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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逛庙会草中惊人语 起贪念洞里窥藏珍

浙江天台县天台山麓,有一个集镇,名叫白鹤殿,离镇不到五里,有两座大小庙宇,俗呼大观音堂,小观音堂;两庙相距,不过十余丈远近,大观音堂是一个十方丛林,僧侣何下数百,从山门到大雄宝殿,以及藏经楼罗汉堂,都修建得庄严宏伟,金碧辉煌;小观音堂本名退园,只是一道矮矮的土墙,围着三间小小精舍,住着一个六十多岁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法号慈林,带着一个跛足香火道人,和一个小徒弟在那儿看守,屋子左右,布置着竹石之属,非常雅致,后院是一片菜畦,慈林师徒和香火道人就凭此自给自足。终日忙着抱瓮灌园,反把经识佛事,一律谢绝,因此小观音堂除了每年两季香期,依例开放,任人游览而外,平时竟是门虽设而长关,世与我而相遗了。

其实小观音堂也是大观音堂的庙产的一部分,原是老方丈法尘退休后的养真之处,慈林就是法尘的小徒弟,法尘本来有意授以衣钵,但圆寂之时,过分匆忙,刚交代了一半,还没等说出让慈林当主持之语,便已西归极乐。当时掌座大弟子慈海,虽然也明知道老和尚的意思,但哪里肯放过这方丈的地位,便装聋作痴的放过不提,由自己袭了位,并且除了老和尚生前已经传给了慈林方法,由慈林掌管后山观音洞的启闭,别人无法过问而外,慈海竟连任何执事都未分派给慈林,只指派慈林看守小观音堂,慈林向来安分守己,所以毫未争执,便在小观音堂一住二三十年。

这一天是四月十九日,正是观音菩萨圣诞,观音堂前,顿时车水马龙,人山人海;进香的,赶集的,逛庙的,挤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就中有两个少年,同是弱冠上下年纪,一般的长得玉树临风,神采飘逸,所不同的,就只是那名叫干荫宗的,神态尚较为英挺秀拔,而那名叫桑时桂的,脂胭气息过浓一点而已。

干荫宗出身天台书香世家,父母早亡,依族叔干存智而居,和桑时桂是总角之交,后来又是同窗同学,所以两人的交情,不比寻常,朝夕不离,出入必共。

桑时桂的父亲,则是天台第一家大绸缎庄的老板,外号人称桑百万,一生刻苦经营,挣下了这偌大的家业,平时一文如命,就只是拿这位独生儿子桑时桂毫无办法,从小溺爱,桑时桂就是要个天上月亮,桑百万也得不惜金钱,变着法儿替他弄到手,这一来,就养成了桑时桂贪得无厌的脾气和声色犬马的嗜好,等到桑百万发觉不对,想要加以纠正时,可已经积习太深,来不及了。

这一天观音堂的庙会,桑时桂哪里肯轻轻放过,死拉活拖的把干荫宗拉了,一起来玩。

干荫宗倒是早和慈林相熟,便也想藉此来探望慈林,故未拒绝。两人这一出现在人群里,直是鹤立鸡群,不知道勾来了多少羡煞的眼光。

干荫宗倒真是在规规矩矩的看热闹,但那桑时桂却给忙坏了,眼风四飞,来不及的回答那些少妇长女的轻颦浅笑。

二人走着走着,已走过一个茶棚之外,干荫宗回头一看,忽然不见了桑时桂,四面找时,却见桑时桂站在茶棚外面,目不转睛的对棚里痴眸而视,看得非常出神。

干荫宗叫了两声,桑时桂恍如不闻,干荫宗只好回头走去,一拍桑时桂的肩头问道:“时桂兄,你在看什么?”

桑时桂这才惊醒,转头对干荫宗说道:“荫宗!你瞧那边是谁?我生长了这么大,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姣好的娘儿们呐。”

干荫宗顺着桑时桂示意处看时,果见在茶棚里角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两道柳叶眉斜飞入鬓,一双秋水眼,睛波欲流,端正的鼻子,配着长长的脸蛋儿,非常匀衬,樱唇微启,瓠齿编贝,就不笑也动人怜,加上一张欺霜赛雪的洁白皮肤,便鲁男子见了也会动心,这时尖葱十指,正在剥着核桃仁儿,露出两个金钏,束在嫩藕也似的玉臂之上。这一幅美人图画,干荫宗也不由得眼前一亮,心底一凛,只为的是那少女眉眼之间,隐藏杀气,更使人发生一种敢仰望而不敢亲近的心理来,干荫宗便也不由得低声向桑时桂问道:“你认识她吗?”

桑时桂摇摇头,但又一笑说道:“反正不是个什么好路道罢了。”

干荫宗诧异道:“你怎会知道?”

桑时桂眉毛一扬说道:“你瞧她那份打扮还看不出来吗?”

干荫宗再仔细一瞧,那女子青绢包头,淡青湖绉衫裤,白纺绸丈青,三寸金莲稳踏一双凤头绣花鞋,俏丽清雅,兼而有之,干荫宗看来也觉得有欠端庄。正想开口,桑时桂已拉着他低声说道:“走!我们到她面前看看去。”

干荫宗是个从来足不履邪径的人,觉得这样偷看人家少女,已经不妥,又怎能明目张胆的到人家面前去呢?因此脸上不由得现出犹豫之色。

桑时桂早已察觉,一笑说道:“这怕什么?你不瞧见她旁边有一张空桌子吗?我们尽可以大大方方的到那儿去喝茶,她能管得着吗?”说着不由分说,便把干荫宗拉着走了过去,点了两盅清茶,邀干荫宗相对坐下。

干荫宗到底老实脸嫩,不好意思看着人家,便把背对着那少女坐下,低头喝茶,桑时桂却毫不客气的和那少女迎面而坐,两眼不停地直在那少女身上打转,眉飞色舞,满面风情。

那少女似也察觉了,眉头刚刚一皱,但立刻又如春云乍展,发出一个微笑,竟是那么媚,那么甜。

桑时桂哪里还能承受得住,早已骨软筋酥,对干荫宗一挤眼说道:“你瞧!有点意思了。”说着起身离座,便想上前搭讪,但才走了两步,却又停足不前。

干荫宗哪敢回头,只偷眼瞧时,原来少女座旁来了一位刚健老者,步履轻捷,神气饱满,一望知是个武道行家。

那少女开口说道:“爹!你怎么一去就去了这半天呢?”就这一声,已如黄莺百啭,娇脆无匹。

老者笑道:“刚分派停当,我就来了呀!怎么?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吗?可是现在还早得很,还有半天要你等呐!急也没有用。”

那少女一撇嘴说道:“谁还不知道这个,哪儿就会等急了呢?只是这儿来了两只野猫,竞想吃膻,您说讨嫌不讨嫌嘛。”

那老者道:“野猫在哪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吗?”

少女用纤手一指道:“那不是!坐着的一只还老实,站着的那一只可讨厌得紧,两只眼睛死盯在人家身上,就象要把人家吃了似的,爹!我非教训他们一顿不可,您别拦着。”

干荫宗一看那少女正指着自己和桑时桂,心里不由一凛,再看那少女已站起了身,笑容骤敛,杀气横生,那付劲儿,简直叫人不寒而栗,加之同时左近的几张桌子上,一时间竟站起了十几个彪形大汉,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眼的,作出准备动手的样子。

干荫宗再抬头一看桑时桂,已经面白如纸,直打哆嗦,刚才的那一份风流潇洒的态度,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干荫宗一看情形不对,连忙站起身来,一牵桑时桂道:“咱们走吧。”可是一语未了,那少女已喝道:“走到哪儿去?没有那么容易的事!”跟着四面桌上的彪形大汉,也都已横身叉手,挡在路中。

干荫宗和桑时桂原也学过几天拳棒,比起来还是桑时桂略胜一筹,可是这时的桑时桂,却吓得向干荫宗背后乱躲,反是干荫宗立定身形,用目四下一扫,对那些彪形大汉说道:“兄弟和各位河水不犯井水,各位拦住兄弟的去路,却打算怎样?”

那些彪形大汉一个个冷笑不答,也不让路。

干荫宗正打算拼命夺路,撞出去时,却已听到那老者说道:“环儿!不可如此,让他们去吧,我们还有事呐,别为着这些闲事闲非,耽误了自己的正经事。”说着又若无其事的对那些彪形大汉说道:“大家还是坐下喝茶吧。”那些大汉也真听话,老者话声才了,一个个便已归座,好象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干荫宗这才把一颗紧张的心情放下,桑时桂早已忙不迭的拉着干荫宗便走。二人走没几步,身后便已响起一片笑声,且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夹在里面笑道:“瞧这两只野猫夹着尾巴的那股德性样儿,竟亏他们还想吃天鹅肉呢!”

干荫宗听了,怒气勃发,立刻止步,便想回身上前理论,可是却被桑时桂紧紧拉住,在笑声中拉出了茶棚。

干荫宗仍自不释,皱着眉头说道:“时桂兄!你这样怕他们干什么?这种侮辱就白白的忍受了吗?”

桑时桂这时脸色已转了过来,十分英雄的一拍干荫宗的肩头说道:“笑话,咱们这就算是怕了人吗?就凭我桑时桂,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呢!不过因为在这庙会之中,咱们是有身价,有地位的人,要真的和这些无知无识的东西闹起来,别人看了不象话,同时也跌了自己的身份罢了。你不是要去看慈林老和尚吗?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好了。”

干荫宗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二人便从庙门口向右拐转,直向小观音堂走去。

干荫宗远远望去,遥见有两个和尚,站在通小观音堂的路口上,对走过去的香客指手画脚的在说话。香客听了便一个个返身复回,干荫宗不知何事?心下忖测不出。再走到近前时,才听出那两个和尚正在对一个乡下人说道:“跟你说你偏不信,烧香要到大庙里去烧,香烛元宝,大殿上有人收取,香钱搁在香钱柜子里,观音菩萨才会保佑你,你知道不知道?”

那乡下人道:“我知道,这里不是小观音堂吗?”

那和尚说道:“小观音堂是用不着去的。”

那乡下人不解道:“为什么?”

那和尚道:“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大庙里供的是大菩萨,小庙里供的是小菩萨,与其敬小菩萨,当然不如敬大菩萨了,难道这一点账还算不来吗?”

那乡下人倒也相当固执,仍然说道:“不行!我们烧香的,大菩萨固然要敬,小菩萨也同样要敬,即就是土地庙也非敬不可,你们是出家人,怎么可以拦着不叫我们敬菩萨呢?”

和尚说道:“谁拦着你啦,我们这是在指点你的迷津,免得你一番烧香,两番花钱,所以才叫你们到大庙里去,还不好吗?”

那乡下人着急道:“大观音堂我已经去过了。”

和尚道:“去过了再去一次也不要紧呀!”说着竟不由分说,连推带送的把乡下人推回转身。乡下人无法,只好怏怏地又向大观音堂走去。

干荫宗见这个和尚竟象抢生意似的在拉客一样,心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走到近前,那两个和尚向二人打量了一眼,然后堆下了一脸笑,合十躬身说道:“两位施主进香,请到……”

干荫宗不等和尚说完,便用手推开他们,向前走去,那两个和尚见二人打扮不俗,倒也未敢拦阻,便又粗声暴气的对付那些乡下人去了。

二人到得小观音堂前,跨进柴扉,只见园内收拾得几不染尘,寂静得鸦雀无声,香烟氤氲,袅袅从精舍中四散飘出,把一个刚从繁花场地踏过来的人,立刻生出清静绝俗的感觉来,这才觉得真的是到了极乐世界。

干荫宗深深的嘘了一口气,精神一爽,举步走向精舍,跛足香火道人已从屋内迎了出来。

干荫宗问道:“慈林老和尚在吗?”

