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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偷王的病人

一 地下的宫殿

上京,此时叫蓟州。

蓟州有大户,是北方大都,是热闹集镇,有三十万人口聚居。南来北往之人都在这里做生意,游玩。

蓟州城西有庙,庙为孔庙。

世上的庙最糟的是孔庙,世上的庙神最穷的是孔子。

可孔子不在乎,历代帝王也不在乎。

孔子不在乎,因为他心里总是在时时念叨着“君子固穷”,念叨着“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历代帝王不在乎,因为他们明白,对待孔子,只需用时封给他一个封号,来点虚的名衔,孔子自然会眉开眼笑,为他们出力。

所以,孔庙一直都很破落。

孔子如果神灵有知,对天下的孔庙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这蓟州城西的一座了。

因为,这一座孔庙是偷王地下宫殿的门户。

所以,这一座孔庙很热闹。

城西人很少,所以人们也不大注意,这儿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一些怪人。有的人骑马乘轿,鲜衣怒马,锦轿壮夫,呼拥而来,喝道而去。有的人破衣烂衫,蹒跚落魄,趿鞋赤足来去。

孔庙来者不拒。

来孔庙的人都先上大成殿。

说是殿,其实也就是像那么两间房大小的正房而已,房正中坐着那个不笑不悲不怨不尤的圣人孔夫子。左面是弟子颜回子夏子路,右面是曾参冉有,有楹联一副雕于两侧柱上:

批春秋论世事多说治世齐家

走六国编史集不语乱力怪神

横额上自然是书那四个大字:

万世师表

来人那神态都是出奇的恭敬。

先是一个富贵长者向孔子叩头。

他一边叩头一边说道:“您是我们读书人的王,当年你也向子弟要束脩,束脩也就是干肉,我这里却没有干肉,只有一些弟子写过字的纸,敬请您老人家笑纳。您老人家当年写字用的还是那竹片片,用那苇子编成捆捆,比现在是大不如了。小人现在写字用的是上好的帛纸,您老人家就也享用一下吧,看是不是用得惯。如果用得惯,学生下次再带些来就是了。”

这人向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念叨这一套祝辞,恐怕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套了。

但旁边的庙祝不以为怪,只是低头侍立,陪他行礼。

这老年人把手里的一沓子薄纸理齐,向供桌上那一口鼎中一放。

那庙祝也只是看了看那一叠纸片。

这叠纸片显然不是什么宣纸,那只是一叠子银票。那是当朝最硬的山西老钱庄、蓟州同仁堂的银票。

这一叠银票有三十张,每张银票上写的数量是一万两。这人难道要为孔子再塑金身,重修庙宇?

庙祝的手只是在桌上轻轻一摁,那鼎中的纸片便无影无踪了。

这富贵长者顿时变得面有喜色,连连向孔子叩头,转身退出,带人匆匆离去。

就又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

这人也连连向孔子行礼。

这人显然是个不第秀才,或者落魄街头的失意文人,他一边叩头一边祝祷道:“人言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读书时冷得身子直哆嗦。人说书中自有千钟粟,我读书时饿得肠贴肚。人告我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读书十年娶不上妻。唉呀呀,我给你叩上几个头,你保我再读再读尽如意……”

这人念叨着,似乎在穷诉慨叹不如意,但两眼四下打探,见四周没人,就往怀里掏,掏出一串晶光莹润的十八粒佛珠项链,掏出一双雨点墨白玉扇坠,掏出一柄吴道子写意帝王夜游扇面图,掏出两本黄皮书册,都一样样放在鼎内。

这一次他每一掏,那庙祝都惊异地一望,显然是又惊又喜。

庙祝低声道:“看来不二兄即使活着,这一次也让老兄比下去了。不愧偷神……”

庙祝又似无意,轻轻摁一下桌子,鼎内的东西又都无影无踪。

孔子塑像的屁股下面,安着一个机关巧妙的洞口。

如果有人想入得洞来,须得去摸那楹联上的几个字,那摸法是先摸“乱力怪神”,再摸“治世齐家”,然后孔子才慢慢转动身子,让出洞口。

从这洞口下去,便见一室。

室内秉烛高烧,有大鼎一只。

鼎上棚间有一洞,当庙祝一摁桌子,那洞便张开口,孔子面前祭鼎内的东西便飞落到下面大鼎内。

初一十五两日,为孔庙的祭祀之日。

来这蓟州孔庙祭祀的人是全天下三十六州的大大小小的偷儿。他们每年都向偷王进贡两次。

偷王不偷,全天下的偷儿供奉偷王。

偷王的地下宫殿很大。

这里有内殿,有外殿。

外殿的出入口在坟丘,在野外。殿室不同内殿通。外殿里有许许多多房屋,每一间屋子都布置得极其奢华。外殿是供偷儿大家,犯了大案的人躲风住的。在这里,可以吃,可以喝,可以赌,可以偷。

