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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杀人与被杀

一 偷王的手段

一人飞奔似箭,脱逸如烟。

这人来到金陵郊外梅林内。

梅已过时,只余满山葱翠。

这人把背上大布袋放在地上。

布袋里只一个死人,一个死去几日的死人。

这是在铁槛寺内偷来的死人,这死人是古楼。

这人把古楼的尸体摆平,放在地上。

他坐在一边,边瞧这尸体边念叨:“这个人哪,是个死人。按理说呢,对死人不该亵渎,人若是死了,你让他好好歇着就是了。但我偏偏不爱这么干。如果谁问起我干什么呢?我就说偷东西。偷什么东西?一个死人。偷来死人不算什么,可要把他弄活就不容易了。”

他一边念叨,一边围着这尸体转。

这尸体还没臭,这可不容易。这小子太瘦了,没骨头没肉的,就瘦,这就让人觉得不容易。人死了不臭,不容易啊。

他站在古楼尸体的前面。

“怎么弄呢?用刀戳几下?那不大好。用绳子勒几道?也不大好。行了,就用江南水火堂的那火弹,一打就沾在他身上,烧啊烧啊,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也就行了。

他就顺手去兜子里掏火弹。

就在这时,那僵卧在地的尸体突然动了一下。

这人就哈哈大笑道:“妤,好。你小子终于动弹了,是怕我的火弹,是不是?”

尸体竟然缓缓拧动了几下,就坐了起来。

这人是古楼,他那张脸仿然是惨白的,没一丝血色。他穿一身丧服,口头衔一枚铜钱,全身穿一身麻衣,脚登一双纸底鞋,鞋面上竟然系一只大红的绣球。

这人狂笑道:“好,好。你这模样也太好看了。”

古楼声音嘶哑,他像是久已不惯作人语:“你是谁?”

这人不笑了,冷冷地看定古楼:“我是偷王,于不二是我的徒弟。”

这人就是偷王,名闻北九省的偷王。

偷王不出手,出手必得。

最大的,偷过武当山玄清宫内的大钟,那钟重五百余斤,偷出武当山之后,武当山全山道众竟然不知不觉。最险的,偷过少林寺达摩堂的经卷,说五日内偷走,果然经卷不见了,说七日后送还,果然经卷又安安稳稳放在阁架上。

若见偷王,人财必亡。

这人就是偷王?

眼睛不大,还有点肿眼泡,嘴角斜抿,穿一双拖沓脚鞋子,人一走快,鞋如贴在脚上,便无一丁点儿声息。如一慢走,便拖沓拖沓响个不停。穿一身花污油衣,虽然质料高贵,剪裁也考究,但衣服脏得出了味儿。

他眼睛一瞪,目光一闪,直视古楼,他很平静,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偷王。”

偷王坐在古楼对面。

他眼里是嘲弄。

他知道古楼不曾死?他知道他偷来的准是个活人?他是没出手时就知道?还是出手才知道不对了?

偷王淡淡一笑道:“我没封你穴道。你要想跑,尽可以跑。”

古楼不想跑,遇见了偷王想跑的人是傻瓜,天下的人谁跑得过偷王?

古楼笑道:“我不想跑,我跑不快。”

偷王也一笑:“你跑得没我快。”

古楼闭上了眼。他是不愿意看偷王,还是念着躺在那大大的楠木棺材里,听静静的焚烧纸陌和封汝申絮絮叨叨的念叨声?

偷王问道:“你怎么不讲话?”

古楼倏地睁开了眼:“好,讲就讲。你怎么知道我没死?”

偷王冷冷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下一次你装死时,千万不要一开始就选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着。如果先这样躺着,以后你换哪一种姿势都不舒服,都不会坚持长久。你先用一个比较别扭的姿势躺着,直到你再也坚持不住了,才换一个舒服一点儿的姿势。这样直到最后,你会用一个姿势躺很长时间的。”

古楼默然。

偷王忽然冷笑道:“你问完了吧?该我问你了。”

偷王站起身来,他的身子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站在古楼面前的是个慓悍凶猛,敏捷如豹,狡黠似狼的凶手。

他满身杀气。

偷王的脸上仍然带笑:“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样杀死于不二的?”

古楼脸上神情淡漠。

他怎样杀死了于不二,还有那个赶山人孙秀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点点儿讲,讲宋冰儿那致命的一击,讲于不二和孙秀以为他有护身金甲,才向他出手,才死于他手中。

偷王冷笑:“你有那护身金甲么?”

古楼当然没有,他摇摇头。

偷王仍在冷笑。

古楼说道:“我的心脏和常人不一样,它偏向正中。”

偷王惊异,冷冷道:“我要杀你,不用动你那鬼心脏。”

古楼讲完了。他讲得很艰难。他不会再向任何人讲述杀人的故事了。他发觉,讲述杀人比真杀人还更要难。

偷王沉吟不语。

他垂下了头,昏昏欲睡。

天将入暮,林梢都抹上了橘红色。

古楼当然盼天黑。

偷王突然说话了:“你以为天黑了,你好溜一点儿,是不是?告诉你,偷王能在夜光里捕捉蚊子比白天更快。”

古楼心中一惊,知道他所说的是实话。

偷王讲道:“古楼,你这人活得也颇不易。当面杀你,让我偷王下不了手。如果偷你,你又没什么可偷。偷王终不能偷你这一身丧服去当铺当钱。我和你来一场公平赌赛,如果你赌得过我,你杀了我徒弟,就算白杀。如果你赌不过我,那我可就得宰了你,给我那不争气的徒弟报仇了。”

古楼仍神色镇定,他慢慢问道:“不知偷王要与在下赌什么?”