香火道人回道:“老和尚已到后山观音洞里去了,小施主坐着歇一下吧。”

干荫宗尚未答言,桑时桂已连声催促道:“这里没有什么意思,我们到后山洞去找老和尚,看看热闹。”说着转身就走,干荫宗也未加反对,便跟着桑时桂向后山观音洞走去。

二人绕过一座小小的山岗,拾级而上,直达洞前,看洞口宽不过四五尺,高不及丈,两扇石门,天生的合缝,这时已大开,香客进进出出,倒也不少。

二人进得洞来,便看到香钱柜子旁边,守着一个和尚,却不见慈林师徒,干荫宗上前一步向那和尚问道:“请问慈林老和尚在哪儿?”

那和尚忙着也没听清,随口答道:“香钱放在柜子里好了。”

干荫宗见答非所问,而那和尚又已伏下身去,伸手到柜子底下去摸香客丢掉下来的一文钱,累得满脸通红,那副样子,竟几乎使干荫宗笑出声来。

还是桑时桂眼快,已看到了慈林,便指给干荫宗看道:“老和尚不是在那儿吗?”

干荫宗顺着桑时桂指处看去,看见慈林师徒坐在靠洞壁边的地上,闭目合掌,喃喃念经。

干荫宗走将过去,站在慈林面前,轻轻的喊了一句:“老和尚,辛苦了。”

慈林抬头启目,眼放神光,见是干荫宗,这才站起身来说道:“小施主今天一个人来玩儿?雅兴不浅。”

干荫宗道:“并非一人,乃是和时桂兄同来的。”说着便回头想招呼桑时桂与慈林相见,可是一看桑时桂,两眼正盯在一个女香客的身上,目不转睛,意态轻薄。

老和尚微微一皱眉头,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干荫宗也觉得桑时桂有欠庄重,脸上不由一红,便也不再去喊他,只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慈林却开口说道:“今日不巧,老僧这里有事,不能陪小施主说话,同时这里恐怕要……”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迟疑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小施主还是早点回去吧,过一天再请过小庵来奉茶好了。”

干荫宗没想到老和尚会下令逐客,虽见老和尚神色有异,却以为是为着桑时桂的轻薄所致,脸上不由得格外红了起来。

慈林当然看到,连忙笑道:“小施主误会了,老僧实在是因为今天……今天还有几位不速之客要来,小施主在这儿深有不便,别无他意,小施主不必多心。”

干荫宗一向敬佩慈林,知道老和尚向来不打诳语,同时又看到老和尚已极目洞外,好象看到了什么似的,神情略显紧张,也便回头向洞外看去,但除了看到香客来往而外,另外却毫无所见,因此心下不解。

这时慈林已招呼小和尚说道:“走!我们看看去。他们好象是已经来了。”说完只向干荫宗打了一个招呼,又叮嘱了一句,要干荫宗赶快回去,不然的话,也要到庙前去玩儿,千万别流连在这洞里。说完便立刻带着小和尚,匆匆出洞而去。

干荫宗满腹怀疑,但慈林已走,再无留下的必要,因此也只好闷在心里,招呼桑时桂,出洞回去。一路上桑时桂仍在兴高采烈的夸奖那个女香客的身段如何好?皮肤如何白?腰如何细?臀如何大?金莲又如何美妙?干荫宗心中有事,哪里听得进去,只闷着头走路。

突然,桑时桂叫道:“荫宗!你看那是什么?”

干荫宗抬头一看,十丈开外山边上的一株桃树上,正结着两个碗大的桃子。红馥娇艳,便随口答道:“那是桃子,此处山势向阳,地气温暖,所以熟得早些罢了。”

桑时桂已高兴万分的说道:“我们去采了来,一人一个尝尝新。”

干荫宗拦住说道:“这不好,桃树有主,怎能随便去采?被人看见了不象话,还是走吧。”

桑时桂笑道:“那边并没有人呀!山边野桃,怎会有主呢?即就是桃主看到了,又要什么紧,给他一点银子还不就行了,你在这儿等我,待我去采来。”说着也不等干荫宗开口,便疾步走了过去。

干荫宗心下虽然不愿意,但也只好听他,谁知桑时桂走着走着,忽然慢了下来,终于止步不前,且把身子掩在树后,好象在侧耳倾听什么似的,非常注意。

干荫宗不知他在搞什么鬼,便高声喊道:“时桂兄!快点走吧,赶进城去天也差不多晚了。”可是桑时桂并不作答,只摇着手,要干荫宗不要开口,而脸上则由惊而奇,由奇而喜,好一会儿才蹑着脚儿走了回来,一到便拉着干荫宗回头就走,口里说道:“快快!我们要抢在他们前头下手才好,慢了就要来不及了。”

干荫宗不知他所为何事,问道:“什么事情,你倒是说清楚了啊!”

桑时桂急着道:“现在没有时间细说,成功了再告诉你好了。”说着连声催促干荫宗快走。

干荫宗心中烦闷,索性站定下来道:“你不把事情说个清楚,我绝不去!”

桑时桂无法,这才说道:“我刚才听到那边草里有两个人说:观音洞佛座的后面,藏有一把剑,断金削铁如泥。他们想要去取,并且马上就要动手,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赶在他们前面呢?”

干荫宗一听是这个,满心不愿意,便道:“照这样说法,剑是属于庙里的,我们焉能随便去取?算了!”

桑时桂道:“不然,剑虽然在观音洞里,也许连和尚都不知道,怎能说是庙里的呢?我倒以为,可能是前古人留下的,这种无主之物,天下多有的是,谁碰上便是谁的运气,那我们又何必到手不取,反去好了别人呢?”

干荫宗摇头说道:“我总觉得不妥……”

桑时桂不等干荫宗再说下去,便又接口说道:“即就是属于庙里的,和尚是出家人,要剑做什么?而我们就不同了,练武的人哪能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呢?给他银子向他买,要多少给多少,还不成吗?”

干荫宗道:“那干脆过一天再来,当面跟和尚去说,不是冠冕堂皇的多吗?”

桑时桂着急道:“那怎么成?观音洞一年只开放两天,今天不能到手,就起码非再等半年不可,这半年叫人怎能捱得过去?更何况现在已经有人要来下手,如果被他们得去,即就是和尚肯卖,我们有银子也办不到了。”

干荫宗始终觉得不妥,一定不肯前往。

桑时桂脸色一变,微怒说道:“那也好,你不愿意做这种事,我一个人去好了。”说着甩下干荫宗,转身便向观音洞跑去。

干荫宗在后连喊,桑时桂哪里肯停。干荫宗无可奈何,只好也向观音洞走去。到得洞前一看,哪里还有桑时桂的影子,知道他已进洞,有心想进去把桑时桂叫出来,但一想到见了慈林,怎么开口?便又迟疑起来,只在洞外徘徊,进退为难。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原先在茶棚里所看到的那个老头和少女,已从来路上匆匆走近,脸色急怒,非常怕人,身后跟着的,就是那一群彪形大汉,干荫宗一怔之间,老头已到面前,略一止步,看了干荫宗一眼,回头向那些彪形大汉说了一句:“留两个人看着他。”便又走进洞去。

彪形大汉中有两个人应了一声,留下不走,倚在洞前,看着干荫宗狞笑。

干荫宗心下一怔,怕要出事,立刻便想进洞,喊桑时桂快走,谁知刚到洞口,那两个彪形大汉已一伸手拦住,不让干荫宗进去。

干荫宗只好退后一步,开口问道:“我与二位素不相识,拦我做什?”

那两个彪形大汉也不答话,只冲着干荫宗冷笑。

干荫宗心下有气,正想开口讲理,可是已听到洞中一声大叫,立刻便见桑时桂两手泥土,满口流血,抱头鼠窜而出。刚走到洞口,那两个彪形大汉一伸腿,桑时桂又被绊得直栽出来。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哪里还能站得起身,干荫宗连忙上前搀扶,同时耳中已听到那两个彪形大汉笑道:“这种窝囊废,也想前来插手,真是太不自量了。”

干荫宗这厢刚扶起桑时桂,那里老头也已带着人走出洞外,满面怒容的站在那儿,冷笑不止。

桑时桂起得身来,连看也不敢看那老头一眼,一手擦着嘴上的血,一面便对干荫宗说道:“我们走吧!”话还未了,那老头已断喝了一声道:“站住!哪里走!”这一声直把桑时桂吓得向干荫宗身后躲藏不迭。

干荫宗看了,心下虽然发毛,但已知绝不能就这么容易脱身,并且也仗着自己并没有招惹他们,便壮着胆子,挺身向前,理直气壮的向老者一拱手说道:“在下不知何事冒犯,惹得老丈生这么大的气,还请指教。”说着叉手不离方寸,英挺之气,咄咄逼人。

那老者见到干荫宗这样,脸上的气色倒反而平和了许多,厉声问道:“你们两个不是同来的吗?难道他为什么被老夫打了,你还不知道吗?”

干荫宗道:“我们同来是一点不错,但我们是来逛庙会的,并没有冒犯老丈呀,老丈凭什么可以出手伤人呢?”

老头哈哈一笑说道:“看你的样儿,倒真是个正派的,你也并没有想坏我的事,老夫也没抓到你的真凭实据,倒还可以原谅,那你就站过一边好了,老夫绝不为难你。”说着一指桑时桂道:“不过这小子我却是饶不过他,在前面茶棚内时,我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今天非好好的教训他一顿不可。”

桑时桂听了,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哪敢出头,抵死拉住干荫宗的腰带不放,嘴里说着:“荫宗,我们走吧,我们快走吧,不然的话,你替我挡着他们,让我先走一步才好。”

干荫宗忖度形势,知道不把话说明,绝走不脱,见到桑时桂怕成这样,怜悯之心,油然而起,便安慰他道:“时桂兄!你别怕,现在还不能走,一切都有我呐!”说着又转头对老者说道:“老丈年高德重,为何如此咄咄相向,恐非待人之道吧?若说茶棚之事,令嫒既然不能在闺内深藏,反倒高兴出来抛头露面,走到茶棚那种五方杂处,不适宜于千金小姐所到的地方,又怎能禁得住人家不看呢?何况敝友并未有越规举动或言语,冒渎令嫒,而且又已承蒙老丈见谅放过,不加责备,我们亦已退身引避,也就该算了,怎么现在又赶到这儿来大发雷霆。并且在动手伤人之后,犹且不肯放过,在下年纪虽轻,且从未得识尊颜,但私心忖度,老丈并非无名之辈,那又焉能说话不算,出尔反尔,这种狭窄的气量,就不怕叫我们年轻人看了齿冷吗?这一点老丈如不肯明白指教,那就是老丈愿意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在下也是不能轻易答应的。”说着也不顾别人人多,自己人少,竟是气壮如山的站在那儿,两眼盯住老头的脸上等候答复。

老者还没开口,那少女已气得满脸绯红,对老者说道:“爹!这小子该死,竟敢教训起你来了。”

那老者却没发脾气,反倒非常高兴的说:“这娃儿真不错,老夫三十年来,尚未有人敢这么大胆的当面来教训过我,但我今天被这么一顿教训,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不独丝毫不生他的气,反倒觉得很高兴,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少女满心不服,才说了一句:“爹!你今天怎么……”

那老者已拦住说道:“这事你们别管好了,我自有主张。”说到这里,反倒把围在干荫宗二人身侧的那些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喝退过一边,自己缓步上前,和颜悦色的对干荫宗说道:“当然,我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过,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现在可以再告诉你一次,茶棚的事,早已一笔勾销,抹过不算,你满意了吗?”

