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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故事,就发生在湖滨上。

这里有一家大客栈。

这家客栈就以“太湖”为名,背山面湖,前对独山与鼋头渚,在客房中凭窗远眺,万顷碧波尽收眼底,因此凡是前来游湖的人,大都喜欢住入这家太湖客栈。

一天午后,来了个青年。

这青年的衣着虽不光显,相貌却极不俗,腰间还悬挂着一口宝剑,可惜起色黯晦,没有一点爽朗潇洒的气质,给人一种“落魄江湖”之感。

他跨入客栈时,倚靠在柜台前的三个店小二竟无一人迎前招呼,其中二人甚至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另一个店小二也只对他淡淡一笑,带着很不礼貌的口吻道:“钟公子,你又来了?”

被称为“钟公子”的青年面上没有一丝不悦之色,反而以近乎讨好的口气笑嘻嘻的拱手一揖道:“是的,三位好。”

那店小二仰脸搔着脖子,爱理不理的问道:“你又来干什么呀?”

钟公子客客气气的答道:“小可前来拜访吴大掌柜的,他老人家在不在?”

那店小二继续搔着脖子,好像树上一只猴儿,道:“你钟公子三天两头就往我们这里跑,到底找我们掌柜的干什么?”

钟公子陪着笑脸道:“吴大掌柜的是小可的父执,小可想求他……求他提拔提拔。”

那店小二冷笑道:“你要我们大掌柜的如何提拔你?”

钟公子有些难为情,呐呐地道:“这个……这个……”

另一个红鼻子的店小二忽然淡淡说道:“我们太湖客栈需要一名小二,你干不干?”

钟公子脸上一红,强笑道:“小可听说……听说贵栈需要一名帐房,所以……”

红鼻子的店小二好像听到了有趣的笑话,“哈!”的一笑道:“你想当帐房?这倒新鲜!你钟公子若会计帐,也不会把你爹偌大的家产挥霍光了!”

钟公子腼腆的笑了笑,也不分辨,再拱手一揖道:“请问,吴大掌柜在不在?”

红鼻子道:“在。”

钟公子道:“那么,小可可否进去见他?”

红鼻子道:“不行!”

钟公子一怔道:“这……为什么?”

红鼻子道:“我们掌柜的正在午睡,你要见他,可得等一等!”

钟公子一哦道:“是是,小可在此等他便了。”

说着,在柜前一只圆凳上坐下来,坐的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凳子似的。

这时,另一个三角眼的店小二睨他一眼,开口笑道:“喂,钟公子,听说你爹是一位大侠客,叫什么……叫什么……”

最先开口的那个店小二接口笑道:“叫太湖大侠钟灿!”

三角眼的道:“对了,叫太湖大侠钟灿!小的刚来不久,而且你爹又已死了,所以不大清楚,你钟公子可别见怪啊!”

每天午后,住在客栈中的客人不是在午睡便是去游湖,这段时间是店小二较清闲的时候,因此他们也有了揶揄人的机会。

钟公子仍然不敢生气,陪笑道:“不敢,不敢。”

三角眼斜睨着他,轻蔑的笑道:“你爹既是一位大侠客,你钟公子的武功一定非常高强,怪不得天天佩带着那口宝剑!”钟公子低下头去。

三角眼又笑道:“又听说,你爹死后,留下一大笔家产给你?”

钟公子低头不语。

三角眼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告诉我,你是怎样把它发光的?”

钟公子黯然道:“小可交上了一个坏朋友,他教小可玩骨牌,赌输了。”

三角眼道:“唉,那个朋友真不是东西呀!”

钟公子叹道:“也怪我自己不学好,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三角眼笑道:“没关系,凭着你爹的名头,你还可在这一带混一混,只不过……嘿嘿,我实话实说,你钟公子可别生气啊。”

钟公子道:“不敢。”

三角眼道:“我觉得你实在可以把那宝剑解下来了!”

钟公子双目一抬,凝注着他问道:“你是说,小可不配佩剑?”

三角眼点头道:“是的,你说对了,只有英雄侠士才配佩剑!”

