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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刹南北二霸天

两株高可参天的古槐树,遮住了一座半塌古庙的部份山墙,阴影使这座半塌古墙,显得越发阴森。

秋风秋雨,天地间一片萧煞凄凉!人夜,月隐,人静。只有高插在古庙墙头上的那七盏灯笼,随风摇曳。

灯笼排列如同北斗七星,虽然谈不到如何明亮,却能使人在老远的地方,就看到这座古庙的部份轮廓。

是谁在这凄风苦雨的秋夜,高插灯笼?灯笼以北斗七星插排,是巧合?抑或有心?!这时,直对古庙那条深草坪没人腰的泥泞小径上,传来了单调但极沉稳的步声,越来越近。蓦地,从两株古槐树的巨干后面,闪出两名大汉,左边那名大汉,浓眉一挑,沉声对小径上喝道:“来人停步报名!”小径上有人答了话:“落魄书生,夜行遇雨,遥见此处灯光,所以……”话还没有说完,右边那名大汉,已接口叱道:“这条路今夜不通,回去!”大汉的叱喝声,十分严厉,来人却似没有听到,而小径上深草内,已现出了来人的上半身,果是个落魄书生。书生步履未停,仍然朝前走着,左边大汉,急又喝令“停步”,并且大踏步迎了上去,准备拦向小径出口。

岂料书生脚下倒是很快,就在此时,已跨出了小径!书生体态,看来文弱,映着七盏灯笼的光色,他那张脸,苍煞略黄,好像有病在身!

一袭雪衫。肩头及胸背部份,已经被雨打透,雪衫因久经风霜日曝,白色不白,灰又不灰,颜色奇特。白袜子,变作灰黄,福字履,白底儿只剩了薄薄的一层,整个人,看来是落拓而孤凄,令人挽叹书生无用!

书生左肩头下,搭垂着一只竹笈,色呈碧绿。竹笈另一端,因在背后的关系,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此时,书生被左边大汉那声急喝的“停步”声所惊,吓得身躯一颤,停步不敢再前,呆立着像个傻瓜。左边大汉,上下打量了书生几眼,道:

“你的耳聋了,告诉过你,这条路今夜不通,你没听到?!”

书生颤抖伸出右手,指向古庙右侧的大路道:“路还通呀!再说我也没想赶路,是要避避风雨,这庙……”右边的大汉,嘿嘿一笑道:“真是书呆子,天没塌,地没崩,好好的路怎么会不通?!听明白,今夜大爷们在这路上有公事办,所以不准通行!”书生应了一声“是”,以笑脸相对着两名大汉道:“那正好,我避雨……”右边大汉,不容书生把话说完,已接口问道:“哦!你想进这古庙里避雨?”书生“嗳,嗳”两声,这名大汉把眼一瞪,头一摇道:“办不到,这座庙太小了,怕委屈了尊师!”这种江湖嘲讽话,书生怎会听得懂,竟接口道:“在下和‘宁远府’的黄师爷是朋友,贵差既然是办公事,想必……”话没说完,已惹得两名大汉,哈哈地大笑起来。书生剑眉一皱,道:“此处不属‘宁远府’管吗?!”右边大汉笑声一停,道:“不错,只是大爷们却不买他宁远府的账,你要是来自‘地府’那还差不多!”书生听出受了调侃,脸一板道:“你们好大的胆?”右边大汉,浓眉一扬道:“说了这半天的话,只这一句说对了,告诉你,天有多大的胆,大爷们胆就有多大!”左边那名大汉,心性似乎善良些,接上一句道:“书呆子,爷们是江湖道上的绿林朋友,不是什么官差,你要是还没活够,现在趁早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书生犯了迂劲,抗声道:“要是我不呢?”右边大汉狞笑一声道:“要不,你就别想活着!”话声中,这名大汉扬起了右掌,就待切下!适时,左边的大汉出声相劝道:“老庄算了吧,和这种书呆子斗的那门劲头,人家也许三房守着这么个宝贝儿子,轰他走远点也就是了!”老庄才要接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凉长啸,啸声起时,听来尚遥隔里余,啸声落处,已不足箭远。老庄闻声色变,惊慌失措地急声对左边大汉道:“三爷就要到了,若是看到这个书呆子,怕不一死三口才怪,老田你快说,这件事可该怎么办?”老田,田耕九,老庄,庄泉生。他俩在这辽东地带的江湖上,算得是够份量的人物。

但当啸声传到时,却都吓得手软脚麻变了脸色。老庄情急之下,问老田讨要主意,老田急中生智,不答老庄的问话,蓦地纵身而前,出指点封了书生的穴道。然后挟起书生和那书笈,一个虎跃纵进深草丛中,随即飞身而出,看了老庄一眼,老庄皱了皱眉头。这办法,庄泉生是深深不以为然,万一不幸,若被他们最凛惧的三爷发觉,没别的话说,等着剥皮好了!所以庄泉生皱眉之后,就要开口,田耕九却突然肃立,神色极为恭顺地对着老庄身后道:“属下迎接三爷。”一声“三爷”,他老庄要说的话,又蹩回腹中。

三爷,身材修长,一张马脸,鹰鼻,鹞眼,八字眉,白净脸,脸上冷冰冰阴森森没有半点热和气,难惹难缠。今夜八成是事情办得顺手而愉快,所以那张马脸尽管还是拉得极长。却有一丝丝人气!因此对庄泉生背对他,也没称呼他“三爷”,更没有施礼,竟未降罪,只是用那对鹞眼扫了庄泉生一眼!就这样,也几乎吓出庄泉生的胆汁来,急忙躬身道:“属……属下给三爷您请安。”三爷阴森森地嗯了一声,挥手道:“大殿可都打扫干净了,大爷就要来啦!”庄泉生和田耕九,慌不选的恭应说已打扫好了,三爷微微一点头,扬掌击灭了墙上那七星北斗灯,庄、田二人推开山门,恭候三爷进出。

三爷将走过山门的门槛时,突然止步说道:“玩意儿可全准备好了?”庄泉生低声下气的答道:“全准备好了,黄矮子就到。”三爷哼了一声道:“他要有福气,最好比大爷早到!”说着,自顾自地大踏步走进那半坍的正殿。

