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父一死,族里的事便由诸公弼承袭下来,不上两年,诸母也拿他没有办法,伸伸腿追上老伴儿一走了事。
诸公弼父母一死,便连个和他争吵的人都没有了,那一般欺人混世的武师,见有机可乘,便一起钴了进来,向诸公弼诈财。
诸公弼既以朱家郭解自许,当然是有求必应,这样一来,混混儿便越来越多,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主意,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尽把诸公弼向下流诱引。
俗语说得好:“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叫花子学流氓。”果然不上几个月的工夫,诸公弼已学得一身流气,除了嫖女人而外,样样都有他一份,自己不知就里,却认为这正是“江湖豪情,侠义作风”。
其中有一个姓阙名德的,本是一个破落户子弟,外号人称过天星,手明眼快,笑里藏刀,便把诸公弼引上他自己所开的赌场里去。
九赌必输,何况诸公弼又是一个雏儿,银子便像流水一般的淌了出去,不上两年,偌大的一份家业,便输得干干净净。
过天星阚德却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了起来,居然丫头奴仆了,用上一大堆,老婆出来,也能够钗儿、环儿、簪儿、钏儿的,带得满身金幌幌的,赌场也开得大起来,日进千金。
一直到诸公弼卖掉住宅房子之后,过天星阙德仍然不肯放手,照样借钱给他,叫他去翻本,诸公弼不识就里,反倒把阙德认做好人。
妻子苦劝不听,反被诸公弼大骂一场,无可奈何,只好收拾起随身衣着,哭着住回娘家去了。
诸公弼既已无家,索性便住到赌场里去,昼夜狂赌,总想在翻本之后,再行歇手,但哪会有那么容易的事,不上一个月,便又亏欠阙德二万金。
阙德算着差不多了,便不肯再借钱给诸公弼,反指着诸公弼手里所掌握着的二十顷族中公有祭田,向他逼债。
诸公弼无奈,偷偷的把祭田卖了,偿还赌债,所余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落在手中,这才被过天星阙德一脚踢出赌场。
可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已不为。”诸公弼盗卖祭田,虽在暗地里从事,但哪里能够隐瞒得住,消息早就传到诸姓族人耳中,族人一起大怒,立刻齐集在家祠之中,把诸公弼找了去,想以家法处置诸公弼。
所幸诸公弼这时身后,仍有一二十个小流氓,跟着一起进了诸氏家祠,替诸公弼保镖,诸公弼这才没有吃亏,只被逐出家祠了事。
诸公弼出得祠门,那些小流氓早已一个个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表功一番。
诸公弼知道他们的意思,便从怀里掏出那几十两卖祭田剩下来的银子,向地下一掷说道:“我就只剩下这一些了,你们拿去吧。”
小流氓拾起银子,这才头也不回,一轰而去。
诸公弼环顾四周,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思前想后,不禁痛悔交加,悲从中来。
在从前,一个人如果被逐出家族,的确是一桩承受不起的大事,诸公弼哭了一阵之后,心想:“举族之中,除了二叔而外,谁也不会再帮自己的忙了,即就是以今天在家祠里的事来说,如果不是二叔,自己还不知道会吃多大的亏,所以现在除了老着脸再去求二叔而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主意既定,便擦干了眼泪,向诸二叔家走去。
诸二叔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见诸公弼已有悔改之意,倒也非常同情于他,劝说一阵之后,但始终想不出一个办法来,能够使得全姓族人,收回成命,仍准诸公弼入祠。
诸公弼苦求不已,诸二叔又想了好久,这才说道:“这样好了,现在我便去说,一来族人正在气头上,必不会答应,再则我也无从开口,倒不如你趁早好好的去努力几年,把祭田赎取同来,然后我再拼着这个老面子,替你向族人硬顶下来,你看如何?”