当然可以偷任何人,包括那些侍候他们的男人与女人。在这里住得最长的是十一年,这是偷了当朝皇帝妃子的人,他把妃子装入内务府的采水车中,把她麻醉成欲死之态,放入水车里,从皇宫内拉出来,然后带这妃子在江南江北游玩。皇帝当然不能容他,遣人千里追杀,一直把他追到这里。他就在这地下宫殿里呆了十一年。

这里不禁偷,偷既合理又合法。

因为偷王明白,可以不给他们自由,可以不给他们阳光,但不可以不让他们偷。

如果还可以偷,他们就认定自己仍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就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用,还可以活得下去。

如果不偷,他们怎么熬过这地下的难耐时光?

偷王派去侍候他们的人就兜里揣上银票,揣上珠宝,甚至带上一些食物,那些该给他们吃的食物,不直接带给他们,让他们千方百计偷去,才吃得香甜,吃得快活。

偷王的内殿一共有十个房间。

每个房间都很大,只有一个房间很小。这个很小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偷王的习惯是把所有房间里的东西都夹带吞没,再放它回到原处。这像神奇的魔法一样让侍候偷王的人感到有趣。偷王用山西老钱庄和蓟州同仁堂的银票贴墙,墙上全是成千上万两一张的银票。一间大大的屋子,柜中地上到处摆满了珠宝玉器,古画珍玩。只有这一间小房间中什么也没有,只放一张陈旧的木床,一张三条腿的桌子,还有一个破了边的粗瓷碗。

偷王告诉古楼:“这是我的屋子。这整个地下宫殿,有无数的金银财宝,如果我乐意,可以从燕北十六州买起,一直买下大半个天下。但这一切都是偷王的,只有这一间屋子是我的。我没有成偷王之前好多好多年就只有这些东西……”

古楼看着他。

偷王道:“我有时睡不着觉,就到这里来,躺在这张木床上,用这只破碗喝生水,就睡着了。但也只能睡那么三两天。时间一长,我又受不了,还得去那边吃燕窝粥,睡锦锻被榻……”

古楼仍不讲话。

偷王看定他:“我让你住在我这张床上,你乐意不乐意?”

古楼点点头。

偷王一笑:“不过,我不能给你喝凉水,你得喝人参汤,燕窝粥。你这个王八蛋,杀了我的徒弟,我还得侍候你……”

古楼不讲话,只是龇牙一乐。

二 想念的是谁?

偷王很有钱,也很有办法。

他天天给古楼送来冰糖燕窝粥,天天让他看那些说不尽的珍奇古怪玩艺儿。

古楼不咯血了,但他的身子仍然很虚弱。

他不开心。

偷王问道:“你想要什么?”

古楼笑一笑:“王御史家的喜酒。”

偷王也只是一笑。

偷王又问道:“你想见谁?”

古楼笑一笑:“只想看你。”

偷王像看一个怪物一般,看着他半晌。

他身子渐渐好起来,但他的心境不大痛快。

他的心境不大痛快,他的身子就很难更快地好起来。

这让偷王很为难。

偷王想来想去,认定古楼需要一个女人。

凡是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管身子有病没病,都需要一个女人,都很需要一个女人。

偷王很得意,得意他想到了这一点。偷王也很懊恼,懊恼他早应该想到这一点。

古楼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个女人。

她很平静,从门外走来,慢慢关上门,又慢慢走到他面前。

她没给他带来吃的,也不是来给他换衣服的,他从不用女人换衣服。他怕,他羞。

这个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恍惚中曾在哪儿见到过这样的一个女人。

在哪儿?他记不清。也许是因为这女人太漂亮了,让他生出陌生中的那熟悉之感。

这个女人不讲话。

对于不讲话的女人,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个女人对着他笑,笑得很浅,玉一般白的脖颈上,就笑出一个浅浅的笑涡来。这笑涡让他吃惊。他想不到人的脖颈也能这么美。她的脸是红的,有那么一点点胭脂色的红润,这让他羞愧,他从来没见到过这种皮肤颜色。

