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的震惊和悲哀,使他的神智进入恍惚中,好像整个人被冻在冰块中似的,他的眼睛没有泪水流下,只那样死死的盯望着母亲,死死的盯着!
那女人和他对视了一会,突然垂头哭泣道:“最可怜的是你!孩子,你实在不该生到这世上来……”
凌云飞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颤懔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娘,为什么您要使计逼死爹爹?”
那女人抽泣着道:“因为他是个最卑鄙最下流的人,他杀死了我哥哥,然后又欺骗我,使我成为他的妻子!”
凌云飞摇头道:“孩儿听不懂!”
那女人猛可抬起头来,又发出那种深沉的苦笑道:“好吧,为娘是该说得清楚一点,那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那时我哥哥是个名满武林的大侠客,你爹他也是,可是他竟嫉妒我哥哥的成就,诬指我哥哥强奸良家妇女而将他杀害,其时为娘才十六岁,有人把我哥哥的死讯告诉我,我便离家找寻仇家,可是我不知道杀害我哥哥的仇人是谁,因此找了三四年均无所获……”
一阵咬牙切齿后,接着又道:“后来,我和他邂逅于庐山,我们彼此一见钟情,因此很快便结为夫妻,不久,我肚子有了你,我要求他为我哥哥报仇,他答应了,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喝得醉醺醺的走回来,入门便大叫说:‘你哥哥是我杀死的!你哥哥是我杀死的!我在济南杀了他!因为他强奸了良家妇女!’说完,他就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当时,为娘悲愤欲绝,几次想乘他熟睡时杀死他,但后来一想,为娘没有那样做,我要等他清醒的时候,并且等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很高很高的时候再杀他,使他在死前尝尽一切痛苦!”
“于是,我偷偷的离开了他,我还不止一次的去药铺买药,打算把腹中的你打下来,不料每次药铺的人总是拿安胎药给我,使我无法达到目的——孩子,你听了很生气吧?可是你想想看,当时为娘是多么的痛恨,他杀死了我哥哥竟又欺骗了我,如果不是他醉中失言,我永远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做他的妻子,受他的侮辱!”
说到此,她放声大哭起来。
凌云飞面孔不住抽搐着,母亲的每一句话,就像刀子在割他的心,他想不到父亲竟是那样的人,那样的卑鄙可恶,只因他嫉妒舅舅的声名,他就杀死了舅舅,再诱骗母亲成为他的妻子,这当真是人干得出来的么?
也许他和舅舅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吧?
一想到这个,凌云飞不禁脱口问道:“娘,是不是我爹和我舅舅有着深仇大恨?”
那女人摇头痛哭道:“不!不!他和你舅舅没有仇恨!一点仇恨也没有!”
凌云飞叹息道:“也许他遇见娘时,并不知娘是舅舅的妹妹!”
那女人气愤地道:“他怎会不知道?我一开始就告诉他我是谁的妹妹了!”
凌云飞没有话说了,既然母亲一开始就把“姓名来历”告诉父亲,而父亲仍然娶母亲为妻,这除了说明父亲太卑鄙太可恶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呢?
他深深一叹,抬目注视母亲道:“娘,你还没有把我爹的姓名告诉孩儿?”
那女人止住了痛哭,仰头惨笑道:“为娘这就告诉你,但是你心里先要有个准备,因为他的姓名对你将是个更大的打击!”
凌云飞麻木的苦笑一下道:“不会的,娘,您不是说我爹已经死了么?”
那女人点头冷笑道:“是的,他已经死了,不过,他的阴魂一直附在你身上,在指挥你和为娘作对。”
凌云飞张目愕然道:“娘这话怎么说?”
那女人冷声道:“因为,他是你见过的人,姓耿名旭!”
凌云飞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大叫道:“什么?武皇耿旭就是我父亲——”
他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最后跌坐于一株树根下。
那女人站了起来,冷笑道:“孩子,你不相信么?”