偷王决意与古楼赌喝酒。

偷王的手边有一坛酒。他与古楼赌喝这一坛酒。

赌法是每人一杯,一抵一杯地喝,轮替当先。

偷王大笑道:“你和我赌酒,死了也不枉了,这是全江南最好的女儿红。”

金陵世家王御史,家有千金小姐七人,偏王御史家代代女儿旺相,一家三代都有七个女儿。御史府里有一花园,花园中有亭,亭下埋有女儿红酒。这酒是王御史的姑姑十四岁时埋下的,如今怕不有个四五十载了?

偷王一提酒便眉飞色舞,不类常人:“喝,他家一共有三坛这样的好酒,喝过了,再去取来。”

偷王举杯道:“好了,我先喝。如果你喝下这一坛酒后死了,真的死了,偷王负责替你办一个风风光光的丧事,绝不会像那个小丫头,一个人在那里天天憋憋屈屈地哭。”

古楼笑道:“这么好的酒,怎么会死人?”

偷王正色道:“酒是穿肠毒药。这话你可不能忘了。”

古楼接过酒杯来,刚要喝。

偷王忽然叫道:“不行,不行,等一会儿。”

古楼停杯不饮,等偷王讲话。

偷王向古楼伸出了手:“拿来。”

古楼不解,问道:“你要什么?”

偷王道:“冰雪双蟾。你用这玩艺儿糊弄了别人,可别用它糊弄我……”

古楼摇头道:“我没那东西,有也不能给你。”

偷王笑道:“偷王怎么会要你的东西?只是先替你存放一下就是了。何必这么吝啬?”

古楼笑一笑,不答。

偷王只一笑,手一拂,向古楼比划了一下,说道:“好,好,不拿就不拿。你喝酒吧。”

古楼把这一杯酒饮了下去。

酒竟醇香无比。古楼从来不曾喝过这么香的酒。

偷王冷冷一笑道:“这酒真合了那一句话,此酒只合天上有,人间哪得一杯尝。你以为这酒好喝?这酒中至少有人世难寻的至毒药物五种……”

古楼道:“这酒有毒?”

偷王冷冷道:“没毒哪有这么香?”

古楼放下杯子,不放心地去摸怀里。

这一摸,他神色立变。

怀里的冰雪双蟾没了。

偷王手掌一伸:“在这里呢。”

古楼顿时气馁:“给我冰雪双蟾。”

偷王道:“凭什么给你双蟾?你喝酒,我也喝酒,你喝几杯,我也喝几杯。”

古楼道:“不然你给我解药。”

偷王十分诧异:“给你解药?你以为我这解药是容易配制的么?你喝我的酒,再吃我的药,那样我不是太吃亏了么?你要么不喝我的酒,只要我的解药。要么你喝我的酒,不要什么解药,只能要一样。不然你给我这么好喝的酒,我给你解药,行不行?”

古楼看定这偷王,见他认认真真,若痴若呆的样儿十分可笑。

可笑的不一定是偷王。

偷王抓住了酒杯:“不然你就别喝了,我一个人喝,你看着,好不好?”

古楼问道:“你说,这酒喝下去,得多长时间才能死人?”

偷王沉吟道:“你呀,至少得五、六个时辰,才会再躺到棺材里去。”

古楼见他又要将酒杯倒向喉咙,突然伸手过来,一把夺过酒杯:“这次该我的了。”

偷王大叫道:“不行,不行,你再喝不得了,这酒有毒啊,真的有毒!”

古楼大笑道:“既然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坛也是死,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喝?”

偷王一愣,也大笑道:对,对。不喝的才是傻瓜。”

没有人可能品味到这样的美酒。

即或是刘雪翁在世,喝着那凛冽凶猛的熊酒,也不见得能比得上这多年醇香的女儿红。女儿红酒劲绵软,多年埋藏,便更是香醇。女儿红只有一个绵软,算是缺憾。但要在这坛酒里下了五种天下至毒,酒劲当然不再是绵软的了。这种酒哪里去找?找到了又有谁敢为了一饱口福,拼命来喝它?

偏偏有人不怕死,古楼就陪这偷王大饮特饮女儿红毒酒。

一坛酒就须臾喝尽。

偷王意兴未尽:“活死人,你喝够没有?”

古楼的惨凄凄白脸仍无血色,但一双眼睛中也闪着暖光:“好酒,好酒,可惜没喝够。偷王,偷王,你枉为偷王,有酒拿不来,算什么偷王?你不是说他家还有两坛此种好酒么?为什么不把它拿来!快去!快去!”

偷王凝视着古楼,见他脸色惨凄凄地白,显然已是离死境不远了。他悠然一叹道:“你这人真是个汉子,偷王便让你死前快活一回,又有何不可?”

偷王将酒坛一抛,人倏忽而退,转身奔走,迅飞如烟,须臾不见。

古楼见偷王远去,便长长地叹一口气,又躺了下去。他要毒发身亡了么?为什么又要躺下来?

他没了冰雪双蟾,就没了解毒的良药。这酒中的五种剧毒,在他身上发作时,他能忍受得了么?

太阳一跳一跳地跳下山去。

不一会便爬上来了月亮,月亮比太阳更静,更羞怯。

月光怯怯地照着他,他躺在地上,像一个死人。

便有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而来。

走近来,才听得拖沓、拖沓的脚步声。

这人几步便来到古楼面前。

这是偷王,他左手右手各擎一只酒坛,三十里路,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奔了一个来回。

偷王喊古楼:“起来,起来!酒来了,酒来了!别挺尸。”

古楼不动。

偷王心慌,忙放下酒坛,来看古楼。

“死了?不会呀,毒不会发作这么快的。对了,糟了,他原来就中过毒,又在那鬼棺材里躺了好几天,不死才见鬼呢。妈的,你死了,我一个人喝酒还有什么味儿?”

