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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龙腿 大闹崂山

狄抱寒跳至岸上后,蹲着身子,让长孙萼伏至背上,接着转面望了船边众人一眼,扭头大步奔去。

今日一别,谁也不知是否尚有后会之期,船边各人,想起自己与狄抱寒的相识过往,虽是恩怨各别,但每人心中,皆有一个不可磨灭的影子。

一个松风水月,俊逸潇洒的少年!一个双臂伤残,末路穷途的豪杰!

庞纣突然凝气纵声,朝着狄抱寒的背影叫道:“狄抱寒,祖师爷言出法随,既曾讲过不容任何人伤你,便杀孟康老狗为你报仇,你也早作打算,别使二相门的武功失传了。”

狄抱寒驻足转身,望着大船上扬声道:“狄某也不知仇人是谁,要你找孟康作甚?你还是稍敛凶锋,好好的茹保天年吧!”

庞纣接声道:“小儿逞强无用,就是你墓木已拱,祖师爷也要亲将孟康老狗的人头送至你的坟上。”

狄抱寒未再答话,转身重往河堤外奔去,众人目送他的背影,耳中彷佛听到水流在呜咽。

卫天衙忽然朝“美髯公”司徒彦将手一拱道:“司徒老哥,崂山之会尚有一月之期,兄弟打算就此登陆,乘着北上之便,在江湖上打听一下,看看世间是否真有‘千年续断’与‘合柔胶’这两种东西。”

忽听铁云大师道:“铁云与师弟也有这番心意,反正船小人多,不如分道北上,在崂山聚齐的好。”

“美髯公”司徒彦黯然点头,道:“应该这样,只待瑾儿事了,我也要尽一番人事。”

接着朝向“天西一叟”瞿宫浩道:“大哥不如也下船走走,只要探得世间果有其物,大伙再商议搜索之策。”

他怕瞿宫浩留在船上,又与庞纣等发生冲突,“天西一叟”瞿宫浩知道庞纣狂妄自大,讲出的话,轻易不致变卦,因而也不愿再与彼等同船,于是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将侄女让我带走吧。”

司徒砚梅泪痕未干,哽声道:“侄女要即时去见师父,无法跟着伯伯。”

“天西一叟”瞿宫浩忽然摆下长辈的架子,沉声道:“崂山会期已近,眼前这条道上人物极为混杂,你要见师父,伯伯送你去。”

且说狄抱寒将长孙萼负在背上,沿河疾行,往淮阴城走去。

他俩女的黑纱覆面,男的双手束在腰际,再加衣履潮湿,血迹斑斑,直引得沿途之人,频频朝二人注视。入了闹市,更惹得路人侧目,狄抱寒先时尚感到有点忸怩,走过一程之后,渐渐的也就无所谓了。

长孙萼忽然娇声道:“寒哥,你就这么背我一辈子,好么?”

狄抱寒笑叱道:“耳朵好痒!”

原来长孙萼在他耳畔讲话,那蒙面黑纱蠕蠕而动,擦在他的耳朵之上,痒不可耐。

长孙萼咯咯直笑,娇嗔道:“到底好不好嘛?不好我便跳河。”

狄抱寒笑声道:“好!好!总不能吃饭睡觉也背着。”

一刻回了客店,长孙萼在司徒砚梅遗下的衣包中翻出一锭银子,命店伙上街购买衣衫,然后替狄抱寒洗脸梳头,喂他吃饭,直忙到晌午时光,才将他料理完毕。

狄抱寒双臂无法举起,只得任由她摆布,长孙萼内功已毁,簿暑之下,直忙得香汗淋漓。

灾难与折磨接踵而至,两人均是劫后之身,长孙萼秉性坚韧,狄抱寒胸怀坦荡,两人均不怨天尤人,反而各将自己的伤痛深藏心底,强颜欢笑,百般慰藉对方。

长孙萼将狄抱寒拉至床边,迫他躺下,悄声道:“你好好地憩息一阵,夜间咱们出去作笔买卖,明日起早好赶路。”

狄抱寒一楞,惑然问道:“作什么买卖?”

长孙萼噗嗤一笑,道:“这也不知道,作买卖便是作案。”

狄抱寒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说咱们去偷银子。”

长孙萼笑道:“不是偷,是拿,到外孙家去拿,到侄孙家去拿。”

狄抱寒摇头道:“那多不好,还是另打主意吧。”

长孙萼叹口气道:“要不你将我卖掉好了,反正没有银子也走不出店门。”

狄抱寒连连摇头道:“卖你我舍不得,再说谁不怕死,敢要你这杀星。”

长孙萼握着粉拳,在他额上槌了一下,接着正正经经的道:“这一辈子,我是再不杀人了。”

狄抱寒失笑道:“说说容易,待你武功恢复后,只怕杀得更凶。”

长孙萼螓首微摇,幽幽的道:“别说从头练起,非三年五载之功,纵算武功旦夕间恢复如旧,我也不再想杀生害命。”

狄抱寒不胜诧异,朗朗双目,盯着她的双眼,问道:“其故何在?你不说出道理,我终难以相信。”

长孙萼轻轻的叹息一声道:“记得当初在微山湖时,‘情天一魔’花无忌言道,我残忍乖张,你一意维护于我,将来定然受我连累,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如今灾厄果然降到了你的头上......”

狄抱寒不待她讲完,截口道:“孟康窃据‘达摩内典’,我与他结仇,势在难免,他使人断我的臂筋,并非完全因你之故。”

说到这里,突然双眉微蹙,独自沉思起来。

长孙萼将他的下颚推了一推,娇笑道:“你想些什么?我也要想想!”

狄抱寒一笑道:“我是在想,断我臂筋之事,只怕并非孟康的意思。”

原来狄抱寒落水之后,即被十余人围住,他不识水性,从未与人在水下交过手,转眼工夫,宝剑已被人夺走,接着腰上一麻,竟被人在水中点了穴道,跟着双臂一痛,韧筋已被人挑断。

长孙萼是被“金陵三姝”之首的孟鸾音由水中擒去,孟鸾音将她点了麻穴,扔在一条大船的后艄,随后狄抱寒也被人抛了上来,两人在船板上躺了个把时辰,接着孟鸾音再度出现,默默无言地替狄抱寒敷药扎伤,便将两人放下小舟,拍活了二人的穴道后,一声不响地跳回了大船,狄抱寒与长孙萼恨得目眦欲裂,但却一言未发,静静的忍受着。

这时长孙萼听狄抱寒说,断他臂筋之事,并非孟康的意思,不禁又是怜惜,又是气恼的道:“直到如今,你还不了解孟康的为人,邓横那批人恨极了咱俩,他故意设下圈套,让你落在那批人手中,借刀杀人,岂不胜于自己下手?”

狄抱寒微微点头道:“我就是奇怪,下手的那人武功颇高,当时只看出一条人影,不过既不像孟康,又不像邓横,彷佛是个从未谋面的人。”

长孙萼问道:“是那‘千面灵官’万雷么?”

狄抱寒摇头道:“万雷在陆上也无那好的武功,那人手法极准,而且快得如在水外一样。”

长孙萼想了一想,问道:“是丁霸南丁公望么?”