庄泉生伺候这位三爷有年,在三爷性子好的时候,算得上是三爷的亲信,因此现在他悄悄的跟进了正殿。殿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岂料三爷竟能在暗中视物,那时鹞眼闪着碧芒,一扫正殿道:“很好,原来你们早就打扫干净了。”庄泉生嘻嘻地一笑道:“属下岂敢偷懒。”三爷嗯了一声道:“这里事了回去以后,我会记得提升你和田耕九的。”庄泉生立刻恭敬地一礼道:“谢三爷栽培,事情是不是已经办妥了?”三爷今夜心情好,竟答了话,道:“这活冤家着了道儿,如今……”话没说完,已经想起来不该和属下谈此事,遂沉声道:“还不到外面去候着大爷!”庙外己传来田耕九的话声:“大爷有谕,亮灯!”庄泉生高应一声,正殿内亮起了灯笼火把!移时,不闻人声,却传来了整齐而沉稳的步声,人数众多,黑鸦鸦一大片,鱼贯悄静地进了这半塌的正殿。

最前面的那个人。雨披,虎靴,白发,目射寒光!他横扫了整个正殿一眼,向肃立一旁迎接他的三爷道:“老三,你传令下去,严守各通路,不得任人往来!”三爷嗯了一声,目光在一干属下中点视三次,有三名彪悍的汉子,离队而出,走向庙外守于三条通路之上。

白发老者雨披,由田耕九双手捧接过去,庄泉生端正过当中那张椅子,老者虎步而前,威凛无伦地坐下!他刚刚坐定,立即挥手扬声喝道:“把那位好朋友抬上来!”谕令下,一阵铁索拖地的哗啦哗啦声传来,两名壮汉,半抬半扶地挟进来一个技头散发的素衫少年!噗通一声,两外壮汉将少年扔摔正殿地上!少年早已昏迷,人事不省,所以摔得虽重却没有出声,少年身上,紧紧捆绑着一条粗如拇指的牛筋长绳,外面还加上了一道纯钢铁索,这情形像是对付钦命重犯!

白发老者那两迎寒芒闪射的目光,一扫殿上道:“多加几支亮子,等候着‘南霸天’和他手下!”三爷亲自应声,亲自动手,刹那,正殿各处都插上了灯笼火把和亮子油松,殿内已光明如同白昼。灯明火亮下,方始看清老者和他所率属下的模样。老者六旬不到,一张大白脸,两道残断浓眉,眼眶深陷,双目阴谲,时时闪出诡诈残酷的光芒!老者左首,站定一人,文士打扮,背插一支“铁笔”,笔长约有二尺六七,笔杆上,还卷统着些东西?这人身穿蓝色长衫,看他的嘴脸,一望即知绝非读书种子,年约四旬,眼角嘴边,时时无故跷动,一张紫脸,现露出他天性的凉薄和心黑手辣,是老者的二盟弟。

老者右首,站定了三爷,三爷此时马脸闪着光辉,紧抿着嘴唇,那份小人得志的样子,令人恶心?

余下是十七名精悍壮汉,包括先前守在庙前古槐后的庄泉生和田耕九,再加上外面三人,足数二十。自老者以次,皆闭口不语,若有所待!移时,庙外传来扬喝之声——

“什么人,火速通名?”

接着这句喝问,传到一阵笑声,然后有人答了话——

“老朽‘郝甫’,特来拜见‘胡老大’!”正殿上端坐着的白脸老者,浓残眉一挑,吐声道:“胡梦熊早已恭候多时,郝老大请!”胡梦熊话声不高,但远在庙外十丈的郝甫,及他那些手下,却都听得清楚分明,郝甫更是立即接了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我分手不到半年,没想到胡老大你已练成了‘九冥通玄功’,可喜可贺!”

郝甫的声调更低,如同好友对坐般答问,但身在庙中正殿上的胡梦熊和手下们,却如闻春雷,有些震耳!在胡梦熊左侧侍立的二爷,这时以真气传声道:“大哥,还是迎接这老儿一次吧!反正他今夜有来无回!”

胡梦熊头一点,扬声道:“南霸郝老大已到了,尔等随老夫出迎!”话声乍止,殿前已传来嘹亮的答对道:“这怎敢当,怎敢当,郝甫冒失,就此告进了!”随着这句话,殿内突旋劲风,吹得殿中各处灯摇烛摆窗动门响,面正殿门口地方,已出现了个魅伟的人儿,一张黑锅脸,两条扫威眉,大大海口,豹环眼,发如白银成丝,盘束顶上,好不威风!胡梦熊哈哈笑着,离位而前,道:“还是郝大哥你成,威风不减当年!”郝甫一抱拳,目光却罩定昏卧地上的少年,道:“那里的话,胡老大你生擒了这活冤家,今后辽东道上,是你胡老大的天下了?”

胡梦熊一声哈哈,郝甫一声呵呵,手接手,肩平肩,他俩竟把臂而行,不分上下宾主地双双坐于正中。胡梦熊坐定之后,道:“郝老大,你那些好兄弟呢?”郝甫含笑道:“小弟当了半辈子‘南霸天’焉敢不懂规矩,所以吩咐他们,在庙外远处候着!”胡梦熊把头一摇,正色道:“郝老大,你我在辽东地面,一南一北分治不糊,相亲相近从不相犯,但也未曾开诚携手过,如今冤家被擒,大患已去,正是共商大计之时!”话锋一落,不等郝甫接口,目光一扫二爷道:“二弟你亲自去一趟,奉请郝老大的好兄弟们进来,就说我请大家共商要事!”