偷王狠狠踢了古楼身体两脚。

古楼在月色下慢慢张开了两眼:“你干嘛踢我?”

偷王吓了一跳,一窜蹦出去,一见古楼坐了起来,不禁大喜,狂笑道:“哈哈,你小子没死?你小子没死?我说不会死,我说不会死的。”

古楼心中一热,也大笑道:“没把你这两坛酒喝掉,我怎么会死?快,拿酒来!”

就对月酌酒。

月是林中的月,冷清。酒是毒酒,香醇。人是仇敌,喝得推心置腹。

三坛酒就陆续进了二人的肚子里。

偷王也不胜酒力:“幸亏他家只有这么三坛酒,要是多几坛,老子今天也得陪你死在这里。我死了不要紧,谁替你办那一个风风光光的丧事?再说,老子要是死了,全天下的人睡觉都安安稳稳了,那可不好,不好……你说,你死了要什么排场?”

“要什么排场?抬棺材得八个人吧?不行,不行,得十六个人抬。还得有那么几班吹手。吹喜调子,别吹得哭丧丧的。拾棺材的十六个,吹手三十二个。孝子呢?你干?你不干也行,让你那些徒子徒孙干,打灵幡儿摔盆儿。抬棺材的一个人赏银子十两,孝子呢,一百两,吹手一个人赏银二十两,行不行?”

偷王摇头:“不行不行,太多了,太多了,我付不起。”

“不用你付,你去偷嘛。”

偷王大笑道:“对,对,去偷。老子怎么忘了这个茬口啦。”

古楼问道:“还得多久才能死?”

偷王看看月亮:“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吧。”

古楼叹了一口气:“太慢了。”

偷王也一叹道:“可惜可惜,如果你没杀了我的徒弟,如果你早些见到我,我一高兴就可能收你为徒弟。你比我那徒弟强多了。天下偷王的徒弟,你说好不好?可惜啊,你现在只有一死了,你死了也比偷王强,有偷王给你办丧事。将来偷王死了,谁管?”

偷王很认真,真正是一脸悲戚。

他喝下去的毒酒很多,虽然服了解药,但毒性发作起来,也让他眼晃心跳,面红耳赤,行步踉跄。

这时,林中有人冷冷地接上了一句:“你不用担心,你将和这具骷髅埋在一起,就埋在这树下!”

二人一惊,睁开醉朦朦的双眼用劲儿看去。

树林里,施施然飘出了几个人。

二 月夜古树林

树林里一共走出了七个人。

这是名震天下的七大门派高手。

这七个人,哪一个走动在江湖上,也让黑白两道的人为之瞩目,这七个人在江湖上有极大的名头。

这七个人是少林达摩堂长老澄圆、武当七子之一笑扫道人、峨嵋一代英豪冷面师太、崆峒“不哭不笑”凑热闹、淮阳掌门的大师兄曾刚、点苍三长老之一的孙长老、华山武三屈。这七人联手,天下人莫能抵御。

这七个人围起偷王与古楼二人。

七个人静静地看着古楼

就是这个人,其实他也算不上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形骷髅,就是这个骷髅惹动天门派,灭了天门双翅峰,杀了掌门李方恩,惹动江湖上七大门派应对江湖追杀令?

无论怎样看,这人都不像能惹起那么大风波的人。

偷王向西周一看,对古楼说道:“这可不好,这可不好。这些人怎么来了?我最怕见他们啦,他们一讲起江湖大道理来,让你想自杀都不成。快走,快走!”

偷王这时也走不动了。

他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偷王仍在自念叨:“还好,还好。幸亏那三坛酒都喝光了,不然被这群兔崽子喝了,还骂咱们害人,咱们有多冤屈?”

少林僧澄圆对偷王道:“偷王别来无恙?”

偷王笑道:“还好,还好。天下哪一个地方也比你那少林寺达摩堂强。你那些老和尚太抠门,太小气,几本破书看得那么紧,比皇帝还差劲,皇帝也没你们那么抠门……”

澄圆正色道:“偷王见罪了。此次老衲与众位来,是与这位古楼施主有些缘分,偷王如不见怪,可以回避回避。”

偷王大笑道:“叫我回避?胡扯!别看你们这一群人,我偷王一点不在乎。你,澄圆,擅少林大力金刚指,又会大般若掌,还懂拈花指神功。你,武当笑扫道人,一把扫帚如箭,扫天下四处烟尘。但你那一支支竹箭扫不得我偷王。还有你,曾刚,你那鹰爪子也奈何不了我。点苍孙愈范,一口剑从来不走正路。这个女人,就不说她了,耻讥女人大不祥。崆峒凑热闹,你那阴阳怪气的本事天下第一,但遇上偷王也莫奈何。华山武三屈,你我来斗上三百招如何?”

