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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阴谋

唐门仍很平静。平静得像如临大敌。

老太太亲自把唐门子弟聚齐了,发了令,让他们准备好暗器,吃住在唐家堡,每日滴酒不饮,也不许去沾惹女人。

唐帆的尸身放在唐家祠堂。

大少奶奶中了毒,很厉害的毒,这一枚毒蒺藜是唐帆的,不知怎么打在了她的肩上,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大公子唐群进了秘室,只要再晚一会儿,大少奶奶的命就保不住了。唐群见到了秘室里的惨状:解药“笑人”,满地皆是,那一个坛子碎了,唐黑倒在地上,但服过了解药,身上穴道被制。大少奶奶被人打了一枚毒蒺藜,趴在门口,就要死去。唐群并不慌张,他先把解药放在妻子口里。然后去为唐黑解穴。

小丫头也来了。唐群命她去禀报老太太。刚回身要走,唐群喊住她:“如果你向别人泄露一点儿消息,马上就让你死!”小丫头惊惧地点头,走了。

老太太来了。她平日动作很慢,半天也走不上几步,可如今身子飘飞,直冲进秘室。

老太太看见了唐帆的尸体,她老眼昏花,要流泪出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黑醒了,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流泪。也都知道唐黑的性子,他虽然卑贱,但脾气倔犟,人很难劝得转的。只有等大少奶奶清醒。是来了外敌,杀死了唐帆,又想污辱大少奶奶?不像。外人怎么会把铁蒺藜打进唐黑的肩上,打在大少奶奶的背后?

如果是唐黑谋叛,杀唐帆,又杀大少奶奶,这又不像。他如果杀了唐帆,就不可能把铁蒺藜打入大少奶奶背上,而且那一枚铁蒺藜分明是唐帆的。两枚打伤人的铁蒺藜都是唐帆的。

那么是唐帆谋反?可他把铁蒺藜打入唐黑肩上之后,又为什么让大少奶奶跑到门口,才用一枚铁蒺藜打中了她?而且这一枚铁蒺藜打得很怪,又没有准头,但又很重。这样子只可能是打到了什么铁器之后碰回来,才打入大少奶奶肩头的。事情紧急,唐帆为什么那么掷暗器?

最令人诧异的是,大少奶奶衣衫不整,唐帆又赤裸着身子。

老太太再有见识,也猜不透这三人的情形。她问唐黑,唐黑只是流泪,不说一句话。

只好等大少奶奶醒过来。

大少奶奶醒了。

她看见了床头的唐群,头一回,唐群在白天没去他那个小屋弄暗器。她冲唐群一笑,这一笑让唐群心里一动。

她又看见了老太太。她冲老太太笑。老太太那样子真是风烛残年了。

她再四处看,又看见了唐云、唐松。

老太太道:“好了,你醒了,告诉我,你都碰上什么事儿了?”老太太在笑,笑得很随意。

大少奶奶显然心有余悸,她看看唐云,又看看唐松,不说话。

老太太说道:“好,云儿,你和唐松出去,在门外看着点儿,别让闲人进来。”

大少奶奶问:“唐帆、唐黑都死了么?”

老太太道:“唐帆死了,唐黑吃了解药,活过来了,他去抓解药,把坛子都摔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大少奶奶一叹,问道:“你们没问问唐黑么?”

老太太道:“他只是流泪,不讲话。”

大少奶奶点点头,闭上眼,泪就沿着两颊流。她很伤心。

“晚上,我去秘室看一看,听见秘室似乎有响声。原来是唐帆和唐黑。唐帆拿酒来,要唐黑喝。唐黑不喝,唐帆就自己喝。两个人站在过道好儿闲话。我进了秘室,不一会儿,唐帆就进来了。他喝醉了,对我非礼。我骂他,骂他蠢猪。我不该骂他蠢猪。他咬牙,说唐门上下的人对他都瞧不起,不就是胖一点儿么?他狠狠地说:女人看也不看我一面,你这个女人还动不动训斥我!唐门只有你和九妹最俊,九妹是妹子,动不得的,今天你将就了兄弟吧!说着他就扑上来制住我。我喊了起来,唐黑冲了进来,但被唐帆在身后用暗器,封住了穴道。他就把唐黑放在床边,想让他早死,又把我放在床上,要对我非礼,他封住了我的穴道,让我不能喊,身子又不能动。最后我……”老太太盯着她看,看得她脸红心跳,低下头去。

“你怎么了?”

