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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阴婆婆

暮色将至,有昏鸦唳啼,带几分凄冷,哀怨。

湖光水色皆染金黄。

阴婆婆人立在船上,如山不动。众豪杰站在湖边,伺机而行。

阴婆婆是谁?聚仙楼只是孔方庄让它存在,它才完好地立在那里,只要钱不多或者万大总管一个眼神一句话,它早就被夷为平地。阴婆婆是谁?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么?现在立在湖边的这一群人,谁不是过去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或者杀人如麻,或者奸淫妇女,或者劫人钱财,或者快意恩仇,每个人的过去一讲起来不是让人脊背发冷,就是叫人血脉贲张。

这个阴婆婆能奈我何?

有人嘿嘿冷笑,这人从湖边站出。他语言轻佻,带十分侮慢:“阴婆婆要留住我们,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阴婆婆脸沉着:“你何不一试?”

岸上的人暗暗称好,这人去得。他是采花大盗俞平。

别人采花,夜半偷香窃玉。他去采花,白日黑天皆去得,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中州大侠带三十人跟踪拿他,他一路采花害三十二个女子,跑到了孔方庄大门里,同行的独脚大盗苟凤被追踪六省而来的虬髯汉子搭弓而射,一弦毕命,独有俞平活着进了孔方庄

命平盯住阴婆婆,一脸傲慢。

阴婆婆一叹:“好,偏偏是你,看来我今夜该开杀戒了。”

俞平冷笑:“你杀得了我?不知我命多大?”

阴婆婆说句:“好,你上来吧……”

俞平扔一根树枝在湖水里,人身子一斜,轻轻一撑,就飞出去三丈。喝采声中,他已经站在船上。

阴婆婆一退半丈,让俞平在船上站立。

俞平笑:“我这一掌下去……”说罢,马上出手,手疾如风,他一边打出六只铁蒺藜,一边出掌击人。

话没说完,铁蒺藜被阴婆袖子一拢,便无影踪。他见机不妙,马上想闪身而退。

阴婆婆只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就慢慢倒下了,身子倒在湖里。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湖水便见血色。

阴婆婆又说了一句:“谁想上湖心岛,杀无赦!”

一时真没人应声。因为谁都知道,像俞平这样的手段,上去一招不到,便即毙命,别人上去,一样讨不到好处。

又有人冷笑了两声,说话了:“阴婆婆手段极高,要我们纳命,那也没什么。但阴婆婆开这聚仙楼,也应知道我们是大难不死,才被孔方庄收留的。如今孔方庄内庄有难,我们焉能不救?就是被阴婆婆全部杀死在湖边,也要救内庄!”

这人说得斩钉截铁。

阴婆婆一叹:“老夫子?”

那人一愣,说:“是。”

阴婆婆又叹息:“我知道老夫子自入孔方庄,便以鱼头为酒饵。七年零二十一天,不,七年零二十二天,一天两顿,每顿七个,你共计吃掉了三万六千零七十八个鱼头,只有一次仅有半个鱼头……”

众人惊愕,惊愕阴婆婆聚仙楼上,消息如此之灵。

“老夫子以鱼头养性,想必已不愠不怒不急不嗔,半个鱼头已是七年唯一之憾。此次干嘛还趁火而起,想再入江湖么?”

那人沉默。

阴婆婆说:“江湖风险,各位心中自明。湖心岛有难,阴婆婆这里向各位发誓,我必救之。但各位踏上湖心岛一步,我就杀死他!”

老夫子沉默,半晌才吐话:“好!阴婆婆去救湖心岛,约多少时间?”

“两个时辰。”

“好,人言一诺,阴婆婆如救得下湖心岛,两个时辰将三处火熄灭,我等立散,两个时辰无讯,我等便自上岛救助。”

阴婆婆笑啸一声,朗声道:好!”她身子一动,人踏湖波而去,转瞬不见人影。

钱不多还没咳嗽,他好像又忘了那贵人之怪癖。

万钱突然吼:“你不能杀我,杀死我,你马上就成了穷光蛋……”

钱不多嘿嘿一笑:“系绳儿,你为什么不说话?”

车轴汉子突然叹了一口气,他手疾如电,从万钱眼前一掠。他缓缓舒开手掌,手心里是赫然一枚古钱,这是一枚唐高宗武德四年铸行的“开元通宝”。

万钱如失巨富,喊:“还我那枚钱!”

车轴汉子浑然不觉,他话说得很慢,像童蒙背书:“这是一枚唐高宗武德四年铸行的‘开元通宝’,这是三十三家钱庄的名字,他们是:唐德、高唐、高宗、武宗、武德、高武、高德七家大钱庄和它们所辖下的二十六家小钱庄。这几家钱庄有价,都以开、元、通、宝四个字计价,以唐德钱庄为例,老板叫四老板。那就是四开四元四通四宝,即有黄金四万两、白银四十万两,四处筹帐处,四处库房。其余以此为例……”

万钱惊愕地张大了嘴。

车轴汉子突然止声:“万大总管,你要不要我继续讲下去?”