狄抱寒又是摇头,道:“也不似,咱们在那船艄时,我已将这些人全都想过。”

长孙萼伸出双手,在狄抱寒臂伤处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道:“别想了吧,反正若有机会报仇,屠尽孟康一家,准是没错。”

狄抱寒笑道:“刚才还讲,这一辈子再不杀人......”

长孙萼垂首窃笑,忸怩道:“我又不动手,由你杀怕什么?”

说着腰肢一扭,溜至地上,道:“你面朝床里睡,我要洗个澡。”

狄抱寒笑笑道:“你还未吃饭哩,来,头伸过来。”

长孙萼咯略直笑,反身走向房外,吩咐店伙打水。

狄抱寒忽然将她唤住道:“你与店家讲,要他替咱们将马匹卖掉,以后咱们昼伏夜行,一则趁凉赶路,再则避人耳目,掩蔽行踪。”

长孙萼一想,狄抱寒双手残废,自己连马鞍也无法攀上,那两匹五花骢留下也是无用,于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房去。

狄抱寒躺在床上,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今后的行止。

反复思忖,了了恩仇,力不从心之下,毕竟只有一笔勾销,唯独师门未了之事,终是令人撒手不下。一忽,长孙萼在房中沐浴吃饭,接着店东送进了五锭赤金,两颗珍珠。

长孙萼暗想,两匹五花骢虽是千金难求,这淮阴地方,倒也有人出手豪爽,问那店东,马是何人所买,那店东则吱吱唔唔,不肯讲出人来。

挥退店家后,长孙萼闩上房门,偎到狄抱寒身边躺下,狄抱寒思潮起伏,念念不忘,仍是那部“达摩内典”。

长孙萼蜷伏在他身旁,低声道:“寒哥,想什么嘛?”

狄抱寒一笑道:“你的手呢?”

长孙萼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搁在他胸上道:“你恨我么?”

狄抱寒笑叱道:“胡说,人与人之间,须是经得住考验,咱们现在不是很好么?”

长孙萼将面庞在他肩头揉了揉,道:“那么你想些什么,怎的不让我知道?”

狄抱寒笑道:“你孩子气太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知道多了,反而有益无害。”

长孙萼窃窃私笑了一阵,道:“我已长成大人啦,你快将心事说给我听,我替你出个最好的主意。”

狄抱寒听她说得认真,忍笑道:“你当真甘心雌伏,就此转回九宫山去?”

长孙萼沉吟半晌,缓缓的道:“寰宇五绝,威镇江湖数十年,黑白两道高手虽多,却无人武功能出其右,如今形势忽变,那庞纣武功之强,或许‘情天一魔’花无忌差堪抵挡,我爹爹与孟康申元化等,显然是较之不如。”

狄抱寒插口道:“隐在二圣宫的不知是谁,我说他的武功胜过庞纣,庞纣装聋作哑,也不出言驳斥。”

长孙萼叹口气道:“偏是这两人与你都有宿怨,你又双臂俱废,再不退出江湖,丧命固是可虑,受了屈辱,岂不较死更为难受。”

说着陡地泪珠泉涌,低声垂泣起来。

狄抱寒讶然道:“好好地哭什么?生死荣辱,都算不了大事,咱们慢慢商议,达摩内典未曾追回,我还不甘心就此罢手咧!”

长孙萼抽抽噎噎的道:“若非我赖着要上船去,你怎会落得这样,我将你害苦了......”

说至此处,索兴放声大哭起来。

狄抱寒笑道:“孟康既然存心谋我,我事前未曾料到,迟早仍是落入他的算中,你快别自怨自艾,否则我手虽残废,身子一动,仍可将你挤下床去。”

长孙萼破涕一笑,忙将他的腰肢抱住,道:“如今武功一个强似一个,你插足其间,如何能是对手?”

狄抱寒干笑一声道:“事情确是讨厌,我也想不出一点办法,不过你要是不怕死的话,我倒想跑到崂山去瞧瞧。”

长孙萼急道:“我是从小就不怕死的。”

狄抱寒解颐一笑,道:“就这么办,你的手别拿开,咱们睡一觉起来动身。”

长孙萼将他抱紧了点,两人都阖上双目,过了一忽,俱都沉沉睡去。

黄昏时分,狄抱寒与长孙萼先后醒来,两人吃罢晚饭,算还店钱,缓步离了客店。

长孙萼准备了一些路菜,连着金银打着一包,挂在狄抱寒项下,又因狄抱寒双臂已废,自己也气力不足,因而备了一段白绸,以便狄抱寒背负自己时,将自己缚在他的身上。

两人徐徐而行,出城之后,长孙萼爬至狄抱寒背上,自己将自己缚好,狄抱寒哈哈一笑,纵身跃至城外,直往北面奔去。

自此以后,两人昼伏夜行,一路上隐迹潜踪,避人耳目,赶了八个整夜,始才到达崂山脚下。

这崂山绵亘胶东,向阳之面临海,东西四百里,藤罗楱莽,古树参天,巉崖削壁,绝壑荒峪所在皆是。

二圣宫筑在崂山西麓,下临平度州,宫在半山,离山脚不足两里,拾级而下,再行五里官道入城,此时宫中正在日夜赶工,大兴土木,由平度州城上望去,见南山之上,灯火繁盛,有如一片市集。

如今六月十六,离中元鬼节恰好尚有一月时间,五更之际,狄抱寒负着长孙萼由北边上了崂山,在山阴找了一处绝壁削岭停下身来。

长孙萼解开缚带,溜至地上,取下狄抱寒项下的包裹,和一个在路上添制的水壶,两人席地而坐,长孙萼先喂狄抱寒饮了几口水,旋即关切地问道:“寒哥肩上还痛么?”

狄抱寒笑道:“我早说不痛了,你偏不相信,快将腰带解开,身上扎的绷带也快弄掉。”

长孙萼移至狄抱寒身前,替他解开腰带,将双手放出,接着替他脱开衣衫,将那裹伤的白绫解下。

那挑断韧筋的两处伤口俱已长拢,长孙萼用手轻按了一下,眼眶一热,似欲落下泪来。

狄虚寒伸过头去,在她面纱上揉了一揉,道:“快给东西我吃,吃罢了我要练功。”

长探萼噙住泪珠,替他着好衣衫,解开包裹,取出干粮喂他。

狄抱寒双腿一缩,笑声道:“你将我的双手搁在膝上,我自己吃给你瞧。”

长孙萼擦了一下眼睛,将他的双臂扶起,搁至膝上,放了一个馒头在他手中,狄抱寒将头一凑,开口大嚼起来。

吃了几口,狄抱寒突然右手五指一动,笑声道:“萼妹,给只元宝我瞧瞧。”

长孙萼由包裹中摸出一锭金子,放在他右掌之上,狄抱寒劲透指端,用力一握,摊开手掌一看,那锭金元宝业已不成形象。

狄抱寒低下头去,将左手半个馒头塞入口内,接着双膝一并,两手凑拢,左手食中二指微张如剪,将那块金子一夹一夹,眨眼剪作了五六小块。

长孙萼哽咽道:“膀臂无法举动,掌指虽然完好,还不是形同虚设。”

狄抱寒笑道:“那也不一定,或许那个倒霉鬼时运不济,自行撞到我的手上。”

说着双足一弹,身躯激射而起,直往绝壁外飞去。

长孙萼骇得亡魂皆冒,尖声哭喊道:“寒哥!……”

狄抱寒人已射出削壁外一丈多远,突地纵声一笑,身躯后仰,接连两个盘旋,飞回了断岭之上,身形落地,仍是先时那般的坐着。

长孙萼惊魂乍定,一头钻入狄抱寒怀中,嘤嘤垂泣起来。

狄抱寒在她颈后呵了口气,含笑道:“你真傻得可以,怎会想起我要跳崖?”