“我只好用这戒指把他毒死了。”

老太太一叹道:“怪不得。唐帆也中了毒,那伤口却找不到,原来是戒指……”老太太看看她,又看看唐群,一句话也不说,伛偻着身子,慢慢走出去了。

老太太没了唐琳。也没了唐帆。

唐群看着妻子,头一回这么专注地看着他的妻子。他心头自然有疑惑,她是他的妻子,她喝了一壶茶水后走了出去,半夜走出门去。他突然看他的妻子很美,突然发现他妻子的美。

他想要问她话。她却淡淡地先开了口:“我死不了,你不去你的小屋了么?”他有一个吃饭、休息都在那里的小屋,他结婚以后,只有睡觉时回来,而且回来倒下就睡,一睡睡至天明。他说不出话来了,他问不出那句话来。

她流泪了。“你不喝茶,我喝。你以为我找到了谁?唐黑?唐黑哪是个汉子,他才不肯对我好一点儿呢。我找到了唐帆。唐帆冲我来了,唐黑这小子不肯对我好一点。如果是唐黑,你是不是更高兴?可惜,最后和你老婆混在一起的是头猪,是那头猪……”

唐群看着她流泪。

她凄伤时,再也没有那势利模样了,再也没有掌门人的威风了,再也没有女人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了。这时的女人好可怜。

唐群心里就有了爱怜。

她想用最恶毒的话来刺伤唐群这个王八蛋,但她说不下去了,她没法儿再骂出口来。

唐群抱住了她。

“你为什么不去告诉老太太,就说你媳妇喝了药,去找男人?”她哭得很伤心。

唐群道:“我不说,我对谁也不会说。”

她用一双嫩玉一般的手直捶他的胸:“你去说,你去说呀,多丢人,多丢人!”

唐群把她放在床上,痴痴地看起她来,这眼光只有在看铁相思刺时才有的。

他悄悄走过去,把门儿闩上。她快活地呻吟着,被他抱在怀里:“你疯了,疯子,大白天闩什么门?”

老太太把大少奶奶叫到了屋里。

“你琢磨,怎么去找回唐琳?对那七大门派咱们该怎么办?”

自从上次大少奶奶带人攻了少林寺,少林寺不曾出来报复,但其余六派也从此与唐门断了来往。峨嵋善因师太还来信谴责唐门杀入少林,伤人不义。崆峒由此不与唐门往来。淮阳门虽是与唐门来往,但那也是虚应故事,分明存了十二分的戒心。这一下,唐门在江湖上就受了冷落。本来唐门从来就与绿林豪杰、黑道枭雄来往密切的,恶人谷一战,唐老爷子助了七大门派一臂之力,让黑道之人就对唐门都存了戒心,认为唐门要同七大门派结交,不然何必冒险去助这七大门派,让他们去与阴阳邪神许不天自相残杀,岂不是更好?如今,唐门的门庭冷落,倒像是威风减了不少。老太太要大少奶奶拿个主意。

大少奶奶便说道:“唐门威风,一向是独来独往,并不与人合作。老爷子兴之所至,同七大门派联手,斗许不天,分明是一件惊天地动鬼神的大事。据老太太讲,老爷子亲口所说那个救放不天的人伤老爷子时,七大门派的人都无动于衷,没一个人敢上前去仗义执言的,所以老爷子在那一仗之后便一个人受过了。要不是这样,老爷子何至于早逝?”

这番话,勾起了老太太的心事,她也在心里怨尤七大门派之人。可口中却说道:“老爷子说,那人功力极高,所用的功夫,七大门派之人和老爷子见都没见过,他只一拂袖子,七大门派的人就退出了一丈开外。他再疾指一弹,老爷子就吐了血。看那情景不是七大门派之人不尽力,而只是那人功力太高了的缘故。”

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如果七大门派之人被一袖挥退之后,见那人要冲老爷子弹指,又一齐上前拚命,老爷子岂能独挡他这一指?七大门派追杀不了许不天,就好言好语说我唐门如何高强,请老爷子去助阵。一旦败北,就只忙各顾自己,他们对老爷子哪里有一点情义?他们自以为自家是名门正派,想用唐门就来呼唤,不与唐门交往时就问也不问,唐门岂是这么容易轻视的?”

老太太问道:“依你看怎么办?”

大少奶奶一笑:“让他们七大门派一一抵命。依我看,老爷子的命要他们七大门派的人来偿。咱们在江湖上找到他们七大门派的人,先把那七个围攻许不天的人都解决了,让他们明白了,他们不救唐门的人,他们也得死。然后再看他们对唐门的态度决定怎么走下一步。”

老太太道:“好!你这个主意好。但不知道七大门派会不会一齐来为难唐门?”

大少奶奶一笑道:“我出身峨嵋,自然知道这些名门正派人的毛病,他们都是嘴上说得多,实际做得少。阴阳邪神许不天要不是惹到了他们头上,他们怎么会一齐出手?就是那样,一个许不天重伤后,他的徒弟出手,也杀了他们三个人了,如今这七派转攻许不天的人中只剩下四个人了,他们早早晚晚会一齐出来,去杀许不天,不杀死许不天,他们觉都睡不好。我们只要派两伙人去,跟在他们身后,把他们悄悄杀掉就是了。”

老太太诧异道:“你不是要向七大门派示威么?杀他们的人,又要悄悄杀,他们怎么会知道是我们杀的。”

大少奶奶笑了:“这事让他们心里明镜似的,但嘴里却说不出才好。让他们死于暗器,怀疑我们唐门,我们唐门却装作不知:不会吧,我们可是与你们七大门派一齐联手杀阴阳邪神许不天的。这是我们老爷子一生最得意的事,我们怎么会用暗器杀你们?我们老爷子同你们一起攻阴阳邪神许不天时,你们拚死护着老爷子,这情份儿我们唐门正记着呢。这么一说,让他们心里多难受?”