干荫宗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赶到这儿来伤人呢?”

老者笑道:“这当然是另外还有事情,难得相逢,你忙什么呢?我且问你,你知道老夫的名讳吗?”

干荫宗没想到老者的态度,忽然会变得这么温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下忖测,也未开口,只摇摇头,表示不知。

那老者点头笑道:“看你年纪弱冠,而且也象是未曾在江湖上走过,当然不会知道,这也不能怪你,现在由老夫来告诉你好了,老夫家住安徽怀玉山金马岭,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权字,承蒙朋友们不弃,给了我一个金翅大鹏的绰号,虽然老夫担当不起,但也就这样虚盗了几十年的名声,说来也真是惭愧得很。”说着一指那少女说道:“这便是我的女儿,小字玉环,自小喜欢玩枪耍剑,因此江湖上也送了她一个绰号,‘青霜剑’,其实她一个十八岁的黄毛丫头,还早得很呐。”

哥马玉环见父亲忽然说到她,不由得一撇樱唇,对司马权撒娇说道:“爹!人家又没问你,你又不和人家攀亲,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司马权哈哈大笑道:“丫头真不害臊,也不想想自己说的是什么?真的是被惯坏了。”

司马玉环一想,果然自己的语中有病,脸上一阵红潮,飞满双颊,越发的衬出貌美如花,娇羞欲滴。连躲在干荫宗身后的桑时桂,也忘了当前的危险,探头痴望起来。

司马权又指着那些彪形大汉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只要你到得金马岭一问,便没有不认识我的。”

干荫宗茫然看着司马权说道:“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司马权道:“四海之内,皆朋友也,多交一个朋友还不好吗?何况你将来万一有事,需人帮忙,那就不妨到金马岭上去找我,老夫说不定倒可以帮你的忙呢!”

干荫宗这一听,人家已是有意结交,一片好意,刚才的一腔怒气,当然就发不出来了,因此也就略一拱手说道:“承蒙老丈厚意,在下非常感激,可是今天在下还要赶回县城,恕不奉陪了。”说完便回身牵住桑时桂的手,想藉此脱身,免惹是非。

谁知司马权又叫住他说道:“我们的话还没谈完,怎好就走呢?”

干荫宗只好停步,转身问道:“老丈还有什么吩咐?”

司马权笑道:“老夫的名讳告诉了你,而你却不告诉老夫,这算对吗?”

干荫宗一愣,常听人言,江湖上有句“君子报仇三年”的话,便以为司马权问自己的姓名,是想日后再来找自己的麻烦,因此略一沉吟,这才冷笑回答道:“老丈问在下的姓名,莫非是想作‘报仇三年’的打算吗?不过在下并不畏惧,便告诉了你,也没有什么,你只管前来找我好了。”

干荫宗自己认为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一点也没跌辱身份,谁知话才说完,那老者已笑不可抑的说道:“娃儿大言不惭,别说你我尚未动手,老夫亦未落败,何用‘报仇三年’之说?即就是老夫已经败在你的手里,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当然更用不着这句话了,娃儿这是冒充内行,用语不当。”

司马玉环更是笑得花枝乱颤,连那些彪形大汉都乐开了,一个个张着大嘴,呵呵不绝。

这阵笑,直羞得干荫宗无地自容,连忙说了一声:“我叫干荫宗。”说完掉头就跑。可是却又被司马权叫住,问他师承何人?干荫宗说了个名字,司马权摇头表示不知,说道:“好了,这些闲话,暂且放过,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要好好的告诉我,切不可撒谎,你知道吗?”

干荫宗突然见司马权又变了脸色,语调虽然还算温和,但话句中却已含有警告的意思在内。干荫宗被刚才的一阵羞笑,心中已经不快,现在经司马权这一问,那不快便不尽由的又增加了几分,也一沉脸色说:“老丈问话能合道理,在下自当无所不言,言无不尽,但如果不合情理,那就要恕在下碍难回答,天下谁也不能有强迫别人回话的道理。”

司马权也不理会,便问道:“那小子在后洞挖掘的是什么?你是不是在门口把风?你照实说。”

干荫宗心下一惊,才想起所谓要来取剑的人,便是司马权,桑时桂的挨打,也就为的是这件事?知道这事干系重大,略一沉吟,认为唯有不承认为佳,反正自己并未存心取剑,当然也就不能算是说谎。便冷笑说道:“老丈这话好笑,在下自出生以来,循规蹈矩,从不知所谓把风为何?至于敝友挖掘的是什么?恕难奉告。”

司马权听了笑道:“你不想取剑,倒是真的,但若谓不知,便不是实话了,你们俩在路上所说之言,老夫已经全知,赖也无用,老夫就因为你居心无邪,这才对你客气,你就应该知道才是,怎么还是这样不识好歹呢?”说至此,笑容顿敛,厉声喝道:“现在已无别话可说,你如是个识事的,便把你们怎会知道此地有剑的来源,告诉老夫,只要说得不假,老夫便放你们过去,如若不然,便莫怪老夫要不客气了。”

干荫宗听了这话,知道不承认已不可能,便也仰天大笑说道:“老丈既已听到我们在路上之言,那还要来问我们做什么呢?”

司马权道:“你们前半段的言语,老夫手下人没听清楚,所以老夫不知。”

干荫宗道:“那你干脆问你自己的人,不是更清楚了吗?”

司马权眉头一扬,也是一怔,回头向那些彪形大汉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是谁多话,走漏了消息?”

那些彪形大汉经这一问,一个个吓得垂头低目,束手躬身答道:“小的们不敢。”

司马权喝道:“那总得有一个人呀!”

彪形大汉中有一个脸上有一块青记的汉子,好象是个头目似的,连忙答道:“他们都一直跟着我在一起,的确没有谁敢多嘴,所以可能是那小子胡说。”

司马权哼了一声,又转头问干荫宗道:“那还是你说,你替我指出来,他们是谁告诉你的?”

干荫宗见司马权简直在怒视自己,心中几乎气炸,哪肯回答,只直视着司马权冷笑,司马权仍一迭连声的在催,说道:“不说清楚,便休想活命回去。”

这一来可把个桑时桂吓坏了,为着想要早点脱身,哪还顾得一切,便在干荫宗身后,把怎样采桃,怎样听到草中人语的话一一说出。

司马权听了,直气得脸上发青,回头向那有青记的汉子说道:“那边派的是谁?”

那有青记的汉子连忙回道:“是穿山甲马五和气死风王禄两个。”

司马权一跺脚骂道:“该死的东西,这么大意,违背山规,坏我大事,要他们何用?回山之后,按山规行事,收拾掉吧。”

那有青记的汉子诺诺连声称“是”不迭。

桑时桂又在干荫宗身后颤声向司马权说道:“老……老英雄!话……话已说明,我们可以走了吧?”

司马权两眼一瞪道:“你想走?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说着用手向那些彪形大汉一挥,指着桑时桂道:“把他带回山去。”彪形大汉一声应是,便都向前。

桑时桂看了,吓得魂飞天外,叫了一声:“娘!”转身便逃,恰好看到慈林远远而来,便高声叫起:“老和尚救命呀!”

同时干荫宗一看司马权要派人掳带桑时桂回山,哪能坐视,便奋不顾身的张臂向前一拦,嘴里喝道:“青天白日之下,岂是你们掳得人的!”

众香客见有人要打架,都吓得纷纷出洞,没命飞逃,这一挤一乱,倒正好把那些彪形大汉挡住,给了桑时桂一个逃走的机会。

那青记汉子见干荫宗拦住不让,反让桑时桂逃去,便把刚才所受的司马权的气,都发泄在干荫宗的头上,一声喝“打”,十几个彪形大汉已蜂拥而上,拳脚起处,饶是司马权喝止得快,干荫宗已挨了好几十下重的,尤其是头上挨的一记,恍如棒劈,口中嘤咛一声,人便倒地不起,昏了过去。

干荫宗这一昏倒,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醒转,觉得头里昏笃笃的,浑身里外发痛,哪里能睁得开眼。可是身上又好象有两团热火似的东西在移挪,舒服异常,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慢慢的把眼睁开,朦胧间,便看到慈林坐在身侧,带着满脸慈祥的微笑,在替自己按摩,自己却睡在一间纤尘不染,布置简单的房中的木榻上,又定神想了一想,这才记起和司马权发生冲突的事来。

干荫宗神志这一恢复,第一件事倒没有为自己难过,而是不放心桑时桂的安全。可是嘴唇才微微一动,还没有开出口时,慈林便好象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对干荫宗说道:“小施主放心,他们走了,你的同伴也已经逃回县城,现在你还不宜劳神说话,且多休息一下吧。”

干荫宗听了心下一宽,微笑点头,便又闭上双目,只觉得老和尚替自己在按摩着的手,忽然的加快了起来,一阵舒服,立刻又沉沉睡去。

干荫宗再醒转时,已是鸡声四彻,红日满窗,便打算起身下床,谁知刚刚一动,大腿关节,其痛无比,不禁“哎哟”了一声,转眼便见慈林走了进来,说:“小施主不可乱动,以免多受痛苦。”说着走到床前,侧身坐下,伸手替干荫宗又是一阵推拿按摩,干荫宗立刻感到了一阵其快无比的舒服,痛苦全消,心想:“老和尚还有这一手本领,真没想到,而且两只手又怎的会这么烫,着肤如炙呢?”

干荫宗想犹未了,老和尚已释手问道:“小施主已两日夜未进饮食,想该饿了吧?老僧替你取点稀饭来吧。”说着便走了出去。

干荫宗一想:“怎的自己一睡便睡了二日夜,却一点都不知道呢?这样说来,跟司马权冲突的事,便应该是前天的事了。但不知时桂兄为什么二日之间,都没来呢?据老和尚说,司马权已去,时桂兄亦逃回县城,果真如此,时桂兄便不会不来看我,难道说是老和尚有意这样说,来安慰我的吗?”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替桑时桂担心起来,并且越想越怕,好象已经看到桑时桂被司马权掳走,正在遭受苦刑一样。

这时慈林已端来一碗稀饭,干荫宗满脸仓皇焦急,连忙问道:“老和尚!你说我时桂兄现在到底在哪儿?不会是已经被司马权掳走了吧?”

慈林怔了一怔,又看了看干荫宗,然后点点头,这才安闲地说道:“老僧不是已经告诉过小施主,你的同伴已逃回县城去了吗?”说到“逃”字,语气好象特别加重了似的。

干荫宗也未注意,又追问了一句说道:“老和尚不会是骗我的吧?”