长孙萼呜咽道:“我以为你一时想不开......”

狄抱寒笑道:“我有什么想不开的?而且我也不能将你扔在此地。”接着叹口气道:“看来这双手臂不如卸掉的好,半空中摔来摔去,太不方便。”

长孙萼忽然将头一昂,道:“不!现在先捆着,说不定将来还有法子治好。”

狄抱寒点头笑道:“好的!好的!快吃东西,我要练功夫。”

长孙萼忙又递与他一块烧鸡,一个馒头,狄抱寒风卷残云,吃了又要,直将肚子填饱,然后让长孙萼替他将双手缚在腰上,便在这悬崖上空,练起凌空换气,腾身形变化来。

狄抱寒练了一阵,停下来沉思一番,想过之后,重又腾起空中再练。

长孙萼披着狄抱寒的一件长衫,倚壁而坐,忽然招手道:“寒哥歇息一会,我和你讲话。”

狄抱寒飞回她身畔坐下,道:“我还没累,你要讲什么?”

长孙萼用衣袖在他额上揩了揩汗,道:“森罗九九剑最后凌空九招,身法每招不同,我仔细说给你听,你看有无用处。”

狄抱寒忽然问道:“很多次生死关头,我都未见你施展这九招剑法,其中是否有什么缘故?”

长孙萼幽幽一叹道:“这套剑法与我的性格不合,我与人动手,恨不得一剑将人杀掉,什么虚招都懒得使用,更懒得跳起空中,九虚一实,九实一虚的,先时未遇上高手,没有仰仗剑法,其后成了习惯,总将这九招忘了,而且身形颠倒后,眼睛也不方便。”

狄抱寒望了她面上覆的黑纱一眼,知她不用凌空九剑,系因黑纱移动,阻碍视线之故,于是道:“侯亮的‘乱五行迷仙遁法’,我偷得了一点门路,不过窥师窃艺,难免别人笑话,你将森罗剑私传于我,只怕你爹爹也不高兴。”

长孙萼娇笑道:“有什么笑话不笑话,高兴不高兴的,反正你也不靠这剑法步法成名,参考一下,有什么关系。”

接着便将“森罗九九剑法”中凌空九招,仔细解说与狄抱寒听,尤其凌空换气,腾挪身形,说得更为详尽。

狄抱寒的武功早已升堂入室,这种上乘剑法,也勿须演练,长孙萼讲出精要所在,狄抱寒即能窥知全貌。

九招剑法,讲了两个时辰,狄抱寒听完之后,不胜惋惜的叹道:“你若能把握先机,把这九招剑法善为运用,小辈之中,无人逃得出你的剑下。”

长孙萼娇笑道:“难道你也逃不出么?”

狄抱寒笑道:“我指的是孟鸾音与......嘿!我岂是小辈!”

长孙萼低声一笑,追问道:“与谁?快快讲清楚,否则我却不饶你。”

狄抱寒微微一笑道:“我是说墨兰,唉!她对我也是很好,只不知她如今病势怎样。”

长孙萼见他当着自己面前这般说法,不知怎地,心下反而没有什么嫉妒之念,想了一想,将头偎在他的怀中道:“这几天我也曾想过,我应该自行引退,让你与花墨兰或是司徒砚梅在一起,不过我又有点舍不得。”

狄抱寒低头望着她道:“你怎么老是攀扯砚梅?万一被她知道,岂非大家尴尬?”

长孙萼嗤的一笑,道:“好,算我说错啦,少爷别生气。”

狄抱寒坦然道:“如果咱们未曾相识,与墨兰长相厮守,自然也是人生快事,不过既已相识,也就无人能够替代你,一如无人能够替代我一般。”

长孙萼将眼一抬,望了狄抱寒一瞬,低声道:“话虽不锗,只是你如今须人照料,我又无能为力…

狄抱寒朗声一笑道:“人生百岁,终难逃六尺桐棺,一堆黄土,见异思迁,又有什么趣味?而且咱们两心相悦,其乐融融,你便舍得离我而去,我也不愿另寻高就。”

长孙萼哼哼道:“谁与你两心相悦啦!不害臊!”

狄抱寒哈哈一笑,跃起空中,将那森罗九剑的身法演练起来,有那练错之处,长孙萼便在一旁指点。练到下午,狄抱寒开始练出一套腿法来,但见他身形凌空,双腿飞舞不定,待至后来,一次纵起空中后,连踢百十腿,快得只见一片灰影,不见足在何处。

狄抱寒练一阵,想一阵,练至后来,思索的时间愈来愈长,有时一想一两个时辰,然后跳起空中,一试不对,又坠下地来沉思默想。

长孙萼静静的待在一旁,一点不去打搅他,后来索兴溜至断岭侧面,远远地躲在一处石隙之中。

狄抱寒浑然忘我,完全浸入了武功之中。

又是两日两夜过去,狄抱寒不眠不食,在悬崖上空足足翻腾了三天。

第四日晨间,狄抱寒突然摊倒地上,四仰八叉地停顿下来。

长孙萼远远瞧见,忙由地面爬起,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她才走到狄抱寒身外三四丈处,狄抱寒忽然转过面来,望着她摇首示意,长孙萼忙在原地坐了下去。

已未午初,狄抱寒由地上站起,步法跟跄,摇摇摆摆地朝长孙萼走去,口中欢声道:“萼妹,快与为兄道喜,恭贺我练了一门绝艺!”

长孙萼双手撑地,仰面望着他道:“你快吃点东西,歇憩一阵,有话晚间再说。”

狄抱寒走近她的身前,仔细瞧了她一眼,回头一望,水壶干粮俱在数日前的老地方,不禁又气又怜,恨恨的道:“你这小胡涂,我真想一掌打死你!”

原来长孙萼躲在远处,竟也三日三夜未进饮食。

长孙萼攀着狄抱寒的腿爬了起来,笑声道:“我不饿,只是夜间好冷啊!”

狄抱寒见她讲话时有气无力,想要出手去抱她,蓦地感到双臂不听使唤,于是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缓步朝存放包裹的地方走去。

两人坐到地上,择那尚未腐坏的东西吃了一饱,狄抱寒望了望长孙萼困倦的双眼,道:“你仆在我腿上,好好的睡一觉,我也要练练内功,夜间咱们找弘法要药去。”

长孙萼星目一眨,娇笑道:“你练的功夫不会忘掉么?”