老太太道:“好,好,依你看,让谁去好?”

大少奶奶一笑:“让唐云带两个兄弟去,再让唐黑另带两兄弟去,办完了事就回来,不张扬不炫耀的,好不好?”

老太太道:“好。你替老爷子出了这一口鸟气,老爷子在阴世间也会夸你呢。”

大少奶奶叹气:“那可不一定,老爷子活着时,对家里治得严,对外可宽厚呢。他没让咱们报仇,大概是怕咱们同七大门派结怨。其实,七大门派算什么?他们又有什么了不起?”

唐群怒气冲冲地进了屋。他很气恼,因为大少奶奶派了唐黑和唐云去杀七大门派之人。

“你为什么派他们去杀七大门派之人?”

她笑笑,笑得很宽厚:“你的铁相思刺真不错。”

唐群又问:“你回答我!你为什么派人去杀人?”

她莞尔一笑:“因为我是掌门人,掌门人总要做点什么事儿的,对不对?”

唐群一叹道:“老爷子活着就说过,不可与江湖大门派为敌。为了结交七大六派,老爷子不惜自身,去同阴阳邪神入场不天拼死一战。你这么做,把老爷子的辛苦都化为乌有了。”

她对镜理云鬓,巧倩一笑道:“你晚了。”

唐群一愣:“什么晚了?你下令去追他们,还来得及。”

她笑着,坐在床上:“你晚了,你要是管我的事,我就会安安生生做你的媳妇,就不会去管那么多唐门的事儿。我不管那么多的事儿,老爷子也不会让我做什么掌门人。我不做什么掌门人,就自然会一心一意侍候大公子,为你生儿子,替你缝衣服,做你的贤慧老婆了。可现在你晚了……”

唐群想打她。

她盈盈起立:“打啊,你一打,我就冲出去,你打了掌门人,就不怕老太太罚你?”

唐群气得发怔,说不出话来。

江玉慢慢进了屋。

这是北方丐帮分舵的一个聚会之地,是一家富豪的院子。

他看见了少林的圆痴大师、武当的哭道人,还有天门派的吴风、笑丐乐平。

哭道人问道:“江公,胡护法和曾大侠在哪里?”

江玉一叹,不禁泪水双流:“他们死了。”

死了?胡铭和曾怒死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胡护法被两个披长发的恶鬼似的人物杀死了,连尸体也化没了。我和曾大侠追去,没追到人。回来之后,曾大侠也很不安。这一天晚上他接到一张帖子,说是淮阳门召他回去。但来人与曾大侠显然不和,在他屋里口角起来,我听得是那人逼曾大侠几句,曾大侠连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不妙,过去一看,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桌子上为我留了一张纸条……”

江玉把一张纸条递与哭道人。哭道人打开看。

江公子:

淮阳门师门之羞,实在难提,只好一死以谢故人。望江公子善处我后事。

曾怒

几个人传看这纸条,人人无话。

江玉道:“我不知道曾大侠淮阳门中有什么难解之事,竟让他寻了自尽这一条路。但看这纸条,见那人与曾大侠吵,分明是淮阳门中有什么不和睦之处,曾大侠是淮阳门掌门人的大师兄,别人恭敬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他不敬?这其中缘故,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圆痴大师与哭道人互相一望,心中明白,曾怒自杀,必定是受不了淮阳门羞辱之故。但人已死,又何必对江玉说破此事?

哭道人道:“你怎样处理曾大侠后事?”

江玉一叹道:“化了他的尸骨。”

吴风道:“依我看来,应该保存曾大侠的尸骨才对,怎么化了他的尸骨?”

江玉一叹。

圆痴、哭道人心内也叹:江玉如此做,反而是无意之中对了曾怒的心思。

笑丐乐平道:“我们人分两路,本想壮大声势,不想江公子那一路竟折了两个,如今去攻这俏梅山庄的,也就只有我们几个人了。”哭道人道:“好,事不宜迟,今夜就去。”

夜,大地一片银白,欺得夜也极亮。几个人影飞似地掠入俏梅山庄。

山庄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息。人都熟睡了?