诸公弼也觉得除了这样,别无他法,因此含泪向诸二叔告辞,诸二叔送了他十两银子,又劝勉了一番。
诸公弼置身街头,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便信脚走出诸暨县城,日行夜宿,渴饮饥餐,逾山渡河,一路行来,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这一日,诸二叔给的十两银子,已经用罄,再一打听,才知道自己已经从浙江穿过安微河南,出了矢井关,进入山西地带,地名周村,东距晋城不过几十里地,西距阳城,也远不了多少。
一边是太行山脉,一边是中条山脉,地处万山之中,自己人生路不熟,不只是饥火中烧,而太阳又已西下,山村天黑得早,未来故且不谈,这一夜又将何处归宿?想到这些,不免惊惧起来。
若说伸手乞讨则又放不下这张脸,百无聊赖,便信脚走出周村,来到荒野,坐在一座大松林边上乱想,想着想着,除之涎脸行乞而外,简直无法可想,才站起来想回周村,但已忘记来时路径,一抬头便看见一个赶路的人,背着包袱,刚从自已面前走过不远,便想叫住那人问路,立刻追上前去,叫声:“请你站住。”
当时路途不清,那人赶路慌忙,没听清那头一个“请”字,只听到下面“你站住”二个字,猛吃一惊,只以为是那话儿来了,连忙回身跪倒,把包袱双手奉上,向诸公弼哀求饶命。
诸公弼起初被那人弄得一怔,但一想过来,也就将错就错,从那人手中把包袱接去,装出狠劲儿来,喝了一声:“滚吧!”那人又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连忙转身抱头鼠窜而去。
诸公弼心下好笑,也自得许,把包袱打开一看,里面除了衣服和散碎银两而外,还有几个馍馍,正得其所哉,又怕自己站在路上,遇到同样的情形,反倒不好,因此,回到林中,坐了下来,一面吃一面想道:“这个主意倒不错,只要能一次得手,便是不能立刻把祭田赎取回来,也可以恁此做为资本了。更何况自已在此地,并无有一人认识,恁着自己的武功!得手便走,当然更不怕被人追捕得上。”想到此处,不由得越想越高兴,吃饱之后,把银子收入腰包,包袱弃去,怕被人认出。爬上一个山头,借着月色,四下一望,看见不远之外,正有一个大大的庄院,孤零零的倚在山边。
诸公弼心中大喜,认为:“这大庄院,必是大户人家,又是孤零零地四面不靠,不正好下手吗?”因此也不细加思索,便放开腿,向那座庄院跑去,到得庄外一看,四面围墙,高可三丈开外,自己当然翻越不过,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狗洞。
诸公弼倒也非常细心,便运用起从前在那些小流氓口中所学来办法,拾起一根枯枝,把帽子脱下,顶在枝头上,伸进洞中,一阵摇晃,见没有反应,这才大着胆子钻进狗洞,爬入墙内,隐身在暗处一看,只见屋舍比栉,竟不知从何处下手是好,想了一想,觉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因此自已壮着自已的胆说道:“诸公弼!不要怕,屋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根本不会有人看到你,向里去吧!”接着又轻轻的咳嗽了两声,方才沿墙摸壁的向里摸去,就怕被人看到。
谁知诸公弼才走了两三步,猛闻身后发出一声笑声,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回头一看,却没有看到什么,以为是自已听错,便又再向前摸索。
可是又走没两步,忽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再回头看时,依然什么都没有,心下踌躇,脚下也就慢了下来,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若说是人,为什么看不见?而且也不叫不喊,更不抓我呢?若说没有人?又明明听见笑了一声,而且拍了我一下,这不是见了鬼吗?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第一次这种买卖,但碰到这种事呢?”说到这儿,想了一想,似乎明白了似的,接着说道:“对了,一定是这样的,佛菩萨见我不是坏人,所以劝我不要做这种事,可是我不做怎么能把祭田赎回来呢?这样好了,佛菩萨!你准许我做这一次,我以后绝不再做就是了,如果再做的话,随你怎样处置好了。”
说完之后,见无反应,便又再向里走,转了两个弯,便看到一间屋子里有灯光射出。
诸公弼不由心头发跳,连忙把身体藏在暗处,向屋里张望,只见屋里坐着两个老头,一个老头,满身绫罗,八字胡须,长得脑满肠肥,非常发福,另一个瘦瘦的老头,布衣布裳,手中拿着一根长旱烟袋,完令是一副乡下人打扮。
这时那乡下老头正向那胖老头问道:“东翁!前天我替你带来的五万两银票,你到底放在哪儿?如果是五万现银子,带着走路就麻烦了,这五万银票,一万一张,你说多方便呢?到了南京,便可提现,如果交给一个南方客人的话,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你说是与不是?”