狄抱寒笑道:“怎么会,刚才我已从头至尾想了两遍,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忘掉。”

长孙萼确是困极,闻言仆在狄抱寒腿上,蜷伏身躯睡了,狄抱寒也阖上双目,调息练气,暗行出纳之功。

日影西斜时,长孙萼一觉醒来,揉着惺忪睡眼道:“寒哥,我刚刚作了个梦,梦见来了一位神仙。”

狄抱寒早已回复了元气,闻言笑道:“可是神仙治好了我的膀臂?”

长孙萼双目大净,惑然点了点头。

狄抱寒哈哈一笑道:“我也梦见了一个神仙,你那神仙是女的还是男的?”

长孙萼道:“是女的。”

狄抱寒点头道:“我梦见是男的,八成是一对夫妻。”

长孙萼看出狄抱寒在说笑,遂将一对小拳头在他胸前拼命地槌着,娇嗔道:“人家讲真话,你偏要胡诌!”

狄抱寒大笑不已,道:“快住手,咱们先下山吃东西,回头上二圣宫瞧瞧,若有看不入眼的地方,索兴不待他竣工,一把火将它烧掉。”

长孙萼挣起娇躯,雀跃道:“好!就这么干!”

狄抱寒挺身而起,故意打趣道:“我知道你最爱杀人放火......”

长孙萼粉拳一扬,旋又想起打他不痛,于是双手抓住他的臂膀,狠狠地一口咬去。

狄抱寒因她没有武功,不好意思躲让,眼看她一口咬上,直痛得大叫一声,几疑她已咬下一块肉来。

长孙萼松开樱口,恨恨的问道:“下次可还乱讲?”

狄抱寒眼眶发热,摇头不迭道:“不敢!不敢!下次再不敢了!”

长孙萼瞅着眼道:“我武功虽失,可还没有忘记该咬什么地方。”

说着噗嗤一笑,俯身打好包袱,挂在狄抱寒项下。

狄抱寒蹲下身躯,待她伏上缚好,接着星掷丸跳,觅路奔下山去。

长孙萼伏在狄抱寒背上,娇声道:“寒哥,你练的什么功夫?已经练成了么?”

狄抱寒一面纵跃下山,一面畅然道:“练了九十多招腿法,去芜存菁,大概可剩三四十招,内中含着‘天疑九势’的诀窍,和正反五行的身法变化,当然也有森罗剑,乱五行迷仙遁法,以及其他身法腿法的精华在内。”

长孙萼喜心翻倒,抱着他的头颈摇撼了一阵,高声道:“比得上拳掌刀剑么?”

狄抱寒笑道:“当然要隔一成功夫,不过若能练至极处,也同样的惊天动地。”

长孙萼伸长粉颈,望着狄抱寒的面庞道:“练至极处,约须多少时日?”

狄抱寒瞧她那副眼巴巴的急相,忍笑道:“我也拿不准,反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就凌空腿法而论,我敢夸前无古人。”

说着双腿一弹,身形激射而起,左踢一脚,右扫一腿,眼见人快落地,倏又双足连环飞出,人也往上飕飕直冲。

长孙萼伏在狄抱寒背上,将头左摇右摆,朝他脚下望去,口中大呼小叫,啧啧称奇不迭。

狄抱寒朗笑一声,落至地面,继续觅路下山。

长孙萼忽然道:“寒哥,这腿法叫什么名称?”

狄抱寒随口道:“粗具规模,暂时还无法定名,这样吧,就算我送给你的,叫作‘断魂腿’吧。”

长孙萼笑得前仰后合,错非狄抱寒,换一个人早被她摔下了山涧。

“断魂仙的绰号,我早已不要了。”长孙萼道:“取个好听的,雅点的名字。”

狄抱寒笑道:“我因双臂已废,保命杀敌,俱靠这套腿法,因而想的全是进击招式,而且身在空中,停顿无法过久,为了速战速决,保存气力,故尔招招毒辣,腿腿蕴藏杀机,便算真叫‘断魂腿’,也不为过。”

长孙萼不依道:“不要,断魂两字我犯忌讳,还是另起名称吧。”

狄抱寒哑然失笑道:“要改名字你取吧,我肚子饿,一时想不起好听的。”

长孙萼问道:“一口气在空中能踢几腿,是否也分作几路?”

狄抱寒道:“若是双臂不坏,一口气在空中也能将九十几腿踢完,我掌臂不能助力,以目前而论,空中换气,落地一次也就够了。”

长孙萼听说一口气连踢九十几腿,暗暗一伸舌头,追问道:“分不分路?”

狄抱寒大笑道:“共分一路,全是朝人脑袋招呼!”

长孙萼咯咯一笑,口中念念有词,什么“阴阳十字腿”,“连环鸳鸯腿”,“扫叶腿”,“落英腿”,“泼风腿”,念了半天,忽然向狄抱寒道:“寒哥,叫作‘天龙腿’好么?”

狄抱寒笑道:“龙只有爪,没听说有腿。”

长孙萼小嘴一嘟,重又自顾自的念着。

须臾,狄抱寒下至平地,转面向西,直往平度州驰去,长孙萼“连枝交叉腿”,“狂风飞絮腿”,这个不雅,那个太俗,仍在绞着脑汁。

几里路程,片刻便到,狄抱寒飞身跳入城中,在街上转了一忽,见着一座酒楼,于是将长孙萼放在地上,一同走了进去。

平度州是莱州府的首善之区,此刻华灯初上,正是丝竹倦耳,绮筵盛开之际,狄抱寒与长孙萼双双登楼,找了一副座位坐下。

长孙萼忽道:“寒哥,还是叫‘天龙腿法’吧,又响亮,又神气,反正谁也未曾见过真龙,咱们就算他有腿好啦。”

狄抱寒笑不可抑,道:“就这话,先吃点酒,楼上还有相好的在。”

长孙萼听说有相好的,忙向四座人丛中望去,只见东首靠壁一张桌上,坐着两个头顶光光的和尚,仔细一瞧,正是少林寺的一尘与元通两人。

若非这两个和尚将狄抱寒与司徒砚梅缠住,长孙萼不致遭花紫云的暗算,即使中了暗算,花紫云也脱不出狄抱寒的掌握,因而长孙萼的一身武功,也算间接毁在两个和尚手中。

长孙萼恨透了两个和尚,望了几眼,与狄抱寒附耳道:“寒哥,待会用‘天龙腿’踢两个贼和尚的光头。”

狄抱寒含笑点头,朝侍立一旁的酒保一摆首道:“你先要吃的,反正咱们不找和尚,和尚也不放过咱们。”

长孙萼微微颔首,转面朝那酒保吩咐下去,接着将狄抱寒的双手解开,放置桌上。

这酒楼上四座有人,算起来总有五六十个,狄抱寒与长孙萼的装束打扮,举止神情,样样特殊,处处透着古怪,以致无论是否武林中人,俱都暗暗地朝此处打量,只有一尘与元通二人,反而埋头吃喝,装作未曾瞧见一般。

长孙萼是肆无惮忌,一双秋水似的眸子逐座扫视,一个人也不放过,瞧了半天,只见除两个和尚外,江湖人物虽有,却无特别惹眼之人。

一会酒菜送来,长孙萼将筷子塞在狄抱寒手内,杯盘移近他手旁,替他斟了一杯酒。

狄抱寒将头一低,长鲸吸水,一口干了一杯,接着动动手腕,夹了一块鹿脯塞进口中,朝长孙萼笑道:“酒还不差,你快吃吧。”

长孙萼替他在杯中斟满了酒,将较远盘中的菜肴,拣至他手旁的盘中,道:“几时得便,我领你到洛阳去玩玩,那里有一人藏得好酒。”

狄抱寒舔舔嘴唇道:“但愿酒杯大一点。”

长孙萼抿嘴一笑,替他再将酒杯注满,道:“不要,还是用小杯的好,这样我有点事做,你也非要我不可。”

两人酒未吃完,一尘与元通业已算了酒账,先自下楼而去。

狄抱寒奇道:“咿!两位大师父怎不等候咱们?”

