他刚才看了梅英与武当道人俞文仲刚试那一路剑法,认为太阴柔,阴柔之剑,恰恰会被他刚猛无匹的长枪杀败,在他这长枪之下,那剑法会无法施展,如果他面对的不是武当道人俞文仲,而是长枪王敬,梅英今日必定会当场难堪,哪里还会有什么洋洋洒洒的大道理可讲?无论梅英出题试什么,他都不会难倒长枪王敬。

梅英向王敬一揖道:“在下只是奉与长枪王一言,不知长枪王肯笑纳否?”

长枪王敬愕然不解,说是要一一遍试诸豪杰,不料对他长枪王敬却只是要奉赠一言,不知这一句话是什么?

长枪王敬笑道:“好,请讲。”

梅英向这豪猛汉子道:“我想劝长枪王别进俏梅山庄去。”

一言甫出,便惊四座。

长枪王敬脸色甚是难看,他扬名幽燕,人人敬畏,不敢道他一个“不”字,如今兴冲冲来趁这俏梅山庄的热闹,却被俏梅山庄少主人梅英一句话劝其退去,不由得当场羞惭愤怒,愤懑不平。

他刚想冷冷说上两句话讥讽梅英,突见梅英两手一前一后,作势振枪状。长枪王敬话未出口,心中惊讶一愣,见梅英那两手一翻拧,姿势极美,极快,转眼之间便两手放开,悠悠闲闲地看着长枪王敬。

长枪王这一句便噎在了喉咙间。

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梅英比划的这一式,极像是他长枪三十六式中的最后一式“五龙夺珠”,但这一式又不十分像,还像他长枪王家传四十八式中的第三十七式“凤还巢”。如果这一式是“凤还巢”,他宁愿给俏梅山庄的少主人梅英磕头,也要讨教这王家失传的几式枪法。

梅英一句话,让他脸色大变。

梅英笑道:“凤还巢。”

长枪王的脸色一会儿绯红,一会儿苍白,他再也没有了那倨傲,他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是快活,又有些迷惘,终于他向梅英一揖,十分恭敬地说道:“如果俏梅山庄少主人肯赐教这几式枪法,这俏梅山庄么……不去也罢。”

众人当时吃惊,不明白为什么梅英只那么轻轻比划了一下枪式,这长枪王便神色阴晴不定,马上就答应不去俏梅山庄,也放弃这一试的机会,难道梅英那一比划是制胜长枪王的克敌绝招么?

梅英一笑道:“好。”

他转身过去,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张纸卷,将它递与长枪王,长枪王敬匆匆接过,看了两眼,忙向梅英施以大礼道:“多谢梅庄主,大恩不言报,长枪王敬去了。”

他竟然看也不看众人,匆匆下楼而去。

丁氏双剑,江南豪杰。

双剑极短,据说丁长山的剑比丁短山的剑更短,两人都是手持一双短剑,与人对敌,兄弟同时,十分默契,练就了一身短兵相接的剑术,人绕敌身,剑如飞雨,在江南曾击败许多豪杰,是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武林新秀。

兄弟俩向梅英一揖请试。

梅英对丁氏双剑显然极为客气,因为这丁氏双剑不光是武功超群,且又生得好,两个人都面如敷粉,人如潘安。他向丁氏双剑笑道:“今年何幸,竟然使这些名闻天下的武林新秀接踵而至?

丁氏双雄,天下闻名,不知二位到俏梅山庄之意,是不是心诚,只好得罪了,由在下出一试题,请二位兄长答话。”

丁氏双剑一揖道:“少庄主,请讲。”

梅英一笑,显得有些狡黠,他笑道:“丁氏双雄亦同我与家姐,乃一母同胞,孪生兄弟,便有心气相求之说。这一点我一直不信,不然为什么家姐聪慧,我反而呆笨?家姐贤良,我反而放浪?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连孪生姐弟也是如此,不知丁氏双雄是不是也同我们一样,脾气禀性不大一样?”

丁长山与丁短山相视一笑,丁长山道:“我兄弟倒无此说,两人很是默契,甚至行动举止,没一分相冲突悖难之处。”

梅英沉吟道:“这可奇了,我与家姐怎么没这福气?两个人常争常吵,弄得总也不快活,怎么能像丁氏双雄这般相契,该有多好?”