笑丐乐平路熟,带人直奔秘室,一直走到石门前。

他们要与阴阳邪神决一死战,还有一个阴阳邪神的徒弟、情人梅英。要把他们全都杀死!因为他们已经不是人,他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哭道人走过去,凝聚神力,推开石门。

秘室里很明亮。蓝荧荧的灯火把秘室照成一片蓝色。有石床,石床上是凌乱的被褥。有酒杯,酒杯中半杯的残酒。旁边有一个极大的框子,框子成方形,形成同床一样高的底边,框子是空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笑丐乐平脸上仍有惊惧之色:“这就是那幅画,那幅画就画在这框架上……”

那是一幅什么样儿的画?比思过岩上神僧画的那一幅更骇人,更神秘么?据笑丐讲,那是一幅同样的画,只不过这幅画是彩色的。

“一片血光,所有的颜色都笼在一片血光之中。”

白鹰就死于这幅画。

梅英和阴阳邪神许不天不在这里。

他们走出秘室,来到瑛梅住的屋子。

这实在是个女孩子的闺房,圆痴大师垂头合什,哭道人皱眉而视,只有江玉、吴风、乐平在四处寻视。

“有人!”

床上有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很漂亮,她身上穿着最华美的衣服,趴在床上睡熟了。

这个人是谁?是那个唐家九妹唐琳么?还是那个仍然以为别人不会知晓他既是女人又是男人的瑛梅?她为什么不动?是死了,还是睡得很熟?

是在睡。江玉轻轻地一拍她的肩头。

她醒了,抬起头,慵懒地打个哈欠:“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个女人,一个很俏丽的女人,也是一个很小的小女人。她是点梅,俏梅山庄的丫头点梅。她为什么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浓妆艳抹地躺在瑛梅的床上?她为什么睡觉时还抱着一个枕头?

江玉道:“你是点梅。”

小丫头点点头。

“梅英去哪儿了?”

“哟,这不是江南江门的江公子么?这一位一定是那个名动江湖的笑丐乐少侠了。想当初你们五月初十时一个个那乖顺样子,真想做我们小姐的乘龙快婿啊。如今怎么了,提着三尺剑,杀上俏梅山庄了?既然没什么诚心,何必装那个乖样儿?”

乐平喝道:“别胡扯,他们去哪儿了?”

点梅笑了:“我威胁我么?”

江玉笑道:“点梅,你们梅少爷同那个人人愤恨的阴阳邪神许不天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一定就只会杀人害人,你告诉我们,他们去了哪里?”

点梅笑道:“我不知道。”

哭道人道:“他们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点梅笑得很凄伤:“我为什么不走?我走,我去哪里?”她神情很凄伤,心思恍惚。

圆痴大师、哭道人、吴风、江玉、乐平乐五个人静静地站在屋子里,他们不知道该做一点儿什么。

阴阳邪神许不天和梅英不见了,一起失踪了。

“为什么要走?”梅英问许不天。

许不天道:“我想安安静静的死,我不想见那些名门正派的混蛋们。”

梅英没再讲话。他曾经决心死守这俏梅山庄,现在他听许不天的,许不天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

梅英天天和他在一起。

他走出门来,告诉梅良,全庄人都迁走。

在一个小山坳里,有十几户房怪,像农舍,那儿没有人家,只有梅家一个看屋人。

梅良告诉人们装车,带东西。

梅英走出来,苦笑了笑,说道:“那里什么都不缺,带什么?”他看到了梅良和众人的疑惑,又叹气说了一句:“那里什么都缺,带什么?”

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缺的地方就什么也不用带。

点梅坐在梅英的屋子里。

“你为什么不收拾东西?”

“我等你来看我。”

“我没时间,我要陪他。”

“陪他陪他,他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陪他?你是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忸忸怩怩的多好笑?你是一个男人,一个俊公子,一个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梅公子,为什么要做女人,做女人有什么好?”

梅英不语。

点梅扯住他的肩:“你不是女人。我从十三岁就知道,女人是别人的花瓶,你怎么也愿意做花瓶?脱了这身衣服,好不好?还让我服侍你,为你梳头,为你更衣……”

梅英无语,他看看点梅。点梅是一个女人,一个很痴情的小女人。但他也是一个女人了,他如今是阴阳邪神的妻子梅英了。他如何对点梅说?何况阴阳邪神许不天马上就要死去。

他只是冷冷看了点梅一眼。这伤了点梅的心。

梅庄人迁走之后,逃走了一个点梅。她也想回头,但她决心不再回头,她决心要死,要死在空无一人的梅庄。她回到了梅庄,回到了梅英的寝室,妆扮一新,揽镜自照,对空无一人的屋子道:“梅英,梅英,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女人,我也漂亮,我还比你年轻……”

点梅哭了,哭后又去睡,抱着枕头睡。她决心在这里等死。

她趴在床上,昏睡了五天、六天,还是七天?她没死,她落到了江玉等人的手中。

小山坳里,一间农舍中,土炕上躺着阴阳邪神许不天,身边坐着梅英。

他们在等待,不是等待仇恨,而是等待死亡。

阴阳邪神许不天的脸色很平静,看着梅英。

梅英服饰一新,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凄伤欲绝的绝世佳人。

天正在落雪,雪花银白,把这几间房舍装裹得一片银白。

许不天的眼睛瞪得很大。他看着梅英,笑了一笑:“把画给我。”梅英从身边拿过一个包袱来。

“把它钉在墙上!”