这女人慢慢地脱下长衣,又轻轻地褪下小衣。

浅红、葱绿色都从她身上消褪,只留下一个玉一般的胴体。

这是个女人,是一个让他吃惊的女人。

这女人告诉他丰腴,告诉他赤裸,告诉他成熟。

他只是呼吸急迫,瞠目而视。

女人不急,她知道她有的是时间。

她像丢掉了一身垃圾,在萎地的衣服上踩来踏去,她在地上走。

她像仙女在游,他像在一睹汉水之滨那飘乎而逝的仙女。她不忙,让他一点一点地看她走动,让他看女人是如何走出美来的。

他就呼吸急促,他就有些头胀,他觉得不那么好受。

女人不走了,她好像走了很长时间。她轻轻地坐在床边,伸出手来,抚摸他。

这手如玉。

他心想:这么一只温柔的手,像玉,一定也是冰冰凉的。

可是不然,这一只手很暖,摸着他的脸,慢得很,让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很热。

他很急,心想应该告诉她,他很瘦,很瘦很瘦的,瘦得会让她吃惊,会吓坏了她。但他的喉咙很紧张,可能是因为想说话那声音太低,就一句也讲不出来了。他的喉结大大的,只是很饥渴地滚动了几下。

她依偎着他,平躺着,和他一样,渐渐呼吸成了一律。她的身子很暖,也很光滑。

他忽然忘了卧牛镇,忘了他的血仇,忘了他的伤痛,他想起了他是个男人。

女人的头这时恰好慢慢偎来。

古楼的心一下子像鼓起的风帆,涨得满满的。

他第一回要成为一个男人。

女人鼓励着他。

古楼的喉咙咯咯响:他的身子很艰难地转过来。

但是他不行。

他喘息,像那些被屠杀后圆睁着双目的牛。

这女人很温柔,一点点地抚摸他。

她笑,笑得很宽宏,也很自负。当女人终于知道男人有那么一方面不如自己时,她就有了信心,她就很自负。

她像哄一个孩子一样抱着他,假装没看见他已经流了泪。

她心想:他可能是病得太厉害了,不知道自己还不能接近女人,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光是他,就是一个体壮如牛的壮汉,也得打起精神来才对付得过。

她心中窃笑,她对自己很满意。

古楼流了泪,他觉得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男人。

他从卧牛镇上那刀光剑影里听得屠忠那一声吼喝后,就觉得他再也不是一个男人了。

从那时起,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复仇的影子。

他哭,伏在这女人的膝头上哭。

她笑着:“你不必急,慢慢就会好的。过两天,你一定会有力气……”

她说这话时,竟然能很羞涩,竟然能让那桃花般的面颊羞得绯红。

他不讲话,他对自己能真正成为男人没有信心。

漂亮的女人就抱着这个男人入睡。

她很深情地看着这个男人,因为他很嬴弱。

这目光中有慈和,有母亲似的温暖。

就有人在问道:“他睡熟了么?”

女人就吃吃笑,嗲声答道:“你干嘛不自己看?”

“怕看到你那羞涩,不好意思……”

女人窃窃轻笑道:“你想要干什么?”

那人的声音若近若远,人也没有踪影,只有这声音飘乎焉西,又飘忽焉东:“我真想做一件事……”

女人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我想看一看他的脸。我想知道他长个什么模样……”

女人慢悠悠道:“这很容易。”

那人答道:“但我不愿意。不愿意在他熟睡时偷看。”

女人笑得天真:“你好像头一回想不偷……”

那人一叹:“头一回。”

夜至更深。

骷髅人仍在熟睡。

他睡相很不老实,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呓语,一会儿又轻轻嘶吼:“杀——”。他那脸面很不平静,神色很痛苦。

女人看着这张脸,出神,他有极大的苦痛难与人诉。这是一个很不幸的男人。

他咬牙,在喊:“二弟,二弟,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女人……”

他那神色很不安,他像在梦中与人争执。

他又喊:“羊羔,羊羔,快拽,不然我就掉深渊里去了。”

女人瞪圆了双眼,看他。

他喊的是谁?二弟?女人?还有一个叫羊羔,羊羔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羊?

三 众里寻他处

很少有人知道偷王居在蓟州。

也很少有人知道有偷王。知道有偷王的人不是夜里做梦也笑眯眯,知道自己可以因为有偷王而发财,就是心惊胆战,十分肉疼,被割去了一块心头肉地惧怕。

没人知道偷王。

如果你不是偷王的人,如果你想找偷王,而且找得很急,你怎么办?