长孙萼掩口一笑道:“傻瓜,人家不会在暗中等着?”

狄抱寒眉头一皱,笑声道:“守在暗中多不舒服,何不就在此处,边吃边等?”

长孙萼眼珠一转,笑嘻嘻的道:“咱们慢慢的吃,赖到酒楼打烊时再走,让两个和尚等得发急。”

狄抱寒心想,这主意倒绝,想着一笑道:“我倒赖得住,只怕你性子急,过一忽便呆不住了。”

长孙萼将头一昂,道:“咱们赌点什么,谁输了谁受罚!”

狄抱寒想了半晌,想不出赌什么好,长孙萼也没有主意,不过两人缓斟慢酌,一顿酒足足饮了一个时辰,酒楼上的人业已散去大半,两人始才开始用饭。

蓦地,楼梯口光头一幌,那元通将头探了上来,一见两人尚还在座,忙又将头缩了下去。

狄抱寒在练习拣菜抓饭,一心一意地注意桌上,长孙萼心下却是开始在发急,一边吃着,一边东张西望,元通探头上来,正好被她瞧到,差点害她将一口饭喷在桌上。

吃完饭后,两人对望一眼,长孙萼再也赖不下去,涎着脸道:“我倒真不想走,就只怕两个和尚溜了,咱们无处寻找。”

说着将准备明天吃的一水壶酒,和卤菜面饼等物,用一张油纸包好,打在包裹之中,付过酒账,提着包裹离座而起。

狄抱寒暗自好笑,让她挂好包裹,扎好手臂,索兴就在楼上让她伏至背上缚好,迈步往楼下走去。

两人我行我素,旁若无人,根本不将身外的目光放在心上,出得酒楼,直往西面奔去,也不管一尘与元通是否真在身后。

长孙萼忽然伏在狄抱寒耳畔道:“寒哥,那个老和尚很不好惹,待会打不赢时,是否逃走得掉?”

狄抱寒见她突然打起退堂鼓来,不禁好笑道:“我从前不爱惹事,如今却有点不甘寂寞,你怎么适得其反,竟然变得慎重起来?”

长孙萼轻叹一声道:“我自己倒无顾虑,只怕你再有什么损折。”

狄抱寒朗然一笑道:“你放心,咱们今后打不过就跑,我的双臂废后,功夫逐渐会移至腿上,当真逃起命来,天下没几人追赶得上。”

长孙萼想了想道:“今晚还是把握点,咱们先别和两个和尚动手,最好是将两人引到二圣宫去,让和尚与道士先斗斗法。”

狄抱寒一笑道:“这个容易!”

说罢足下略快,直对城门冲去,到了近处,垫步一跃,足尖在城上点得两下,飘身落于了城外。

一轮明月之下,街头奔来一尘元通二人,一尘的锡杖原已被狄抱寒弄坏,如今业已重新打好,元通略后半步,手中仍然提着那根纯钢禅杖。

出城之后,二人脚步加疾,似欲将狄抱寒追上。

前后相隔一百余丈,狄抱寒头也未回,忽向长孙萼低声笑说道:“和尚追上来了。”

说着双足加劲,身法倏地快了一倍。

长孙萼武功毁后,耳目之力俱已减退,听了半晌,除了自己耳旁括起的风声外,一丝也听不出身后的动静,狄抱寒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一尘脚步加快,他也脚步加快,始终不让他赶至百丈之内。

五里路程跑完,元通业已掉后了里许,狄抱寒一声不响,霍地双足一蹬,使出“金雁一气功”猛然朝上一纵。

这功夫用来登山,真正是出色当行,狄抱寒一纵七八丈高,几纵之后,越过了数百层石级,直将身后的一尘看得咬牙不已。

这二圣宫工程大得惊人,单是两里长的石级,便是长达八尺,大小一律的整块麻石砌成,狄抱寒纵跃如飞,片刻之后,抢到了石级尽头。

放眼一看,面前一片广场,广场之后屋宇连云,直往山顶伸展。

此时三更未尽,二圣宫灯火如织,随处有人在忙碌,广场两旁,木料堆积如山,数十间临时搭盖的工寮内,却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狄抱寒心念电转,暗忖偌大一片地方,那里去找弘法?少不得真要放一把火了。

忽听长孙萼在耳畔道:“寒哥,往右闯!”

狄抱寒一看,右面灯火较疏,房舍似已修建完成,当下连展几个八步赶蟾,闪身到了宫墙之下。驻足回身一看,一尘手提禅杖,刚刚登上广场,正自停身瞭望。

长孙萼恐怕一尘和尚不敢向前,于是对着他嘬口一嘘,叵奈中气太弱,嘘声不太响亮,急忙扳着狄抱寒的颈项道:“寒哥快来一下!”

狄抱寒嘴唇一嘬,忽然笑道:“我不会。”

长孙萼伸出小手,捏住他的下唇道:“快!使劲吹!”

狄抱寒提起丹田真气,猛力往外一吹,只听一声极为尖锐,极为刺耳的音响,划过长空直冲霄汉。

一尘和尚此次来到平度,一则是追蹑狄抱寒,一则是访查“达摩内典”,要看是否与司徒砚梅所称,内典业已落入白发上人公孙赞手中。

元通尚未赶到,一尘闻得锐声,凝神看去,只见狄抱寒背着长孙萼,站在右面宫墙之下,心忖道:“这小儿古古怪怪,双臂好似伤了,却又这等鬼祟。”

想着冷哼一声,身形电掣,疾往狄抱寒这面闪来。

狄抱寒待他一动,立即双足一顿,纵身跃入宫墙之内,微一打量,顺着小径便跑。

长孙萼心头雀跃,感到有趣好玩之极,这时对着狄抱寒的耳朵急道:“上屋!上屋,寒哥,上屋。”

狄抱寒双臂残废,心下暗藏着一口恶气,时欲发作,要想闹点事情,奔了一忽,耳听长孙萼催促,遂将双足猛跺,对着一座大殿的檐角激射而起。

这大殿高达八丈,狄抱寒竭力一纵,单足点上了殿角伸出的铁枒之上,金鸡独立,身躯起伏如浪,随风摆动,姿式优美无伦。

长孙萼小手一动,倏地又捏住狄抱寒的嘴唇。

狄抱寒不遑多虑,一口真气吐出,再度尖声一嘘。

蓦地,背后响起一阵阴阳怪气的低笑道:“真人等已到,小辈还不转过面来。”