钟公子面上现出怒容,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自从父亲死后,自从家产挥霍光了以后,他已不再受人奉承,看到的都是轻视的眼光,听到的都是冷嘲热讽,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三角眼轻叹一声,又道:“特别是,当你问别人借钱的时候,或者当你找人求职的时候,你更不应该佩剑,这会令人恶心!”

钟公子咬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你不用讥笑小可,有道是穷不到底,富不扎根,我钟文麟现在虽然穷困潦倒,但总有一天……”

三角眼哈哈大笑道:“总有一天你会发大财,是不是?”

钟文麟不敢再接腔,生怕和对方发生口角后,断了眼前的“求生”之路,因为他父执吴大掌柜已答应考虑聘他为帐房,因此他必需忍气吞声,必需低头。

红鼻子推了三角眼一下,笑道:“王老四,你可别瞧不起他,他还有以为叔叔很有钱,听说快要来看他了呢!”

说道这里,回望钟文麟笑道:“喂,钟公子,你那位有钱的叔叔是不是快要来了?”

钟文麟摇摇头。

红鼻子笑着安慰道:“你别失落,你叔叔总有一天会来看你的,当他来的时候,你就可以龙归大海,不再受蝦子的欺负了啦!”

三角眼道:“对对,你钟公子将来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绝不致于一辈子蹩死在池中的,哈哈……”

钟文麟道:“真有那么一天,小可一定要谢谢三位这些年来对小可的爱护。”

三角眼笑道:“啊唷,这话有些双关味儿,你可是说将来飞黄腾达的时候,要来找我报仇?”

钟文麟苦笑道:“不敢,这年头是人敬财主狗尿槐树,小可若真有发迹的一天,又何须报仇呢!”

三角眼眨眨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鼻子笑道:“他的意思是说,当真他发了财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奉承他,他也就算报了仇了。”

三角眼冷笑道:“哼,这话道不错,常言道;‘人有脸树有皮,有钱的王八升上席’,你钟公子果真将来发了迹,我们当然只有奉承你了,可是,嘿嘿,凭你这块料,你还真想发财么?”

钟文麟惶恐道:“老兄言重了,小可……小可……啊,吴伯伯出来了!”

说着,连忙站立起来。

一位青衣老者由里面负手踱步而出。

他年约六旬,面形瘦削,戴着一付老花眼镜,看人眼睛吊白,一付老气横秋之态。

他看了看钟文麟,淡淡说道:“你来了。”

钟文麟毕恭毕敬的一揖到地道:“是的,吴伯伯您起来了?”

吴大掌柜“嗯”了一声,走入柜台后面,坐了下来,眼皮看天。

钟文麟凉了半截,嗫嗫嚅嚅地道:“吴伯伯,关于……关于上次您说的那回事,不知……成不成?”

吴大掌柜摇摇头道:“不成。老夫替你说过了,老东家不答应,他说你不学好,吃喝嫖赌样样都来,靠不住……”

钟文麟大为失望道:“小侄以前的确荒唐过一阵子,可是如今已洗心革面,这一点吴伯伯很清楚,难道……”

吴大掌柜又摇摇头,摆出一付爱莫能助之态。

钟文麟叹了口气,道:“吴伯伯难道不能看在先父的情面上,帮小侄一个忙?”

三角眼一拍他肩头,冷冷一笑道:“钟公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常言说得好:人在人情在,人死两分开;我们大掌柜与你爹虽有一些交情,但总不能因此就要我们大掌柜养活你吧?”

钟文麟火了,猛然转对他,厉声道:“谁说我要你们大掌柜养活我,我是来找活儿干的,可不是来要饭的,你说话可得客气一点!”

三角眼料不到眼前这个“窝囊废”居然也有发脾气的一天,一时被吼得一怔一怔的,带了半晌之后,才跳脚大叫道:“好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钟文麟愤恨地道:“好!我走!但是我告诉你,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总有一天,我会再到你们这里来,那时候我要你像龟孙子一样时候我。”

语毕,长袖一拂,转身欲出。

就在此际,客栈里面忽然响起一片叱骂声:“撵他出去!他妈的,他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咱们可没道理还要赔上一口棺材!”