郝甫没有接话,也没有表示意见,目送二爷出了庙,刹时,二爷回来了,阴谲的目光一扫郝甫道:“郝爷,你这可是太见外了!”胡梦熊浓残眉一皱,道:“老二,这话怎么讲?”二爷还没接话,郝甫已开了口:“这里是胡老大你的地面,郝甫接约,怎敢错失半步,因此在前途中,已严嘱他们就地等待,不许妄进了!”胡梦熊“嗳”了一声,道:“郝老大,这就难怪我范二弟说你太见外了,你实在是……”郝甫突然手指地上的少年,接口道:“胡老大若果有隆情,诚意携手,等处治完了这个人,小弟召唤他们前来叩拜贺安就是!”胡梦熊却把头一摇道:“这冤家已是阶下之囚,有小弟和你郝老大在,解决他容易得很,贵属今夜是卫护郝老大你来的,而老大你来,又是接到小弟约而至,凄风苦雨中,使贵属相候路侧,小弟岂不失礼,说不得只好叫我二弟三弟一齐去请了。”话声中,胡梦熊立即对了两位盟弟示意。郝甫却也不再坚持,奇特地一笑道:“那就敬烦二爷和三爷两位了。”

范老二范祟,许老三许忠,早已由胡老大话中会了心意,再听郝甫这样一说,自是马上动身。当范崇和许忠跨过正殿门槛时,郝甫突然又说道:“烦两位对鄙属说,是我召令他们前来共坐的。”范祟一笑道:“这当然,郝爷你放心就是。”胡梦熊在范、许二人定后,一指地上昏卧的少年道:“郝老大,咱们哥们谁全知道谁,用不着说胡话,若论真本领,咱们两拨人加在一块儿,也休想能动这小子一根汗毛……”郝甫笑道:“我只想听听他被你擒住的一切经过!”胡梦熊接看了郝甫一眼,道:“这次的事叫凑巧,该当,这冤家一个人突然从京师走大同出了关,小弟得报一路上就追踪下来,可始终没敢和他朝面,俗语说,人叫人死偏不死,天叫人亡不费难,在唐山遇雨,这小子只顾赶路,落了病根!”郝甫眉头皱了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胡梦熊看在眼中,故作未见,接着说道:“当到达此地后,步履上已看出不对来了,于是小弟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可行的妙计,这小子聪明,竟放着房店不住,在城外投宿民家,天没亮,病就发了,那民家代他求医抓药……”

郝甫忍不住把手一挥,接了话:“胡老大且慢,若以这个冤家那身不坏的功力来说,一阵雨怕是难以叫他落病,就算病了,也不必服药,记得二年前那场血战,他几乎脱力而死,结果只跌坐调息了对时,就又变成生龙活虎一样……”胡梦熊嗯了一声,接口道:“这一点小弟当然会考虑到,并且已经打听过,原来他过‘七绝岭’时,斩蟒大意未觉……”郝甫眼殊一转,摇头道:“他一向聪智而谨慎,会如此大意吗?!”胡梦熊嘻嘻一笑道:“要不小弟怎说这是天意呢?七绝岭上,如今还有那毒蟒的余腥,当地土著,无不目睹此事,并更对证无误!”郝甫哦了一声道:“小弟相信对他的事,胡老大不会不小心地去查证的!”胡梦熊又一声嘻嘻道:“这当然,一个大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焉敢不步步小心谨慎,所以小弟直到证明一切属实后,方始下手!”郝甫阴险地一笑道:“我猜是在药中用毒,可对?!可曾封了他的穴道?!”胡梦熊哈哈大笑,道:“天下事都瞒不过你老!当然,一共封了他的四处经脉,如今他身中蟒毒,又服下了小弟独门迷药,穴道被封,再加以中筋铁索紧绑,哈哈……”

郝甫眉头一皱,道:“不瞒胡老大你说了,小弟总觉这件事有些蹊跷,因之内心十分不安!”胡梦熊浓残眉一挑,冷冷地轻哼了一声,对侍立一旁的庄泉生道:“给他服下解药,扶他坐在老夫的对面!”解药服下不久,少年已自昏沉中醒来,人坐在郝、胡对面,相距只有数尺,在明灯亮火下,郝甫看得分明,没有错,正是那个恨之入骨的活冤家!

少年四处经脉被封,人虽醒来,除可启目视物耳听人言外,却难挪动,不过那一身伤痛却有了感觉!郝甫疑心忒煞,目注少年久久不瞬,仍恐看错,起身下位,缓蹬到少年面前,再作打量。胡梦熊这时笑一声道:“郝老大,看过了没有?”

郝甫自始至终,对眼前这位被擒的少年存在着疑念,此时却不能不承认,胡老大所擒到的这个人,并没有错。“人嘛是他本人,没易容,也没戴面具,除非天下还有和他一模一样的第二个人,否则是不会有错的,不过小弟总觉得在气质体魄上,他变了!”

胡梦熊拍手道:“高明,郝老大你真高明,不错,他文弱多了,但是郝老大不要忘记,他中毒于先,又被迷药所制了很久,再加上寒热未去,穴道被封,换了谁,也不会有那种刚强劲!”这话有理,郝甫不由点了点头。胡梦熊却接着说道:“郝老大请归坐,小弟有件东西要请老大你过目!”郝甫闻言转身,边回座边道:“是件什么东西?”胡梦熊探手囊中,郝甫攸忽止步目射寒光,暗中已将功力提聚双臂之上,准备应付突临的变故!胡梦熊看在眼中故作未见,缓缓抽出手来,脸上带着极端得意的微笑,缓缓摊开手掌道:“请看!”郝甫目光一瞥胡梦熊掌中之物,神色立变,惊呼一声道:“啊!‘月魄追魂’?!”胡梦熊笑了,哈哈连声,道:“这是小弟在他被擒之后,亲自从他囊中搜出来的信物!”

郝甫脸上露出了羡慕之色,道:“胡老大,小弟算服了你!”这话,虽然言不由衷,但是郝甫至今未敢放落的悬心,现在却实在真的放落了,别的能做,人不能假,再加上这“月魄追魂”是冤家他寸步不离之物,自更没错!这时,胡梦熊突然得意地一笑,掂着掌中之物道:“总算今天看清楚了他这件东西,什么‘月魄追魂’哼!只是半块不值分文的铜钱罢了?”这半月铜钱虽说它是铜钱,但绝非赤、青铜所铸,因为它精光四射,不是铜质,但也不类黄金!目光接触到的一面,整面满是纵横的奇特花纹,看上去花纹杂乱无章,任凭是谁,也无法看出这花纹的意义!另一面,郝甫无法看到,于是他对胡梦熊一笑道:“胡老大,请将此钱翻转来看看如何?”胡梦熊报之一笑,道:“有何不可!”将这半月形的古钱,翻了个身儿。

这一面,更怪!上面都是些奇特的东西,象文字,但又只有一笔两笔而不能成字,谁也无法把这些零散的笔划组成字体!当然,它只是象字的笔划而巳,也许根本就不是字。看清一切之后,郝甫一摇头道:“小弟奇怪,这个东西怎会被称为‘月魄迫魂’呢?!”胡梦熊哼了一声,接口道:“说来可恼而又可恨,只因这个冤头,每次出现,手中总在把玩此物,此物象极‘半月’所以有了‘月魄’之名!”