万钱颓然坐下:“不用,不用了。”

万钱头一次知道,他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他把钱不多看得太简单了。他太相信自己了,他认定只有他才明白皮袄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古钱,他以为那些古钱缝上去,再缝上去,每一枚都在静静的夜里向他一个人窃窃私语。他才明白,他这么良苦的用心,其实都是白费力气。

他闭上了眼睛,他只盼一死。

五铢和柳毛毛也万万不知事情会陡然变化,直至如此他们还默默坐着,不知是等待死亡,还是等待时机。

五铢的身子动了动。

小瘦子一笑:“你如果聪明,最好别动。”

五铢长吁了一口气:“关于我,你能讲出点什么?”

小瘦子讲话没一点劲儿:“你不叫五铢,其实你叫萧七灵,崆峒门下叛教弟子,弑师奸妹,逃出崆峒,你有本门七条人命血债……”

五铢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人人都以为你是崆峒的得真传弟子,但没人知道你另有奇遇……”

五铢身子突然一抖,像被蚊虫叮咬了一口。

瘦子的话仍然不冷不热:“你在中州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时是天下黑道第一高手,她传你两门武林绝艺,那就是崆峒久已失绝的‘摧心掌’与‘霸王拳’,你以之为秘,轻易不施。”

五铢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站定。

小瘦子突然向他遥遥比划了几式。这几下不成招式,又无内力,没有杀气,也不凌厉。但五铢马上变了颜色,他慢慢又坐了下来。

小瘦子真不愿意再讲话了,只说了六个字:“一阳指,蛇心钩。”

这正是摧心掌与霸王拳的克星。

柳毛毛突然嘶声而笑,她玉腕舒展,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向小孩儿那风儿可弹破的脸蛋儿,说一句:“这孩子,关于我柳毛毛你能说上点什么?”

小孩手一抬,两指夹住了她的手掌。柳毛毛马上觉出手掌如被火烙,灼疼万分。

小孩儿还笑:“你是泉庄少奶奶的侍女。你羡慕少奶奶与泉庄庄主,你想做鸳鸯不成,就恨她。你三次入少庄主书房,想行好事,均被少庄主严词厉色赶了出来。你月夜美人泉入浴,发誓时面对恶人石,你说:今生今世如果活着,一定把泉庄人杀个干干净净……”

小孩儿仍笑嘻嘻。

柳毛毛突然厉声一吼:“别说了!”她突然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钱不多慢慢走过去,又坐在那张石椅里,他突然显得很疲惫,像个花甲老人。他轻轻地说一句:“你们……还想听么?”

万钱、五铢、柳毛毛不讲话了。他们明白,他们没什么可讲的了。他们只有闭上了双眼,等死。

闲人决没有耐性等得太久。他决心等孔方庄的人走近,就全力一击。

他那黑黑的身影站立在夕阳后的霞光中,显得很可怕。他身上的杀气越来越浓。他只要一动,孔方庄的人马上就会尸横一地。

但他没动,因为这时他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是很普通的一叹。这一叹,像钉子一样钉住了他。

他慢慢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蹒跚龙钟的老太婆。这老太婆老眼昏花,正望着他。

闲人不动,只觉得心跳得极快。心随意转,他头脑中忽然闪这样一个念头: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因为他似乎听见了他背后那柄剑在嘶嘶而鸣。

他与萧啸两次交手,都没有这感觉。他目光紧紧盯住这老太婆。

这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很多,突然向他发话了:“海庄?活人冢?”

闲人好半天,才点点头。

老太婆颤抖抖:“都是故人啦,故人见面么,应该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高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闲人不语。

老太太突然话语一顿:“本来念故人一面,可以放你们出去,但这回不行了。我跟这个钱不多有约在先,顾不得了。”

她突然瞪起了眼睛,鹤发鸡颜,有一双利目如电:“你们,一共是十四人,都得毙命于此。”

她突然又沉沉地叹一口气。看着闲人:“你不大服气,是不是?”

闲人抽出背上用油布包裹着的宝剑,慢慢地撕剑上油布,声音尖厉,似人在吱吱嘶叫。他撕得很慢,很有节奏。

终于露出了宝剑。一柄利刃使闲人有了生气。宝剑如龙,跃跃欲试。

闲人轻轻出剑,剑花嘶嘶鸣响。

老婆婆一愣:“怪不得如此倨傲,原来你也参悟了孔方庄洞室的秘功?”