神女峰笑了,笑得很得意:“我们不去找他,让他来找我们。”

一连五夜,蓟州城里大户被盗。

盗的都是珍宝,蓟州大豪许涤心家有晋唐字画三十帧,一夜被卷盗而去。偷盗者在墙上留言:要想还画,去找偷王。蓟州一富公西寿,一座上好玉石山也被搬走,留下字笺,说是:偷王喜爱,请君割舍。丐帮蓟州分舵舵主郜龙家有三册春秋韦编竹简,这是上千年的文物,是未有纸笔时的刀刻竹简,十分珍贵,世上皆无的。郜龙因为有了这三册竹简也被江湖人称为“雅丐”。谁知一夜之间,这三册竹简也不翼而飞。郜龙十分恼怒,只是在放竹简的书箧里找到了一张字条:天下奇珍皆归偷王。蓟州圣心庵是女尼修持处,也有一尊小铜佛像被盗,佛像原只是铜铸,不值什么,但佛像是圣心庵的独特之物,是上京圣僧在唐时东渡,从扶桑请归的佛宝,是圣心庵信徒颇众、香火颇盛的缘由。在被窃之佛像宝座上,留下一纸:偷王礼佛,敬请归之。更有蓟州金狮镖局局主景慕诏,家有祖传景氏长剑七七四十九式剑谱,也被人窃走。当然也留有书信,言明是偷王下人所为。

蓟州城上下人心不安。

蓟州很多人都知道偷王住在蓟州。甚至有的人还知道偷王的人常聚在城西。像丐帮蓟州分舵舵主郜龙就知道更多的底细。他不光知道城西那儿的一座圣庙有些古怪,甚至还知道圣庙下面肯定有机关秘室。但丐帮蓟州分舵不与偷王的人相扰,彼此也就无甚仇隙。

偷王以前在蓟州城住得很安宁。

这是因为偷王的人从不打蓟州人的主意。偷王的人信奉一句老话,也是他们做事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

可现在,偷王向身边下手了。

是因为身边草丰腴?还是偷王的羽翼已丰,决心向这些人动手?

丐帮蓟州分舵舵主派人把蓟州大豪许涤心、蓟州一富公西寿、圣心庵师太无心、蓟州金狮镖局局主景慕诏都请来,在蓟州“天香阁”议事。

“天香阁”是蓟州的老字号饭庄,是二层酒楼。

五个人坐在一起,有的闷闷不乐,有的愤怒不已,有的伤心难抑。

富豪心中闷闷不乐。如果你有钱,而且被偷儿盯住了,盯住你的又是天下偷王,你怎么会乐?哭也来不及。

如果你开镖局,你自认为你的镖局开得不错,生意颇好,信誉也盛,但偏偏有人去你的镖局里偷走你的最心爱之物,这不光让你难堪,而且也给了别人一个疑问:这金狮镖局护镖真可靠么?他们连自家的剑谱都看管不住,你可以把你的身家性命财产珠宝交给这样的人么?如果因为失了剑谱,既没了景氏长剑的祖传之秘,又没了金狮镖局的生意,他怎么不愤怒?他恨不得抓住那个盗他剑谱的人,把他掐死。

出家人本来无忧无伤无喜无惧,因为出家人身无长物,心无尘念,但偏偏这佛像既可入世又可出世,就被人盗走成为偷儿的拜物。一想到佛像要被一群犯戒之人顶礼膜拜,无心师太便动了怒心,也感到伤心。佛身如此圣洁,竟然也被玷污,难道人们连神佛也不愿敬么?

五个人都落座,但没有一个人讲话。

他们都不想讲话,因为丐帮一弟子持分舵舵主郜龙的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你丢了最重要的东西,速来。他们就来了。他们等郜龙开口,他们希望丐帮能知这事的底细,他们知道,如果丐帮还找不到这事儿的根梢,他们就更无能为力了。

郜龙向众人拱手一揖道:“今日请几位前来,自是十分冒昧,但事出急迫,不得不如此做就是了。丐帮分舵在蓟州,一向与诸位很少亲近,圣心庵是净地,丐帮不便前去骚扰,恐惹神佛降罪。如今有了大事,想必也波及诸位,所以请来相商,拿一个主意。”

金狮镖局局主景慕诏人称智多星,就比别人多点机心,他向郜龙一揖而笑道:“金狮镖局与丐帮很少亲近,不知郜舵主这一次因何见召?”