诸公弼一听,心中一震,好不欢喜,正如想睡觉拾到一个枕头一样,于是便侧耳静听下去,只希望他们能说出收藏银票的地方才好。
果然那胖老头开口说道:“佟兄问这做什?那银票我已收好了。”
姓佟的老头又问道:“那你收在哪儿呢?不会掉了,或是给别人拿去吧?”
胖老头笑道:“这怎么会呢?我亲手把它收在我的书桌抽屉里,绝错不了。”
姓佟的老头道:“你书房里没有人去吗?”
胖老头道:“白天我整天在那儿休息,晚上根本没有人到,这是我规定过的,谁也不准无事走进我的书房。”
姓佟的老头道:“你放在书桌上第几个抽屉里呢?”
胖老头道:“右边第二个抽屉,夹在时宪书里,谁也不会想得到的。”
诸公弼听到这儿,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但马上又想起:“书房在哪里呢?这么大的庄院,到哪儿去找得到呢?”
那姓佟的老头,好像知道诸公弼的意思似的,已又向那胖老头问道:“你的书房,是从这儿向右转弯,穿过月洞门,朝南有花格扇的那一间是不是?”
胖老头道:“正是,你不是知道的吗?又问这些干什么呢?”
姓佟的老头笑道:“我是怕万一有个贼走了进来,从这儿到书房里去,一路上又无有人在,走起来倒是怪便当的哩!”说完便和胖老头相对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之后,姓佟的老头这才说道:“天已不早了,你该睡了吧!我也要回房去睡了,说着站起身来,和胖老头道别,又冲着窗外笑了一笑,推开左边的房门,走了进去。
胖老头也哈欠连天的,从后面转出走去,连屋里的灯都没有吹熄。
诸公弼哪肯怠慢,便依着佟老头的话,向右转弯,穿过一个月洞门,果然一路都没有碰到人,便到了那间朝南有花格扇的书房门前,轻轻一推,门上并未加锁,呀然而开。
诸公弼格外大喜,一脚跨进书房,回手把门关上,四面一看,书房内布置得非常精雅,南窗之下,正摆着一张花梨书桌。
诸公弼且不顾别的,走到书桌前去,打开右边的第二个抽屉一找,找出了那本时宪书,手便不由得有点不听话起来,颤颤抖抖的把时宪书一翻,五张银票,已赫然在眼,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票上写道:“凭票即付来人手十足纹银一万两正”的字样。
诸公弼这一喜那还得了,放下时宪书双手拿起银票,贴在胸口,竟不知如何是好,一颗心好像要从口里迸出来一般。定了定神,才想到自己是夜入人家,哪能久留,连忙把银票向怀里一塞,转身向外就跑。
可是还没走出书房,便又停下脚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是万不得已,才做这种事情的,三万两已尽够赎回祭田,怎能把五万两一齐带走呢?我绝不能这样做,我只要三万两便足够了,那二万两还应该送回原来的地方才是,而且拿了人家的钱,当然应该谢谢人家才是。”
想着便又走回书桌前,伸手向怀里去掏银票,谁知银票竟已不翼而飞,心中一怔,再解开衣襟一找时,银票却仍在原处,这才定下心来,但就想不出自己为什么刚才没有摸到,可是这时诸公弼也不暇细想这些,捡出三张银票,塞进怀里,扣好农襟,把那两张仍旧夹在时宪书里,放回抽屉里去,又写了一张向主人致谢的条子,压在砚台底下,这才二次转身想走。
谁知诸公弼刚一转身,便看到姓佟的老头紧贴着自己身后站着,自己竟几乎撞进佟老头的怀里去,连忙向后一让,背靠桌子,楞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心里直似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跳个不停。
那姓佟的老头已开口笑道:“朋友!你的一笔字,倒真的写得不错嘛!大慨临的是颜鲁公的麻姑仙坛记吧。我也喜欢写字,我俩来谈谈好吗?”