狄抱寒暗暗一惊,晓得身后是“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瞥眼地面,那一尘和尚略一踟蹰,终于腾身跃了上来,于是右足一摆,身躯滴溜溜连转了十余转。

一尘和尚武功虽然厉害,轻功提纵术却难与狄抱寒的独门绝艺“金雁一气功”比拟,一纵势竭,僧袍大袖一挥,始才上到瓦面。

狄抱寒借着单足旋转,看清了二圣宫的门户,身形立定,游目扫了“阴阳双圣”丙灵丙晟,及一尘大师一眼,长孙萼却揭起衣袖,将狄抱寒齐眼以下遮住。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并肩立在屋脊之上,身旁数尺,立着由淮阴独自溜回的弟子弘修。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对瞟一眼,霍地四条疏眉一掀,两双细目一转,朝着一尘大师同声道:“和尚可是少林一尘?贫道等这厢有礼了。”

一尘大师冷声道:“两位想必是丙氏兄弟,一尘这厢还礼。”

长孙萼伏在狄抱寒背上,见三人口说有礼还礼,却都不肯动一下,不禁噗哧一笑,与狄抱寒附耳道:“寒哥,这和尚化缘化到道观里来,无怪人家要生气。”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忽然望着长孙萼一笑,道:“小丫头且莫得意,和尚道士虽然水火不容,却未必就有好戏给你看。”

长孙萼格格娇笑道:“你两人敢是怕了?少林寺房子比你们多,和尚比你们多,那似你们这般,共才几个徒弟。”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狂笑一声道:“真人有十二个大弟子,百十个徒孙,未入门的徒众五百余名......”

狄抱寒忽然脱口一笑,截声道:“记得我手下便杀了几个,怎么几天工夫,又有十二个大弟子?”

弘修站在一旁,厉喝一声道:“小狗已成残废,还敢口出不逊,莫非存心讨死!”

长孙萼娇叱道:“你是小狗,你是残废,你找死!”

“胗阳双圣”丙灵丙晟齐声一笑,拂尘一摆,止住弘修回嘴,依然望着长孙萼道:“小丫头武功既废,还不远走高飞,反而跑来二圣宫作甚?”

说话之际,元通手提禅杖,由屋下翻了上来,丙灵丙晟略瞥一眼,亦不理会。

一尘大师虽然心胸偏狭,但因久在佛门,清规森严,养成了尽少注视妇女的习惯,这时听说长孙萼武功已废,不禁心头暗震,转眼朝她蒙面黑纱上望去。

长孙萼娇笑一声道:“我的武功虽然废了,但我有照妖镜,捆仙索,还会定身法,掌心雷,如今奉了王母娘娘之命,特来蟧山捉拿妖怪啦!”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哈哈大笑道:“小丫头发疯了,可怜!可怜!”

忽听一尘大师道:“女施主,你将狄抱寒的面孔遮住,是何意思?”

长孙萼星眸一翻,没好气的道:“他长了胡子,你要看么?”

一尘大师冷哼一声,道:“老衲是何身份,岂能与你说笑。”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怪笑一声道:“小丫头拿开衣袖瞧瞧,看是长了胡子,还是长了麻子。”

长孙萼一听,不禁咭咭呱呱,笑得浑身乱颤。

狄抱寒单足点在殿角瓦檐伸出屋外的铁枒尖上,随着她的笑声上下起伏,彷佛踏波而立,丙灵丙晟和一尘大师三人,与狄抱寒皆有仇隙,见他脚下功夫如此了得,心头俱有一股说不出的滋昧。

长孙萼先时顺手将狄抱寒的脸面遮住,原是好玩的性质,不料别人仍是一眼便认识他,这时见丙灵丙晟想看,反而遮得更严,故作神秘的道:“不管长了胡子也好,长了麻子也罢,要看不难,你们先将那个隐伏在观中,听说武功尚还不小的人唤将出来,咱们两不吃亏,大家看看。”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暗自吃惊,两人对望一眼后,齐声磔磔一笑道:“小丫头从那里闻得风声?怎知二圣宫尚还隐着高入?”

长孙萼鼻中一哼,道:“你们不请,咱们不会自己去看么?”

接着佯装生气,朝狄抱寒叫道:“寒哥,闯!谁有胆拦截,用‘天龙腿’踢他!”

狄拖寒暗暗好笑,单腿一弹,直往殿后射去,“阴阳双圣”丙灵丙晟怪笑不止,双肩幌动,同时跟了下去,弘修与一尘大师,元通等三人也都纷纷下屋,跟在后面追赶。

这右面一带的殿宇已经竣工,各殿中烛火辉煌,香烟缭绕,神龛高拱,塑像栩栩如生,狄抱寒东奔西窜,只想碰着弘法,长孙萼却是好玩,伏在狄抱寒肩后一刻也不安静,指东划西,大呼小叫,逼着狄抱寒在那些石坛金鬼,丹房蕙帐之间钻来钻去。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追了半晌未曾追着,两人一使眼色,方待分头兜截,忽听长孙萼尖叫道:“寒哥快点,将那化纸炉踢翻掉。”

那化纸炉是个铁鼎,高约五尺,粗达两围,炉中正自火焰熊熊,烧着冥纸,一个青年道士站在一旁,正以铁签在翻搅。

狄抱寒朗声一笑,身如流矢,穿过一重门户,疾往那鼎前激射。

只听“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狞笑一声道:“小子胆敢撒野,真人可要发掌劈你了。”

狄抱寒由殿内窜出,飞起一脚,方待朝铁鼎踢去,一听丙灵丙晟的语声业已临近,只得挫腰一闪,疾往侧面纵去。

“蚀骨阴风掌”中人无救,狄抱寒虽是轻功超绝,身法灵妙,暗中也自提心吊胆,捏着一把冷汗,只怕两个老道发急,当真在身后发掌。

突地,暗中窜出一人,分心一剑,快逾闪电的刺了过来。

狄抱寒目光一掠,见是弘修暗中袭到,心想我正要找人试腿,你上来再好不过。

思忖中含胸点足,身形霍地纵起,双腿一幌,猛朝弘修踢去。

弘修这一剑蓄势而发,威力极猛,不料狄抱寒敢走险招,不躲不让,刺空跃起,寒光闪耀下,只觉剑尖由他胸前一掠而下,间不容发,要待挺腕一送,怎奈招式用老,力不从心。

狄抱寒离地数尺,双腿幌处,左足一圈,霍地踢向弘修手中的剑柄,右腿一崩,猛踢弘修的面门。

弘修实未想到狄抱寒单凭双腿,也敢与人动手,先机错失下,只得怒喝一声,闪身滑向一旁。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身似飘风,狄抱寒略一受阻,二人立即赶了上来,两人碟碟一笑,道:“弘修将剑扔下,用掌法料理他!”

弘修猛然省悟,暗骂自己胆怯,左掌一招“排云推月”,隔空击向狄抱寒小腹,右腕一抬,将剑插入了销中。

狄抱寒一腿迫退弘修,左足一摆,身躯霍地一转,凌空移进三尺,右腿一纵,再朝弘修踢去。

忽见他一掌拍来,不禁心头一动,不待他掌风迫近,立即折腰盘旋,飕的一声,射出了一丈开外,足尖点地,疾往屋顶纵起。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狂笑一声道:“好身法。”

语音未歇,双双跃上了屋面。

只见长孙萼大吵大闹道:“寒哥,别跑,别跑,再打一打!”