“而江湖朋以们,凡遇上这冤家,皆难逃死,这就是‘月魄追魂’的由来!”郝甫眉头深锁,道:“月魄追魂,难怪小弟的手下,迭次遭遇不幸了!”说着,郝甫目光一瞥那杖“月魄追魂”,又道:“请教胡老大,这半块怪钱,可还别有作用?”胡梦熊闻言,心头突然一凛,诡诈地一笑道:“不该还另有作用吧?”郝甫瞥了胡梦熊一眼道:“那他对此物,寸步不离,又是什么缘故??”胡梦熊道:“也许是个纪念东西?”话虽是这样说,胡梦熊却在话声中,十分慎重地将怪钱安置囊中,并且,还隔囊摸拭了一下,郝甫故作未见,但已心中有数。胡梦熊适时话题一变,道:“郝老大,事到如今了,小弟觉得你我二人是应该开诚地谈一谈了!”胡梦熊嘻嘻一笑。道:“郝老大,咱们是直说无隐地谈呢,抑或只捡能谈的话呢?”郝甫打个哈哈道:“怎么都成,小弟听胡老大你的!”胡梦熊手指坐于对面人虽醒来却难挪动的少年书生道:“咱们办完一件再一件,还是先了断他如何?”胡梦熊奸巧地一笑道:“小弟对郝老大你,用不着欺瞒什么,这次侥天之幸擒住对方,说实话,手段不够磊落光明……”郝甫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接口道:“话不能这样说,力不敌则智取,古有明训!”胡梦熊呵呵两声道:“好说,这是你郝老大捧我!”郝甫正色摇头道:“胡老大可别多心,譬如楚汉之争,谁都知道,论义气说英雄,是楚霸王。但刘邦终成大业那却是事实了!现在他处你的阶下囚!”胡梦熊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用意,故作不解道:“不管这些了,反正一句话,这冤家如今是落在小弟的手中,要他死,要他活,或要他怎么样,小弟能作全主!”

郝甫头一点说道:“你老大尽管直说!”胡梦熊眼角一斜,道:“这辽东地面,说小不小,说大可也不算大,比不得中原地区,一江一河把南北划分得十分清楚!俗话说得好,一山不能容二虎,我胡梦熊和你郝老大却就好比山头上的两只虎,咱们迟早会有一天,为得失坏了江湖义气!”郝甫冷静至极,点头说道:“胡老大看事深远,令小弟佩服!”胡梦熊淡淡一笑道:“在这冤家没被擒前,我们还有联手协力的必要。如今,这必要已经不存在了!”郝甫只嗯了一声,没有接话。胡梦熊又扫了郝甫一眼,道:“不过你我二人,都在辽东道上混了多年,若说要谁罢手隐退,那都不是真朋友好兄弟该说的话,这个问题就十分令人困惑了!”郝甫这次接口道:“英雄之见同,小弟也是这样觉得?”好个刁滑的胡梦熊,以“困惑”二字,逼着郝甫表示心意!哪知郝甫看来粗犷,却是精中有细,他想都不想,立刻答道:“小弟只知道这是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却不明白‘困惑’在哪里?!”他上下嘴唇一翻,语锋坚定地道:“事情明显,咱们反正必须十退一进!”胡梦熊嗯了声,道:“郝老大,你说咱们两个人之间,是谁该隐退呢?”胡梦熊再次嘻嘻一笑道:“不错,是很难!”话声一落即起,又道:“在困难中解决这问题,要有魄力,还要能公平……”

郝甫接口道:“郝老大,你可是真想听听?”郝甫颔首道:“小弟诚心诚意要你老大指点!”胡梦熊嗯了一声道:“那好,小弟之意,隐退者并非毫无所得,得进者亦非独占江湖,如此是够公平的了。”胡梦熊说出了心中的话,道:“小弟是想,以万两白银为基数,进者每年赠银万两与退者,此约有生之日不得悔改!”郝甫神色一正,道:“好办法,退者有现成的利益可得,进者也有以对友,错非是你胡老大,换上任何一个人,也想不出如此公平的办法来!”

胡梦熊闻言,十分自得地说道:“不瞒郝老大你说,从这个冤家被擒那时开始,我就想这个办法了!”郝甫“哦”了一声,冷静地看了胡梦能一眼,道:“胡老大,小弟现在将你提的这个办法,出乎自愿地修正修正,小弟对于隐退的一方,愿意年付白银两万两,并且愿意明定期限,以五十年为期,如何!”

现在胡梦熊方始听出,前面郝甫所讲过的那些话并非夸赞,而是嘲讽,于是他恼了,怒火陡升三千丈,冷哼出声!郝甫更冷静,道:“你老大就收我的那两万两白银好了!”胡梦能也露骨地作了表示,道:“小弟从未考虑过退隐的事!”郝甫明知这话的用意,仍装糊涂,道:“这也好办,当有一天,你老大愿意考虑时,请随时通知小弟,小弟并且另赠优厚的附带条件!”他俩唇枪舌剑,一来一往,无形中已现露出功力的高低,郝甫,南霸天,他阴谲而沉稳!胡梦熊,北霸天,却容易动火,不够沉着。

郝甫的这番话,惹得胡梦熊发了威,道:“郝老大,对隐退的这件事,我抱歉!”也等于是告诉郝甫,他心目中早已认定隐退的该是对方!可是郝甫却不理会,自顾自地接着所谓附条道:“附带的条件,是你胡老大总寨地区百里之内,仍然划归于你老大自理,凡你老大的人,都可以永远相守不散!再者,有了财路,不论多大,只要这财路已经踏进你的界限,小弟立即放弃,不再闻问!”胡梦熊冷玲地盯了郝甫一眼,嘿嘿笑了,道:“郝老大,你好意思和我胡梦熊开这种玩笑?!”郝甫正色道:“决非玩笑,小弟言出则信随!”胡梦熊哼了一声道:“谢啦,这办法我胡梦熊在十年前,对付古家堡就用过了,百里一个死圈,进不得,出不能,迟早被歼,你老大好歹毒!郝老大,你太过份了!”郝甫也不示弱,道:“胡老大,阁下呢?”这时,身被筋绳索横捆坚绑的素衫少年,突然在位子呻吟出声,挣扎着又睁开了那对无神的双目,喊着:“渴,我渴……渴……”少年喊渴,他胡梦熊恢复了机警,压制下怒火,暗暗自忖——

“范老二和许老四外出,还没有消息传回,我竟几乎不忍而误大事,所幸和郝甫老儿还没有真正翻脸,正好改个插题!”