梅英年少之人,也能有一丝烦恼,那俊俏如玉的颜面上,升起了一丝忧愁,但他毕竟少年心胜,这忧虑只是轻轻淡淡,挥之即去,转眼之间就眉开眼笑了。他向丁氏双雄一揖道:“如果家姐选中丁氏双雄,又恰恰看好了你们两位,又迟迟不能取舍。你们怎么办?”

丁长山与丁短山相视愕然,不知梅英竟然闲谈置问,难道这就是他向丁氏双雄所提之问?他就只有这么一个问题么?

丁长山道:“我想,决不会如此。也许我们进不得俏梅山庄,也像方才两位一样,知难而退呢。”

梅英毅然道:“我说会如此,或许就会如此,丁氏双雄不是很相信孪生兄弟的心心相印么?或许这件事我梅英也可先知道家姐之心呢。”

丁长山与丁短山相互一看,这一望之中也有惊喜,也有惶惑。那时他们怎么办?

丁长山道:“如果那样,自然可以让我兄弟同俏梅山庄结成秦晋之好,这对于我丁家是一样的光彩。”

丁短山忙道:“不不,如果俏梅山庄可以让我兄弟入庄,当然还应该是我哥会梅姑娘结缡,从来没有弟先兄后之理。”

兄弟两人在礼让。

梅英冷冷一笑,这一笑笑怔了当场的众豪杰,也笑冷了丁氏双雄。

梅英冷冷说道:“丁氏双雄,兄弟情意绵绵,让在下十分佩服,但家姐寻找的并不是江湖义士,也不是武林豪杰,要寻找的是一个可以生死相依的知心之人。像丁氏双雄这样,把女人之心看成可以兄弟礼让之物,又何必来这里寻亲?江湖之上,待价而沽的女子有的是,丁氏双雄为什么不一起去求婚?”

这番话又冷又刻薄,马上让丁氏双雄脸色大变。

丁长山的脸色胀紫,他双手摸向后背,双剑自后背出。

丁短山的脸色苍白,他双手摸向股侧,双剑自股侧出。

但未等他二人出剑,梅英就哈哈一笑道:“如果丁氏双雄可以宽恕小弟的话,下一次求聘时,小弟还是望丁氏双雄求一位可以为她而死,可以为她而做一切的女孩子。那时,那个女孩子便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了,名闻天下的丁氏双雄双剑之一肯钟情于她,她也不枉此生。是不是?”

这末一句竟然语气变得温婉,似乎惋叹之情胜于说理之心,这让丁氏双雄的怒火马上冰释。

梅英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他们兄弟二人,本来就不是从心里倾慕这瑛梅姑娘的,只是闻听她在江湖上名声响,为人好,且又武功高强,这才好奇来俏梅山庄走走的。其实梅英的话也有道理,他们爱自己的兄弟之谊远胜于对这瑛梅的渴慕之情,梅英之责又有什么不对?

丁氏双雄相互一笑,彼此心意相通。

兄弟两人对梅英一揖道:“多谢梅庄主指教,丁氏兄弟告辞了。”

话一说毕,两人身分一分,一人向右一人向左直欺向梅英身侧,这身形变化之快,让在场的豪杰们都大吃一惊,这兄弟二人站在梅英之侧,几乎都可以随时出手,让梅英猝不及防,马上制他于死地。但梅英不动。

丁长山一笑,笑声咯咯响,声音短促如风哨:“梅庄主果然好定性!”

丁短山一笑,笑声洪亮,声音柔细而曼长:“梅庄主果然好手段!”

笑声未落,两人已奔向楼梯,两人不分先后,看不出拥挤,竟然像一人双身一人四足同时谐步冲下酒楼。待得两人下楼而去,这两句赞叹才响在楼上诸人耳中。

梅英只是浅浅一笑。

梅英向那个一言不发的黑衣客一揖。

黑衣客竟然不起身答礼,只是定定地呆望着他的酒杯。

酒杯中无酒,无酒的酒杯有什么可瞧的?

黑衣客很年轻,脸颊很瘦,似乎人还未长成,自然颏下就没有胡须。但这人的脸色很白,像没有血色的苍白。

梅英见惯不怪,颇有气度,向这位黑衣客问道:“在下梅英,向少侠行礼了。”

黑衣客神色冷漠:“我不是什么少侠。”

梅英仍在笑:“请问少侠尊姓大名?”