诸公弼定一定神,才想到要夺路而走,可是还未动脚,佟老头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笑着说道:“我不是替你问过这里的主人了吗?书房里在晚上不会有人来,那我们就在这里谈谈,不是正好吗?何况你现在就走,连银票都不要了,不是白跑了一趟吗?回去之后,怎能赎回祭田呢?不是又要做这种买卖了吗?那就和你刚才对佛菩萨所说的话,又相违背了是不是?”
诸公弼听了,下意识的向怀里一摸,哪里还有银票的影子。
姓佟的老头看了,已笑着一伸手说道:“你啊!银票已经在我这里了,你还摸什么呐?”
诸公弼直吓得混身冷汗直流,心想:“要糟,为什么还不快走呢?”想着便打算从老头身旁擦过,向前猛力冲去。
佟老头一伸手中的长旱烟袋,便把诸公弼拦住,笑道:“朋友!你真不够交情,我有心和你交个朋友,你倒反而急着想走,这成什么话呢?果真你能从我面前走掉,那你便用不着从狗洞里钻进来了。”
诸公弼一急之下,挥拳便向佟老头打去。
佟老头哈哈一笑,也不躲闪,旱烟袋在诸公弼的肘间一敲,诸公弼便觉得混身发麻,软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瞪着两眼,对佟老头发楞。
佟老头笑道:“你这娃儿,怎的这般无理,我老人家好意留你谈谈,你倒反而对我毛手毛脚起来。”
诸公弼一想:“这老头绝非常人,我一定是被他点了穴了。”点穴这个名词,在诸公弼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可是这一猜竟被他猜对了。
这时诸公弼反倒对佟老头既无恐惧之意,也无怨恨之心,却平生出无限的敬佩之忱来,“有诸内必形诸外”,诸公弼的脸上当然也就洋溢出一股景慕之色来。
佟老头毕生江湖,阅人无算,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便笑着对诸公弼说道:“你觉得我这一手玩意儿还不错吧,那么凭你那两手偷鸡不着,打狗不够的三脚猫,在我老人家面前,就不应该再打逃走的主意了,对不对?”
诸公弼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卒然问道:“你治我的方法是点穴吗?”
佟老头笑道:“你懂得点穴吗?”
诸公弼道:“我不会,不过我曾经听人家说过有这么回事儿。”
佟老头道:“你想学吗?”
诸公弼道:“你肯教我吗?”
佟老头道:“只要你学成之后,不再仗着它去偷人家的东西,我就可以教你。”
诸公弼作色道:“我本来就不是做这个买卖的,今儿只是第一次,那还是不得已才为之的。”
佟老头笑道:“这一点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否则的话,我也没有瘾头儿找上门来要做贼师父。”
说着用旱烟袋在诸公弼身上敲了一下,说道:“你起来吧,咱们都坐着,好好儿的谈一谈。”
诸公弼立刻觉得浑身一松,连忙从地上爬起,福至心灵,双膝落地,向佟老头拜了四拜,口称:“师父在上,弟子叩见。”
佟老头道:“你倒是真忙,难道这样草草率率的就算是拜师了吗?”
诸公弼听了,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佟老头点头道:“起来吧,你既然拜我为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诸公弼楞了一楞,站起身来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您老人家姓佟。”
佟老头笑道:“这些已可见你很当心,好!现在你也告诉我你的姓名来历吧!”
诸公弼恭恭敬敬的把自己身家以及一切,毫无隐瞒的告诉了佟老头。
佟老头含笑点头,说道:“你很好,天性未泯,前途还有希望,现在这样好了,这里非你久留之地,你可先去周村,在招商栈内住下等我,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把这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便来带你回去。”
佟老头说一句,诸公弼应一声是,直等佟老头把话说完,这才又拜了拜,转身向外就走。
佟老头喊住问道:“你认识出庄的路吗?”