想到这里,胡梦熊若无其事地对郝甫一笑,道:“郝老大,咱们定法不是法,好在你我两家的事好谈,不必忙在一时,你老大可认为对?”郝甫既敢单身犯险赴会。自是早有了妥当的安排,所以他能沉得住气,于是也对胡梦熊一笑道:“当然,小弟不是一再说嘛!一切都听你老大的!”胡梦熊借此下台,手指素衫少年道:“郝老大,这冤家他渴了,怎么样,可愿意先问问他?!何不称赏他盏茶喝。”胡梦熊嘿嘿的笑了,道:“应该!应该!”于是他目光一扫侍立于旁的田耕九,道:“给他盏茶喝!”

田耕九应了一声是,他的早就准备了茶水,立刻理了盏要大步走到素衫少年的面前,当真给少年灌喝下肚!胡梦熊想拦已迟,不由怒骂道:“连话都听不懂,滚下去!”其实,田耕九并非不知道胡梦熊的意思,是要以这盏茶,象猫爪下的耗子一样,将素衫少年戏弄个够!但当田耕九端起这盏茶,走近素衫少年面前时,内心兴起了个奇特的感觉,遂以假作真,给少年灌喝下去。蓦听到胡梦熊怨骂,早已料知,心不惊,故作恢恐,喏喏连声退向远处,心里却觉得十分舒服。

素衫少年,落拓书生,已被病魔苦缠多日,又经过胡梦熊那霸道的独门迷药所伤,醒转来,已是奄奄一息了。幸而迷药解的早,又经田耕九给他灌喝下一盏温茶,才算勉强提住精神,支持着没倒下去,胡梦熊此时喝退田耕九,人已离座大步到了素衫少年的面前,他明白,素衫少年穴道被封,绝无举手之力,所以落得大方,从容地用手托起素衫少年的下巴!

素衫少年虽已早醒,却难挪动,再加上身体虚弱,无力抬头,下巴被胡梦熊托住,才勉强睁了睁眼。胡梦熊伸手解开了素衫少年一处穴道,使素衫少年可以挪动头部,便于回话。其实,在解药服下之后不久,素衫少年已经醒了,好像因为精神体力两不能支,仍有些个昏沉罢了。但他对胡、郝二人的答话,却句句入耳听得清楚,已料到事情的十之七八,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对杀人的魔王,把他错当了另一个人!

那另外的一个人,和他长的太像,并且身畔也有那么一枚“月魄钱”太像或有可能,天下人多,兴许有换样儿活像的两个人,但那“月魄钱”,天下却只有两枚,而这两枚月魄钱,却是由一枚浑圆的怪钱一分为二变来的。

这次自己抛井离乡,以一文弱书生而奔波万里,从山东祖籍来到辽东,就为了要找另外收有这个钱的那个人!刚刚踏上辽东地区,就被人误认,两个杀人魔王就是把自己误当了另外那一位!好,她就等于我,我也就是她,何不将假作真,或可从这两个杀人魔王身上,找出线索,见到那要见的人!

别看素衫少年头脑昏沉,身体虚弱,骨酸筋疼,但想及这件事后,却来了精神,突然怒目注视着胡梦熊!胡梦熊竟然不由自己地暴退了两步!

郝甫在位上冷眼旁观,心中一动,走下位来。素衫少年的目光,由胡梦熊身上移向了郝甫。他双目瞬也瞬,和少年眼光相互对看,刹那之后,少年已觉无力支持,终于又阖上了眼睑,郝甫双目一皱,两步跨到了少年身左,和胡梦熊成了平肩而立,胡梦熊正觉奇怪,郝甫已开口道:“胡老大,擒这冤家的时候,可曾动过手?可曾先破了他这身功力?”胡梦熊冷哼一声道:“郝老大你这可是诚心说风凉话,我早就告诉过你老大了,是以计擒住他的!”

郝甫没有接话,却伸手以三指搭在素衫少年腕脉之上,约有半盏热茶转凉的时候,郝甫收手而退。

胡梦熊看着奇怪,才待询问原因,郝甫却以目示意,当先走向大殿黑暗的角落,胡梦熊跟随过去。郝甫声调沉重而严肃地首先说道:“胡老大,令二、三两位盟弟,去了这久时间,怎地还没有回来!”胡梦熊也正觉奇怪,道:“这要怪你老大的贵属们,离庙太远!”郝甫正色摇头道:“胡老大,有件事我说出去后,别认是我故作惊人之语,只怕小弟属下和你老大的两位盟弟,再也不会回来了!”胡梦熊闻言知意,大惊道:“郝老大有何所见?”郝甫低声道:“胡老大,这次你上了那个冤家的大当,错擒了个替身……”话没说完,胡梦熊已不服地接口道:“笑话,人不错,身上又有那个‘月魄追魂’怪钱……”郝老急急接上话:“听着,胡老大,人要不一样,怎能配是‘替身’至于那个钱,我相信是真的,只不过是那冤家以坚我等信心,安排的陷井而已!”胡梦熊仍不相信,道:“这怎见得?”郝甫低声道:“你老大何不试试所擒的人,看他是不是位身怀奇技和上乘功力的高手?”胡梦熊没接话,大踏步到了素衫少年的身前,伸手出指,搭向少年腕脉,一试之下,胡梦熊神色陡变!他猛地一咬牙,扬掌砸向素衫少年的天灵!郝甫闪身而到,架住了胡梦熊的右掌,道:“杀个替身何用?此时若不快走……”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了宏亮震耳的钟声!