偷王趔趔趄趄,比比划划。

众人冷眼瞧他,不语,只见人影飘忽一闪,一击而退。

原来那人是峨嵋冷面师太。她冷冷说道:“你该再记住,耻讥女人命不长,而不是大不祥。”

这一剑刺在偷王肩上,顿时血标如箭。

偷王忙为自己点穴止血,但他毒性大发,手竟有些发软。

偷王还向古楼笑:“你看,喝……喝得太多了。是不是?我告诉过你,酒是穿肠毒药,你不信,偏要喝。你马上要死了,我也得死了,便宜了这些东西……”

古楼不语,似乎已醉酒,或是已被毒昏。

偷王突然朗笑道:“你们这些七大门派的高手们,想干什么,快点来吧,老子可等得不耐烦了。”

点苍孙长老道:“我看,把他们一齐杀了就是。这个偷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偷王冷笑道:“对,对,点苍孙愈范是个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点苍孙长老大怒,呛啷拔剑,便向前疾刺。

少林澄圆身子一飘,闪过他身边。

孙长老这一剑刺空,澄圆带偷王躲闪于他身侧。

孙长老剑快,澄圆更快,这让孙长老一惊。

澄圆道:“阿弥陀佛,只找骷髅人便是,何必滥杀无辜。”

众人便不再言语。

澄圆便向古楼施礼道:“老衲失礼了。请教施主是不是姓古名楼,人称骷髅人?”

古楼忽然抬头,目光眊然。他昏昏然似未听清,就点点头。

“施主为什么竟能在天门双翅峰毁一派,杀尽门人,击死掌门天门一隼李方恩?这样做,岂非不体上天好生之德,妄生杀戮之心么?”

古楼忽然答了话:“高僧所说,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澄圆一愣:“你去没去雁北,上没上双翅峰,杀没杀人,杀没杀死掌门人李方恩?”

古楼抬起了头:“没有。”

澄圆道:“这是天门派的信物海心澄玉石一块,天门派前掌门人大力神鹫印定海于我七大门派有恩,所以送这一块玉石,为七大门派报恩令。你杀了天门派掌门人,七大门派也一定要杀了你。”

古楼一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澄圆脸色一变,道:“施主不承认杀死了天门一隼李方恩么?”

古楼摇摇头。

澄圆道:“不知施主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没去雁北,没在双翅峰上杀人?”

古楼想:谁会为我作证?也许在太湖“眺湖楼”上相认的义弟封汝申会为他证明。但二弟也不知他是不是去过雁北,也不知他杀没杀什么天门一隼。谁会为他证明?

古楼望定澄圆,缓缓道:“大师明鉴,古楼没人可证明,只好自己为自己证明。我没杀死什么天门一隼。”

澄圆道:“事已至此,施主何必还推托呢?”

就从林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神色悲愤,目赤如血,他盯住骷髅人细看,看了他半天,才嘶声道:“诸位明鉴,这人正是那天领人来攻双翅峰,杀死掌门师兄的骷髅人。”

这人是天门派的天门一鹭印方明。

澄圆对古楼道:“人证已在,不知施主还有何话说?”

古楼扼腕长叹道:“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澄圆道:“既是如此,古先生便请与老衲一试掌力。久闻古先生擅寒冰掌与赤阳掌,这二者乃水火之功,不可调剂,不知施主怎能同时有这两种修为,却也让老衲心生羡慕。”

古楼黯然道:“大师见笑了,可现在我一点修为也没有了。”

澄圆惊异:“这是何故?”

偷王冷笑道:“因为我给他灌了一坛毒酒。”

澄圆大惊,但一见古楼与偷王神色,知道所言不假,当下心想道:如古楼未被毒倒,就可以放手与之一搏。如今他手无缚鸡之力,看看已将死去。他怎能对一个濒死之人出手?

澄圆叹气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澄圆遂不再言语。

七大派中人均是江湖上了得人物,任谁也不想在这时上去杀一个垂死之人。人已将死,平白又堕了自己的名头,这事没人干。

这时,天门一鹭印方明突然道:“各位心思,在下自明,但我天门一派死伤惨绝,被这骷髅小子几乎废我一派。天门派创派至今二百载,何曾有此惨祸?不管诸位如何,今日我势必杀死这骷髅!”

印方明一步步走向古楼。

古楼凝定目光,望着印方明走来。

他已无丝毫抵抗之力。

偷王遂起身,哈哈大笑,走至印方明面前。

印方明身子一飘,人侧飞去一丈。

偷王身子一飘,也飘出去,偷王就仍站在他面前。

偷王的轻功天下无双。

印方明脸色一变,吼道:“滚开,我不杀你!”

古楼叹道:“偷王,你走好了,这里又没你的事。”

偷王仰天狂笑道:“古楼,你他妈的这小子也太把偷王小瞧了,偷王岂是见势不妙,脚下开溜之人?”

印方明也笑:“好,好。”

印方明倏忽出掌,掌击偷王,这一掌让偷王受伤颇重,吐一口鲜血,人被击出一丈远外。

偷王爬起来,又趔趔趄趄走过去。

古楼一把抓住他:“算啦,你身中剧毒,何必硬拼?”

偷王突然一叹道:“古楼,你这小子真倒霉,何必和我喝这三坛酒?要知道这些王八蛋找你,我可不能让你变成这个熊样儿……”

古楼一笑:“你何必后悔?我可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美酒。”

偷王几欲滴泪:“如能不死,偷王保你总能喝到这样的美酒就是了。可惜,你这小命今天和偷王一起送在这里了。”

这时,印方明冷笑着,向古楼与偷王走来。

他站在二人面前,缓缓凝神引爪。

只要他一抓,古楼和偷王势必头颅碎裂。

古楼突然笑起来,这笑既痴又狂亦愤。

“偷王,你说的总有那几十年陈酿女儿红与我喝,这话可真?”

偷王道:“唉,命已至此,又何必提它?”