梅英站了起来,哗地抖开,叭——一枚暗器钉在左上角,又一枚暗器钉在右上角。叭——叭——又两枚暗器,将得幅画钉在了墙上。许不天的眼睛亮了。“我这幅画是送给我哥哥的。”

梅英道:“他在哪里?他……会来么?”

许不天一笑:“当然,他无论在哪里,我呼唤他,他都会来的。一会儿你不要跟我讲话,我要在心里同他对话。”

梅英点点头。

小屋很静,那幅画使小屋成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许不天坐了起来。他的脸很英俊,但已经失了血,没一点儿血色。他坐着,默默沉思,入定。他开始在心里呼唤:“重天,重天,你在哪儿?你在哪天?你听到我的呼唤了么?”

他的心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听到了轻轻的呼声:“不天,不天,是你么?你在唤我?”

“是我,是我。我要见你。”

“什么时候?”

“马上。”

“好,我就来。”

许不天在笑,他找到了他的哥哥,许重天马上就会来了。

许不天的心情很快活,他在向梅英讲述他与哥哥的往事:他们小时候,总是哥哥是小子,他是丫头,两个人一起玩。以后大了,他就不那乐意做丫头了。哥哥曾经告诉过他,他真的能让许不天成为一个女人,他真能做到这个,他不光功夫精进,他也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医术。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梅英也知道许重天要来了。从风雪之中,渐渐飞起来一阵嘶吼,这像是凄厉的雪吼,又像是严冬的风号,凄伤而尖厉,挟一路风尘,渐渐逼近,像滚滚巨雷,有海啸山崩之势。

门缓缓开了。门外站一个人。雪在嘶吼。那人慢慢走进了屋,站在许不天和梅英面前。许重天身穿一袭月白长衣,仍是那么神情落寞,四五十岁的白衣书生模样。但他一双眼睛很亮,很深,脚下的一双布鞋没沾一丁点儿雪尘,身上也没一点湿处,浑身没一片雪花。

许不天道:“你走了多远?”

许重天一笑:“我知道你会随时唤我,我就在百里内外。”

许不天一笑:他在这个哥哥面前,显得很柔顺,倒真有些女人的羞涩。

许重天坐在许不天对面。他在为许不天看病。

许不天说很对,他马上就要不行了。

许重天眼里也有一丝哀戚。他用“天心通”神通说:你有什么话说么?

许不天看看他:“哥哥,你说话,别用天心通的本事。”

许重天明白,点点头。

许不天脸上有了笑意:“你看,这是我送你的画,为了赶它,我少活了一个月……”

许重天看着这画,他的眼睛亮了,又有了泪。这是不是许不天的一个梦,许不天从小就是这幅画中的人,他不知道他应该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不知道他喜欢太阳不是月亮,或许他的梦中只有累累白骨和吸血蝙蝠才是真实的?或许他是害怕这累累白骨与吸血蝙蝠的?他终于成为阴阳邪神。

许重天从这幅画中看出了许不天的魔心,魔心未褪。

许重天一笑:“谢谢你,这画会伴我一生。”

许不天道:“不,让它伴你几世。”

“好!”

许不天道:“你答应我,等你学会了医术,就可以把我变成女人,嫁给你……你答应过我的……”

许重天点点头,他如今只能点头,不然又有什么话可说?

许不天道:“她叫梅英,也是瑛梅。我要她答应变成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让她嫁你,省得你傲啸山水时寂寞……”

许重天看着梅英。

梅英脸红了,她这时真是一个绝色女人。

许重天道:“不天,我答应你,我照顾她。”

“永远照顾她。”

“好。”

许不天左手拉住梅英的手:“你不能做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想杀你,骂你,不让你活,叫你‘二倚子’。你也不能做阴阳邪神,杀人不如爱人痛快……对……不对?”

许不天含笑而死。

梅英看着许不天。

他从来没向别人谈起他自己,他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女人,于是他哭泣,他认为他只是一个活着的鬼。他心中的悲苦能向谁说?许不天成了他的亲人,他同许不天一样,在这个茫茫人海之中,他终于找到了许不天,他们一样,都被世人称做怪物,没人把他们当人看。所以,他们想杀人,无论白道黑道,无论正派邪恶,凡仇恨他们的人就该杀!