当!当!当!当!当!……

钟声越响越快,声调越来越响!如天崩,似地裂,震得人心恍惚,魂魄欲飞!郝甫瞥了胡梦熊一眼,急声道:“此庙早已塌废,巨钟已有十年没响过了,胡老大,怨我失陪!”一声“失陪”,郝甫穿后殿坍破的空际,飞身而去!胡梦熊心惊神慌下,挥手传令,道:“火速熄灭灯火,由四面分逃!”灯火熄了,破败的正殿,又成了一片漆黑!灯灭的刹那,人影分散飞射,各自夺路!片刻之后,正殿上已经没了人踪,除掉那被捆绑椅上不能挪动的素衫少年外全跑光了,不!也许未必。

郝甫一口气穿过古庙前的杂草丛,才左转疾射向里余外的那片树林,林中,有他埋伏好的十名高手。他刚刚近树林边沿,突有所见,倏忽止步!定睛看时,林边一排大树高而粗的斜坡上,正垂吊着他那十名号称为“无敌十杰”的亲信手下!他用不着多看几限,就知道那是一具具尸体了,这手段和这份杀人的干净利落,除那“月魄追魂”外,再无别人!

他连发狠和转个念头的时间都没有,立即霍转身来,向远处那片平地上飞纵逃去,他聪明,逃向毫无遮拦路平地假如“月魄追魄”仍在附近,或来追他,在这片平地上,难隐踪迹,至少他能看到敌手,不致于遭遇暗算!

他非常幸运,没人追他,他明白这是沾了胡梦熊的光,“月魄追魂”正在对付北霸天,因此分身乏术!他逃脱了,不过有件事情却闷存在心中,他没看到胡梦熊那位拜弟的尸体,这是他想不通的事情。其实他若从古刹逃出时,经由庙前遁身的话,就会看到范、许二人的下场,还要惨过他的那些手下了。

一具具尸体,横躺竖歪在古刹门前,范、许二人,死状尤惨,被人活生生扭断了脖颈颈骨,头歪垂在手旁!在这些尸体内,有一具并非死尸,只不过是失去了那身功力,和被击昏倒地上,他是那田耕九!另外,看不到北霸天胡梦熊的尸首,莫非他和郝甫一样,也侥幸逃脱了这次座该必死的劫数?

钟声早就停了,因此古刹内外静的怕人!突然,从古刹门前石阶上,传来了沉稳的步声,步声由石阶而近,越过了正殿前院,到达殿门口而止!步声甫止,一条狭长的影子已映进股中,影子移动,步声重起,这人已到了正殿的当中。

黑,看不清这人的面目,但这人那闪射着精光的两道眼神,在黑暗中越发现得威凌和怕人。那两道神光,先扫向捆绑着少年书生的椅子,椅子已空无人在,地上却堆那断索和碎绳!这人冷哼一声,精光移向供台上的神像,冷冷地说道:“胡梦熊,是你自己来,抑或是要我过去请你?”没人答话,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供台上静悄悄!这人又哼了一声,道:“这没有用的,胡梦熊,我自从以‘月魄追瑰’行道辽东以来,从没妄自判断过任何一件没有把握的事,你存不得侥幸!”

话声中,只见这人遥往神像伸出了右手,猛地一甩!

供台上的神像,随这一掌而碎裂倒坍,一条人影自神像后面,疾射向殿后破墙空隙处逃下!这人,月魄追魂,嘿嘿一笑,身形微转,人已堵在那破墙空隙前面,逃遁的人影,起身虽快仍慢了一步!

逃者果然是那北霸天胡梦熊,他起身快,但“月魄追魂”技艺功力高过他太多,恰好堵上了逃路,胡梦熊沉身斜步,想转个方向,面前人影又是一闪,“月魄追魂”寒着那张俊脸,又迎在了前面!胡梦熊长叹一声,右手又缓缓扬起,轻轻落下……

这时,胡梦熊突触灵机,欲要说什么。

“你若是要交代身后的事情,就开口,否则闭嘴!”胡梦熊眼珠一转,道:“你不能杀我!”“月魄追魂”不屑地扫了胡梦熊一眼,又扬起右掌!胡梦熊马上开口道:“我用一件东西,和一个消息换一次不死!”“月魄追魂”

剑眉一挑,道:“什么东西?什么消息!”胡梦熊道:“你想不想知道,另外有一个极像你的人……”

“住口,胡言狂语!”月魄追魂不待胡梦熊把话说完,已接口怒斥!

胡梦熊傻了,他和郝甫,都曾认定那素衫的少年书生,“月魄追魂”的替身,在自己设谋追踪这替身而终于生擒时,不知正是中了“月魄追魂”的“移花接木”之计,所以现在才……

但是现在,“月魄追魂”却明明指自己胡说。“月魄追魂”

固然对自己这种人物,出手绝不留情,但更向无虚言,他说自己是胡说,就足以证明素衫少年不是他的替身,自更不是他“将计就计”的安排。事情是澄清了,胡梦熊反而更加“糊涂”

了,月魄追魂这时冷冷地又开口道:“胡梦熊,你这消息促使你死得早些,不过你所说的那件东西……”话没说完,胡梦熊已接口道:“对对,东西,东西,我几乎忘了!”说着,胡梦熊探手囊中,摸取那枚半月形铜钱,铜钱取出,却并不立刻给“月魄追魂”,道:“关于我这件东西,必须先换你一个承认……”“月魄追魂”冷哼一声道:“杀了你后照样能够拿到这件东西!”胡梦熊壮着胆,道:“我有这件东西,你杀了我!”“月魄追魂”笑了道:“那你就试试看!”