慈林微笑说道:“老僧是出家人,从来不敢打诳语。”说着把手里的稀饭放在床前几上。

干荫宗道:“那么这两天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

慈林眉头一皱,似乎很不愿意提起桑时桂似的,随口答道:“那是他的事,老僧焉能知晓?现在待老僧扶起小施主,吃点稀饭吧。”说着便一手抚起干荫宗,一手取过一条叠好的棉被,垫在干荫宗背后,让干荫宗靠下。

干荫宗见慈林不愿意提起桑时桂,当然不能再问,但心里仍是难释,便自言自语地说道:“倘使他竟是被司马权掳走,那怎能受得了呢?我看司马权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即就是目前没能把他掳走,日后也难免会要来报复寻仇的。”

慈林一面把稀饭碗交给干荫宗,一面说道:“小施主宅心仁厚,为友蹈危,真是难得,不过朋友是否都能和小施主一样,就很是一个问题了。”说到这儿,忽看到干荫宗脸上有点变色,便连忙改口说道:“小施主尽可放心,金翅大鹏司马老儿虽然脾气怪僻,不好讲话,但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当还不至于会和你的同伴去计较。更何况他对小施主又非常之好感呢!所以小施主更不必为别人担心,倒是自己将来应该小心,别落在他圈套里才好。”

干荫宗听了,不由得怒气陡生,满脸愤恨地说道:“他欺负了人,还要找人报复吗?不过这样也好,他不来找我,我也非去找他不可,拼着下几年苦功,不雪前耻,誓不为人。”

慈林听了干荫宗说完,立刻神光满目,注视着干荫宗,连说了几声:“好”,但一瞬间又恢复了惯常的慈眉善目,对干荫宗说道:“小施主英雄气概,老僧非常佩服,但报仇之事,却不宜挂在嘴边,最好还是暂时不和司马老儿见面的好,因为司马老儿之志,并不在于要伤害小施主,而是……”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转口说道:“反正小施主以不和他打交道为是,否则一陷牢笼,决难自脱,那就后患无穷了,小施主要紧记老僧之言才好。”

干荫宗气愤头上,也未完全听懂慈林的意思,只开口问道:“老和尚与司马权相识吗?”

慈林愣了一下,这才说道:“老僧怎会和他相识,不过是耳闻人言,说起过他来罢了。”

干荫宗又想起掘剑之事来,觉得应该告诉慈林才对,但又夹着个桑时桂在内,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应该瞒骗慈林,脸上一红说道:“老和尚!我还有一件事尚未奉告,真是不该……”

慈林不等干荫宗说完,便对干荫宗笑着说道:“小施主是不是想说司马权想在后洞挖寻宝剑的事?”

干荫宗奇道:“老和尚已经知道了?”

慈林点点头,但又说道:“这是司马权误闻谣传,才来白忙了一趟,其实和尚庙里哪儿会来的什么宝剑呢?小施主说是与不是?”

慈林这样一说,干荫宗也就信了,马上又想起自己是老和尚搭救的,到现在还没向人家说过一个谢字,真是不该,因此忙向老和尚谢道:“我也真太疏忽了,老和尚救了我,我到现在还没向老和尚道谢呢!要不是老和尚的话,我就非死在司马权的那些爪牙手下不可了。”

慈林笑道:“老僧哪有搭救小施主的能耐,小施主之所以能够幸免于难,还是司马权喝止得快所致,所以真正搭救小施主的人,却还要算是他呐,老僧只不过是见到小施主的同伴已经逃走,无人照顾小施主,这才把小施主接来小庵暂住罢了。哪里还谈得上谢什么?”

干荫宗道:“如此已蒙厚情,哪有不谢的道理?”

慈林也不再说,只笑着对干荫宗道:“小施主伤势不轻,所以老僧已擅自做主,派人去小施主府上通知一声,想留小施主在这儿多调养几天,小施主不会见怪吧?”

干荫宗幼失怙恃,依叔而居,但叔侄之间并不和谐,因此干荫宗反倒高兴留在这儿,便又向慈林道谢。

慈林等干荫宗吃完,说了一声:“小施主应该多多休息,老僧不打扰你了,回头再来替小施主推拿。”说完便自收碗走出。

干荫宗放倒身子,又睡了一觉。午后慈林又走来替干荫宗推拿了一番,干荫宗一试活动,竟已好了不少,心中高兴,向慈林说道:“老和尚推拿功夫真妙,我已经好得多了。”

慈林笑道:“这是小施主本身资赋深厚,老僧何能?”

干荫宗忽然看到慈林脸上,有一种迥异常人的气概,但又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慈林是个奇人,想到奇人,便又想到自己要向司马权报仇雪耻的事,心想:“要报仇雪耻便须下苦功练武不可,倘能得遇一位奇人,拜归门下,又何愁心愿不达,倘使慈林能够就是一位奇人,那该是多好呢?”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又谈到武功上去,申言伤愈之后,一定要不辞跋涉,到五岳山去访寻奇人,拜师习武。

慈林听了长眉一扬,身体也向上一抬,说道:“小施主果真有此志向,老僧倒是可以帮忙小施主一二。”说到这儿,好象觉得自己已经失言,随即改口说道:“老僧倒是非常之敬佩,但小施主能持之以恒才好。”

干荫宗这时也发觉了慈林有异,便高声地说道:“老和尚能够指点我的武功吗?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慈林连忙否认道:“老僧风中之烛,朝不保夕,怎会懂得武功来指点小施主呢?”

干荫宗见慈林这样说,认为慈林并不是不懂武,而是不肯承认,哪能就此放过,便又追问道:“那么老和尚不是刚说过愿意帮我的忙吗?”

慈林略一迟疑,才笑着说道:“这话是不错,不过老僧的意思,只是可以帮忙小施主早日恢复健康,以便早日完成心愿罢了。”

干荫宗是个诚实少年,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听慈林这么说来,便也信了。一想能够早日恢复健康,倒是求之不得的事,便要求慈林早些动手。

慈林笑道:“这事老僧也不过知道一个方法而已,做起来还要靠小施主自己去努力的。”

干荫宗便问如何做法?

慈林道:“小施主看现在能不能盘腿坐好,如果不行的话,便非再休养几天不可。”

干荫宗依言一试,觉得并无多大痛苦,便告诉慈林道:“我可以做得到。”

慈林也觉高兴,便告诉干荫宗,如何定心凝神?如何调息换气?

干荫宗是个聪明人,便想到这也许就是内家服气之法,想到就开口问道:“老和尚!这是不是就是武功中的内家服气之法呢?”

慈林笑道:“这不过是我们出家人都会的打禅而已,因为曾经用这种方法治过伤,非常有效,所以才想到也不妨让小施主一试罢了,至于何谓内家服气?老僧哪能知道,现在只要小施主能够依着老僧所说的方法,早晚不间断的去做就好了,如果小施主认为做来有效,并且愿意在老僧这儿多住两个月的话,等小施主可以起床之后,老僧还有另外一种方法,让施主活动活动筋骨,倒也不是一桩坏事,不过这还是几天以后的事情,现在小施主可以不必追问。”说着便又告辞走出。

从此干荫宗便依着慈林的方法,早晚用功,三天之后,伤处痛苦全消,已能下床行走。

又过了两天,慈林忽然取来了一付水桶和一根扁担,对干荫宗说道:“小施主愿意劳动劳动筋骨吗?刚好老僧这几天旧疾发作,腰腿酸痛,挑水浇菜的事,竟有力不从心之慨,小施主能够帮老僧的忙辛苦几天吗?”

干荫宗看看那付水桶,竟有半人多高,装满了水,怕不有一两百斤重,自己从来没有挑过担,是否吃得消尚未可预料,因此不禁犹疑起来。

慈林在一旁已看出干荫宗的意思,笑着说道:“小施主不必为难,能挑多少便挑多少,不必勉强,就象老僧一样,最初只能挑得起半桶,而且已经被压得腰酸肩痛。后来才逐渐的一天天增加上去,可是到了现在,就是挑这样满满的两桶,也不觉得什么了,小施主也不妨试试看。”说着也不容干荫宗再开口,便领着干荫宗来到山涧边,告诉干荫宗说:“小施主就在这儿取水,挑到后园交给道人,每天早晚两次,大约每次有个十担左右,也就够了。”说完自去。

干荫宗至此,已变成不做不行,真的不做,就太不好意思了。于是只好把水桶挑起,放在肩上试了一试,自己衡量,大概挑个半桶,尚可勉强应付,可是再一看山涧,从岸边到水面,至少也有三丈开外,并且除了一架新装的木梯,一头插在水中,一头抵住在边岸而外,别处竟无路可以上下,这就不由得有些为难起来,正在这时,那小和尚也挑着一付水桶,从庙里走出,看到干荫宗便说道:“小施主也挑水吗?这倒不是个好玩儿的事情哩。我看小施主未必能够挑得起,还是放在那儿,让我来挑好了。”说着已经从木梯上走下,到了水边,调转身一弯腰,水桶便已装满,然后站直身体,一步步的走了上来,走过干荫宗面前时,又冲着干荫宗一笑,放开脚步,如飞而去。

干荫宗本有畏难之心,可是被小和尚这一笑,却又把勇气鼓了起来,心想:“小和尚才不过十二三的年纪,挑的桶比自己的这一付还大,难道他挑得起,我就挑不起?我竟不如一个小和尚吗?何况他这一笑,好似瞧我不起,我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挑给他看看才对。”想到这儿,不再迟疑,立刻举步从梯而下,到了水面,也学着小和尚的样儿,转过身来,弯腰取水,好容易才装满了桶,挺腰一试,竟是相当吃力,可是也顾不得了,一步一步的挨到岸上,一路上又是左摇右晃,泼泼洒洒,到了后园一看,桶里已经剩了一半,自己却已被累出一身大汗,正在抽巾擦汗时,那跛足香火道人已走来说道:“小施主是替老和尚挑的吗?他每天早晚应该各挑十担,这是第一担,还差九担,小施主只管去挑,我来计算好了。”

干荫宗听香火道人这一说,当然不能说不挑的话,但一看水桶,又觉得非常之难为情,不由得脸上发讪,说道:“这里只能算半担呢。”

香火道人笑道:“这不要紧,有了这样就够了,小施主大概没有挑过水,说句笑话,水桶才叫做会欺负人呐。不会挑的人,它就一定会直向外泼,所以小施主倒是不必把它装满的好。”

干荫宗一想,也有道理,于其泼了白费劲,何妨慢慢的来,慢慢的加呢?果不其然,两三天后,干荫宗已经能够挑得起满满的两桶,走得非常平稳起来,甚至遇到小和尚也挑水时,还要和他比快,对挑水竟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丝毫不以为苦,小和尚也很爱玩儿,每天都约着和干荫宗比快,因此干荫宗连回家的心都给忘了。慈林也一直不再提起这件事。

又过了两天,正挑得起劲时,桶底忽然破了一个,可是水还没有挑够。

小和尚见了,便把自己用的一付桶借给干荫宗。两个人轮着挑,但是这桶没用两天就又散了一只。

干荫宗无法,只好去告诉慈林。

慈林道:“好!我知道了,小施主先拿以前的那只桶来配上,将就用两天,待老僧去买新的好了。”

这两个桶一大一小,挑起来一头轻一头重,扁挑又短,无法调整,因此搁在肩上,格外吃力。直等到习惯了时,慈林才把新桶买回,却又大了不少,幸好干荫宗这时,已不在乎,倒也不以为苦。