古楼一笑道:“那可不一定……”

话刚说完,就见他身子一飞,左手抓住偷王,右手在印方明胸前印上了一掌。

印方明猝不及防,人倒跌而飞出。

七大门派人突见古楼飞身而奔,也不及防范,便都怔了一怔,随即是少林澄圆大师身如脱兔,随之飞身而去,后面笑扫道人与冷面师太、武三屈亦随之而出。

四人如飞,追逐古楼。

古楼携带着偷王,跑不快。

四个人追在古楼身后,越追越近。

澄圆看看已经赶上,突然听得身后一声惨叫,那叫声尖厉,显是冷面师太遇上了什么不测。

澄圆身子一闪,立即轻轻停住,人又向后飞出。

冷面师太倒在地上。

笑扫道人与武三屈在查看冷面师太的伤势。

她伤得不重,只是肩头上插了一根尖尖的树枝。但血流不止。

像是正在追赶时,有人从旁下了手,伤了冷面师太。

但这个人是谁?没有人看得见。

澄圆大师喝道:“让武先生照看师太,道长请同老衲去追捕这骷髅!”

笑扫道人应了一声,二人又追了下去。

陡坡上,偷王与古楼被追上了。

笑扫道人仍是笑吟吟,澄圆大师庄严宝相。

古楼放下偷王。

他决心与笑扫道人、澄圆大师决一雌雄。

他凝神注视澄圆大师。

澄圆衣振有风,鼓荡长衣,人一步步向古楼走近。

古楼双目如血,大吼一声,冲上前去。

他向澄圆击出左掌。

澄圆显然是怕他寒冰掌与赤阳掌的威力,就不与他对掌,掌风回旋,一击辄收,让他近身不得。

二人苦斗多时,慢慢地身边聚集了许多人。

这些人是七大门派的其他四人,还有受伤的冷面师太与印方明。

笑扫道人突然哈哈一笑道:“大和尚看来也斗不了这髅髅。看来真应了佛忏一语啊,凡人好渡,骷髅难送,还是道人帮你一帮吧?”

笑扫道人也不待澄圆答话,就冲上去,助澄圆斗古楼。

已经是五大高手围斗骷髅人。

如果是江湖争斗,自然七大门派人各有顾虑,可如今是天门派发下江湖追杀令,七大门派为这报恩令,自然对这骷髅人是志在必得。

澄圆大师的大般若掌功夫纯熟,他一人就让骷髅人感到掌风难抵。笑扫道人的一柄扫帚鬼神莫测,他竟能以扫帚化为笔、棍、刀、剑几种兵刃招数。扫帚劲风疾猛,让他呼吸不畅。武三屈拳风疾劲,孙长老剑又迅疾,这让他迭迭遇险。

天已拂晓,正是杀气浓似露的时辰。

骷髅人已迭遇险境,他肩上有伤,身中澄圆大师一掌,这一掌打得他几乎难提内力。

他突然冲天疾吼:“杀——,杀——,杀——”

这不类人之吼,像狼被搏杀之吼叫,像野兽坠入陷阱时的惨叫。

孙长老剑略一顿,骷髅人随身欺上,当胸一掌。

这一掌力道颇大,把孙长老震飞出去。

孙长老猛喷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笑扫道人不笑了,大扫帚横挥,突然人向后一退,扫帚向前平举,直刺骷髅人脊背。

扫帚离骷髅人尚有一米远,所以他全然不惧,仍全力应对面前的武三屈与澄圆大师。

突然他背上一麻,人就萎倒在地上。

从笑扫道人的大扫帚上飞出十来支竹箭,小小竹箭并不是刀削刻就的,只是牢牢长在竹枝上的干竹叶。几枚竹叶打中了骷髅人的穴道。

他坐在地上。

孙长老嘶吼:“杀死他!”

冷面师太不说话,她凝神望着古楼。

澄圆合十而立。

笑扫道人又笑吟吟地,不作一语。

印方明被骷髅人打了一掌,正颤抖喘息,凑热闹在为他运功疗伤。印方明见众人不语,就站起来,慢慢过来。

印方明道:“我要亲手杀死你!”

骷髅人低下头,不回答。

他抬抬头,看山下拂晓,山峦隐隐约约,山脚下,有个城镇,那里有一个人,早就为他哭过,为他焚过纸钱。

她是一个女人,偏偏又是他骷髅人的二弟。

印方明无法使用内力,就只好去拿过孙长老的剑,准备割下骷髅人的头颅。

众人等待着。

三 偷王会杀人

偷王突然站起身来,长吁了一口气。

他早已服了解毒药,过了半夜,喝下去的酒毒自解。

偷王吼了一声:“且慢!”

印方明一怔。

偷王道:“这小子杀了我的徒弟,要杀死他也不用你杀。”

印方明道:“他杀死了我师兄!”

偷王冷笑:“你们得手在后,我已先得手了,他如不服下我的毒酒,你们更拿不住他。没有偷王,你们只会找到一具空棺材。”

印方明道:“你想怎么办?”

偷王道:“我来杀他。”

印方明朗声道:“好。你杀死他之后,尸体交给我。我要用他的首级祭我师兄亡灵。”

偷王道:“不行!此人与我赌胜喝酒,服毒而死。我不会让他身首异处。”

澄圆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印施主大仇已报,又何必用这骷髅去祭人,佛心慈悲,该恕人罪愆。”

笑扫道人也随声附和。

印方明道:“好,你杀他也可。”

偷王站在骷髅人面前。

偷王道:“你杀死了我的徒弟。”

古楼微微一笑:“他想杀我。”

偷王道:“不管怎样说,你不该杀死他。”

古楼不再讲话了。

偷王道:“我想杀你。我杀死你之后,决不让他们碰你一下。我让你选择,我可以给你一刀,或者是让澄圆大师冲你心脏击一猛掌。”