钟文麟知道是骂自己,不由得剑眉扬了扬,倏地转回身子,右手搭上剑柄。

他正要发作之际,却见两名店小二架着一个蓬发垢面,浑身破烂肮脏,四肢软绵无力的青年走出来!

那青年年约二十五岁,眉目清秀,但面色苍白如纸,瘦得只剩皮包骨,一看就知身患重疾,快要死了。

怪的是,他手上紧握着一把剑!

那把剑式样很精美,似是他仅剩的财物。

更怪的是,他虽然全身无力,任由两名店小二架着拖出来,但仍紧紧握着那把剑!

就好像他可以任人摆布,可以不要性命,但谁要想从他手里夺走那把剑,绝对办不到。

钟文麟一看那情形,已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但仍不禁愕然道:“怎么回事啊?”

一名店小二怒冲冲道:“这小子在我们店里住了一个月,却只付了三天的店帐,如今病的快要死了,我们可不是开善堂,只好请他出去了!”

钟文麟几年来穷困潦倒,深知其中滋味,故同病相怜之心油然而生,冲口道:“他病得这样沉重,你们怎可赶他出去?”

那店小二冷笑道:“这我们可不管了!这个月来,我们供他吃供他睡,已经赔了不少银子,如今可不能再赔上一口棺材!”

说着,又同另一个店小二合力将那青年架出去。

那青年神志不很清醒,只是浑身软弱无力,任由两个店小二架着走,毫无力气反抗。

钟文麟跟上去道:“喂喂,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可不是存心生病赖着不走的,你们怎可如此对待他啊!”

这时,那两名店小二将该青年架出门口,其中一个听了有气,掉头冷笑道:“你钟公子同情他是不?”

钟文麟点头道:“不错,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们……”

那店小二截口道:“你若同情他,将他带走好了!”

钟文麟呆了呆,忽然点头道:“好,我带他走!”

他上前扶住那青年,把他的左手绕到自己肩上,再用自己的右手揽住他的腰身,就把他架走了。

距离太湖客栈的一二里地的一处湖畔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

这座宅院就是昔日名震武林的“太湖大侠钟灿”的家,房子建造的很幽雅别致,但现在已显得破旧了。

钟文麟把病青年扶入自己的卧房,让他躺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倒了一碗开水递给他,说道:“你先喝些水,等下我去延医为你治病。”

那青年双手接过开水,微微发抖,却很快的喝下碗中开水,这才透了口气道:“他们把我拖入柴房,拿给我吃的都是客人的残羹剩饭,连一杯干净的水也不给我……”

钟文麟道:“开客栈的,都是势利眼的小人,就如那位掌柜,先父生前不知给过他多少好处,可是现在他理都不理我了。”

那病青年举目打量几乎只有四堵壁的这个房间,笑笑道:“你日子过得不大好吧?”

钟文麟道:“岂只不好,简直坏透了,现在只剩这幢破屋卖不出去。”

那病青年长叹一声道:“你不该救我……”

钟文麟道:“说那里话?只有他们那些毫无人性的狗东西才会见死不救。”

那病青年道:“可是我会拖累你的。”

钟文麟道:“不要紧,你生了什么病?”

那病青年道:“我不知道。我到太湖来玩,身上本有一百多两银子,不慎被宵小窃去了,后来我住进太湖客栈,第二天忽然腹泻不止,因无钱买药,就此病倒床上起不来了。”

钟文麟道:“我认识一位大夫,等下我去请他来替你看看。”

病青年感激的笑了笑,视线转到钟文麟腰上那口宝剑,道:“你那口剑很漂亮。”

钟文麟低头看看自己的宝剑,得意地一笑道:“这是先父的遗物。”

病青年道:“你贵姓大名?”

钟文麟道:“敝姓钟,草字文麟。”

病青年轻轻把“钟文麟”之字念了一遍,忽然神色一振道:“已故‘太湖大侠钟灿’是钟兄何人?”