凌云飞真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话,可是他相信那是真的,因为有那块黄绸为证,它证明这个女人是自己的生母不错,既然如此,她说的话那会有假?
一阵迷迷茫茫浑浑噩噩之后,凌云飞泪如雨下,开口颤声道:“那么,娘,您就是骆玉仙了?”
那女人点点头道:“不错,也是你十分熟悉的人!”
说着,举手把脸上的黑巾扯下来。
她,竟是无双帮的副帮主!
凌云飞一见之下,心头像被铁杵击中,浑身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然后身子往旁一歪,昏了过去。
骆玉仙静静的注视昏倒地上的儿子良久,似乎压仰不住感情,突然冲过去搂起凌云飞,紧紧的搂在怀中,泪潜潸的喃喃自语道:“孩子,你是无辜的,娘实在不该再和你相见,把痛苦带给你……”
她越哭越伤心,因之不觉又放声大哭起来。凌云飞在她的悲哭声中悠悠苏醒,当他发觉自己躺在母亲——曾经是自己最痛恨的无双帮副帮主——的怀里时,不禁百感交集的长叹了一声。
骆玉仙轻轻把他放下,略现惭愧的问道:“孩子,你醒了?”
凌云飞慢慢支撑着坐了起来,颓丧的垂着头,沉默一会后,才开口道:“那么,我的舅舅便是昔日的‘武林三剑客’中的‘流浪剑客骆文豹’了?”
骆玉仙点首道:“是的,你舅舅的剑术虽略逊于耿旭和‘白衣儒侠欧阳辉’,可是他是一位真正的侠客,不像耿旭那样挂着一张伪善的面具!”
凌云飞仍低着头道:“然则,无双帮帮主是不是‘白衣儒侠欧阳辉’?”
骆玉仙摇头道:“不,为娘也不能把无双帮帮主的姓名告诉你,因为娘和他有个约定!”
凌云飞又问道:“那仇天成可是娘后来生的?”
骆玉仙又摇头道:“不是,他只算是为娘的义子,为娘和……和无双帮主并无生子……”
凌云飞突然抬头问道:“娘为何和一个恶人合组无双帮?”
骆玉仙道:“他并不坏,而为娘所以和他合组无双帮,乃是因为他帮助为娘报了仇,因此为娘也须帮助他使他达到目的。”
凌云飞抑制的一抿嘴唇道:“娘认为这样做是正道么?”
骆玉仙道:“即使不是正道,也不能说是邪道,因为他统一武林的目的是想使整个武林永远得到和平!”
凌云飞极力把涌到喉头的一声冷笑咽了回去,改以感伤的语气道:“贩卖私盐和制造毒品福寿膏的目的也是想使整个武林得到和平么?”
骆玉仙道:“那是他的手段,因为他需要许多金钱来从事他的理想。”
凌云飞道:“但是无双帮未出现之前,武林本来就是和平的!”
骆玉仙道:“不,武皇耿旭统治的武林,没有和平可言!”
凌云飞默然不语,这并非表示他没有话说,相反的,他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只是当对方由无双帮的副帮主一变而为自己的母亲的时候,他有着难于反驳之苦。
骆玉仙叹了口气,以温和的声音道:“孩子,你可知道为娘今天所以愿意来和你相认的原因么?”
凌云飞点头道:“知道,娘要我解散群英会,永不得与无双帮为敌,是不是?”
骆玉仙道:“不错,娘本来不想把痛苦带给你,可是你始终不听我的劝告,为了怕你死在无双帮之手,所以我不得不以母亲的身分来向你劝告。”
她伸手搭上凌云飞的臂膀,近乎央求的道:“孩子,听娘的话,别再和无双帮作对,好么?”
凌云飞面上痛苦的抽搐两下,道:“如果娘不是无双帮的人,孩儿也许会答应……”
骆玉仙面色一变道:“这是说,你公然不肯解散群英会,仍然要继续和无双帮作对?”