闲人长剑一举,剑化长虹,一击而出。声势凌厉,人莫能御。

老婆婆蹒跚的身影让人生怜。她一下子被闲人如虹剑气绞杀在正中。

只听得噹噹噹十几声脆响。

闲人仍退回原处,右手轻轻颤抖,嘴角沁出鲜血。

那老婆婆右手如兰花指,拈一支玉簪。

老婆婆望定闲人:“你有悟性,功夫在当今天下,也算惊世了。可惜火气仍嫌大了些。你如能定性静心,可与钱不多并立……”

闲人不动,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如龙如虎地驭剑而击,这老婆婆用一支簪还了他一十六式,还顺手破了他的剑气,让他受了轻伤。他不是人家的对手。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你们都自己动手吧,免得我老人家麻烦……”

大双儿闪身来到海大少身边,海大少已经知道,情况不妙,牙关紧咬。

小双儿眼睛盯着大双儿,不离须臾。

闲人沉静,望自己那一柄剑。他回头看淡人,淡人冲他一笑。这一笑让他顿生豪气,他冲上去一步,他要与这老婆婆一较生死。

他必当血溅当场。他心里明白。

忽然,在昏瞑之中,飘来一抹琴韵。

先是琴声一弹,便有“风入松”曲。

风轻轻而生,生从大地,生从衰草,生从肃杀之秋日,但又洋洋洒洒,全没有一丝火气,一点儿哀怨。风入松怀,便可悟出松之宏大,轻荡曲摇,均不改松之宽厚,风虽戏之,但渐渐也神色庄重,一意抚松,似如诉如泣,娓娓而谈。

刀剑血光之中的人都听得呆了。

这“风入松”曲似乎在向每个人陈诉他自己的往事,而且都是他那一段旖旎难忘的美妙时光。

阴婆婆突然一声咳嗽,沉声道:“柳不恭,你出来吧!”

一声琴鸣,便万籁俱寂。从山石间慢慢走出来一个人,这人穿一件月白长衫,神情落寞,脸上竟然有三道刀痕。

“阴婆婆,有礼!”

阴婆婆竟然不愠不怒,不喜不悲:“不必多礼了。”

阴婆婆看定柳不恭:“你想插手此事?”

柳不恭:“我想救人,请阴婆婆莫要杀人。救人难,杀人易。”

阴婆婆:“我与钱不多有约。”

柳不恭:“我知道。”

阴婆婆:“你知道什么?”

柳不恭一叹:“阴婆婆济天下武林,福天下苍生,柳不恭佩服。”

阴婆婆:“你知道就好。我要钱不多拘人十年,不去外面滋事。我答应他孔方庄有难,我一定挽之于水火,粉身碎骨不惜。”

柳不恭:“你让他们退走,可以做到这点。”

阴婆婆摇头:“不行。”

柳不恭缓缓而进:“那我只好与阴婆婆一较身手了。”

阴婆婆笑了:“柳不恭,莫说是你一个,岁寒三友齐至,也不敌我阴婆婆。”

柳不恭不讲话。他向前迈出一步。

阴婆婆也向前迈出一步。

孔方庄的人,海大少的人都凝神立待,阴婆婆与柳不恭这一战可决定他们的生死。

柳不恭与阴婆婆站在三丈远处,二人对面而立。

阴婆婆静立,如老妪倚门盼子。

柳不恭肃立,像童子拜山礼佛。

二人凝住不动。周围人不知玄机,以为二人马上会厮杀当场。

靠近的人突然觉出杀气欺身,急向后退,犹然不及,就有吐血重伤之人。

无人顾及这个,连重伤之人也忘了自己,只抬头看二人争斗。

阴婆婆的手向前抬了一抬。这动作很慢,象垂暮老人无心无意之动作。

柳不恭的袍衲拂了拂。

阴婆婆向后撤了一步。柳不恭也向后撤了一步。

阴婆婆叹口气:“恭喜柳神医……”

柳不恭:“无喜可贺…

阴婆婆“你有不世奇遇……”

柳不恭:“入庄十年,伫立于小亭,无欲无念,无悲无嗔,天天看湖水。”

阴婆婆失声而笑:“看湖水,好,好,老身算又长了见识啦,告退!”

阴婆婆腿不动身不摇,身子一退而至湖上,从船上一飘,人踏湖水而去。

柳不恭望着众人:“海大少的人马上退出孔方庄,孔方庄的人也莫追杀……如果谁要生事,让他马上毙命……”

众人哑然无语。

海大少的人撤到船上,百两让人熄了三处火。

小双儿看着大双儿,大双儿头都不抬,只是照应着海大少。

小双儿凑上去:“让柳……神医给他治伤疗毒……”

大双儿泪水飞迸:“用不着,他死了也用不着你们孔方庄!”

小双儿默然。

海大少一群人乘船过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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