钟文麟道:“他是先父。”

病青年“啊!”了一声,吃惊地道:“原来钟兄是钟大侠的后人。令尊侠名远播,是一位最受崇敬的武林高人啊!”

钟文麟苦笑了一下道:“不错,先父很受爱戴,他一生所得到的荣誉,可说无人能及。而我刚好与他相反,我受到的冷讽、鄙视、讥笑,也可说无人能及!”

病青年诧异道:“为什么?”

钟文麟道:“先父谢世后,我因一时荒唐,把家产挥霍殆尽,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于是所有朋友一个个不来往了,大家不再奉承我,不再对我献殷勤,把我视为瘟神,连客栈里的店小二都瞧不起我,都敢当面讥笑我,骂我穷小子,窝囊废。”

病青年叹道:“世态炎凉,人敬有的,狗咬丑的,真是不错!”

钟文麟问道:“你尊姓大名?”

病青年道:“小名姓柳,名千瑜。”

钟文麟吃了一惊,张目失声道:“什么!你就是柳千瑜?最近名满武林的‘闪电剑柳千瑜’?”

柳千瑜微微一笑道:“是的,不过比起令尊来,小弟实在不算得什么人物。”

钟文麟惊讶不置,道:“你太客气了,你的大名连妇孺都知道,先父在世时曾说你是百年来罕见的武林奇才,真没想到能和你认识!”

柳千瑜笑道:“小弟今天能与钟兄相识,亦感万分荣幸。”

钟文麟很高兴,又感慨万千地道:“唉!像柳兄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竟被一群小人欺负,真太冤枉了!”

柳千瑜苦笑道:“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要有钱,有钱才能做人,才能受人尊敬,小弟不幸就缺了几个钱,钟兄不也一样么?”

钟文麟点点头,道:“不错,但你有一身高强的武功,你为什么不狠狠揍他们一顿?”

柳千瑜道:“小弟病的很厉害,等到想揍人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了,而且他们说的也不错,他们开客栈是为了赚钱,小弟没钱付帐,自然该被撵出来了。”

说道此处,闭上眼睛喘息着,似因何钟文麟交谈了一阵,本已虚弱的身子,更加虚弱了。

钟文麟关切的问道:“柳兄饿不饿?”

柳千瑜轻轻嗯一声。

钟文麟道:“你好好躺着,我这就去城里请大夫,顺便买些食物回来。”

走出了大门,他探手入怀摸了摸,摸出了两个铜板,脸上不禁升起一片苦笑,喃喃自语道:“老天,我用什么去请大夫?用什么去买食物?”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忽然有了决定,于是大步往城中走去。

进入无锡城中,钻入一家当铺。

朝奉是个形相干枯,嘴上蓄有两撇胡子的老人,他看见钟文麟走入,神色冷淡的说道:“噢,你又来了,还有什么可当的么?”

钟文麟趋前一揖,讨好的笑道:“您老看看,小可身上这件衣服——”

那朝奉不等他说完,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送给我都不要!”

钟文麟解下腰间的佩剑,捧上去问道:“这口宝剑呢?”

那朝奉愕了一下,讶然道:“你不是说过穷死了也不当掉它?”

钟文麟道:“现在要当了,您老估个价吧!”

那朝奉接去宝剑,笑道:“是不是饿的发慌了?哼,我早料到你这小子总有一天要当掉这口宝剑的!”

他抽出了剑身看了看,然后用手比了个数,道:“我只能给你你这么多。”

那口剑的确是宝剑,剑体蓝汪汪的,光芒耀目,令人不敢逼视。

钟文麟确曾发誓穷死了也不当掉它,因为它是父亲的成名武器,父亲的一声荣誉侠绩都在它上面,当掉它,等于当掉了父亲。

但是今天,他觉得可以当一当了,他相信父亲若知自己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一定会原谅的。

而过去,他每次“上当”总不敢要求高价,因为怕赎不回来,但时至今日,踏上当铺已有数十次之多,从未有过赎回来的机会,也就是说他上当等于是把东西卖掉,所以他这次学乖了,心想既然无力赎回,倒不如多要他几个钱。

一看朝奉比的手势,他立刻摇头道:“不成!一百两银子太少,我至少要五百两!”