说着,右手已第三次扬了起来,就要击下!胡梦熊不能不马上摊开右掌,道:“你看这是什么?”月魄追魂目光一瞥胡梦熊掌中之物,神色倏变!胡梦熊老奸巨滑,看出形色,慌不选又紧握右掌道:“东西在这儿,我……”话没说完,“月魄追魂”已沉静地接口道:“把这半个铜钱给我,再答我几个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胡梦熊几乎是梦,急忙道:“这话是真?”“月魄追魂”哼了一声,道:“先把铜钱交出来!”胡梦熊这次并未迟疑,把钱交给了“月魄追魂”。“月魄追魂”接过这枚“半月”铜钱,立刻道:“把灯点照上!”胡梦熊乖乖地听话,点起了盏灯笼。适时,正殿外突然传来异声,接着,田耕九扶着尚未倒塌的殿门框,一身懒散无力地走了进来。殿内有了这盏灯笼,彼此看得清楚,田耕九首先惊呼一声:“啊!是……是你?”月魄追魂对田耕九一笑,道:“不错,是我!”胡梦熊一楞,转对田耕九道:“你认得他?”田耕九尚未开口,“月魄追魂”已代替道:“今夜在你还没来的时候,我见过这位田朋友,后来郝甫到了,我离开了一会儿,去找他那无忽不作的手下,接着我又碰上了你那两个拜弟,然后钟声突鸣,我去看了看……”

胡梦熊闻言恍然,田耕九暗呼侥幸,谁能相信,看来文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会就是“月魄追魂”。

“月魄追魂”话声儿一顿,又冷下脸来,他自始至终,没动左手,原来左掌内握住另一“半个月”铜钱。

胡梦熊明白,这是“月魄追魂”的习惯,左手永远把弄着那半枚怪钱,对敌办事,他一支手足矣!此时,两“半个月”钱,合在了一处成一浑圆!胡梦熊冷眼旁观,“月魄追魂”十分激动,不由提心吊胆起来,突然,“月魄追魂”将钱收了起来,道:“这钱你那里得来的?”胡梦熊实话实说,“月魄追魂”不禁暗自诲恨!

“月魄追魂”当然知道那素紫衫少年是谁,他曾日夜地悬念过素衫少年,那知今夜一时大意,只顾先将南霸天羽翼歼除,没有到这古殿内一探,如今……他目光一瞪胡梦熊,道:“人呢?”胡梦熊头一低道:“被人救走了,那时候我只当是你救走他的!”“月魄追魂”

恍然有悟,道:“在钟声响后!”胡梦熊点头不迭,“月魄追魂”扫了地上断索碎绳一眼,道:“那人是什么打扮,手中可有宝刃!”胡梦熊苦笑一声道:“说实话,我没敢探头出来看!”“月魄追魂”笑一声道:“堂堂北霸天?”胡梦熊脸一红,道:“谁也怕死!”“月魄追魂”哼了一声,突改话题道:“对你一干手下来说你是发施令号的人吗?”胡梦熊这次答话很深,道:“当然。”“月魄追魂”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吧?”胡梦熊楞了楞,道:“我的事我当然明白,我的手下当然听我的命令,怎说未必呢?”“月魄追魂”哼了一声,道:“你从前见过我?”胡梦熊头一摇道:“没有,这是第一次。”“月魄追魂”再次冷哼一声道:“那你怎敢断定,我是谁?讲!”胡梦熊语塞,神色也陡地一变!胡梦熊心念转处,头一抬道:“那‘半月’钱……”话没说完,“月魄追魂”已接口叱斥道:“胡梦熊,我劝你最好实话实答,不错,我一向有把玩此钱的习惯,不过在一年前,听到有关此钱的传闻后,我改了!”胡梦熊头又低了下去,“月魄追魂”此时目光一扫田耕九,接着说道:“刚才我故意在你手下人面前出现,他仍认不得我,错当我是个落拓穷途的书生,你明白?”不错,胡梦熊心理十分明白,他不但明白“月魄追魂”说这句话的原因,更明白对方为何迟迟不杀自己!可是他不能也不敢表示“明白”,“月魄追魂”

恼了,当然会要他的命,他不愿意死,若是在“说出实情”和“死”之间,能叫他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月魄追魂”高明处,就在这里,传闻中,此人杀人如麻,眼都不眨,诚然,但那只是他杀恶除毒的一面。

另外,他也有仁慈宽怨的德格,只是一定要分什么事,更要看对什么人,这准绳,无人能够左右!今宵,他鉴情议人,明白了胡梦熊的难处。他略加思索,和缓地说道:“你不能讲?”胡梦熊瞩了一声,道:“你可以杀了我!”“月魄追魂”淡然一笑,道:“胡梦熊,今夜对你的处置,十分简单,你只要把此庙里里外外,全点上灯笼火把,使光亮能普照清楚庙内各处,你就可以走了!”如此处治,使胡梦熊疑在梦中,瞪目绪舌楞在当地。

“月魄追魂”又是一笑,道:“怎么,没听明白?”胡梦熊摇摇头,眨眨眼,仍难相信。

“月魄追魂”微吁出声,道:“传闻多失真实,不错,我对极恶之徒,一向下手绝辣,你也是极恶中的一个,但是刚才有件事,救了你自己……”胡梦熊诧然道:“哪件事?”“月魄追魂”道:“是一句话,你说你宁愿选择‘死’,也不肯实话实说我问你的事情!”胡梦熊更傻了,不自主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月魄追魂”接口道:“一个能想到妻儿生命宁赴死难的人,我相信他仍有良知,能够改悔,所以不杀你!”胡梦熊又垂下了头,心神正在交战,刹那之后,他霍地扬脸对“月魄追魂”注视,接着说道:“我……”他只说出个“我”字来,就被“月魄追魂”挥手阻止,他一愣,“月魄追魂”却正色说道:“我不再问你从前那个问题了,所以你不必在激动下,置妻儿性命不顾!”胡梦熊似欲有言,但目光却扫向旁立的田耕九,月魄追魂微微一笑,又道:“我说过不再问你的事,就算你现在讲了,我也不听,至于你这位田姓部下,你大可放心,我相信他不会把今夜的事,告诉别人!”田耕九急忙接话道:“当家的,属下发誓……”胡梦熊手一摆道:“老田,从现在起,不再谈这些事吧,你功力已失,该趁天还没亮,早些远逃,离开此处。”田耕九有些疑迟,“月魄追魂”

点着头道:“你们胡当家的话不错,早走早好,可以赶快回去一趟,取些银子,备匹马,到中原另谋生活!”田耕九想了想,终于头一低,一言不发地去了。“月魄追魂”目送田耕九的影子越过了残墙,然后回头对胡梦熊道:“你该点燃灯火了!”胡梦熊如言而行,在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这座半塌古庙,已成了光明世界,到处遍插灯火。“月魄追魂”在满意之后,不容胡梦熊开口,挥手道:“你走吧,见到你那主子,可以实话实说,只要隐瞒起你自己的心事就行,至于今后你下场如何,端赖你自己的作为了!”