古楼看定偷王,突然道:“好,我答应你。”

澄圆大师双手合十,望定古楼,双目中微现诧异神色。

“如此,得罪古施主了。”他一掌击去,其势甚缓。

这一掌甚是雄劲。

古楼的身子如一只纸鸢,飞起来,又落在地上。

他狂喷了两口鲜血,便已气绝。

古楼真正死了。

印方明上前看定古楼,见他确实已无呼吸,双目不视,手脚冰凉,真是死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冲着雁北方向,大声告祝道:“大哥,大哥。幸赖七大门派出力,澄圆大师出手,一举击杀骷髅人,为你报了仇,你英灵不远,足以告慰了。”

印方明伏地大哭。

偷王上去,抱起骷髅人渐渐去远

七大门派人在山坡上分手。

笑扫道人与武三屈去送冷面师太回峨嵋,凑热闹与澄圆大师送印方明回雁北,其他人自归本门派。

印方明十分高兴,虽身体冷颤,仍向七大门派中人打揖致谢,感激援手杀死仇敌。

当晚,笑扫道人与武三屈租一辆马车奔走了四十里路,来到了梅雨镇。

梅雨镇是一个南方小镇。

找到了一个小店住下,笑扫道人与武三屈住一间屋子,峨嵋冷面师太住一间屋子。

夏夜漫长,冷面师太早早睡下,武三屈与笑扫道人在酌酒消夜。

虽然是应了七大门派的报恩令,但笑扫道人与武三屈并不快意。他们心中仍有疑虑,不知天门派那一次灭门之祸是不是确由这骷髅人所为。

武三屈忽道:“道长,今日有一事甚是蹊跷。”

笑扫道人道:“何事蹊跷?”

武三屈道:“月夜追人,乃是澄圆大师在先,你我在后,冷面师太在你我之间,是谁向她出手,给了她那肩头一击?”

笑扫道人摇摇头。

武三屈仍感到大惑不解。

梅雨镇头,有一小小平房。

房内住着一个很本分的老实人,这人叫王四申。

说他叫四申,就是说他每天下午至申时一定关门睡觉。

这人的日子过得很怪,不工不农不习武不经商,偏生日子过得还不错,每日有吃有喝,甚至还有酒有肉。

没人知道王四申是干什么的。

今天,王四申家下午照例早早地就关了门。

但门前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又和王四申一起把什么东西抬进了屋子。王四申就走出来,把窗下那一只鸽笼子打开,从中放出十几只鸽子,鸽子一飞而起,直没入黄昏的夜空。

王四申家就灯火不熄。

直至夜半,从镇外来了几伙人。

头一拨人都骑乘,一律黑衣黑马,十余人驰马直奔这王四申的平房,到了房外,所有的人都下得马来。奇怪的是并无一人进屋,都席地而坐,既不交谈,也不饮不食,都将兵刃放于身侧,静静地等待着。

第二拨,来了几辆车,几辆车有大有小,但都很轻快,从每辆车上走下来几个人,都进了那平房。这些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都背着箱子,像是四方走动的郎中。

第三拨是两个衣行人。这两个人都面罩黑纱,显然是不想让人看见真实面目。一个落在王四申家后房脊上,一个落在远处墙边,二人都注视着王四申这平房的灯火。

王四申的平房内很静。

一张大床上,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脸色苍白,没有呼吸,像是一个死人。

床前坐着一个人,他黑着脸,回头向那些偎依在墙角边的七八个郎中静静地发了话:“如果你们救不活他,你们这几个人绝对活不到天亮。”

这个人是偷王。

房外席地而坐者就是偷王的“十三番”。这是十三个人,是偷王的赌本,像麻将中的“十三不靠”一样,这十三个人是偷王的弟子,偷王手里最大的本钱。

死了一个徒弟于不二,如今这里坐的是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每一个都很有本事。

他们接到的信鸽上只有四个字:来梅雨镇。

偷王用王四申这地方,只用过两次,第一次是七年之前,偷王被人奇袭落难,几乎死掉。

这一次偷王是为了救人。

七八个郎中都是南五省的名医。

他们有的被劫来,有的被“偷”来,他们知道情形很不妙,如果他们救不活这个死人,他们自己也一样会没命。

但这个人已经十停中死了十停,让他们怎么救?

他们忙忙碌碌,又吵嚷又合作,在救一个根本无法救活的人。

快到了天亮,夜色在渐渐消褪。

这床上人终于睁开了眼。

他望着偷王一笑,笑得很凄惨。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 ‘

他一句话说得偷王落泪。

偷王道:“你是条汉子,得活下去,咱们赌喝酒,喝毒酒。”

偷王把冰雪双蟾递与他,放在他手里。

他轻轻说道:“我要它已经无用了。”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偷王向郎中们冷笑道:“难道你们这些江南名医就技止于此么?”

郎中们互相瞧瞧,就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人站起来道:“现在他已经没救了,你也见到了,我们忙了一夜,也只能让他清醒这么一个时辰……”

偷王看也不看他道:“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郎中一叹道:“也不是没一点办法,现在只要你拿得到峨嵋的‘救心丸’与长白十二峰的‘救心丹’两种药就行。”

偷王默然。

峨嵋“救心丸”、长白十二峰的“救心丹”,都是天下奇药。如果假以时日,别人拿不到手的东西,偷王也一定拿得到。可现在峨嵋远在千里,长白山更是遥不可即,让他怎么办?

突然,窗外叭地飞来一物,直击向偷王。

偷王知是暗器,忙探手接住。

又从另一窗子飞入一暗器,直奔偷王脸面。

偷王一探手,暗器笼入袖中。

偷王蹙紧眉尖,凝神待动。

就听得窗外吼喊:“站住!哪里走?”