郜龙看定景慕诏,心中冷笑:这人不想让人知道他失去了剑谱,所以作聋作哑。这种人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于是郜龙冷冷一笑道:“我请诸位来,是因为我丢失了三册竹简,想请各位相助,寻到偷主,找回竹简。”

蓟州大豪许涤心一听动容,问道:“难道这人如此胆大,竟敢连丐帮分舵也不看在眼里么?不知郜舵主这三册竹简可以算做什么宝物?”

郜龙浩然一叹道:“这东西无价,相传是春秋时孔夫子之弟子子夏亲手刻书,为孔夫子《论语》之本,虽是书籍残牍,却也是一宝。你想春秋至今,已一千余载,竹简可说是十分昂贵的宝物了。我请人验看过,虽不可肯定是子夏所书,但绝对是先秦之物,这一点是无疑的。江湖上因在下手里有这三册竹简,才有了个雅丐的名号,在下的名号,也是借这三册竹简的力呢。”

众人皆黯然。

许涤心嗜古画,家中珍藏百幅,仅以这三十帧为最贵。他有一湖心堂,堂设于家中湖心,每日乘船一渡,去湖心堂把玩这三十帧古画。这些古画是三十二年前开始购置的,后来就越选越精,越置越好,如今这三十帧,几乎可以说帧帧是上品,幅幅是奇珍。可一夜之间,让人席卷而去。这偷儿确是高手,许涤心那湖心堂外的十余人都没有听到一点点儿声响,字画就全不翼而飞。如果不是墙上留言,许涤心还以为是那十余个看守人中的某人见画谋盗呢。

现在,许涤心想抽干澄碧湖,扒掉湖心堂。他连想都不敢想,他怎么能去看那徒然四壁的湖心堂。

许涤心这时应答道:“郜舵主失去三册竹简,我却失去三十帧字画。这三十帧字画无一不精,件件是上品,是我三十二年来汰选购置的,也被偷儿一夜卷盗。”

郜龙道:“留下字了么?”

“写在墙上。”

圣心庵无心师太也合十一揖道:“老尼庵中香火极盛,原是因庵中两景两物而致。两景一为梅树之茂,生得好,让施主们赏心悦目,二景是庵后山景石,叠得好,无看不端正处,那巧致不是人能摆设得出来的。两物一是金丝莲蒂,为佛拈花讲经之态。这金丝莲花用极细金丝织成,莲系白金,在佛心在佛手,就闪无数宝光,让世人景仰;另一物是尊铜佛像,佛像为一尺六寸,系唐渡扶桑请归之物。这铜像之宝,难与人说。圣心庵香火之盛,也多赖这铜像。蓟州天有冷暖,梅又只开一季,山景石叠难在冷天细品,只有这金丝莲与铜佛为本庵之至宝。偏偏这一回佛像又被盗走……”

景慕诏问道:“敢动问师太,这人也留有字纸么?”

无心师太道:“有八个字,是‘偷王礼佛,敬请归之’。”

愁眉苦脸的是蓟州一富公西寿。

他连连叹气。

郜龙问道:“公西先生叹息,是为了你那玉山么?”

公西寿无精打采:“圣心庵的佛像毕竟只有一尺六寸,也便于偷者携带,圣心庵又人众混杂,难免不被人男扮女装乘机偷了佛像。竹简三册,一只手拢一拢就可以携走。三十帧字画,也不过用一布包裹裹,没什么重量,我这块玉石,原是立在大门前的照壁。用它做照壁,显我公西之富。这块玉石是有唐至今几百载中,陕西蓝田所挖得的最大一块玉石。这玉石重一千七百多斤。如此重的东西,怎么能搬走?用几个壮汉去抬,也得有一点儿声响,怎么就无声无息被弄没了?这让我心冷了大半,他要偷我,岂不是顺手牵羊,方便已极?他既能偷了这玉山,怕是连我的房子和人也能偷去。”

众人一惊。偷王手段,确不寻常,那偌大一座玉山,竟一下就被轻松偷走,这让人想来更是心惧不已。

独有蓟州金狮镖局局主景慕诏没有讲话。

郜龙问道:“不知景局主有什么见教?”