又过了十来天后,那新制的木梯,当中竟不知道为什么坏了一档,上下起来,非常不便。干荫宗便又去告诉慈林,慈林也笑着答应,找人来修理。可是连说了好几次,不独修理的人一直不见来到,而且木梯竟一天比一天坏了起来,干荫宗心里虽然烦闷老和尚做事马虎,但也无法可想,所幸干荫宗这时两桶水挑在肩上已可若无其事,只要顾着脚下,倒也应付得了,遇到缺档之处,便跳上跳下。后来索性赌气不跟慈林去说,一切听其自然,坏的地方也由一档而两档,由两档而三档,不上一两个月,竟把一架新制的木梯,坏得只剩下头尾两档,干荫宗也不在乎,仍是跳上跳下,终于有一天,连这两档和边上的两根木头都不见了,只剩下水面上立着两个桩,干荫宗便挑着桶,从岸边跳落桩上,担满了水再跳回岸上,两三丈高的距离,干荫宗也毫未认为奇怪,再过下去,那桩又慢慢的摇晃起来,干荫宗仍是上下自如。又有一天,干荫宗舀好水直腰之际,脚下稍重,竟踏断了一根,心中一慌,连忙单脚一点,飞回岸上,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经这一惊,忽然触动心思,想到:“这两三丈高的地方,我怎么竟能挑着两三百斤的东西跳上跳下,这不是怪事吗?”想到这儿,立刻恍然大悟,连骂自己愚蠢,也顾不得再挑水了,马上飞奔进庙,走到慈林面前,双膝落地,一连拜了三拜,抬头说道:“弟子愚昧,请师父恕罪。”

慈林也不阻拦,直等干荫宗拜完,这才笑着拉他道:“老僧一生从未收徒,年轻时仆仆风尘,浪迹天涯,刚到中年,便又遁迹空门,与世相遗,再不愿意以武功与世人相见,及至看到你时,便不由得又起了传授之心,以免把这一身武功绝学,空自抛负,可是你却一直没有开口要求,老僧当然未便毛遂自荐,要为人师,直到这次你负伤之后,处处都表现出了你的心术纯正,而且试验之后,你的资赋又特别深厚,老僧这才不能自已,把先天大乘神功中的初步基础,服气调元,反本归真之法,暗暗传授给你,谁知你的进步之速,竟出老僧意料之外,所以一高兴,又借着替你推拿之际,用本身真气,助你打通周身关脉,并使你练习轻功,以为日后习剑基础,真没想到你竟能在三个月之内,轻轻松松的便完成了别人需要下三年苦功的课业,照目前情形来说,我便传你剑术,亦无不可,不过你年龄尚轻,而且内功基础不够坚实,那将来便不免有虚浮之病,而这件事又是急不来的,所以你尽可以不必着忙,依着老僧的吩咐,再下一年苦功,到了火候,老僧自然会得知道。”

慈林说一句,干荫宗便应一个是,直喜得眉飞色舞,心花大开。

慈林看了他一眼又说道:“不过你且别喜,须知练武乃为保身,并非自炫,所以扬名江湖之士,已落下乘,绝不足为法,真正习武之人,是从来不肯轻易为人所知的,修身养性,恬澹淡泊,武功自然大进,倘使稍一浮动,为名利所牵,卷入江湖是非漩涡,那就后悔无及,一世受累,摆脱不了,更何况江湖之士,奇人异士,不可计数,又一个个都是心地窄狭,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所以偶一不慎,便会立遭杀身之祸,即以老僧来说,从二十到四十岁的二十年中,又何尝能够安闲一日,更不知身蹈几许艰危,能够留得命在,已经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要不是这三十年来遁迹空门,那是否便能跳出是非圈外,实难逆料,至于象司马权这样的人,别看他目前名满四海,心有天高,但将来结果如何,恐怕就凭着他那一身出众无双的武功,也未必便能自保,你的情性谦逊,从不先自侮人,这一点我可以放心得过,不过年轻之人,血气方刚,难免过分热情,遇见不平之事,便难自已,这也是一个自然的现象,所以这一点,你却不得不加以注意,要能做到随时随地,严以克己才好,即就是向老僧习艺之事,也绝不能轻易对人言及,要紧要紧。”

这番话直把干荫宗听得懔然作色,连声应是。慈林又说道:“现在我虽收你为徒,但你尘缘未了,情孽过重,终非我佛门中人,所以我并不能为你落发,同时司马权前次来此夺剑,虽被我以上乘内功暗暗惊走,但难保其不再来生事,因此更难让你常居在此,反致误事,所以你现在便可回去,勤加练习,以后每个月再来一次,我先传了拳脚防身,并考验你的进步情形,也就是了。”

干荫宗还想多留几天,慈林考虑了一下,摇头说道:“明早便行,不过今天我可以教你几手易筋经,你先练习着好了,至于老僧身世,虽也应该使你知道,不过来日方长,容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说吧。”说着便站起身来,将干荫宗领到后园,把四十九手易筋经教给干荫宗,干荫宗一直学到午夜,方才勉强学会。

第二天一早,慈林便催干荫宗回家,干荫宗无法再留,只好向慈林拜别,回转天台县城,来时方是四月,这时已是七月正热天气,路上流火烁金,行人汗流浃背,连狗都躲在树阴之下,垂舌流涎,只有干荫宗行若无事,步履轻捷,汗没流,气没喘的便到了家,他叔叔婶婶本来对他不闻不问,所以,干荫宗回家之后,倒也省了一番麻烦。

把自己的卧室稍加整理后,便想起了桑时桂,不放心他的安危,便走去探访,桑时桂见了干荫宗猛吃一惊,劈口便问:“你还没死?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打死了!”跟着便觉得这话不对,脸上一阵扭捏,又说出了许多自己没有能再到观音堂去的理由。

干荫宗向来实心待人,也不理会桑时桂所说的是真是假,便都信了,转问:“司马权有没有前来寻仇?”桑时桂说:“并未来过。”干荫宗也就放了心,知道慈林所料不误,遂仍与桑时桂相交如初,只是不再和桑时桂一起去练武了。

桑时桂是个多心的人,便觉得奇怪,就对干荫宗说道:“我们已与司马权结仇,而你又吃过司马权的亏,自应努力加紧才是,就不为着报复,难道连防他再来骚扰都不需要吗?怎的反倒退缩不前了呢?”

干荫宗这时已得慈林真传,哪里还肯向那些混饭吃的武师去低头拜师呢?可是又因为慈林吩咐过,不敢吐露真情,只好托辞支吾,但干荫宗是个向来不会撒谎的人,而桑时桂又是玲珑码子,所以干荫宗几句之后,便被桑时桂听出其中有异,当时也未加追问,只是一笑作罢,但暗中已自不惜千方百计的注意起干荫宗的行动来。

有一天,便设法硬把干荫宗拉进了武场,要和干荫宗比试,一起初,干荫宗当然不肯动手,但经不住桑时桂死拉活缠,实在无法,只好答应下来。

若依过去来说,干荫宗本不是桑时桂的对手,但现在怎能同日而语,而干荫宗又不会做假诈欺,所以一交上手,眨眨眼桑时桂已连摔数跤。

这一来,桑时桂心里格外有数,并且把个干荫宗恨入骨髓,恨他不该隐瞒自己,可是他是个有心机的人,当时也不说破。及至发现干荫宗每月必定要到观音堂一趟,并且想起干荫宗曾在慈林那儿一住三个月的事,细一思量,便明白了大半,断定慈林一定是个武功名家,而干荫宗的本领,也正是出于慈林所授无疑。这一猜,竟被他猜了个正着。桑时桂从此便也存心想拜慈林为师,好和干荫宗一争短长,不至落于人后。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直接去找慈林,慈林未必便会答应,仍非干荫宗帮忙不可,可是就这样向干荫宗去说,干荫宗一定不会承认,还得略用计谋才好。

桑时桂在设谋用计方面,倒真是有一手,略一思索,便已得计,心中高兴,立刻去找干荫宗,装出非常匆忙而且高兴的样子来说道:“荫宗!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真是高兴极了,你知道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读书在一起,习武在一起,现在又要做同门师兄弟了,你说妙是不妙?”

干荫宗不知桑时桂所指为何,怔怔的望住桑时桂好半晌,才开口说道:“此话怎讲?”

桑时桂拍手笑道:“难怪你不知道,不过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我告诉你吧,刚才慈林老和尚到我家去告诉我说,他已收你为徒,传授你的武艺,要你明日带我去他那儿,他也收我为徒,传授我的武艺,你说说看,难道这还不算是个好消息吗?”

干荫宗听了,觉得奇怪,问道:“我师父到了城里吗?为什么没到我这里来呢?”

桑时桂见干荫宗已称慈林为师,心中大喜,知道自己所猜无误,便越发的装得象真的起来说道:“这个他也说过了,因为他今天有事,所以没来看你,不然的话,他今天便会带我上山,哪儿还用得着你明天送我去呢?”

干荫宗见桑时桂说得有声有色,便相信了,替他欢喜,桑时桂也怕自己说多了话,露出马脚,便推说自己应该去备办贽见之礼,兴辞而去。

第二天桑时桂起身梳洗之后,内穿紧身衣裤,脚登薄底快靴,外罩长袍马褂,真是打扮得又英武,又温雅,又潇洒,又恭敬,临镜一照,也不觉顾影自怜起来,心想:“你难道还不是个杰作吗?别说是穷老和尚了,就是天下绝色美人,看了我也绝无不动心之理。”但抬头一看,自己尚未戴帽,又拣出一顶空纱瓜皮,迎面钉着一粒指头顶大的珍珠,略戴点歪斜地扣在眉上,整理舒齐,立不待火的吩咐家人备马,带着礼物,一早便到了干荫宗的家里,连声催促干荫宗起身上道。

干荫宗以为这是慈林的意思,所以也没再说什么,便和桑时桂到了小观音堂,敲门进内。

慈林见干荫宗带着桑时桂来到,便觉奇怪,问道:“你今天来做什么?”’

干荫宗拜见未已,见慈林这样一问,便跪愕在地上,说不出话。可是桑时桂已在这时一面吩咐家人把带来的礼物呈献在慈林面前,一面跪下磕头如捣蒜的说道:“师父在上,弟子桑时桂拜见。”

慈林简直被他弄得越发的不懂了,只以为是干荫宗搞的鬼,便也不去理会桑时桂,反向干荫宗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做的怎么回事?”

干荫宗怔了半天,方才开口说道:“师父!这不是您老人家自己的意思吗?”

慈林这时已气得须眉怒张,目射神光,冷笑说道:“我的意思?是谁告诉你的?”

干荫宗几会见过慈林发这么大的脾气,早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用手指了指仍然跪在一边的桑时桂。

桑时桂连忙带笑向慈林说道:“师父!这不能怪荫宗,是我骗了他,但是也不能怪我,我实在是对您老人家万分崇敬,但又无由入门,所以才这么做的,师父!您就原谅我,宽恕我,成全我这一点苦心吧!”

慈林这才知道干荫宗是受了桑时桂的骗,同时又看到干荫宗那种恐惧不安的样儿,便又不由得对他生出怜爱之心来,脸上的气色也缓和了许多,叹了口气对干荫宗问道:“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桑时桂是个惯用心计的人,知道与其让干荫宗来说,倒不如自己说的好,这样才可以表示出自己的诚恳,来打动慈林的心,所以不等干荫宗开口,便抢先说道:“师父!这是弟子偶然发现荫宗的武功大进,心想除了您老人家,便再无别人可以教得出,但也拿不很准,所以这才试探着向荫宗说是您老人家已经答应收我为徒,叫他带我同来,谁知竟是真的,师父!你能成全荫宗,难道不能成全我了吗?师父!您看我知道了这个消息,该是多么高兴,所以今天特地备办了这份隆重的贽见之礼,带来孝敬您老人家,师父!您就怜念我这一点愚诚之心吧。”在桑时桂看来,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马屁固然拍足,而财帛尤易动人,何况一口一声亲亲热热的叫着师父,慈林一个穷老和尚,那有不动心之理?