应该说来“北方春”酒楼的是有头有脸的江湖名人,自然该一上来就如脸上贴了标签一样,被人家认了出来。这不是俏梅山庄的人眼尖,而是你的来头大。如果你上了“北方春”酒楼,想做俏梅山庄的女婿,被俏梅山庄的少主人客客气气地问上一句尊姓大名,实在该自己羞愧。

但这黑衣客竟然无一丝羞涩,只是冷漠地看梅英一眼。

梅英心中一惊,这黑衣客的眼光深湛,竟然像有极深的内功火候。

黑衣客冷冷地说道:“我在江湖上没名,我姓唐。”

梅英愕然,转而长笑道:“蜀中唐门,少年弟子人人了得,除非不入江湖,一入江湖,哪一个不是叱咤风云,占尽风流的人物?但不知少侠是谁,能否以名讳相告?”

也许是因为梅英的神态甚是谦卑,也许是因为这黑衣客心里此时畅快一些了,他说冷冷地答道:“我是唐黑。”

他就是唐黑?

在座之人都微微变了脸色,除了那个在梅英身边慢慢喝酒,静静剔牙的白衣相公之外,人人都知道唐黑这个名字。

要想在江湖上行走,有几个人你必须认识。而这个蜀中唐门的唐黑则是你必须认识的人之一。

如果不认识唐黑,你就可能稀里糊涂地早早就去见阎王了。

有人说:“遇唐帆,快定棺;遇唐云,早觅坟;遇唐黑,不立碑。”

这意思是说,你遇上唐门的年轻一代高手之中的这唐帆,唐云、唐黑,都是生命悬于一线之时,但好在唐云、唐帆要杀你,你还可以定定棺材,找找坟场,可以有点从容地去死。但遇上了唐黑,你如何死都不知道,你死在哪里也不会知道,你将会死得极快或者极惨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你。

唐黑的暗器出神入化,无手法而言。没有手法的手法让天下武林人士都感到头疼。

谁也没见过唐黑,连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也有一多半不知道是死在唐黑之手,在阴世间报到时也支支吾吾讲不清是谁杀死了他们。

江湖人士断言,唐黑必然是一个文弱纤细,四十岁左右的人,是一个心智极深行踪绝密的唐门第一高手。可这个年轻的只有十七、八岁的人竟然冷冷一言,竟让四座豪杰变色。他就是唐黑?!

梅英一笑,忙施礼道:“蜀中唐门,当代高手,当首推少侠了,少侠何必如此自谦?”

唐黑仍然语气很冷:“过奖。”

看来,这个唐黑很有些名头,竟然让这俏梅山庄的少主人微微沉吟,不知向他提些什么话来好了。唐黑突然向辽国王子、白衣少年剑客、三清观观主冥海一揖道:“对不住各位了,唐黑唐突,在这里向各位施礼了。”

众人不知他为什么先是冷漠而后是恭敬,莫非他想先发制人,在这“北方春”酒楼里用他那当世无双的暗器功夫逼退众人,好让他一个人去俏梅山庄见女主人?

众人中有的就暗暗警惕,在心里匆匆打着主意。

辽国王子在冷笑,白衣少年剑客的手去抓宝剑,连那个刚刚被梅英礼让可以请去俏梅山庄的笑丐乐平此时也要振衣而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何唐黑要独自去享受这快活?他难道就不畏惧这众人之怒么?

唐黑却不理会众人神态,只是站在梅英面前,双目凛凛,逼视着这俏梅山庄的少主人。此时他的目光很凌厉,让这刚刚还谈笑风生,智计百出的梅英竟然神情惴惴,颇为不安。唐黑道:“我可不可以问少庄主几句话?”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既然都是来“北方春”候俏梅山庄一行,既然是向俏梅山庄求婚,即便是大辽王子、各门剑客、风流少侠,也都只好一屈其尊,听任这位少庄主随便问讯。

你想求人家美人,不向人家陪上笑脸,你哪能得到美人青睐?

在这里,只有人家梅英问你的份儿,你又何必要逞强充能,问人家梅英什么话?

但梅英只是稍稍一楞,又点点头,他没法儿不让这蜀中唐门的第一年少高手问话。

唐黑一句话让在座之人又都吃了一惊:“梅庄主上个月是不是去过蜀中?”