狄抱寒游目四顾,一尘大师与元通站在东面,丙灵丙晟站在北面,当下身形一转,欸然一腿,往瓦面扫去。

只听哗喇一声,长达一尺,宽足七寸的琉璃瓦飞起八九片来,直往跃身上屋的弘修砸去。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怒喝道:“小辈胆敢撒野!”

弘修刚刚窜出屋面,忽见绿油油的瓷瓦乱射而至,急忙伏身一躲,真气一泄,直向地面落下。

狄抱寒蓦地大喝一声,身形一伏,猛朝东南方窜去。

元通见狄抱寒要从自己身旁逸去,左足横跨一步,禅杖一横道:“小施主且慢。”

狄抱寒勃然大怒,暗忖道:“两个老怪都无阻截之意,你竟敢出头为难!”

怒火万丈,左足一抬,倏地踏到元通禅杖之上,右腿上翘,猛踢元通的面门。

元通大喝一声:“下去。”

喝声中,一招“金梁上架”,双臂举杖一崩,要将狄抱寒抖下。

狄抱寒冷冷一哼,左足踏在元通禅杖中腰,任他将自己举起空中,却自足下微颤,将他一崩之力化解殆尽,人却依然单足立在禅杖之上。

长孙萼伏在狄抱寒背上,被元通高高举起,乐得心花怒放,鼓掌欢呼道:“寒哥,千斤坠!千斤坠!快!”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也在一旁推波助澜,两人纵声狂笑,好似呐喊助威一般,弘修纵上屋面,欲待朝狄抱寒击出一掌,也被二人暗暗阻住。

狄抱寒被长孙萼大吵大闹,摇撼不已,弄得头昏脑胀,有点立身不住,想起长孙萼中花紫云毒针之事,皆因两个和尚从中捣乱所致,心头一恨,不觉气沉丹田,猛力朝下一顿。

元通禅杖抖了两下,未能将狄抱寒震落,蓦感双腕一痛,杖上重如山岳,陡地压了下来。

一尘大师立在一旁,突然双掌一合,沉声喝道:“小施主还不下来!”

喝声中,一股狂飙卷起,疾往狄抱寒腰间涌去。

狄抱寒无法出掌还击,只得双足一弹,纵身往一旁避让。

元通被他最后使劲一蹬,震得身形一仆,朝前跨出两步,咔嚓连声,踏碎了两片瓷瓦。

狄抱寒离了禅杖,即待趁机逸去,忽见一尘大师身形一幌,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只得泻落瓦面,冷眼朝他望着。

长孙萼忽然扳转狄狄抱寒的脑袋,一指弘修道:“小和尚的功夫太差,寒哥再踢那老道几脚,看他是否抵挡得住。”

弘修凶睛一瞪,狞笑道:“道爷本不屑与残废人动手,但你们一定讨死,道爷也只好发点善心。”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纵声一笑,同伸拂尘指住长孙萼道:“小丫头不知死活,‘蚀骨阴风掌’沾身无救,你便活着无趣,姓狄的小子随处留情,怎会舍得就此一死。”

接着同将眼皮一搭,睥睨着狄抱寒诡笑道:“花紫云那骚娘们今在何处?她怎舍得离开你的身边?”

狄抱寒嗔目不语,陡地右腿一圈,猛往瓦面扫去。

弘修知他又想踢瓦伤人,嘶声一喝,疾冲上前便是一掌。

他去势虽不甚快,掌势劈出,却有一阵阴惨惨的凉风,朝狄抱寒身前涌去。

狄抱寒知他掌风阴毒,不敢任其沾身,足下一挫,疾往一侧闪避,胸内却涌起一股悲愤,将双眼胀得血红。

长孙萼武功虽失,却深明武学之道,这时也突然变得怏怏不乐,暗自伤怀起来。

弘修一掌将狄抱寒逼向一旁,收势而立,傲然冷笑,神情好不得意。

狄抱寒牙关一挫,转面望着一尘大师道:“你待怎样?”

一尘大师沉声道:“老衲只要查明‘达摩内典’的下落,那位司徒姑娘说内典落在白发上人手中,如果查明属实,立即放你离去。”

狄抱寒怒道:“大言不惭,你以为当真拦得住狄某?”

一尘大师淡然道:“若在往日,老衲确实不敢自信,如今小施主双臂无法使唤,老衲若再阻拦不住,如何还有脸面在江湖上奔走?”

狄抱寒厉声道:“狄某试你一试,你若拦阻不住,赶快滚回少林寺去!”一声甫落,腾空扑起,双腿狂风骤雨一般,径对一尘大师头面踢去。

一尘大师高诵一声佛号,朝空一掌推出,口中敞声道:“小施主定欲动手,请先将背上的人放下。”

一尘练的大力金刚掌法,掌力阳刚,雄浑异常,漫空劲气,将狄抱寒的身形硬行挡住。

狄抱寒鄙夷不耐的道:“不要面子的东西。”

说着双腿一扭,霍地腾身尺许,越过掌力中心,双腿猛朝一尘头顶踹下。

一尘大师左手扶住锡杖,虽听狄抱寒出言辱骂,仍是自矜身份,不肯动用,仅只旋身一转,右手使大力鹰爪功,往狄抱寒足踝上抓去。

狄抱寒对一尘大师厌恶之感,突然加深,觉得丙灵丙晟等阴险刻薄,事属当然,这一尘枉在佛门,行事鬼蜮,实在情理难容。

这时足下踹空,不待他右手抓到,双腿一蜷,快逾闪电的在他锡杖头上一蹬,藉势跃了开去。

长孙萼呸的一声,一口唾沫朝下吐去,只是狄抱寒去势快捷无伦,唾沬未能沾着一尘。

自来腿法虽多,却无人专练过凌空腿法,拳掌兵刃,也无专破凌空腿的招式,一尘大师一爪抓空,忽感锡杖猛力一震,为恐捣碎了屋瓦,面上无光,只得劲贯左手,用力朝上一顶。

狄抱寒借力跃开,落下时已在一丈开外,足尖点处,飞身荐坠地面,口中朗声道:“狄某去也,和尚还不快追?”

一尘大师脸色发青,怒哼一声,一跃下地,追踪在后疾赶。

丙灵丙晟仰天狂笑,眼神笼住屋下两人,却不立即追赶。

狄抱寒一跃下地,连纵两步,越过一道院墙,纵身到了另一座院落,心头却自电转道:“不与这老秃驴恶斗一场,实难消心头之恨,只是放下萼妹,又令人心悬两端。”

思忖之际,拧腰一纵,跃上了另一座大殿。

月光之下,殿脊后陡地现出一人,蛾冠道袍,背插长剑,拦住自己的去路。

忽听“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的声音道:“弘恢勿须拦阻,放两人过去。”

那道人闻得吩咐,身形一侧,闪退半步,飒飒风响,狄抱寒与一尘大师衔身冲了过去。

一尘大师忽然宏声道:“狄抱寒,你再不站住,老衲拼受江湖人士耻笑,也要将你伤在掌下。”

狄抱寒怒声道:“少吹大气,有什么本领,只管使将出来’。”

长孙萼忽在耳旁道:“寒哥,走吧,改日再找他们算账。”

狄抱寒咬牙道:“不,找找弘法看。”

长孙萼幽幽一叹道:“算了吧,纵然找着,此时也拿他无法。”

狄抱寒仍不死心,不往外逃,反而向二圣宫后面闯去。

接连冲过三重大殿,每重大殿上都有一个老道把守,其中两个狄抱寒曾经见过,知是丙灵丙晟的弟子,但无弘法在内。

一尘大师久追不上,恼羞成怒,一见狄抱寒又待跳落屋下,心头霍地启动了杀机,足下连展“千里户庭”身法,口内洪声道:“狄抱寒,看掌!”