现在,许不天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只剩下他一个天下怪物了。

他想哭,但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泪水,他心中像没有五脏六腑,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许重天坐下,抚起了琴。

这曲子不知是什么曲子,但如天籁仙音,柔柔袅袅,静静悄悄,又夹着洒洒雪花,为许不天雪葬。

琴音远远传去。

江玉、乐平、哭道人、圆痴大师、吴风他们正在雪中雪找,他们已经知道了梅英与许不天的下落,但大雪让他们迷了路,他们要觅路寻路,寻找许不天与梅英。他们要杀了许不天,杀了梅英,想让这个世界的人清一色,清一色的男人,清一色的女人。

天生怪物,不祥,杀之。历来如此,猪生象,不祥,杀之。天生麒麟,无人能识,也杀了。天生怪物,上天示警,岁世不祥。为了这个,也该杀死许不天、梅英。何况梅英又在修习许不天的绝世内功,非杀死他不可。

风雪太大,他们迷了路。

这时突然像从天上传来缈缈仙音,琴韵修长且清韵使人心神一爽。他们随琴意而去,找到了几乎被大雪淹没的几间小屋。

他们站在小屋门外,琴音就是从这间小屋传来的。

琴音清越,不同凡间俗曲。他们都忘了雪,呆呆痴立在门口,慢慢披雪挂银,成为一具具雪人。

琴音戛然而止。许重天道:“梅英,他们来了。”

梅英神色仍怔忡恍惚,随口问了一句:“谁?”

许重天道:“来的是五个人,少林寺达摩堂圆痴长老、武当山哭道人、江南江门公子江玉、北方丐帮年轻长老乐平、天门派掌门人吴风。”

梅英一惊,他们来,是为了杀他,杀许不天的。追得好紧。

许重天突然轻轻开口说道:“五位既然来了,请进来好了。”

门便缓缓地无人自开。五个人浑身雪白,一个个慢步走了进来。五个人中,圆痴最少披雪,而且化雪也快,脚下马上就积了一滩雪水。然后是哭道人、江玉、乐平、最后是吴风。

他们静静站着,小屋很小,显得很狭窄。

他们看到,许不天已死。

他们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怅惘:为什么他死了,追杀了他两三年,他为什么自己死了?为什么不是被他们杀死的?

圆痴大师合什道:“阿弥陀佛!”他是有道高僧,见许不天已然逝去,便也就佛心慈悲,道一声佛号,将那无尽仇恨化成一片云,淡淡挥去。

许重天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点儿诧异。

哭道人神色肃然,他眼看着许不天,想着追杀这个阴阳邪神不成,反被他害死了五个人:先是天苍头陀,然后是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又是不老尼姑秦越女,再加上崆峒胡铭、淮阳门曾怒,都该一齐记在这阴阳邪神的账上。哭道人的脸上渐现怒色。

许重天道:“道心诚,方可道;心不诚,亦难道,太极浑化,也生两仪。难道道长就不能忘却死人的前隙么?”

哭道人心中一惊,知许重天为世外高人,上次围攻许不天时,见许重天出手,便知此人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但不知他为何人。今日许不天死去,他又在此,看来他与许不天的渊源极深。心想:“许不天已死,死者就不足虑。但这个梅英活着,见他那一身装束,那美人胚形,便知日后又是一个武林邪恶。他习得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七大绝技,今日不杀他,日后岂不又得终年奔走,追杀不已?今日虽有这个白衣书生在,但他与梅英当无甚瓜葛,五个人合力对付梅英一人,已然是绰绰有余,今日一定不放过这个机会。”

许重天看着哭道人,叹一口气。

哭道人却不管他,自顾向梅英道:“梅少爷,七大门派与阴阳邪神许不天之仇,本来与你无关,可你收留了许不天,又向他学得七大绝技,用计用心用勇杀死了七大门派之中三人。罪在许不天,可人是你所杀。这一回你再也不用忽男忽女,迷惑武林了,今天老道和四大门派人要和你算清这一笔账。”

梅英默默起立,心中悲戚,实难出口,他此时不愿与五大门派人纠缠,他心中只装着许不天。

笑丐乐平冷冷一笑道:“还有一个少侠白鹰,他的死也该记在你这个不男不女的狗东西账上!”

梅英一阵酸楚,他心中悲戚,世上人心就这么险恶么?他们就不容他梅英活在世上么?如果只是快意恩仇,那并不让他羞辱,可他们又对他梅英提这名“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他为什么要忍受这侮辱?难道他就不是一个人么?他就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么?

梅英脸色苍白,人也踉跄,他慢慢走向笑丐乐平:“你说什么?为什么你不再说一遍?”

笑丐乐平一见他伤心欲绝那样子,又见他身穿女人衣服,而死去的许不天却是一个男人了,便明白这二人终于是做成了一对狗男女,直至许不天死时也是如此。他就冷冷一笑:“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么?无论你做成什么样子,江湖上早已传开了,我已经用长老令让丐帮兄弟传遍江湖,从现在起,你在江湖上,再也无法用一会儿做侠义之举,一会儿干坏事这法儿害人了,江湖之上人人都会知道你是个不男不女的狗东西。”

梅英自在心中道:是了,是了,他这一传言江湖,就我从此无立足之地了,他想让江湖上人人都对我赶尽杀绝,看来我只能是一个许不天而已,说什么爱人比杀人好,你想对人爱,人却不让你如此做,你又有什么办法?是不是只能做那一个阴阳邪神?

