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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赌酒论英雄

时已正午,等的人都已焦躁不安。有人急,有人吵,有人下楼要走。

突然,急的人不急了,吵的人不吵了,要走的人不走了。他们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低着头,正慢慢向一躺楼走来。

这人穿一袭月白长袍,长袍已旧,神情落寞,似乎天下只有他一个是人类,面对无限不能言语之尘世。

“大侠萧啸!”有人低呼。

所有人都静下来了。

萧啸慢慢走到酒楼前,他仰头看看一躺楼那块黑底金字牌匾,摇摇头。他想说这字绝没有狂痴书生写得好,但他什么也没说,慢慢踱进了楼。

楼上有人想招呼他,但他那眼神让人生惧,生生把在喉咙里那一声招呼吞了进去。

大侠萧啸在一张桌头坐了下来。

店倌头一回见这阵势,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撂下杯,眼光随这一位转。

店倌凑上来,战战兢兢地问:“你老……要点什么?”

大侠萧啸抬起头来,冲店倌笑了:“酒楼,这不是酒楼么?要酒,喝酒,醉了,一躺。好一个一躺楼!”

店倌忙去拿酒。

萧啸只注视着酒杯,不看人。

他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头髻不整,眼角带笑。

萧啸抬起了头,嘴角有了点笑意:“你贴在楼角,三十扇窗子你横飞了四步,其实只要三步就够了。”

那人想了想,说:“我不行。”

萧啸说得懒洋洋:“我行。”

说时迟,那时快,萧啸的身子在桌子中间一闪一挪,人已贴在里窗扇上,他左足一点,身子横飞,右足一点,人就掠出窗外。

人正惊愕间,萧啸又坐到了座位上。

那人笑了:“你行,我不行。”

萧啸望着那人:“这是小事。”

二人就不作声,默默对坐。

酒楼里的人都知道那人就是狂痴书生柳不恭。

两个人都不动,毫无斗志,没一点杀气。

萧啸叹了口气:“算了,不来了。”

那人也叹口气:“不行,早早晚晚总该有个决断。”

那人以手捻杯,念道:“怨空雁悲回,情痴几许?夜漏更深,听玉人呓语,却知思谁?”

萧啸说:“诗文词赋,我不如你。”

那人笑得有几分不恭:“武功击技,我不如你。”

萧啸说:“我会杀人,你能救人,我不如你。”

两人都不讲话了,也许这一句勾起了他们的回忆。

萧啸险些误杀了罗敷,柳不恭为罗敷换血,救了罗敷的命,这才使武林中有了岁寒三友。

谁知松竹不同栖。

萧啸突然说一句:“干嘛说这些?”

柳不恭也说了一句:“干嘛说这些?”

萧啸突然笑了:“咱们赌酒,如何?”

柳不恭点头:“好。”

赌法也很别致,喝一碗酒,说一个武林人敬仰的英雄,说得对方钦佩信服为胜。

萧啸说:“我说要离刺庆忌。单臂用矛,临江一击,力透胸背,庆忌以手挟要离,如掐小儿,笑说:‘你敢杀我?’还告下人不伤要离,要离投水而死。要离英雄,庆忌英雄……”

柳不恭笑:“要离算不得英雄,庆忌也算不得英雄。”

萧啸:“请指教。”

柳不恭:“要离欲刺人,不以勇武,先断自己一臂,诈也。诈者,不武。庆忌不察内情,让一臂残人刺死,不智。”

萧啸认输,认一大碗饮下。

柳不恭说:“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首见。刺杀不成,抛掷匕首,笑骂:‘恨不杀了你!’勇士。高渐离为荆轲友,以艾炙瞎双眼,筑中灌铅,击秦王,不成而身死,勇士。”

萧啸笑:“荆轲算不得勇士,高渐离算不得勇士。”

柳不恭:“倒要请教。”

萧啸:“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首见,秦王在眼前,徐夫人匕首又是利刃,没有无成之理。刺而不成,秦王绕柱而走。荆轲没有技击之能,算不得勇士。高渐离以艾炙瞎双目,以筑灌铅,本来用尽机巧,临击秦王时反不中,还是没有机巧,算不得勇士。”

柳不恭拍手称快,斟一碗酒喝下。

萧啸说聂政刺侠累,柳不恭说侠累系韩王,一个胖得像猪的废人,用剑去杀,不是侠士所为,乃是屠夫。萧啸说聂政本来是屠夫,是杀狗的。

柳不恭说刘备与曹操煮酒论英雄,曹操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惊而筷子落地。曹操以为刘备受了雷惊,刘备是英雄,曹操有识人之能,也是英雄。

萧啸笑说曹操不是英雄,英雄没他那奸雄劲头,刘备不是英雄,英雄不像他那么婆婆妈妈。

柳不恭笑笑,说:“天下没英雄。”

萧啸也笑笑,说:“天下没英雄。”

奇怪的是,这两人愈喝愈醉,愈喝愈多,指古论今,竟然当着这满楼人说起天下英雄。

这酒楼上哪一个人不是英雄?哪一个不是有名有姓的威震一方的英雄?要有人说他们不是英雄,他们马上就会宝刀一试,欲饮人颈血。但没有一个人动,像没人听见萧啸与柳不恭的话。

天下别人讲他不是英雄不行,只有这两个人讲,他只好忍受。因为这不是别人,是大侠萧啸和狂痴书生柳不恭。

太阳已经傍山了。长白山高,咬太阳咬得早。

大侠萧啸和狂痴书生柳不恭相对峙立。一阵阵微风,吹动了他们的衣衫。

萧啸说:“如果我败了,一切拜托了。”

柳不恭说:“如果我败了,也一切拜托。”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一切指的是什么。

两个人倏然一扑,马上分开。

旁边的人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分出了胜负。

倒下了一个人,是大侠萧啸。

有人轻轻叹了一声,这叹息一叹三折,令人心动。

柳不恭忽然喊:“三妹,三妹!”

没有答应,周围人群中,没有罗敷的身影。

柳不恭扑在萧啸身上:“你为什么不出手?你为什么不出手?”

萧啸嘴角流血,笑:“我本来比你慢……”

柳不恭痴痴地站起来:“你不慢,你不出手,这算什么英雄?三妹,三妹!”

没有罗敷,萧啸也低首在微风中,在群豪面前,他向柳不恭低了头。

柳不恭忽然狂笑起来:“这算什么?一招见胜负,萧兄,你也太小觑我了!”

柳不恭擎出刀来,唰唰一挥。

萧啸忙起身去拦。

柳不恭的脸上绽开了血花,他厉声嘶笑:“萧啸,萧啸,你叫我难见天下英雄,你叫我羞见天下英雄。”

柳不恭转身飞奔,倏忽便没了踪影。

大侠萧啸起身,仍是那么落寞,月白长衣上溅上了点点血花。那是柳不恭脸上的血。

萧啸转身四顾,周围聚满了人,却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他轻轻移步,向柳不恭跑去的方向。

人已走去好远,但那苍凉悲苦的诗吟仍透出林隙,一字字传来:“怨空雁悲回,情痴几许?夜漏更深,听玉人呓语,却知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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