朝奉冷笑道:“谁说我要给你一百两?”

钟文麟一怔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一千两?”

朝奉忍俊不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小子睡觉可以,怎么做起梦来了!”

钟文麟道:“不然,你要给多少?”

朝奉道:“十两银子”

钟文麟勃然大怒,冲口吼叫道:“什么?你说我这口宝剑只能当十两银子?你有没有良心?这口宝剑可是先父成名兵器——”

朝奉截口冷笑道:“别拿你父亲的名头来压我,你父亲已经死了!”

钟文麟悲愤至极,拍桌子大叫道:“你不要侮辱我父亲!”

朝奉面孔一沉,冷冷道:“我没有侮辱你父亲,我是说你父亲已经死了!”

钟文麟抗声道:“但我父亲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侠客,江湖上人人崇敬他,他这口宝剑若拿到江湖上去,开价一千两银子,也是有人抢着要,你怎么这样没良心,只肯出十两银子?这不是明明在侮辱我父亲么?”

朝奉嘿嘿笑道:“你小子脑筋放清醒一点,你要当的是一把剑,不是你父亲!”

钟文麟怒道:“放屁!”

朝奉把宝剑往前一推,冷冷道:“既然你认为可在江湖上卖一千两银子,那就拿去江湖上卖吧!”

钟文麟道:“而是我现在有急用呀。”

朝奉干笑一声道:“照啊!我们开当铺便在救人之急,从中赚些蝇头小利,你要进当铺就该明白这一点。”

钟文麟道:“但无论如何,这口宝剑绝不只值十两银子!”

朝奉道:“我只能出十两,你不当,请便。”

钟文麟气馁了,道:“那么,五十两如何?”

朝奉摇头道:“不行。”

钟文麟道:“你太欺人了!”

朝奉道:“当不当由人,怎说我在欺人?”

钟文麟冷哼一声道:“我知道,若是换了一个人,一定不只当十两银子。”

朝奉笑道:“这话你倒说对了,如果是你父亲来当,他说多少我就给多少,可惜他已经死了。”

钟文麟浑身一阵战栗,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下头叹道:“你行行好,多给几两如何?”

朝奉又摇头道:“不行,一句话,十两银子。”

钟文麟面上抽动了一阵,长叹一声道:“好吧,十两银子就十两银子,可是这一次你别想吃我,我一定要来赎回!”

朝奉收下宝剑,笑道:“老例子,期限一个月,到时你不来赎回,就失效了。”

他取过纸笔,开了一张当单给钟文麟,然后开柜取银子。

钟文麟接过单子时,觉得好像廉价出卖了父亲,难过得差点痛哭出来。

朝奉秤了银子递给他,说道:“这是九两五钱,拿去吧。”

钟文麟一愣道:“怎么是九两五钱?”

朝奉道:“你进当铺已有几十次了,难道还不知道要扣利钱?”

钟文麟恨不得一下扼死他,恨恨的一顿足道:“哼!你们开当铺的真是吸血鬼!”

他把银子纳入怀中,掉头跑了出去。

顺着大街走了百来步,来到一家“长春药铺”,他走入药铺,向站在柜台后面抓药的一个中年人问道:“请问钱大夫在不在?”

那中年人没有回答,只用手指了指屋子里面。

那间屋子外面,挂着一幔,上写“钱大夫诊房”五个字。

钟文麟撩幔而入,正见钱大夫坐在诊所看书,当下长揖道:“钱大夫,您好。”

钱大夫的模样倒是长得比当铺的朝奉好看得多,可是当他一看进来的是钟文麟时,神情顿时冷峻下来,道:“啊,是你呀!”

钟文麟恭声答道:“是的,好久没有来向您老问好,十分不该。”

钱大夫淡淡答道:“好说,老朽虽与令尊有过数面之缘,却非深交,你钟公子不用客气。”重重一咳,注目问道:“你今天来此,可有什么事吗?”