胡梦熊向前几步,低声道:“救走那书生的人,我看到了背影,劲装,蒙头,不像个男子!”“月魄追魂”一笑,又挥手道:“好,多谢你。”胡梦熊看看“月魄追魂”,“月魄追魂”却寒着一张脸,神色威凌,胡梦熊头一低,叹口气,转身走了。

距锦州二十五里的“天道镇”,是个奇特的大村镇,此镇占地五里,屋宇比栉,但却没有一户人家!

“天道镇”的土地,是属于官家的,镇上的房屋,是辽东三家最大的矿场主人所集资兴建。这三家矿场,是“老印记”、“范凤阳农矿场”和“杜丹老号”。这三家矿主,并非只经营矿场,他们有“参场”,“林班”,“牧场”和“矿山”。他们每年交缴地租,是白银六十两,每家摊分二十两银子,这个数目,自是一种象征性的公事。

“天道镇”的街道,恳正十字形,把一座大镇,公公平平地划成了四个方块儿,东北一方,是“老印记”的,东南一方,是“范凤阳”的,西南一方是属于“杜丹场”,剩下来的西北一角,是片广大的平原地,不见一间建筑。全镇是以巨木为栏作栅,围住了各处。

“老印记”也好,“范凤阳”和“杜丹家”也罢,各在己方范围内设有旅店及酒饭楼,供人吃,喝,睡。

不对了!不对了!

既然全镇划为四方,各有主人,那怎会没有人家呢?不会错,这“天道镇”上,道道地地的没有人家,除了每月十四和十五,初一与初二外,是座空镇!

假如您看到镇上空,有了炊烟,甭问,准是上述四天中的一天,否则您休想看到半个人鬼的影子。原来“天道镇”是座“佣工待雇镇”,也是一座“招雇佣工镇”,每月只有上述四天,劳资双方采集挑选。辽东地大人稀,居民代代相沿,过惯了朴实而欢乐的乡农日子,只要父母体健,夫妇唱随,子女牵衣,牛,卧于荫下,鸡,食于“晒场”,家和万事足,难得走二三十里路看趟亲戚朋友。

因此当各大矿场,牧参场上,急需人手的时候,毫无办法,除非你出了奇特的高价,否则休想雇到闲工!散工价高,长工低廉,日子一久,各场无论哪个季节,都闲不下人来,于是有了这种一劳永逸的招雇办法。

更因为升乎日久,天下富户大增,人富了,多半俗命胜过惜名,于是乎建筑华堂喽,谋补养喽,喜庆盛宴喽也日多一日。

各场的营业情形,由之一日千里,远至西北角落,近到津沽京师,送货的马车,日夜相继,风雨无歇。生意好了,工人自然需要的多,这是正比,“天道镇”应运顺时而生,大量的移民,也向辽东地带拥来。

今天,正好初一,十月初一,一大早,在镇中西北地带的大草地上,已三三五五集结了数十名佣工。秋已深,草已黄,远自万里地外,背井离乡,以折在这辽东地上,立足,存储,他年可望“发财还家”的山东汉子们,常经过长途跋涉之后,一个个脸色又黑又瘦还略带着黄,但仍掩饰不住那股厚道健壮的劲儿。

人越来越多了,“老印记”,“范凤阳”,“杜丹家”的工头们,已开始在人丛中穿梭般找寻目的物——雄壮的人!难说这是有官府监视着的“雇工站”,却也无异于“牲口市”上的牛马集,因为这是长而有期限的卖身雇佣工,最少三年,最多五年,月银和年价,与牛马贩子看牲口一样,挑精壮,论年龄来议价钱的。

从有了这“雇工站”那天起,直到现在,凡是走进“天道镇”

这西北广场上的工人,从没有过离开一说。不论你是多健壮或文弱,除了价格上有些分别外,你不必发愁没有雇主,只是健壮的占些便宜罢了。

天下事,有时却难以常理论,今天,这广场上就出了蹊跷事儿,有人硬是找不到雇他的主人,这人,看来是太文弱了,苍白而微带黄色的一张脸,令人一看就不敢领教,哪家矿主也不想去请这个病夫。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雪衫,左肩头上,搭着一条宽有两寸的乌黑皮带,一端系一书笈,垂在胸间,另一端,在这书生的背后,无法看清。书生站的地方,也与人不同,他在正西北角上背距粗大水栅三尺,闭着眼,斜迎着东出的秋阳,状极安闲。

正午了,那些被雇定了的工人,在工头的招呼下,各向属于自己的地区而去,有住有吃,只等初三动身。尚未谈定的佣工,各找角落,取出自带的干粮,有公用的热水可饮,也咆喝起来,于是闹喧转弱。可是他,这书生,却仍然无人问津。书生大概没带着干粮,因此依旧木立在原处,还是闭着眼,假若他不是站着,您准会错当他已然入梦周公。突然,一个伟健雄壮的大汉,托着个纸包儿,走近了书生,大汉站在书生面前,爽朗地说道:“喂!小兄弟,你吃一点。”书生睁开眼,看看大汉,再瞧瞧大汉纸包中的卤菜,摇了摇头,大汉浓眉一挑,又道:“吃呀,这有啥,五湖四海皆兄弟,吃嘛!”书生笑了,但仍摇着头,大汉眼睛一瞪,道:“怎么,你难道吃素?”书生又是一笑,开口道:“我有人请,那是一桌上等酒筵。”大汉闻言,浓眉又是一挑,转身走了。大汉并没走远,在五六丈外冷眼看着书生,刹那,一位四旬年纪文士打扮的人,含着一脸的谄笑走向书生。

大汉只见那文士对着书生施过札,低低几句话后,书生冷冷地一点头,于是文士在前,书生在后,向“老印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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