谁知慈林听了脸色反而一沉,冷冷地说道:“你想夸耀你的富有,拿财帛来打动老僧吧?”

桑时桂连忙装出一副至诚至恳的样子来说道:“师父!弟子不敢。”

慈林怫然变色,厉声喝道:“谁是你的师父?你给我起来,把这些肮脏东西带回去,老僧绝不能要你这样的徒弟。”

桑时桂哪里肯起,反倒伏在地上涕泪满面,一声声叫着师父,哭道:“师父!弟子以至诚而来,反不为师父所谅,弟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师父一定不肯成全的话,那弟子唯有以一死明心见志了。”言毕竟号啕痛哭起来,也不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眼泪。

慈林哪肯理他,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只催桑时桂快走。桑时桂见只求慈林已经无用,便又转身去求干荫宗,请他帮忙。

干荫宗到底心软,见桑时桂哭得可怜,便也不由自主的帮着桑时桂说好话,向慈林哀求起来。

慈林叹了口气,向干荫宗说道:“你怎么也帮着他说话?你能够保证他的言行相符吗?”

干荫宗也没听出慈林言外之意,便立刻满口答应。

慈林一皱眉又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从小朋友,上次庙会你们便是一道来的,现在你既然帮着他说话,是你愿意替他负责了?”慈林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旧事重提,要干荫宗想起那次桑时桂甩下不管的事。

但干荫宗亦未听得出来,仍毫不考虑的说:“弟子愿意。”

慈林又沉吟了半晌,这才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不怕将来麻烦,老僧还说什么?不过要我收他可以,我却有两个条件要你们都能答应才行。”

干荫宗道:“请师父吩咐。”

那桑时桂见慈林已经答应,喜不自胜,也不问是什么条件,便满口答应,并说:“师父即就是命弟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慈林喝命二人站起,然后说道:“你别轻于允诺,还是好好的考虑一下再答应的好,如果自己认为不能做到,现在回去还不算迟。”接着便对桑时桂道:“我门中戒律森严,酒虽不戒,但杀盗淫妄,倘犯其一,便是死罪,你能守得住吗?”

桑肘桂连声答应,决能做到,并且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自己一向是个守礼的君子。

慈林一笑说道:“真能这样,不独你自己幸福无穷,便老僧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但恐你言不由衷,那就不能怨老僧毒辣无情了。所以你还是自己再考虑一下的为是。”

桑时桂这时就怕慈林再生枝节,翻口不肯答应,因此哪肯考虑,连忙答道:“弟子从来以礼自持,已不用再加考虑,请师父放心。”

慈林原想桑时桂知难而退,哪知桑时桂竟满口答应,便也无法,只好说道:“你既愿意守我戒律,听我吩咐,你便对天发誓好了。”

桑时桂本是个只问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发个把誓,原就没当作一回事,于是便立刻跪下发誓道:“皇天在上,弟子桑时桂倘使不遵师门戒律,不听师父吩咐,将来一定乱剑分尸,不得好死,过往神灵,实所共鉴。”说完便又回头向慈林道:“师父!这可以了吗?”

桑时桂随口发誓,本未在意,谁知将来竟会应上,这也真叫做天网恢恢,报应不爽了。

慈林且不理他,便又对干荫宗说道:“他的誓言,你也听见了,而且你已答应过愿意替他保证,那么他将来如果犯了戒,你就有负责执行的责任了,你明白吗?”

干荫宗这时已经想到桑时桂言过其实、并且也知道桑时桂素好寡人之疾,正在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过分多情,帮他说话,但现在事已如此,慈林这样一说,当然只好躬身应是。

慈林又加上一句,说道:“你要记牢才好,否则连你都有罪过了。”

干荫宗道:“弟子遵命,一定记牢不敢或忘。”

慈林这才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对桑时桂说道:“我门中拜师,只讲诚心,不重形式,更无什么贽敬之说,何况这些东西,老僧都用不着,所以你还是把它带回去。”

桑时桂这时已经心满意足,并且知道唯有听话,才能合老和尚的意,因此连忙应是,命家人把铺在地上的礼物收起,抬了出去。自己装出一副毕恭毕敬,至诚至恳的样儿来,学着干荫宗的样儿,站在一旁静听慈林吩咐。

慈林接着又说道:“至于你们的课业,老僧自有安排,由于你们入门先后不同,各人禀赋各异,因此进度不同,不过你们尽可放心,既然都归老僧门下,老僧自无偏袒之理,所以你们的成就,就得看各人努力的情形而定了,可是你们绝不能私相授受,好高骛远,那样做来,不独有犯戒律,而且对功夫的进度,也会有害无益,老僧平生不打诳语,你们知道吗?”

这话当然也是对桑时桂而发,不过桑时桂这时正在高兴头上,一心只想从慈林身上学到功夫,便也跟着干荫宗答应称是。

慈林这才替二人个别定下上山的时间,当即吩咐干荫宗回去,只把桑时桂留下,又苦口婆心的点化了半天,然后才传了他基本练习之法。

桑时桂欢喜回家,勤加练习,更因为他一则好胜心切,想赶上干荫宗,再则他本来也是聪明人,所以进步倒也非常之快。

同时又因为想向慈林学功夫,要讨慈林的好,以便获得慈林的信任,因此也深自约束,处处检迹,真成了一个正人君子,有为的青年似的,慈林看了也自欢喜,几个月后,对桑时桂的态度,竟改变了许多,认真的对他传授起来,这且不提。

再说天台城中,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个头陀,生得身高六尺开外,虽然年纪也已六十开外,但浑身筋肉虬结,依然健壮非常,加上一双环眼,满脸虬须,长发披肩,用一个金环束住,看起来竟是非常之怕人,手中拿着一个斗大的铁木鱼,少说一点也有两三百斤重,可是摆弄在头陀的手上,却象若无其事的一般,一路走,一路敲,遇到大户店铺,便要强讨恶化,不达目的不休,一连三天,便把天台人弄得畏之如虎,谁也不敢和他争执。

那头陀化缘的行径,也真特别,一般小户人家,连看都不去看一眼,茶饭钱文,更是不值一顾,就只向那些大户巨商,指定数字,坐索银两,第一天不给,第二天加倍,三天之后,便要出手伤人。

也有那人家,养有武师护院,可是怎经得起头陀出手,人被打伤了,还得给银子,才能了事,所以天台城郊,只要听到一声木鱼,莫不胆战心惊。

这一天,那头陀来到桑家店前,半截铁塔也似的当门而立,发出一张破罗也似的嗓子叫道:“出家人来了,施舍几个吧。”

桑家绸缎店是天台第一家大商号,桑百万刻苦成家,当然重视银钱出入,这一看见头陀来了,便知道要糟,心中一想:“与其等他开口,说出数字不好办,倒不如拼着破财先打发他走为是。”因此咬了一咬牙根,打开银柜,挑出一块五分重银子,在手上掂了几掂,又换了一块三分重银子,紧捏在手心里,装出一副笑容,走到头陀面前,隔着柜台说道:“大师父辛苦了,小店理当布施。”

那头陀没等桑百万张开手,便说道:“出家人不喜欢钱文,只要银子,施主知道吗?”

桑百万连连点头,迭声应道:“知道知道,是银子,是银子。”说着又狠了狠心,才一松手,把那三分银子放在柜台上,说道:“大师父!在这儿,你就……就拿去吧。”

那头陀不屑地看了一眼,放声大笑,声震屋瓦,说道:“这一点吃饭不饱,喝酒不醉的几文钱,便是给出家人的吗?”

桑百万连忙分辩道:“大师父!您要看清楚了,这是银子,不是钱文。”

那头陀昂着头说道:“这几分银子,出家人还不会放在眼里,施主高抬贵手吧。”说着把木鱼向柜台上一放,敲了一下,响声之中,连柜台都“吱吱喳喳”的叫了起来,店中上下人等,无不失色。

桑百万连忙说道:“大师父千万别发脾气,我换我换。”说着连忙拿起那三分银子,慢慢的走向银柜,把那块五分银子换了出来,两手发抖地送到头陀面前,赔笑说道:“大师父!这样多该好了吧。”

那头陀连看也没看一眼,便说道:“出家人脾气不好,施主请勿开玩笑,耽误时间。”

桑百万把手缩回,紧紧的捏着,望着头陀愁眉苦脸地说道:“小店秤大,这里虽说是五分,其实已经五分多了。大师父难道还嫌少吗?”

头陀笑道:“出家人要这五分银子何用?以宝号偌大的门面来说,便给二十两也不为多。”

桑百万一听,猛一直腰,睁大了两眼大声问道:“你说多少?”

头陀笑容顿敛,杀气横生,也大声回道:“我说二十两,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桑百万两耳一阵雷鸣,也未回话,人便向后倒,昏了过去,那五分银子还紧紧的捏在手里。

店中人见老板昏倒,连忙上前搭救,那头陀若无其事的说道:“别说是昏了,便是死了,也要给二十两。”说着又敲了一声木鱼。

店里的一个管事的看到,连忙倒了一杯茶上前,对头陀赔笑说道:“大师父请稍待奉茶,等敝东醒来再说如何?我们都是吃人家饭的伙计,实在不敢做主,还请大师父怜念这个。”

那头陀歪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好吧!出家人也不叫你们为难,木鱼放在这里,叫他把银子预备好,出家人等一会儿一起来取。”说完转身出门而去。

桑百万被这声木鱼一震,也便慢慢醒转,刚睁开眼,便看了看手掌中的银子,依然还在,再抬头一看,已不见头陀,精神不由一振,站起身来,笑着问道:“他走了吗?”但再一想不对,头陀没拿银子,不会这么容易的便走,因此又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他怎么走的?给了……给了……”想问“给了他多少银子?”但终于没敢问出,舌头转了半天,才转出一句:“他没有拿银子便走了吗?”

旁边伙计都知道桑百万的脾气,连忙回道:“我们都没有给他银子。”

桑百万这才放下心来,笑逐颜开,说道:“阿弥陀佛,我又省下不少,这也是由于我人好,佛菩萨才保佑我,赶他走的。”刚说至此,陡然看到木鱼仍放在柜台上,便又接着说道:“他连木鱼都忘带走了。这木鱼是铁打的,看上去倒很值几个钱,不过你们千万别动他的,等他再来时,好好的交给他,我们可惹他不起。”

旁边有一个新来的小学生意的,口快说道:“那木鱼不是头陀忘了的,他是说,先搁在这儿,等会儿回来,连银子一起取。”

桑百万听了,一跳就跳到那小学生意的面前,说道:“你说什么?”那小学生意的又说了一遍,桑百万两眼圆睁,气得浑身发抖,起手就打了那小学生意的一个嘴巴,骂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花银子,你高兴是不是?你给我滚,我不能再要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给我滚!”边骂边把那小学生意的推出店门,然后回头,一面把手中的五分银子,放回银柜,一面便号啕痛哭起来,呼爷喊娘,十分悲哀。

刚好这时,干荫宗一脚跨进店门,来访桑时桂,桑时桂这半天坐在一个角落里,两眼直转,想不出主意,正憋得难受,一抬头看到干荫宗,两眉一挑,立刻大喜,跳起身来,趋前握住干荫宗的手说道:“荫宗!你来的正好,这件事非你帮忙不可。”

干荫宗不知他所谓何事?反倒被弄得茫然无语。桑时桂又催问道:“你倒是说一句,你管不管嘛?以你我的交情来说,你是不应该束手不管的。”

干荫宗皱眉说道:“是什么事?你也应该先告诉我一下啊!”