十二人飞身在纵赶着放暗器之人。

偷王把手中的暗器现于掌上。

这是一个锦盒。锦盒上是绵缎织绣,那一峰一峰耸立的,不正是峨嵋金顶么?

那老郎中惊叫:“这是峨嵋‘救心丸’!”

偷王忙从袖中掏出另一枚暗器,这却是一个圆圆的白蜡丸子。

那老郎中忙不迭的从偷王手上抢过这一个蜡丸,把它捏碎。

老郎中把蜡丸放在鼻前嗅嗅,突然狂吼道:“这是长白十二峰的灵药‘救心丹’!”

郎中们都笑,连偷王也笑。

骷髅人就又活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像不很开心。

偷王很开心。因为他头一回救人,也像偷一样得了手,虽然这一次九死一生,但偷王毕竟又得了手。

古楼道:“我没死……”

偷王笑了:“那老和尚慈悲,他打你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力道。”

古楼:“他五成力道也足以让我死掉。”

偷王很快乐:“可你没死。如果我不用毒酒药倒你,别人就不能杀死你。”

古楼冲偷王一笑,他笑得很快活。

这七八个郎中也很快活。

因为他们的命保住了,更因为偷王答应他们每人可以提出一个请求。

头一个郎中要五百两银子,偷王点头答应了。

第二个郎中要偷王给他一幅字画,要唐代以前的,偷王也答应了。

第三个第四个郎中要一匹马,要偷王送他们回家。

最后的是这个老郎中。

他沉吟着,望着偷王:“我要的恐怕偷王办不到……”

偷王一笑:“办不到的偷王自然不去办,如果办得到呢?老先生不妨说出来听听。”

老郎中道:“我求偷王的事是,只要偷王在世,我家里从不失盗。如有被盗之物,失一还十。”

偷王一愣,望着老郎中那笑意狡黠的脸,突然哈哈大笑道:“老先生果然聪明,这一条我偷王答应了。”

老郎中大喜过望,向偷王一揖道:“多谢,多谢!”

他是南三省名医,家道颇富,无偷无盗,使他家少了多少惊扰。难怪要向偷王施礼。

四 女人会女人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飞入树林。

两个人站在林中。

一个是峨嵋冷面师太,一个是位娇美绝艳的女人。

“你是谁?”峨嵋冷面师太问话声音颇冷。

这姑娘秀眸乌发,艳面皓齿,向冷面师太微微一笑答道:“我与师太没什么渊缘,师太对我又何必动问?”

冷面师太道:“你女扮男装,与那骷髅人相伴,却又图他生命。这显见你与他有隙。但他一死,你又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又哭又守的,扮与什么人看?”

姑娘马上绯红了脸,怒嗔道:“你是出家人,何必污言伤人,岂不知佛也讲求慈悲么?你以毒心对人,佛也嗔怒你……”

冷面师太冷笑道:“我不知你是谁,你这人心思难猜。如果我看得不错,你向窗内投了一粒暗器,莫非你也想杀死偷王不成?”

姑娘叹气道:“我不想杀死他,我只是给了他一粒‘救心丹’而已。”

冷面师太大惊道:“你是长白十二峰的什么人?”

姑娘微微一笑道:“我就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神女峰。”

冷面师太的脸色一会儿一变,她望定姑娘,连连说道:“好,好。”

姑娘望着冷面师太,不知她为何神色大变。

冷面师太人若沉溺入梦,话音恍恍惚惚:“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卧牛镇?”

姑娘点点头。

冷面师太道:“那镇子里有三千多口人,一日之间,便没了一个男人,只剩下一镇的女人,这一镇女人又都被弄去供长白十二蜂手下人糟蹋……”

姑娘低下了头:“我那时还小,还只有六、七岁……”

冷面师太狂笑道:“可你是长白十二峰中的第七峰!”

姑娘点点头道:“对,我是神女峰。”

冷面师太拔剑出鞘,道:“长白山上十二峰,一峰更比一峰凶。不是么?来吧,让你试一试这复仇之剑的滋味。”

冷面师太一纵而上,剑剑杀招。

姑娘忙以匕首抵挡,二人杀在一处。

天已大亮。

峨嵋剑法,细腻流畅,便带几分温柔。剑光温柔,却是为了杀人。冷面师太将峨嵋剑招一一化势,势势搏杀,让神女峰的匕首难于递上。匕首奇短,虽然神女峰剑招亦诡谲辛辣,但难于同冷面师太的长剑匹敌。

她迭迭遭险。

冷面师太一招“千峰竞秀”,使她左肩受伤,血流不止。又一招“金顶寻佛”,让她衣带寸断,长衣飘落。

姑娘只是身穿小衣,站立在冷面师太面前。

她轻轻一顿,匕首掷地,任由冷面师太宰割。

冷面师太长剑一递,便要杀了这长白十二峰中的神女峰。

“跪下!”

神女峰一笑道:“为什么要跪?”