诸公弼道:“弟子来路,当还记得。”
佟老头道:“这不行,我的徒弟,没有钻狗洞的。”此言一出,诸公弼不由两颊绯红。
佟老头接着说道:“这样好了,我送你出去吧!”说着便和诸公弼走出户外,刚出书门房,来到滴水檐下,一伸手提住诸公弼的腰带,人已飞身而起。
诸公弼一惊,“啊”字还没说出口,只觉得耳边风生,才一定神,人已经在围墙之外。
只听佟老头说了一句:“赶快走吧,在那儿等着我。”声音才了,诸公弼回头一看,已失去佟老头的踪迹。
诸公弼站在那儿,定一定神,回想刚才的一段情景,恍如一场大梦一般,心中说不出得是喜是愁,夜风过处,凉生满面,这才惊醒过来,认定方向,便向周村走去。不久之后,天色已明,诸公弼向路人一打听,果然有个招商栈,按址寻到,要了一个小房间,住了下来。也不出门,尽等佟老头消息。
第四天上,佟老头果然来到,立时带着诸公弼返回王屋山,住处虽只有茅屋数椽,却布置得非常雅洁,家中除老妻之外,还有一子,取名佟方和诸公弼年龄相若,且已娶妻生子,孙儿乳名云儿,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诸公弼一一见过,佟老头已在堂前中央,设起香案,红烛高烧,朝外挂起一幅达摩祖师神像,自己先行过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起身喝命诸公弼叩拜。
诸公弼向达摩神像叩拜过之后,佟老头已在神案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诸公弼又重行行过拜师之礼,刚刚跪下还没叩拜下去的时候,佟老头微一伸手,已自把他拦住,正容说道:“你知道上面挂着的是谁吗?”
诸公弼心头一懔,立刻感到空气非常肃穆,跪在地上颤声答道:“是祖师爷的神像。”
佟老头道:“不错,我便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少林规矩森严,犯者不赦,现在你既拜我为师,便当终身誓死遵守,所以你应该多多考虑一下,如果你认为自己不能做到,现在你还来得及,可以自由去走自己的路,待使拜毕之后,则不论武功学成与否,就不能随便进退了,违命出走,便是背叛师门,你知道吗?”
说着便又把少林家规,逐条的念了一遍,问诸公弼能否遵守。
佟老头念一条,问一句,诸公弼应一声:“是!弟子能够遵守。”
佟老头念说之后,说道:“你既能遵守,便当着祖神前,歃血誓盟,以示不二。”
佟老头说完,向立在旁边的佟方看了一眼,佟方立刻搬了一张小矮茶几,放在诸公弼的面前,几上放着一个玉杯和一把牛耳尖刀。
诸公弼脸色一正,跪直身体,捋起左袖,右手持刀,说道:“祖师在上,弟子诸公弼蒙师恩准列门下,自今以后誓死遵守师训,如敢故违,有如此时,神明共鉴。”
说完一咬牙,明晃晃的尖刀,在左臂上一捋,血便滴在玉杯之中。
佟方已住旁接过牛耳尖刀,一把金疮药替诸公弼敷住伤口,立时止血,用布包好。
诸公弼双手捧杯,献给佟老头,佟老头接过,供在神案上,自己又对达摩神像拜了几拜,然后端然正坐,受了诸公弼的拜师大礼,说道:“自今以后,你便是我的门下了,至于我的名讳,摒弃已久,江湖朋友,都称我‘山西老佟’,从前我也曾收过两个徒弟,你一位大师兄,尽得我之所长,可是后来行侠江湖,不能韬光养晦,以致为黑道高手围攻,身死名裂,并且还留给了我不少麻烦,费了我不少的手脚,才算理清恩怨,因此我非常灰心,曾决心不肯收徒,你二师兄姓王,隐居江湖,倒还罢了,可是一看到你之后,我又不能自制,这或许是前缘注定,不过我却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在你学成之后,一不许在江湖上,仗着武功行道;二不许仗着武功谋生;三不许对任何人说出你是我的门下,并且在六十岁以前,不许开门收徒,你记得清楚吗?”