他想起了许不天。许不天是不是就这样被人逼上了杀人之路?他与江湖为敌,是不是因为江湖人也始终拿他为敌?

梅英冷笑道:“好,好,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何不一齐上来杀我?我是阴阳邪神梅英,你们为什么不来杀我?”

少林寺圆痴大师道:“梅施主,依老僧之见,你是不是随老僧去少室山,在山后静修,过你这一生日子?那样即或是有谁要来与梅施主寻仇,自有少林寺去应对。梅施主在少林寺后山静修,岂不是很好?”

这和尚自然讲得真挚,但他忘了,梅英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他恨少室山那山洞,他恨在山洞里的那些日子,他怕那个老僧,如果不是那个老僧放他下山,他真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会疯了。现在,圆痴大师让他再去少林寺后山,许他静修,简直让他哭笑不得,心中倍加凄凉:为了自己活命,就得去少林寺那儿呆下去,了此一生么?

梅英笑得凄凉:“多谢大师好意了,可惜梅英又不出家,自然无法在少林寺过那清冷凄苦的日子,江湖追杀有什么了不起?至多也只是拿去梅英一条命就是了。”

哭道人心中忌惮许重天,他向许重天一揖道:“江湖是非,自有公道,我们与阴阳邪神这一笔账,还要算在这个阴阳人梅英身上,望先生知情体谅,不来干涉我们江湖上的事儿才好。”

许重天话语也轻,却震响在这些人的耳边:“许不天是我的亲弟弟,也是亲妹妹,我叫许重天。你们同他的那一笔账,为什么不来同我算?”

他是许重天?早已在江湖上隐迹的许重天?那个据说已成为当世陆地神仙的许重天?

他们惊呆了。

他们无法同许重天抵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是许重天的对手。

哭道人心中万念电转,他不知道该如何对许重天讲话了。

许重天对圆痴一笑道:“大师慧根极深,怎么也卷入这江湖纠葛之中了?”

圆痴道:“少林入世,老僧也入世。少林出世,老僧也就出世了。”许重天一笑,明白圆痴的苦心,他是达摩堂首座,他不入世,谁入?

许重天对笑丐道:“丐帮曾经出过奇才,你丐帮前代总筐头鱼漂儿就是一个不世奇才,传下了两大绝技寂寞剑与百兽舞,看样子少侠气盛,已是得这两大绝技的秘传了?”

笑丐一礼道:“不敢,在前辈面前提及此技,让前辈见笑了。”许重天道:“你觉得世上总该有女人?”

笑丐乐平道:“正是。”

许重天又道:“你认定世上也该有男人?”

笑丐点点头。

许重天道:“如果一个人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与世无伤,与人无害,你觉得这人也该杀?”

笑丐语塞。

哭道人接语道:“前辈错了,这人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就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做男人时凶恶,杀人,做女人时行善,救人,可见他是本性杀人,救人只不过是为了掩江湖耳目。此人不杀,又去杀谁?”

许重天一笑道:“你怎么又知道他不是杀人时是为掩人耳目,救人时方显他心中慈悲呢?”

哭道人道:“救人义举,何必要用罪恶去掩人?”

许重天道:“他不愿被你称为怪物。”

江玉一揖道:“前辈,江玉告退了。”

许重天道:“江公子怎么要走了?不留下杀人了么?”

江玉一叹道:“江玉也明白,江湖恩怨一向分明,但这个梅英让江玉去杀,却不知道怎样杀,杀不成,只好不杀。”

笑丐心中气愤,恨江玉一见这许重天功夫高绝,就打了退堂鼓,当下气道:“什么怎样杀,杀死就是了,为什么不知道怎样杀?”

江玉忽然一啸,啸声也甚是响亮,他唰地拔剑,以目视剑道:“我的剑从不杀冤枉之人,我一剑杀去,你让我杀梅英还是杀瑛梅?”

哭道人冷笑:“他是梅英,不是瑛梅。”

江玉道:“哪儿是梅英?头、身子、脚?哪儿是瑛梅,胳膊、腿?哭道人多智,你告诉江玉,如何一剑杀死梅英,杀死那个伤害武林,杀死三大派人的梅英,却不伤那个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济人危难的瑛梅?”

哭道人无语,他没有办法。

许重天道:“各位寻人,为了仇杀。如果系许不天之仇,自然当由我许重天来担,随便各位如何来,都听诸位尊便。但梅英之事,我可以一力承担,如果诸位三月之后再来,梅英就不复是梅英了,她只是瑛梅,是那个江湖上人人称羡的女侠瑛梅,如果三月之后,她只是瑛梅女侠,不知各位还要不要杀她?”

圆痴大师合什道:“阿弥陀佛!老僧如果听得明白,许施主是想为她去邪念,扶正心,使她成其为正果。这是天大善事。如果此举成了,少林又何必向瑛梅女侠犯难?”