景慕诏微微一叹道:“本来我不想讲,我金狮镖局的生意蒙江湖上朋友关照,也确实混得下去。但这一次竟栽在了这偷儿手里。偷儿入我金狮镖局,把我的景氏长剑剑谱盗了。这事说来让人羞愧,但愿诸位为我守此秘密,如果传闻江湖,金狮镖局的生意也就没法儿做了。”

众人纷纷答应。

郜龙听去心惊。

他听得丐帮下人打探,知道四处皆失了宝物,或剑谱或佛像或玉山,但他并不十分信真,如今听来事事是实。他想从这四处来找那偷儿的足迹,谁知却没一点儿线索。

这偷儿实在本事高强。

郜龙道:“既是如此,我们何不去找偷王?”

景慕诏道:“说来惭愧,在下在江湖上走动这么多年,也只知道有偷王这么一号人物,从来没见到过他什么模样,也不知他在哪里。”

郜龙起身道:“咱们去找他,现在就去。”

丐帮人不备车,紧急时则乘马。

五个人就都乘马,还有十余个随从。

郜龙带头,一行骑乘直飞奔蓟州城西。

城西无人家,直到了那破烂孔庙,众人才下马。

景慕诏奇道:“这里只是一座庙。”

许涤心附和道:“而且是一座夫子庙。”

偷王会上夫子庙来?孔夫子大斥盗跖,显然不愿与强盗为伍。这偷王来孔庙做什么?

郜龙不讲话,带这四人入殿。

庙祝迎上前来。

他见了这几个人,也只是微微有些惊愕,便恭迎至圣人塑像前。

郜龙取三炷香在手,向孔子一拜。

郜龙的祝告声很大:“孔圣人,在下是蓟州丐帮分舵舵主郜龙,在下三天前丢失了三册竹简,这三册竹简在你看来本不算什么,可它过了千年,现在就成了郜龙的无价之宝。在下要把这事着落在圣人身上,如果找不回这三册竹简,在下只好不客气,把你这圣人像打得粉碎。身边这四位是蓟州大豪许涤心、蓟州一富公西寿、圣心庵无心师太,还有蓟州金狮镖局局主景慕诏,他们也都失去了宝物,要着落在圣人身上,寻找这宝物出来。”

郜龙这祝告之声甚大,庙祝与四人均听得清清楚楚。

许涤心等四人十分惊异,不明白郜龙何以这样大声祝告,何以向孔夫子讲这失简之事,心中暗暗称奇。

就见那庙祝脸色一变,想转身溜走。

郜龙喝道:“别动!”

他飞快出指,点中那人肩窝、捉觔二穴。

庙祝应声倒下。

郜龙从怀中取出一纸,把这纸片放在孔夫子香案鼎内,然后摁住桌案,就见那鼎内一闪,纸片倏忽不见。

郜龙就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好了,就在这里等他。”

五个人结成阵势,坐于孔庙殿堂内等待。

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

坐在殿堂正中的孔夫子塑像突然轧轧作响,孔子慢慢转身向隅,用背脊对着众人。

从孔子坐处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是偷王。

偷王看了看这五人,问道:“不知蓟州大豪许涤心,蓟州一富公西寿,丐帮蓟州分航舵主郜龙,还有金狮镖局局主景慕诏先生驾到,有失迎迓。不知圣心庵无心师太到来,有失礼处,还望海涵。”

四人望定他,等着郜龙问话。

部龙道:“久闻偷王住在蓟州,一向不曾亲近,有失礼处,也望包涵。”

偷王一笑:“不必客气。”

偷王看着五人,摇头苦笑:“几位家中事,我已尽知。但我敢担保,我手下之人没人动诸位,我们是盗亦有道。绝不会平白地就破了那规矩。”

郜龙疑道:“这么说,那盗画偷书移走玉山之人不是偷王的下人了?”

偷王决然道:“绝对不是。但我可以把这人找出来,即或是诸位不讲,我也容不得这人如此。”

这时,从庙外飞步闯进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这人是曾来孔庙奉祭的那神偷。

他附耳对偷王说了几句话。

偷王点点头,一笑,就向众人一揖道:“拿走诸位至宝的那人已经找到,幸好人在不远,诸位便同我去一见那人如何?”

一行就来到了蓟州城外的田家庄。

田家庄庄主苦着脸,站在五个人面前。

偷王问道:“你的客人在哪里?”

田家庄庄主问道:“你是谁?”

偷王一笑:“我是偷王。”

屏风后闪出两个人来,这是两个女人。

这是峨嵋冷面师太与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神女峰。

丐帮蓟州分舵舵主郜龙刚要动问,神女峰就嫣然一笑道:“各位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的东西,有无伤损?”