诸公弼答道:“弟子记得,绝不敢忘。”佟老头这才命诸公弼起身。
诸公弼又拜见了师母和师兄嫂,云儿也上前叫了一声:“诸叔叔。”
当天杀鸡备酒,一家欢聚畅饮,从此以后,诸公弼在王屋山一住五年,尽得山西老佟真传,练成一身武艺,只是赎回祭田之心,始终不能去怀,时常因此郁郁不欢。
山西老佟也知他意,有一天,取出二百两纹银,把诸公弼喊到面前说道:“你已尽得我传,可以走了,而我收徒,也和别人不同,你今后也不必再来,不过你应该记好初入我门时的誓言,虽为人保镳,亦在所不许,这里有纹银二百两,你且将去谋生吧。”
诸公弼正在不知推辞的好,还是接受的好,山西老佟已经接着说道:“我虽无力替你赎回祭田,同时也不愿意这样做,但你不论作何买卖,总要有点资本,拿了去吧,在路上且别耽搁,先到岳家去把你妻子接回,我也派人手打听过了,你妻子确是一位贞烈的好女人,你不应该负她,团聚之后,再定行止好了。”
诸公弼垂泪答应,依依不舍的向山西老佟夫妇叩头告别,这才一肩行李,赶回浙江诸暨,到岳家接回妻子,夫妻团聚,他妻子见诸公弼改过回头,也自欢喜。
诸公弼一心只想赎回祭田,便做起生意,只是一个人的遭际,常常受到命运的左右,诸公弼的命运犹如逆水行舟,时时不顺,做一次生意,亏一次本,把山西老佟所给的二百两银子,不上几年,就亏蚀得干干净净。
所幸诸二叔是个好人,又周济了几十两,诸公弼这才勉强能够支持下去,只是所赚的钱,除了维持生活而外,哪有多余,赎回祭田的事,自然也就谈不到了。
后来有一次,北方缺少湖丝,价格大涨,诸公弼听到这个消息,多方罗织,借贷了一笔银子,买了一批货物,连夜赶路,到得北方,货物脱手之后,果然赚了不少钱,回头时,又贩了北方的皮货,带回南方,大伙儿结成商队。
谁知走到山东井家岗时,岗上的强盗井武贵,率众下山打抢,诸公弼正打算动手抵抗时,但一想到师父山西老佟的训示,恐怕露出身份,只好眼看强盗井武贵把毛货抢去,空手回家。
这一来,不只是本钱全失,反而又添了一身债,因此好几次打算以一死了却人生,但总被妻子劝住了。
正在无计可施之计,佟方却忽然的走了来,传达山西老佟的话,认为诸公弼这次的行为很好,做得很对,希望诸公弼能永远这样下去,说着又告诉诸公弼:“你损失的货物,我已经去替你要了来,不过家父说过,你这一辈子不会发财,他要你死了赎回祭田的这条心。”
诸公弼听了,面色黯然。
佟方道:“老弟!个人命运,虽已天定,但生命无穷,又何至于就永远不能达到目的呢?”