梅英沉吟道:“我去过蜀中么?”他像是回身在问他的随从,但随从之中无人敢答他的问话。于是梅英很快活地一笑道:“我是不是去过蜀中,我也忘了,反正上个月我是去了江南,在那边好好地玩了玩……”

唐黑脸色仍然十分冷漠,他静立半晌,双目竟然不曾眨上一眨,这让梅英心中暗暗惊叹。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交睫,这该是大英雄的本色。在暗器高手唐黑,这目不交睫就更具一层深意:他眼也不曾眨,如果他时时刻刻想盯着你的命的话。难道这不很可怕?

唐黑道:“有人在蜀中见过你。”

梅英的脸色也有些微苍白,他笑道:“是么?我去过四川,那一定是去看佛像,那儿的佛像不错,让人看了顿生向佛之意,忽有避世之心……”

唐黑道:“你去了蜀中唐门,进了唐家堡……”

众人目光一惊,忙看这梅英。

他曾进去过唐家堡?他竟然敢入那天下武林人人远避之唯恐不及的唐家堡?他去唐家堡做什么?他能进唐家堡后全身而退,这就叫人不能小视。

梅英一笑道:“唐黑兄何必说笑?我去唐家堡做什么?我又不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

唐黑竟冷漠着脸色一叹道:“天下人人畏惧的唐家堡,你确实是去过了,你又何必矢口否认?俏梅山庄之人,难道就这么畏事么?做过了的事,为什么不承认?”

唐黑手里叭地一声,酒杯被他捏碎,碎片化成飞雨,直漫天飞向梅英。这些碎片似琼花碎玉,似漫天飞雪,飘飘摇摇,跌跌撞撞,有的直飞,有的斜走,有时碰撞,有时拐弯,直奔向梅英而去。

梅英的身形变化很快,他用“俏梅迎雪”身形走动,眨眼间便避开了所有的碎片,人又笑吟吟地立在原地。梅英身后的人就很惨了,眼见得这些碎片像飞雪一样扑面而来,却不能动,因为身后就是楼梯口,又几个人簇拥着梅英少庄主,都站在一起,便来不及动作,只好出掌去推那些碎片,但愿不被那些碎片击中。但那些碎片竟然在空中飞旋,回旋至梅英原来之处,像有绳牵鬼扯,全都扑簌簌扎在地上。

掌风也只是把几片碎片击飞。

梅英转眼间就站在原地,又笑吟吟地望着唐黑。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江玉、冥海、辽国王子都一齐叫了声好。只有那个白衣相公吓得呆了,连动也不敢动,紧紧闭上了眼睛。他坐在梅英身后,吓得腿不住簌簌地抖。

唐黑一击不中,人居然不恼不怒,还拍拍双手,像是要示意他不再出手,迤迤然坐下来,看着那酒壶,用它来往嘴里倒酒。

梅英道:“在下不知唐少侠竟这样粗鲁,一字不合,便动手动脚,向人抛掷杯子,看来江湖传言,唐黑所为种种,都不是真话了。

唐黑道:“你想说是什么?”

梅英道:“蜀中唐门,唐黑为最高高手,就是这点手段么?”

唐黑道:“这点手段怎么样?我可以告诉你,我刚才一捏碎杯子,向你掷去的大大小小碎片共是六十七片,六十六片是要逼你躲闪,只有一片是要击中你的……”

梅英神色一变:“胡说!你根本没击中我……”

唐黑的声音仍然很冷:“那一片碎片很小,打在你后背上,在肩井与正风门两穴之中,它只打破了你的衣服,钻入你肉内。你所以不知道,是因为你向旁边一闪时,那肌肉肌腱在动,你就没什么知觉。但你现在已经中毒了,你和我讲话时,身体血液之中正行走着毒液。这正是唐门最毒的暗器毒药‘笑人’,你如果在我数十个数字时,不从怀里掏出你从唐门偷去的那包解药,吃上一粒,你的命就没了。

梅英蓦然回头,问道:“我的后背……真的有破处么?”

身后的随从忙答道:“公子,你右背后,肩井与正风门两穴间是破了一处……”

梅英顿时面色苍白,双眼圆瞪,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唐黑。

唐黑重重地放下了酒壶,开始数起来。声音冷冷,漫不经心:

“一、二、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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