钟文麟道:“小侄有位朋友身染重病,想请您老移驾去为他诊治一下。”

钱大夫“噢”了一声,微诧道:“你还有朋友?”

钟文麟甚窘,道:“他是……小侄刚结识的一个朋友……”

钱大夫道:“他在何处?”

钟文麟道:“就在舍下。”

钱大夫道:“老朽出诊一次,包括车资共要一两银子,你有么?”

钟文麟早知他诊金昂贵,原希望他能看在父亲的情面上少算一些,一听他一文也不肯少,心中极是不满,但为了救人,只好忍痛点头道:“有的,有的。”

钱大夫伸手道:“拿来。”

钟文麟一怔道:“不是……看过了再给钱么?”

钱大夫点头道:“不错,但对你老朽可不放心,要是到时拿不出一两银子,老朽岂非白跑一趟?”

钟文麟心中暗恨,当下只得掏出一两银子,轻轻放在他桌上,陪笑道:“这是一两银子,您老请收下。”

钱大夫似怕银子有假,拿起端详了好半天,才点头笑道:“好,老朽马上跟你去。”

钟文麟问道:“您老的马车呢?”

钱大夫道:“老朽吩咐一声,马上可以开来。”

钟文麟道:“那么,您老准备一下,小侄去买一些食物,就来跟您老一道去。”

语毕,一揖而退。

他到街上买了几斤米和一些鱼肉蔬菜,回到“长春药铺”时,钱大夫刚好由药铺走出,登上停在门口的一辆自备马车……

药罐的盖子在“噗噗”掀动,冒出阵阵热气,热气袅袅上升,化为乌有……

钟文麟蹲在炉前,出神的望着不断冒出而又不断消失的热气,心头一片茫然。

他为未来的日子忧虑,因为钱大夫告诉他柳千瑜得的是痢疾,必须继续服药半个月才能痊愈,而今天他当掉宝剑所得的九两五钱银子,已剩下不足六两。

诊金去了一两,抓了三帖药去了一两,买食物再去了一两多,而三帖药只是一天半的份,如果不见起色,还要再请钱大夫诊断,就算有起色,不须再付诊金也还要抓药的钱……照此下去,七日之后,他的六两银子就完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他又想起了“醉仙院”的小艳,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全无锡城中唯一没有瞧不起他的一个姑娘,他和她交往已有三年之久,他爱她,她也爱他;为了这一段情,他受尽了许多人的嘲笑,笑他没出息,爱上了一个妓女,笑他自不量力,饭都没得吃了,还敢去泡姑娘——可是他不在乎,因为她和大家不同,没有鄙视他,反而鼓励他,接济他。

“唉!已经一个月没见她了,如今身上还有几两银子,若不是要留着为柳千瑜抓药,倒可去看看她……”他喃喃自语。

药煎好了。

他倒入碗里,端入房中。

柳千瑜目中充满感激的望着他,问道:“你花了多少银子?”

钟文麟把药放在桌上,摇摇头道:“没几个钱,你现在安心养病,别的不要管。”

柳千瑜道:“那位大夫我知道,当初客栈里的小二也说要请他替我看病,但是我付不起一两银子的诊金,所以回绝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钟兄现在和我一样穷,你是哪里来的银子?”

钟文麟道:“我还有一些积蓄……”

柳千瑜道:“药贵不贵?”

钟文麟道:“不贵。”

柳千瑜道:“钟兄别瞒我,钱大夫开的药方我看到了,都是很贵的药。”

钟文麟道:“不要紧,我还买得起,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再想办法好了。”

柳千瑜道:“等我病愈,我会回五台山拿钱来还你。我家在五台山,还有几个兄弟……”

钟文麟道:“别提了。”

柳千瑜道:“不,我一定要还,我不能让你为我花掉这么多的银子!”

钟文麟端起药汤,趋近床前道:“来,现在可以喝了。”

柳千瑜挣扎坐起,接过了药汤,这才发现钟文麟的剑没有了,因而注目问道:“钟兄的宝剑呢?”