三册竹简,回到了郜龙的手里。

三十帧字画,让蓟州大豪许涤心老泪纵横。

佛像归回圣心庵了,无心师太连连合十道谢。

金狮镖局局主看定自己的剑谱,心中沉吟。

峨嵋冷面师太一笑,看透了他的心思:“如果景局主不把自家剑谱外传,我能担保这剑谱不曾被人看过、抄袭。”

景慕诏眼睛一亮,问道:“是么?”

神女峰笑嘻嘻答道:“景氏长剑剑谱虽好,但也不算是江湖上最好的剑法。我这里有三招剑式,送与你如何?”

景慕诏打开图本一看,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向神女峰致谢。

景慕诏面有喜色,他知道这一次失盗之后,他自己的收获最大,他找到了他景氏长剑中七七四十九式剑法中久已失传的三招剑式。

只剩下了偷王面对着两个女人。

偷王问道:“你们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找我?”

冷面师太点点头。

偷王看看冷面师太,又看看神女峰。他知道这二人并非一路,冷面师太同其余六大派人追杀骷髅人,是古楼的对头。而这个神女峰就是那个悲悲泣泣为古楼烧一陌纸钱的女孩儿。

这两个人找他有什么事?

冷面师太道:“我要见他。”

偷王明知故问:“谁?”

神女峰道:“古楼。”

偷王仰面向天:“他已经死了。”

冷面师太一抖,身子哆嗦:“你说什么?”

“他死了。”

神女峰冷冷一笑:“他没死。”

偷王反问:“你怎么知道?”

神女峰向偷王笑:“你看。”

她手中握着的是一只蜡丸。

偷王看了一眼,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长白十二峰的“救心丹”。

冷面师太手里也有一只小小的锦锻盒子,盒子里赫然便是峨嵋的“救心丸”。

偷王突然说道:“好,我带你们去见他。”

四 相见不相识

峨嵋冷面师太站在了古楼面前。

只有峨嵋冷面师太与他相对。

两个人没有讲话。

师太很激动。她看着古楼,突然说:“你去过卧牛镇?”

古楼摇摇头。

冷面师太说道:“那是一个秋祭日,我给孩子穿上衣服,让他父亲领他去杀虎台看秋祭。他父亲总想让他看血腥,让他成为一个男人。我给他穿了一身新衣服,让他父亲领他走了。那一走,就是十年……”

古楼仍然呆坐在床上。

“卧牛镇的男人都没了,卧牛镇的女人都受人糟蹋,卧牛镇也没了,只剩下一堆堆废房屋和一丛丛乱草……”

古楼仍端坐不动。

他戴着人皮面具,冷面师太看不出他是不是很激动。

冷面师太一脸清泪,她低下了头,怕想这些伤心事。

往事不堪回首。她不再讲话,只是垂头哭泣。

古楼的话音很冷,也很慢,一字一字讲得很是吃力:“不知道师太为什么要向在下讲这些?”

冷面师太惊愕地看着他。

冷面师太问:“我从她那里见到一块玉石,那是一块卧牛图,不知古少侠从何得来这块玉石?这块玉石是两块咬嵌而成的,那另一块玉石古少侠不知可不可以给我一观?”

古楼摇摇头:“恕难从命。这玉石是一个至交好友交与我的。”

冷面师太垂头不语。

古楼又道:“师太还有什么话?”

冷面师太一怔,她还有什么话说?只要这个古楼不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她就失去了一切希望。但她想道:或者是他不愿承认其事,有难言的苦衷。她去过杀虎台下,找过那些尸骸,岁月使尸骸成了枯骨。她埋葬了几具枯骨。因为她疑惑这其中或许有她丈夫屠忠的尸体。但她无法知道哪一些是她丈夫的尸骨,哪一些是她儿子的尸骨。

她猛抬头,看见了古楼眼中那柔情的光。

她的话语似哀求:“古少侠,不知你能不能拿掉这面具,让我看看你?”