哭道人心中自忖,便觉沮丧:许不天一死,正义难行。如果又被这许重天将梅英带走,真的将他弄成了一个女人,七大门派寻仇一事岂不是又要不了了之了么?可这许重天或许根本就没这本事,而只是虚言敷衍,只是对付五大门派之人,尔后又带梅英远远走开,五大门派就不免自身蒙羞,被人戏弄了。

许重天明白他心中所想,就对哭道人说道:“道长多虑了,如果三月过去,我自带梅英前来,与众人一晤。你们定好一地,我一定来。那时梅英是不是已然成为瑛梅,也自明白了。”

哭道人道:“梅英之事,我们可以依前辈所言,等前辈三个月,但前辈当不自食言,至三月后,一定来与我们相会。到那时,如果前辈不能使梅英变为瑛梅,前辈也只好让梅英自与我们七大门派了断,不再插手此事,不知这样行不行?”

许重天一笑道:“好!”

哭道人道:“如果前辈到三个月后,能来峨嵋山前眉山庵一会,到时,我们七大门派与丐帮、江公子专候前辈。”

江玉、哭道人、圆痴、乐平、吴风都退了出去。小屋里只有许重天、许不天和梅英。

梅英无言,他头一回知道寂寞之苦。没了许不天,他怎么办?他只好依许重天的吩咐去做么?他能去做一个女人,去做许重天的妻子么?他那样就再也不是什么阴阳人了,他再也不是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了。

他的心底里是不是总盼着这一天?

许重天将那一幅画收起。

他心中一叹,虽他于世情看淡,但总不能将许不天看淡,从此之后,他要有一物随身了,这是他来去无羁的唯一必携之物。他是不是也会像这些碌碌江湖客一样,身外之物越背越多,越来越成为一个处心积虑,事事忧烦的江湖豪客?

他对梅英道:“不天身躯,我想把他放于天池水底,那儿水极凉,又有一石罅缝隙,水中无鱼无虾,他自可安眠。你是不是随我去?”梅英点点头。

许重天一手托起许不天的尸体,飞袖一扬,房门大开,飞雪寒风倒卷而入。许重天脚步一抬,人倒飘飘洒洒,走入风雪之中。

梅英跟着他,两人像两道烟,直飞向长白山。

冬日的长白峰飞雪皑皑,森林中雪深过腰,林中野兽也都冬眠或憩息于洞内,风雪逼得它们不敢出巢。

林中无路。许重天一声啸哨,人便飞起来,直飞上树梢。梅英也飞身而起,随他在树梢上奔。

从山腰直奔至山峰,便渐渐没了树丛,只有漫山雪岩在风雪之中巍巍而立。再攀得上去,便是冬日冰峰,冰峰裹住了山石,在风雪之中变得狰狞。在冰峰中间,有一环形大池,这是天池。天池极阔,从这边向对岸望去,睛和之日,人也细小如蚁。天池冰封了,许重天身子急飘,抱着许不天直飞至冰池正中。在这块冰下,有一处隐隐礁石,礁石中有一石罅,可以存放人的尸体。

许重天把许不天的尸体交于梅英。然后他席地而坐,缓缓出掌,他把一只掌力向外推去。便奇迹似的,这冰封天池上的三尺积雪似有人用器具齐推,平平地向前移去,直移出一步左右。

许不天将四边都推开积雪,露出丈余亮晶晶的冰面来。他示意梅英站开。

冰有几尺厚?他用手指凝力,向冰层点去。冰面虽经他屡屡点指,却没一丁点儿变化。然后他起身来,让梅英去远一点儿,他双臂凝力,双掌回旋,叭地击向这中间冰块!

冰块卟卟一声响亮,齐齐地落下水中。

这是一块足有半间房屋大小的积冰。冰块在天池水中晃着,但拿不开去。许重天沉思了一会儿,又用指力将这冰块碎成四块,然后一一抛掷在雪上。冰封的天池有了一个洞口。

水是湛蓝湛蓝的,池水甚寒。天池水因为奇寒,夏日也不能有生物存活,人也不敢涉足水边,何况寒冽冬日?

许重天显然无惧,他向梅英伸出了手。

朔风呼号,吹得四周群峰嘶哨,雪雾从尖锐的山峰上呼啸而飞,在天池上空飞成了一串串奇异无比的雪线。

大地皆白。

梅英忽然心中悲苦:这儿太寂寞了。

许重天道:“他不喜欢人世。他在这里,你和我可以再来看他……”

梅英把手里的许不天递与许重天。

许重天抱着许不天,看着梅英。

梅英跪了下来。

许重天跳了下去,水中涌溅水花,便又无一点儿声息。

天地之间,有无数要刺破苍天的山峰,山峰皆白,皆厉声呼哨,在广阔的天池冰面上,跪着一个人。

人在山水天地间,细小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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