钟文麟的道:“呃,放在……放在另一间房中。”

柳千瑜却已从他的神色上看出端倪来,惊问道:“你把它卖掉了?”

钟文麟摇头道:“没有,没有。”

柳千瑜都:“那么,钟兄请取来让小弟看看。”

钟文麟笑道:“你先吃药吧。”

柳千瑜正色道:“不,你老实告诉小弟,你是不是把它卖掉了?”

钟文麟知道瞒不过他,只好据实道:“没有卖掉,只不过……只不过利用它暂时周转一下罢了。”

柳千瑜吃惊道:“当掉了?”

钟文麟生硬的点点头,强笑道:“是的,反正可以赎回来,不要紧的。”

柳千瑜骇然道:“那是令尊的遗物,也关系着你们父子的名誉,你怎可当掉它啊?”

钟文麟苦笑道:“没关系,它对我反正并无多大用处……”

柳千瑜很激动道:“怎说没有用处啊?”

钟文麟苦笑不语。

柳千瑜道:“钟兄在本地没有亲友吗?”

钟文麟道:“以前很多,现在一个都没有了。就像那位钱大夫,他以前与先父称兄道弟,亲热的不得了,可是今天请他来替柳兄看病,一文钱也不肯少。”

柳千瑜道:“没有人肯借钱给你?”

钟文麟摇头道:“没有,人在情在,人死两分开,就是这么回事。”

柳千瑜叹道:“令尊这许多年难道没有交上一位真正的朋友?”

钟文麟道:“也许有,但都不在本城。”

柳千瑜摇摇头,感慨不已。

钟文麟道:“药快冷了,柳兄快喝下去吧。”

柳千瑜喝下了那碗药,忽然掉下几滴英雄泪,凄然道:“钟兄,我们萍水相逢,你对小弟太好了,小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钟文麟笑道:“我不要柳兄报答,我是要做给那些势利眼的人看,我要让他们感到惭愧!”

柳千瑜躺下去,问道:“你当了几两银子?”

钟文麟含笑道:“既然已让你知道,我也不再瞒你,那口宝剑只当了九两五钱,方才买食物,付诊金和药金共去了三两八钱。不过,你别发愁,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过几天,我一位叔叔回来看我,他很富有,一定肯接济我一些。”

柳千瑜道:“钟兄说的,是令尊的亲弟弟‘四海游侠钟辉’?”

钟文麟点头道:“是的,柳兄原来也知道我这位叔叔,上月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说这个月可能到太湖来。”

柳千瑜道:“令叔大名如雷贯耳,可惜小弟一直无缘识荆。”

钟文麟笑道:“这次他若来了,柳兄便可见到他,他人很慈祥呢。”

柳千瑜笑了笑,改变话题道:“钟兄,你为何不到江湖上去闯一闯?”

钟文麟耸耸肩道:“本来也有这个意思,但等到决心要走的时候,已经走不成了。”

柳千瑜道:“为什么?”

钟文麟道:“因为缺少盘川。要离开此地,总得带些银子,我身上从来没有带着超过一两的银子。”

柳千瑜道:“那么,钟兄怎么过活?”

钟文麟道:“有时替人跑跑腿,或是写些东西,或是……或是接受一个人的接济,那是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我才肯接受……”

柳千瑜道:“谁接济你?”

钟文麟支吾了一下,才道:“她是一个院子里的姑娘。”

柳千瑜愕然道:“啊,是院子里的姑娘?她们怎肯接济你呢?”

钟文麟道:“不是她们,而是她,她花名叫做小艳……”

柳千瑜顿时对他的人品起疑,注目问道:“钟兄替她做跑腿的事?”