她期待着,她仍不放弃最后的期望。

古楼轻轻地说了句:“不行。”

冷面师太再也无话可说。

她想不起来还应该和这个人讲些什么。

她转身走出去,走到门口,她突然站住了:“你的兄弟她是个女人。”

古楼轻轻一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冷面师太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古楼从床上跳下,跪在地上,向门口叩头,叩得地直响。他双手如爪,去颤颤地抓面,想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抓成稀烂。

但他停住了手,他想起了自己那张让人生怖畏惧的脸。他不能用那张脸面面对世人。

他不能不站起来,因为他面前又飘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

这女人冲他笑。

这女人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神女峰。

这女人扑通一声向他跪倒:“大哥,大哥,是我……”

古楼看着她,无话可说,他只是悠然一叹。

女人流泪了:“大哥,大哥,我给你下了毒……”

古楼话声淡漠:“我忘了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惧任何毒药,世上没有可以毒死我的毒药,除非我不能行功,否则气血一行,寒毒热毒自解。”

女人仍哭:“我不是封汝申,我是长白山十二峰中的老七神女峰。”

古楼话声呆板:“我猜到了。”

女人说道:“结义之后,我一直想杀了你……”

古楼道:“你总用那一把匕首比划我,我知道……”

女人不讲话了,既然他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多讲?

古楼问道:“那个算卦先生……他是长白十二峰中人?”

女人道:“他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九恶林峰。”

古楼问道:“他们派你来杀我?”

女人突然大声道:“不是。是我要杀你。你要杀尽长白十二峰,我只好杀了你!”

古楼问她:“既是如此,你有数次机会可以下手杀我,为什么你不干?”

女人像同自己争辩:“我没有机会。我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早就杀了你。”

古楼细细讲述道:“第一次是在湖上,你我结拜,你用那一柄徐夫人匕首比划我,为什么不动手?再有就是算卦先生击我前胸,你在我身后,已经掏出了你那鬼匕首,为什么不刺?”

女人大声吼道:“我刺不下去,我同你结为兄弟,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死了,我岂不是也得死?”

古楼冷冷道:“你同长白十二峰也结为兄弟,也说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女人冷笑道:“就你聪明,你自以为你想的一切都对?”

古楼道:“别的都可能想错,唯有这一次是对了。”

女人冷冷道:“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那个神女峰,长白十二峰的老七是我爹,他是神力峰。他病死了,我就成了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

古楼哑然,他没想到,他应该想到。

长白十二峰成名已久,她只有十几岁,怎么能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

但他心想:长白十二峰恶名昭著,她能溷混于其中,仍然也不是什么善类。

她似乎想透了他的心思,突然冷哼道:“可惜世上人对这个骷髅人也没什么好感。”

他默然。七大门派是江湖上的正派代表,七大门派追杀他一人,让他几乎丧命,看来他骷髅人在江湖上也绝不是什么善类。

她突然长叹一声,道:“我该走了。”

古楼道:“你为什么不紧跟着我了?”

她看着他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她心里想着他那张骷髅脸面,但不敢在面上现出畏惧的神色来。她尽力去笑,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我自然杀不死你。不能杀你,我还跟着你做什么?”

古楼也知道她这句话有理。

他慢慢说道:“你仍可以找机会。”

她说道:“没有这机会了。”

古楼知道她说得很有道理。

她问:“你知道我是女人?”

他答:“在酒楼上,就知道。”

“那你还同女人结拜?”

他浩然一叹:“男人女人,对于我来说都一样。”

这话很伤感,也很凄凉,她明白这话的意思。

她转身盈盈向外走,他不动,也不讲话。

她说道:“如果你现在不杀我,你可就没有机会了。”

他很坚定:“我有机会,我同天池峰喝过血酒,我会把长白十二峰杀得一个也不剩,还有那个换走两锭银子的人……”

她笑:“那你为什么不马上杀掉我?”

他突然狂笑道:“你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我说过要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我杀了你,我岂不是得马上死掉?我一死了,你那长白十二峰中的十个恶棍岂不是又可以好好活下去了?这样的傻事我可不干。”

她眼光一亮,又低下了头:“我们的结拜可以不算。”

古楼道:“我可没悔过”

女人不再讲话,慢慢走出去了。

古楼自己坐在床上。

他心中很是难受。他心想道:女人,女人,偏偏都是女人。一个是生他养他的女人,他不能相认。如果认了,冷面师太就同一个骷髅沆瀣一气,让天下正宗门派如何讲说她?长白十二峰怕又会去害她。他决不让人去害她。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决不能让她遇到一点风险。这个神女峰,就是那个和他结拜的封汝申,他之假死,她哭泣也哀,看来友情确乎真挚,偏偏她又是这长白十二峰中的神女峰。

他又只剩下了自己,坐在床上。

这时,那个夜中偎依他的女人袅袅娜娜地进来了。

“你滚,你给我滚!”

那女人吓坏了,她从来没被男人这样喝叱过,她嘤嘤而泣,掩面冲出门外。

古楼让他自己留在这屋里,让仇恨陪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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