桑时桂这才把头陀前来强讨恶化的事,说了一遍,要干荫宗答应帮忙,等头陀再来的时候,打发他走。

干荫宗这几天也听人说过头陀的行径,便沉吟不语,心想:“若说不管,则和时桂交非泛泛,对不起朋友,若说要管,则又和师命相违。”因此非常为难,低头盘算,开口不得。

桑时桂在旁看到,以为干荫宗也是畏惧头陀,便拿话激他说道:“荫宗,头陀虽凶,但是我认为绝不是你的对手,何况还有我呢!万一你真的不行了的话,那我们便以二敌一,何愁不胜,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帮忙。”说着挺起胸膛,气概万千,好象非替干荫宗担当起这件艰难来不可的样子。

干荫宗抬头说道:“我倒并不怕头陀凶狠,而是……”一语未了,桑百万已风趋而来,向干荫宗前面一跪说道:“贤侄救我一命,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一定要重重的答报贤侄一番。”

干荫宗一见大惊,连忙躲开一边,伸手搀扶,说道:“伯父请起,这样会折死小侄的。”

桑百万哪里肯起,又膝行到干荫宗面前,连连叩头说道:“贤侄不肯答应,我这条命便活不成了,你知道,那该死的头陀,一开口便要我二十两,我的妈呀!是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啊!”

于荫宗忙又闪身让开,着急说道:“伯父千万不可这样,有话尽好商量。”

桑百万一瞪眼说道:“这是不用商量的,我们生意人说话算数,讲究的就是个信用,你绝对放心好了,如果你真的还不相信的话,我便先告诉你也好,只要你等一下能够把头陀赶走,省下我二十两银子,我就一定送你一……一……五钱银子,你看怎么样?不过我也得把话说在面前,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赶走头陀,便要保证头陀不再来,我也绝不说二话,如果你不肯答应,我便跪死在你面前,绝不起来。”

干荫宗被桑百万父子两个,弄得啼笑皆非,推又推不开,走也走不掉,无法可想,只好应允。

桑百万见干荫宗已经答应,这才爬起身来,命人泡茶,百般恭维,又把干荫宗请到从来不准外人踏进一步的柜台里去,坐在木鱼旁边。说道:“贤侄就坐在这里别动,等着头陀好了。”又怪送茶的人,把茶放在柜台上不对。说是:“头陀来时,难免争执,茶杯不是就可能被打碎了吗?”一面说一面自己去搬来一张茶几,移过茶杯,这才放心。干荫宗无可奈何,也就只好听他摆布,桑时桂则仍退到那个角落里坐下。

果然没过多久,头陀去而复回。走近柜台,一看木鱼旁边,并无银子,便怫然变色说道:“怎么银子还没准备好吗?按照出家人的规矩,那就非要四十两不可了。”

桑百万吓得直抖,连叫“贤侄。”

干荫宗一打量头陀,两眼光芒外露,太阳穴饱满,已知内功不弱,当下也生出戒备之心,只打算把头陀惊走,便算完事。所以并不起身作势,只笑着对头陀说道:“出家人募化无妨,但应该听人家随缘乐助,怎能争多论少呢?”

头陀一瞪眼说道:“我便是这个规矩,你待怎样?”

干荫宗见头陀横蛮,心下也自不悦,但仍忍住气,面色不变的说道:“这不太嫌过分了一点吗?”

头陀冷笑说道:“过分?什么叫过分?你敢教训我吗?出家人便过分了又怎么样?你既然说出家人过分,那就非要八十两不可。”

干荫宗性情虽好,但到底是个年轻人,沉不住气,因此也把脸色一沉说道:“八十两?好大的口气,这里拿不出,你去另找愿意给的好了。”

头陀听了,怒不可遏,须发皆张,厉声喝道:“什么?你要我走吗?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是识相的快拿一百六十两来,出家人便高抬贵手,放你逃生。”

干荫宗见头陀狂妄,也不由怒上眉梢,冷笑说道:“大师父恐怕要白费气力了,这是不会办得到的。”

头陀也仰天大笑说道:“办不到吗?很好,今天如果没有一千两银子,但看你们能不能把我请出店门。”

干荫宗知道这时不露一手,是绝对不行了,因此暗运先天大乘神功,聚在指尖,嘴里说着:“我劝大师父还是乘早另赶别家,别尽在这儿耽误了正事,这木鱼是大师的吧,一并带去好了,别再忘在这儿,回头又要麻烦来取。”说着轻描淡写的用手指把木鱼轻轻的向前一推,那偌大的一个木鱼,竟轻飘飘的滑出去三四尺远,停在头陀面前。

头陀见干荫宗露出这一手,也不由得一怔,说道:“好小子,你还真的有一手?出家人今天倒要试你一试,这木鱼出家人不想要了,就送给你吧!”说着叠起两指在木鱼上一弹,木鱼就对着干荫宗直飞过来。

干荫宗早有防备,不慌不忙的也用手指迎着飞过来木鱼一弹,说道:“这是大师父的东西,我要了无用,大师父还是自己带走吧!”那木鱼便又飞了回去。

那头陀脸色愈变,又把木鱼弹回,其势愈急,说道:“出家人言出必行,说不要就不要。”

干荫宗笑着一伸手接住木鱼说道:“大师父真的不要了吗?那也好,不过我也不想要它,毁掉之后,摔在大街上请捡破烂的拾个便宜吧!”说着功运两掌,一阵揉捏,便把那个若大的木鱼,顺手一丢,丢到大街之上,把铺在路面上的石头,轧得火星直冒。

头陀大惊说道:“这是先天大乘神功,你从哪儿学来的,你师父是不是姓孔?你赶快告诉我。”

干荫宗见头陀突然仓皇失色,只以为他已被自己的神功所惊,心下暗喜,又见头陀问起自己师承,哪肯告诉他,同时也并不知道慈林是不是姓孔,因此笑道:“我从何处学来,与大师父无关,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吧,免得丢人。”

干荫宗话声才了,那头陀已猛然大喝一声,说道:“小子该死,你以为凭你这点微末之技,出家人便怕了你吗?”说着平伸手掌,向干荫宗遥遥一推,立刻便从头陀手掌上,发出一股刚风,直向干荫宗扑去。

干荫宗一时大意,同时经验不够,想发掌抵挡,已自无及,饶是闪让得快,肋间已着了一下,痛澈胸臆,也不由得勃然大怒,断喝一声,两掌运足功力,同时向头陀发出。

头陀一声:“来得好!”也发出掌力迎击,两股刚风在半道相遇,一声大震,头陀脚下站立不住,连退三步,这才勉强站住,满脸愁苦,但仍硬撑着装狠,说了一句:“你们等着好了,出家人三天之后,再来取款。”说完转身踉跄而去。

干荫宗刚才着了头陀一掌,已经受伤,后来怒发掌力时,又因用力太过,虽然能把头陀击退,但自己也被头陀的掌力又震了一下,身体晃了几晃,立时觉得血气翻涌,眼冒金星,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人也跟着支持不住,坐倒下去。

这时桑时桂才站起身,抢了过来,把干荫宗扶起,说道:“怎么样?不要紧吧?”

干荫宗摇摇头道:“不行,我伤得不轻。”说着又连吐了几口血。

桑百万看到,也来不及再顾别的,便用急说道:“少年吐血,朝不保夕,我们不能让他留在这儿,应该赶快让他回家才对。”接着便忙着派人,去雇轿子,一面对干荫宗说道:“贤侄先请回去休息,我不留你,那五钱银子,只要头陀不来,我绝少不了你的,即就是轿钱,也归我出,绝不在那五钱银子里扣算,你尽可放心,现在轿子已来,你就走吧!”

干荫宗这时痛苦不堪,也没听清桑百万说的是什么,便爬上轿去,容人抬送回家,卧床不起,这且不提。

这里桑百万把干荫宗送去,才舒了一口气,便又想起头陀临走所说的“三天之后再来”的话来,急得满头是汗,对桑时桂直说:“如何是好?”

桑时桂沉思有顷,主意又生,向桑百万说道:“爹请放心,我有了办法了。”说着便吩咐家人备马,跃上马背,直向观音堂奔去。

见了慈林便装出惊惶焦急的样子来说道:“师父!这便怎生是好?荫宗被人打伤了。”

慈林见说,大为诧异,问道:“荫宗伤在何人之手?为何受伤?”

桑时桂便把前后情形说了一遍,不过只没说干荫宗的动手,是出于自己父子所求,反说成是干荫宗看着气愤不过,才和头陀动手。

慈林听完,想了一想,才一皱眉头说道:“头陀何人?怎的老僧从未听说过?”

桑时桂便又把头陀的形貌,详细的描绘了一遍。

慈林突然目射神光,猛然站起,说道:“难道竟是他吗?”说着满脸绯红,紧握双拳,周身骨节,格格作响,竟有气愤不堪之势。

桑时桂不知所以,看着慈林简直有点骇怕,便也怔在一边,过了好一会儿,直等到慈林面色慢慢回转,才凑上去问道:“师父!那头陀是谁?你认识吗?”

慈林且不回答,又问桑时桂道:“那头陀现在何处?你知道吗?”

桑时桂摇摇头道:“弟子这倒不知,不过那头陀说过,三天之后,还要再来,所以他一定仍留在天台城中未走。”

慈林又沉思有顷,才对桑时桂说道:“走吧!你和我到城里找他去。”说着便和桑时桂同返天台县城。

慈林进城之后,且不忙去找头陀,便先来察看干荫宗的伤势。解开干荫宗的衣襟一看,干荫宗肋下已青紫了一片,五指痕迹宛然。

慈林一看,便大怒说道:“果然是他!好,好,这好极了。”说着两眼里好象要冒出火来似的。

干荫宗看了也觉诧异,便问道:“弟子觉得这头陀功力很深,师父认识他吗?”

慈林道:“不错,老僧认识他,他的功力的确很深,你这便是为他的‘排云手’所伤,若非闪让得快,绝难活命,老僧不只是认识他,并且和他有一段很深的来去,老僧曾经踏遍天下,找过他十年,始终没有找到,想不到又过了三十年,到今天他还没死,反来天台,又要和老僧相见,这的确来得好,老僧可以死而无憾了。”

干荫宗听了半懂不懂,使又问道:“那么这头陀到底是谁呢?”