钟文麟摇头道:“不是,我们结识已有三年之久,她对我很好,是本城唯一没有瞧不起我的人,这件事要等下再详细说给柳兄听,现在我去煮粥。”

夜色降临时,钟文麟把一锅粥喝几盘菜端入房中,与柳千瑜共餐。

钟文麟笑道:“钱大夫说柳兄只可吃粥,还不能吃鱼肉,所以我只煮了一锅粥,烧了两样菜。”

柳千瑜道:“这样最好,小弟一向也喜欢吃些清淡一点的东西。”

他很饿,唏哩呼噜的喝下一碗粥,才夹菜入口,一边吃一边笑道:“钟兄烧的菜还真不错!”

钟文麟笑笑道:“我经常自己下厨烧饭吃,比在外面吃要节省得多。”

柳千瑜道:“这么大一座宅院,只钟兄一人住着?”

钟文麟道:“是的,以前还有几个仆人,后来也都散了。”

柳千瑜道:“令尊仙逝之后,没曾留下多少钱财给钟兄么?”

钟文麟道:“有,而且很多,但都被我挥霍光了;先父一死,我无拘无束,就学会了吃喝嫖赌,不到两年,便已花得一文不剩,于是一夜之间,我从人人奉承的公子变成了人人敬鬼神而远之的穷小子,昔日的朋友,如今若在街上相遇,不是掉头回避,便是故作无视之状。”

柳千瑜叹道:“这种被遗弃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也怪钟兄交友不慎,你交的必是一些酒肉朋友,他们有得吃就跟你要好,一看你穷了当然不再跟你往来了。”

钟文麟道:“正是,这几年来,我所受到的轻侮冷讽,是别人所无法想象的。不过,还好我还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丝愉快的笑容。

柳千瑜道:“醉仙院里的小艳?”

钟文麟点头笑道:“正是,她虽然是个妓女,但与一般妓女完全不同,她很纯洁,很有情义,我有钱的时候,她没有把我当作冤大头,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她没瞧不起我,反而一再鼓励我振作,还经常瞒着鸨母接济我!”

柳千瑜惊奇道:“风尘女子,竟有这等情怀和风度么?”

钟文麟道:“不错,她虽然操着贱业,但她的心地很善良,比任何人都善良!”

柳千瑜道:“钟兄很喜欢她?”

钟文麟道:“是的,将来我有办法的时候,一定要把她赎出来,她也答应嫁给我。”

柳千瑜点点头,却又表示不以为然的笑笑道:“钟兄要娶一个妓女为妻,不觉得……不觉得……”

钟文麟抢着道:“绝不!我说过了,她与一般妓女不同,她没有歧视我,这一点最使我感动,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柳千瑜又点点头,问道:“她长得很美么?”

钟文麟道:“是的,她是醉仙院的花魁,有不少王孙公子在追求她,但她对他们始终不屑一顾,她只钟情我一人。”

柳千瑜笑道:“这是所谓慧眼识英雄,她必是看出钟兄非池中之物,故愿托终身。”

钟文麟叹道:“可惜的是,我到现在还不能赎她出来,想想就觉汗颜……”

柳千瑜问道:“鸨母索价多少?”

钟文麟道:“三千两银子。”

柳千瑜道:“这是个大数目。”

钟文麟道:“可不是?我今生今世,只怕没有机会赚到这么多的钱了。”

柳千瑜道:“别发愁,等小弟病愈之后,小弟愿帮钟兄想办法。”

钟文麟摇摇头道:“不,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希望你柳兄帮忙。我要凭自己的力量赚钱,把她赎出,这样才对得起她,也才是对她爱护我的一种报答。”

柳千瑜道:“小弟也拿不出三千两银子,小弟所谓帮忙,是希望能帮主钟兄赚钱。钟兄有没有想到什么生财之道?”

钟文麟道:“没有。”

柳千瑜道:“我们慢慢想想看,也许会想出一些名堂来的。”

他放下碗筷,轻轻透了口气,含笑道:“钟兄,小弟很敬佩你的为人。”

钟文麟苦笑道:“唉,我有什么值得敬佩的呢?”

柳千瑜道:“你是‘太湖大侠钟灿’的后人,凭你的身分,凭你手中一把剑,大可高来高去,为所欲为,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你似乎穷死也不肯为非作歹,这种清高的志节,是值得敬佩的!”

钟文麟又苦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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