冷面师太道:“你是跪卧牛镇二千亡灵……”

神女峰凄笑道:“我连卧牛镇在南在北都不知道……”

冷面师太低吼道:“可你是长白十二峰……”

冷面师太长剑一抖,剑刺神女峰膝间穴道,神女峰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冷面师太眼中噙泪,口里在喃喃向天祷祝。

她手中的剑又唰地刺向神女峰。

这一剑直取其命。

神女峰见势不妙,身子一翻,人滚向一边。

就有一物从神女峰颈上跌落。

这是一块玉石。

长白山中盛产一种玉石,其质优又色碧,触摸生温,玉质细腻,名松花玉石。这落在地上的正是一块松花玉石,是玉块雕琢成的半爿卧牛图。一只懒散公牛卧在一块大石之上,顾盼之态栩栩如生。

冷面师太马上抓住这玉石在手,她神情急迫,反复观看,脸上的神色忽惊忽喜。她一把抓住神女峰,问道:“这块玉……这玉是谁给你的?是不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是不是老三迷魂峰?你说,你快说……”

神女峰也被她弄得吃惊不已。

她几乎被冷面师太勒紧了脖子,没了呼吸:“你……放手……我告诉你。”

冷面师太松开了手。

神女峰看定冷面师太:“这是他给我的……”

冷面师太:“他是谁?”

神女峰:“古楼。”

冷面师太如梦如痴:“他……是他?他还活着?”

她本以为那一镇的男人都死光了,再也没有男人了。可现在,他还活着。她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一个祭日,卧牛镇的杀祭日。她不像镇里的一些女人,她不喜欢看杀祭,自从生了儿子后,她从来不去看杀祭,她怕听那些牲畜的哀吼。那天,她给儿子穿好衣服,让屠忠带着他去了杀虎台……

后来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以为他也死了,和屠忠一样,死在杀虎台下的那一场血战之中。

他没死,这个骷髅人就是她的儿子,是那个卧牛镇上的孩子。卧牛镇上剩下的唯一男人。

冷面师太泪水满面。

她解开了神女峰的穴道:“你走吧,我要去找他。”

神女峰道:“我不走,我也要去找他。”

冷面师太冷冷道:“他只会杀了你……”

神女峰嫣然一笑:“我也该被他杀死,我……”

冷面师太看着这女孩子,她突然发现,这女孩子很美,尤其是当她没了杀气,没了心计的时候。

二人冲出树林。

天已在下午,她们心里很急,急着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生死不卜,虽然他服下了峨嵋的“救心丸”,吃过了长白十二峰的“救心丹”,可他伤势极重,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所以,她们二人心急如焚。

二人冲进了梅雨镇,冲到了王四申的房门前。

王四申的平房有些异样。

有些异样,是指同昨天不一样了。门前没了车马,没了那些席地而坐的人,也没了平房前的热闹。有些异样,也是指不像王四申平日,如今已经过了午后申时,按理这平房该大门紧闭,但门仍大开,房内静静的没一点儿声息。

冷面师太与神女峰心急,就冲进了屋内。

屋内没人。

显然那些人是匆匆离去的。王四申什么东西也没带走,只拎走了窗前的鸽笼子。

大约这平房内只有这一只鸽笼子对他有用。

冷面师太与神女峰慢慢走了出来。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冷面师太问:“你去哪里?”

神女峰眼光很亮:“找他,找到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冷面师太又问:“如果活着,你还想把他杀死?如果死了,你就仍为他烧一陌纸钱?”

神女峰脸上微生愠怒,但抬头看看冷面师太那愤怒的神色,就点点头。

冷面师太沉吟不语,然后慢慢说:“你已知道了他是谁?”

神女峰点点头:“长白十二峰都知道。”

冷面师太怅怅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神女峰摇摇头。

冷面师太道:“可你心中大概猜得不错,知道了我是谁。”

神女峰点点头。

冷面师太道:“你走吧。我本来该杀了你,不让你去找他。但这块玉石救了你的命。你走吧……”

神女峰不动。

冷面师太道:“你为什么不走?”

神女峰道:“你还我那块玉石。”

冷面师太脸色严峻:“不行,那不是你的。”

神女峰仍不动声色:“你还我那块玉石!”

冷面师太一口回绝:“不行。如果你再纠缠,我只好杀了你。”

她飞快拔剑,剑逼向神女峰。

剑刃离她脖颈只有一寸,冰凉的剑气砭她肌肤。

神女峰话仍说得清清爽爽:“还我玉石!”

冷面师太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你……答应我,把这块玉石送我吧,好不好?”

神女峰说得很硬:“不行。你可以杀死我,但不能拿我的玉石。”

冷面师太笑了,笑得不像一个出家人:“真的这么重要?那好,还你。”

神女峰马上把这一块玉石系好,挂在脖颈上。

两个女人缓缓而行。

她们要找古楼,找古楼就必须去找偷王。

可偷王无处去寻,除非偷王找别人,别人很难找得到偷王。

冷面师太一路上总是在打量着神女峰,她那冷峻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些笑意。

她看着神女峰,见她乐于攀枝折树,采花惹蝶的,就不由得又笑。

神女峰还只是一个孩子。

十年前她多大?

神女峰说她只有十几岁,十年前她尚是个总角之婴儿,怎能去卧牛镇杀人?

冷面师太暗暗叹息,骷髅人志在杀死长白十二峰,这神女峰亦难幸免。她也想杀死古楼,这也是仇杀一世的难剖难解的血海深仇。

冷面师太看着咯咯笑着的神女峰,突然问道:“你见到过他……他长得什么模样?”

神女峰一愣,没答话。

她无法回答冷面师太。

冷面师太神情急迫,在等着她答话。

古楼行走江湖,都带一人皮面具,那面具模样像一三十多岁人,像一清癯文弱之人,谁也没见到他的真实面目。

神女峰缓缓道:“他……长得很好看。他……”

冷面师太悠然神往:“他肯定是个俊朗男人,像个北方男人的样儿。他很瘦,但肯定很俊。他小时候就很好看……”

冷面师太的模样像看见了那孩子又来到了面前,像是见到了那古楼,笑嘻嘻地仍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站在她面前。

神女峰忍不住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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