慈林停了一停,才开口说道:“这个你且别问,老僧此刻心乱意烦,无法告诉你,而且一时也说不完,留着改天再说吧。现在且替你治伤,治好伤我还得找他去呐!”说着便运掌在干荫宗伤处一阵按摩,没有好久,青紫伤痕,便随着慈林的掌力消散得一干二净。

慈林释手说道:“今后应该好好调养一个月,切忌用力过度,所以除运气调息而外,任何其他练习,都应该暂时停下,要紧要紧。”说着便出门去找头陀,桑时桂也便跟在慈林身后。

谁知三天之内,二人踏遍天台城郊,百般打听,也未见头陀踪迹。第四天,慈林又在桑家店中,等了一天亦未见头陀前来。

慈林心下虽然烦恼,但也无法可想,以为头陀已经他去,只好收拾回山。

桑时桂是个心眼最多的人,一心想窥究竟,便也暗暗的随着慈林,来到小观音堂,见慈林回庵闭门,一无动静。

这时已经月上东山,树影满地,桑时桂方恨自己多此一举,空跑一趟,正想返身回城之际,忽见大庙来路之上,闪来一条高大的黑影,其快非常。

桑时桂这时,武功也已入门,当然看得出来人身手不凡,便连忙向树后一躲,借着月色偷看来人是谁。一转眼间,黑影已到面前,正是那个头陀,背上背着一个大口袋,桑时桂不由得便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幸好头陀并未看到桑时桂,在桑时桂面前并未停留,一闪而过,便停在小观音堂门前,举手在门上乱擂一气。

庵中跛足香火道人听到,开门问谁。

那头陀道:“是我!慈林在家吗?叫他出来。”

跛足道人见头陀太凶,有点骇怕,问道:“师兄找老和尚何事?”

头陀喝道:“我找他何事,与你无关,你只叫他出来带我去后山洞便是,否则我便亲自去抓他出来,还怕他躲得了吗?”

跛足道人实在怕头陀这付凶样儿,哪敢再问,只好连声应是不迭。

就在这时,慈林也已闻声走出,见了头陀,便不由一愣,跛足道人看到慈林,便用手一指头陀,对慈林说道:“这位师兄找你。”

慈林道:“我已知道,你进去吧!”慈林等跛足道人走进庵门,这才一面注视头陀,一面说道:“这位师兄找老僧何事?”

头陀问道:“你便是慈林吗?”

慈林道:“老僧正是。”

头陀又问道:“后山洞是你管的吗?”

慈林又是一怔,然后说道:“师兄何以知道?”

头陀道:“是你管的你便承认,何必多问,如果不是你管的,你便和我一起到那边大庙里去和他们对质,看是他们欺骗了我,还是你欺骗了我,问明之后,我自有处置。”

慈林想了一想,说道:“山洞的确归老僧所管,但不知师兄问这做什?”

头陀满脸不耐烦地喝道:“既是你管,你便带我前去便好,只管啰嗦做什?不过我便先告诉了你,也自无妨,我这次在安徽怀玉山下,耳闻人言,天台山观音洞藏有一口宝剑,乃是前古奇兵,武林至宝,所以我特地来取,不过我们既然都是出家弟子,看在佛面,我也不愿意亏待你们,所以才在天台县城,募化了千余两白银在此,赏给你们,这你们总该高兴满足了吧?”说着便把背上的口袋,摔在慈林面前。

慈林目光,仍不离头陀头脚,上下打量,口中说道:“原来你也是为着宝剑而来?”

头陀喜道:“照你这说,那口剑是真有其事了?”

慈林道:“一点不错,此剑为武林至宝,原是一双,每逢出世之先,便有预兆,这一向时它不断长吟,而且累次跃出剑鞘,想是大劫将与,它又该出世运劫了。”

头陀听了,越发高兴,连声叫好,一指口袋说道:“老和尚!这银子便是你的了,不过你能否告诉我,还有另一把在哪儿呢?”

慈林淡然答道:“那口雄剑,连老僧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头陀道:“我相信你所说是真,不过也不要紧,我终究会找到它的,你现在且先带我去取这口雌剑好了。”

慈林也不答话,只是脸色已经渐变,映在月光之下,好似盖了一层严霜。

那头陀也未注意,仍在连声催促快走。及至三五声后,见慈林仍然不应,便不由得又暴躁起来,厉声喝骂道:“怎么着!难道你的耳朵忽然聋了,没听到我说的话,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死不成?”他说着猛一抬头,披在前面的头发,一齐被甩向脑后,右边额角上便露出一个大疤来,正要发作,那慈林已仰面大笑起来,声如龙吟,回荡山谷,宿鸟惊飞,盘旋不下,躲在一边的桑时桂直听得浑身发抖,胆战心寒,连头陀也忽然闭口不语,怔在一边。

好半天,慈林这才止笑收声,向头陀说道:“耕原兄!四十年不见,你的老脾气倒是依然未改啊。”

头陀猛然一震,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那,半天说不出话来,两眼直瞪着慈林发愣。

慈林大袖翩翩,神态安闲的说道:“怎么已经不认识老僧了吗?不过这也难怪,龙村一别,到现在一晃也就四十年了,沧海桑田,人事变更尤多,死者已成白骨,生者犹似飘萍,你我又都已出家改装,霜雪满鬓,别说是你认不出老僧,便是老僧,要不是你用‘排云手’伤人,和你额角上的这个创疤,即就是渎面相逢,也还会得失之交臂呢!不过总算苍天不肯负人,老僧找你十年未遇,今天依然有缘,能在未死之前,见上一面,这不是因果还是什么呢?耕原兄!老僧这样一说,你大概也可以记起来了吧?”

那头陀这时,突然盛气全消,站在慈林面前,畏缩得便好象耗子见了狸猫一般,哪里还敢开口。

慈林见他不言,便又接着说道:“耕原兄当年英雄何在?美人恐亦已化做白骨骷髅了吧?老友见面,正应畅叙一番,又何必如此吝言,这不是叫人更增不快吗?”

头陀依然低头不语,两眼左右转动了两下,突然回身,便想逃走。

可是头陀刚一转身,慈林身形一闪,也已拦在头陀面前笑道:“这就格外不必了,天地虽大,一壤黄土也不过七八尺之地,古人说‘人间到处是青山’,就是走到天涯,也还不是和此地一样的吗?那又何必再多费周章呢?”

头陀至此,知道逃已无此可能,便也抬起头来,哀声对慈林说道:“过去已成过去,你我又都出家,同是佛门弟子,难道还有什么放不开手的吗?”

慈林笑道:“话是不错,但老僧已等了你四十年,又怎能就此罢休呢?”

头陀道:“我已年近古稀,又能再有几年好活?”

慈林正色道:“不然!佛家最重因果,愿心不了,便难放手西归,所以今生之事,仍以了结为是,不必留待来生,又在红尘多历一劫,那就划不来了,耕原兄从来在名利之上,计算最精,想一定也会同意老僧的这种看法吧?又何况耕原兄这次还有雅兴前来取剑,又赏赐老僧纹银千两,正可见耕原兄豪情如昔,名利之心,犹未或已,真是可敬可佩。”

头陀听说,把头低下,好半晌,才又说道:“我愿寄身篱下,永不出山如何?”

慈林笑道:“过去恐惧,老僧迄今未忘,而今去亦不远,老僧实在再没有勇气与阁下朝夕相处了。还请见谅才好。”

头陀说道:“那我便自残四肢,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慈林摇头说道:“耕原兄一世英雄,到今天又何必多此一举,贻笑后世呢?”

头陀作色说道:“难道你一定不肯留我一条残生了吗?”

慈林也大声喝道:“那我问你,龙伯高、龙仲平兄弟性命何在?禹颖达兄性命又何在?还有龙村千万人的性命,又何在呢?诸天寿生死不明,又叫老僧向何处去寻?何处去找?你今天能说得老僧心服,老僧又何乐而不为呢?”

头陀似乎知道,这一场恶斗,已无可避免,方欲奋然作势,但是看了慈林一眼之后,仍然垂下两手说道:“我已甘愿残毁四肢,你还不肯答应,这也不免太嫌残忍了一点吧?”

慈林听了又是一阵大笑,说道:“你也懂得残忍二字,作何解释吗?那你为何不想想勾引长毛,火烧龙村之时,伯高兄被你剁成肉泥,仲平兄乱箭穿身,禹颖达重伤,你也未曾饶得他过,龙村老弱妇孺,在大火之中,焦头烂额,哭声震天,惨绝人寰,当时虽铁石心肠,也会不忍,而你却能安然无动于衷,反和长毛恶贼蓝大炮,并坐山顶之上,对着那种惨状,举杯互祝,谈笑风生,难道那便是仁慈吗?老僧虽愚不可及,但在你耕原兄的面前,还不敢谈起残忍二字来呐。”

头陀知道事已不可挽回,也便一提精神,脚下不丁不八,立下门户,对慈林喝道:“依你便将如何?”

慈林笑道:“这样不是便很好吗?老僧做事,也不为已甚,只要能做到对得起龙村上的一班朋友,和死难的一干百姓,使他们九泉之下,吐出一口冤气,老僧便也死而无怨了。”

头陀道:“可是你也别把话说得太满,须知我贺耕原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慈林笑道:“这点老僧久已知道,阁下不必顾虑,所以今日之事,老僧只求心安理得,并不敢自信一定能够如愿以偿,但又不得不如此做,所以耕原兄大可不必客气,倘能超度老僧,则天下之大,仍将属于阁下,任凭自由来去,否则的话,恐怕便不能离开此地一步了。”

慈林话未说完,头陀已撩好衣襟,卷起两袖,微抬两臂,十指猛张,一手护在胸前,一手奋然作势待击。

慈林见了,微微发笑,只是合掌当胸,安闲不减常态,两眼却也见着头陀,目不转睛。

二人就这样相对了好半天,谁也没有出手。

桑时桂躲在树后,简直看不出他二人在作什么,但再仔细一看,便看出二人的高下来了。

原来慈林安如泰山的站在那儿,神态安闲,一动不动,而头陀则已紧张的满头大汗,汗水映在月光之下,头角鬓边,恍如装饰着数十百颗夜明珠一般,闪闪发光,同时手足也在颤动不已。

名家过招,静能制动,所以二人虽未动手,头陀已落下风。

又过了一会儿,头陀已经站立不住,便不由得围着慈林四周,打起圈来,慈林也是笑容收敛,面色庄严的随着头陀打转,地位虽然未曾移动,但面目始终正对头陀,毫不放松。

两圈过后,头陀浑身发抖,不能自持,猛然放手,向地上一仆,伏在慈林面前,放声痛哭起来。

慈林退后一步,露出满脸不屑之色来喝道:“贺耕原!你这做什么?难道就不怕传闻出去,遗笑江湖于百年吗?”

头陀哪里还顾得这些,早哭着对慈林说道:“我自知非你敌手,你如果一定要打死我,你就出手好了,我已认命,绝不反抗。”

慈林厉声喝道:“这样不行,你姓贺的可以这样耍无赖,老僧却不能这样做,让江湖上笑话老僧不懂规矩,你替我起来,你不是还有你的‘排云手’吗?你尽可以用你的‘排云手’来和老僧比拼呀?”

任凭慈林再说,头陀哪里肯起,竟死赖在地上一动也不肯动。

慈林催促了半天,看头陀仍不肯起,便不由得大怒起来,破口骂道:“贺耕原,你枉在江湖上称了几十年的好汉。今天竟做出这种卑微的样子来,你便是无耻以极,不怕糟蹋了你自己,难道连师门的脸面都不顾了吗?你竟好意思就这么趴在地上,你简直比狗还不如,天地之间,怎的竟会生出你这样的东西呢?”

这一阵痛骂,竟真有效,头陀也忍不住了,一声大吼,平空的便跳了起来,口中喝道:“孔广生,你也别欺人太甚,我贺耕原今天便跟你拼了,又待怎样?”说着两掌发力,排山倒海一样的向慈林胸前击去。

这时慈林和头陀相距咫尺,而头陀发掌之快,犹如惊雷擎雷,眼看已抵慈林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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