诸公弼一时不解所谓,只望着佟方发怔。
佟方笑道:“难道老弟就忘了愚公移山的故事了吗?父死有子,子死有孙,自己虽然做不成,难道还不能让儿孙去继续努力吗?”说完,交代了货物自去。
诸公弼一声长叹,把货物脱手,还清债务,只好认命,安分守己的过起生活来。
从前诸公弼为着练武,不肯和妻子同房,后来打从山西回来之后,又一直忙着以赎回祭田为事,怕有了孩子,妨碍了事业。
现在经过佟方这一说,一想也对,二十几年的夫妻,这才重修周公之好,第二年生下一女,取名天香,又过了三年,再生一子,命名天寿。
谁知诸妻中年作茧,产后得病,便告不起,丢下两个孩子,撒手归西。
诸公弼大哭一场,百念俱灰,把妻子埋葬之后,睹物伤情,不忍再在诸暨住下去,这才带着一儿一女,移家仙居孔家村,一住十五年,以教蒙馆维持生计。
诸公弼把这段事说出,孔广生和诸天香诸天寿姊弟这才明白,诸公弼已是咳做一堆。
他三人连忙捧茶,捶背的捶背,好半天诸公弼才又安静下来,对天香姊弟说道:“孩子!为父的实在对不起你们,一向都把你们瞒着,但为父的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们大概也能原谅为父的,今天为父的已经自知不起,而对你们又未能做一个适当的安排,但这在为父的说来,已是力不从心的了。”
诸天香和诸天寿听了,泪流满面,齐声哭道:“爹爹!你别说这些,我们要你,我们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诸公弼面现苦笑说道:“人生百年,难免一死,大数来临,谁也逃不过的,哭有什么用呢?这些痴话,不独于事无补,反增我悲,便不能谓之孝了。”
诸公弼话虽然这样说了,但哪能止得住天香姊弟的悲声,反倒越觉的放声大哭起来。
诸公弼皱了皱眉,喝一声道:“我在人间,为时无多,还有若干后事,尚须向你们交代,难道你们就不愿听了吗?”
诸天香和诸天寿这才强忍悲声,咬着嘴唇,立在一旁哽咽不胜。
诸公弼叹了一口气说道:“所幸广生已有一十七岁,勉能识事,将来这一家,你要多多做主,不要见外才好。”
孔广生垂泪答道:“师恩如山,弟子绝不敢忘,况弟子业已无家,师姊和师弟之事,自当视如骨肉,师父放心好了。”
诸公弼点头说道:“你便不说,我也放心得过的,我之所遗,别无长物,只有两件心事未了,这也是要你来帮忙完成的。”
孔广生垂手答道:“弟子敬谨受命。”
诸公弼叫诸天寿道:“天寿!你听着!”诸天寿含泪应是。
诸公弼接着说道:“你的脾气不好,以后要好好的听师兄的话,莫叫我在地下也为你担心,至于你的将来,我并不希望你有什么飞黄腾达,只要你能够干父之蛊,把二十顷祭田赎将回来,我也就虽在九泉之下,死而无憾了,你能办得到吗?”
诸天寿已经泣不成声,哪能答得出话来,还是孔广生在旁说道:“师父但请放心,弟子一定会和天寿同心合力,把这件事做成的。”
诸公弼听了欢喜,便把祭田所在地和买主姓名,一一告诉了孔广生和诸天寿。
又说道:“如果买主有作难之处,你们可以去找诸公权,他便是我二叔之子,人很正派,二叔去世之时,曾经把这件事向他说过,现在他已进学中举,在地方上很有一点声望,你们去找他,他自然可以帮忙,他说出话来,是有效的,此外看祖坟的阿土,你们是认识的,也可以叫他出来说几句话,其余的事,便用不着我一一交代了,你们到时候相机行事吧。”
孔广生和诸天寿一一答应。
诸公弼又道:“我的师父不许我凭藉武功赚钱,赎祭田,这是因为我曾走入下流,怕我不能自持,有辱师门之故,并不是少林门中规矩,所以我不愿意以此来束缚你们,不过你们应该用得其正,须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同头已百年身。’切切要紧,当然最好还是又以不用为佳,一入江湖,是非恩怨,便会永远缠夹不清了,要紧要紧!”
说到这时,面色一变,又咳嗽起来。
孔广生连忙说道:“师父!您这半日,说话过度劳神,还是休息一下,明天再说吧。”
诸公弼挣扎了好半天,才又平静下来,摇头说道:“现在不说,便再没有时间说了。”因此一面喘着,一面说道:“我死之后,你们可以先把我的棺柩,厝在此地,但在赎回祭田之后,一定要把我送回祖坟安葬,还有关于天香的事,你……”
说到这时,咳嗽又起,脸色大变,孔广生知道不好,连忙扶住诸公弼道:“师父!你……”
诸公弼一把抓住孔广生的手,早已说不出话来,用手指了指天香,又指了指孔广生,人便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