凌云飞点头毅然道:“是的,假如娘认为这是不孝的行为,娘现在可以打死我,我决不反抗的!”
骆玉仙怒了,抓住他臂膀用力摇撼着,厉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无双帮作对?是因为不相信娘刚才告诉你的一切么?”
凌云飞默默无言的望着她,但心里却在这样回答着:“是的,娘,假如您不是无双帮的副帮主,孩儿会完全相信您的话,但您既自甘与无双帮主同流合污,这就是表示您所说的一切必有不实之处!”
骆玉仙似已由儿子的眼光中看出他心里在说什么,因此又用力摇撼着他的手臂,流泪哭叫道:“相信我,孩子!你爹确是天下最卑鄙最阴险的人,你不能怀疑为娘所说的一切!你要相信我!听我的话……”
凌云飞低头惑然道:“娘,孩儿可以相信您,但要孩儿解散群英会,那却是万万不能!”
骆玉仙突地放开他的手臂,寒脸冷冷道:“若是如此,你便不是我的儿子!”
凌云飞长叹一声,垂头无语。
骆玉仙又冷冷道:“娘最后一次问你,你听是不听?”
凌云飞仍是垂头不语,但是面孔抽搐得很历害,浑身也发抖得很历害,彷佛有一股巨浪在撞击他的心,而他在极力克制着,压抑着。
骆玉仙又悲又怒的瞪望他一会,突然起身惨笑道:“好,我本该猜到你身上有着耿旭的血液,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语毕,嚎哭一声,纵身掠上树梢,疾奔而去。
凌云悦紧抿着嘴唇,但是牙齿却“格格”响着,全身仍在发抖不停,终于他似乎压抑不住了,忽然发出一声气冲斗牛的历啸,旋见一道白光起自腰间,接着是“唰!唰!唰!”三响,在他面前的三株大树登时拦腰齐断,哗然倒下!
然后,好像发疯一般,他拼命挥剑砍树,在他四周的树木,一株一株倒下,势如山崩地裂!
他一面砍树一面口发历啸,身形疾似旋风,到处乱冲乱砍,一直到整座树林快要被他夷为平地时,他才扑倒地上,号啕哭起来。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他哭得声嘶方竭,哭得神智恍惚,最后的静静躺在树林下……
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躺在客栈的床上。
红绫女席锦枫坐在他身边,她一见他醒来,立即起身走去推开窗户,这才转头向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甜笑道:“起来!你来看看这个!”
凌云飞迷迷茫茫的下床走到她身边,问道:“看什么?”
席锦枫道:“你决定继续领导群英会向消灭无双帮的路上走去!”
凌云飞苦笑道:“但是,我娘怎么办?”
席锦枫道:“那是另外一件事,她不认你做儿子,你仍可认她做母亲!”
凌云飞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么?”
席锦枫点首道:“是的我雇了一辆马车把你载回来,我觉得你应该睡一觉,所以点了你睡穴。”
凌云飞道:“那么,你都看见了?”
席锦枫又点首道:“看那天,刚下了一场大雨,但现在已雨过天晴,你看那天上丽日高挂,万里无云多美呀!”
真的,这是正午时分,窗外阳光满地,使人眼睛发刺,天上一色碧青,没有一片白云,视野辽阔,极目远瞩,令人产生无比爽朗之感!
凌云飞立刻明白她要自己看天空的意思,不由苦笑一声道:“你以为真正雨过天晴了么?”
席锦枫点首笑道:“是的,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凌云飞摇摇头道:“不可能的,如也我已是无所适从了!”
席锦枫道:“不,你已经有了决定,不是么?”
凌云飞黯然一叹道:“你说我决定什么?”
“是的,都看见了!”
凌云飞叹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武皇会是我生父,也真想不到她会是我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