掌字才出,长孙萼陡地尖叫一声,狄抱寒也感到一股暗劲直袭后脑。

狄抱寒怒气上涌,热血沸腾,脚下一挫,旋身闪出数尺,厉声道:“萼妹下来!”

长孙萼默然不响,匆匆将缚住自己的绸带解开,滑下背来,狄抱寒回身道:“坐下来,当心摔下屋去。”

长孙萼点了点头,缓缓地坐将下去,莲足抵住瓦缝,双手扶在两旁。

狄抱寒看她坐好,转过身来,只见一尘冷冷地站在丈外,“阴阳双圣”丙灵丙晟也悄没声息地到了一旁,另外一个年约二十的年轻道士,垂手站在一边。

忽听丙灵丙晟阴恻恻一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辈尽管放胆一战,胜了包你扬名天下,败了自然有人为你报仇。”

一尘大师倏地双眉一剔,目射寒光地一扫两人道:“阿弥陀佛,两位道长一定要考量贫僧,何不干脆亲自赐教?”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冷冷一笑道:“二圣宫虽不是龙潭虎穴,擅自闯入者,也别想好着出去,不过贫道等轻易不愿出手,老和尚且先抖露两招,若能胜得了狄姓小儿,贫道等自然下场。”

一尘大师沉声一哼,道:“请问两位道长,白发上人公孙施主可曾转回蟧山?”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诡谲一笑,道:“老和尚休得害怕,胜得了二圣兄弟,即可生离此处。”

狄抱寒突地一言不发,大喝一声,纵步上前,扬腿朝一尘大师胸口踢去。

一尘大师重重一哼,左腕一抡,将锡杖扔了出去,右掌微扬下砍,一招“躺挡切掌”,对着狄抱寒的足背砍下。

狄抱寒来势猛恶,他这一切掌去势凌厉,双方一凑,刹那即要接上。

突地,狄抱寒右腿一曲,左足猛一点地,身躯激冲而起,双足飞动,眨眼间朝一尘大师由胸至顶,连踢了一十二腿。

那元通刚由屋下纵上,接住迎面飞到的锡杖,眼见一尘大师身前腿影如山,直惊得目瞪口呆,矫舌难下。

一尘大师面色沉凝,如临生死关头,双掌翻飞,使出少林七十二种绝艺中的“擒龙手”,夹杂大摔碑手与大力金刚掌法,运封带架,将十二腿挡了过去。

狄抱寒彷佛上天梯一般,足下飞踢,人也节节升高,最后一足下踹,被一尘大师一掌上托,将人弹入了半空。

凌空腿法,非有绝世轻功无法施展,非有极强的内功,无从产生威力,但是谁若具有绝世轻功与极强的内力,也不会再练这种事倍功半,吃力异常的武功。

狄抱寒势迫无奈,粗枝大叶的练了这套功夫,施展出来,直将丙灵丙晟与一尘大师俱皆镇住,惊为生平所未闻未睹。

忽听丙灵独自一人怪笑一声道:“哈哈!小辈残而不废,这样看来,开光会上,还少不得你。”

狄抱寒充耳不闻,含胸吸腹,身形一弓,倏地射至一尘大师的头顶,双腿交叉,足尖猛然下点。

一尘大师惊怒交迸,脚下一滑,疾闪半步,双掌上擎,全力推将出去。

狄抱寒如今最忌的是敌人掌风有毐,但只无毒,即可勉力周旋。

此时一见一尘大师望空发掌,遂将交叉的双腿一弹,身躯电激一转,脱出了掌力中心,内劲外运,双足猛力下踢,隔空朝一尘双腕撞去。

这般以双足将内力踢出,较之掌力,自然十不及一,但若任其撞上手腕,手腕顿时便将折断。

一尘大师见相隔数尺,两股劲风由狄抱寒足尖飞起,直袭自己腕肘,激怒之下,两臂一屈,身形亦自跃起,双掌平推,遥向狄抱寒胸腹间击去。

狄抱寒双足踢出,已感真气不继,须得坠地换气,一见一尘凌空发掌,立即藉势飘身,飞落于两丈开外。

一尘见狄抱寒飘坠瓦上,立即沉身下坠,飙然卷将过去,相隔寻丈,先自一掌拍去。

狄抱寒知道一被他缠在地面,便是有败无胜,再无还击可言,当下劲贯双足,功凝全身,冒着掌风,疾往空中射起。

这是一场猛恶无比,惨烈异常的搏斗,交战二人,皆是武林中一流高手,只见腿影纵横,彷佛弥天罗网,拳影翻飞,宛如惊涛骇浪,攻拒往来,无不神奥莫测,奇幻夺人。

狄抱寒身悬半空,久久不坠,翻腾转折,如鹰隼翔空,龙鱼戏水,每一腿踢出,皆是奇招怪着,武林前未曾有,直将“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看得疏眉狂扇,细眼暴睁,神形为之摇动。

两人俱打得吃力异常,狄抱寒全凭一口精纯至极的真气,凌空起伏腾挪,真气一浊,虽能在空中换气,少时之后仍须坠地一次,身形一坠即起,慢了分毫,便得为一尘困住。

一尘大师仰面对敌,一身武功施展不出三分,满腹招术,似乎全无用处,仅能凭着数十年的临敌经验,与毕生参详武功的本能,信手发招,随机应变。

久战之后狄抱寒忘了仁恕之道,一尘大师忘了慈悲之旨,两人谁也不愿认败服输,却都希望尽早拼出结果。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腿来掌去,大违武学之道,直将两人激得心浮气燥,怒火如焚,往复来去,俱是辛辣毒狠的险招。

两人俱是迭连遇险,时蹈危机,狄抱寒气息粗重,已觉在空中存身不住,一尘大师头晕目眩,只感到摇摇欲倒。

片刻之间,二人已力搏八九十合。

突然,狄抱寒心头涌起一阵生平未有的逞强之念,只见他贾其余勇,大发神威,双腿连环迸发,朝一尘大师面门之上狂踢不已。

这一轮狂攻恍若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没有竭止,将一尘大师逼得连连后闪,双掌电掣,迎着狄抱寒的双足猛拍不停。

双方俱已真力耗尽,势成强弩之末,谁若再能支持半晌,谁便胜了这艰苦惨烈的一仗,叵奈谁也无法逞强了。

蓦地!一尘大师大喝一声,猛一转身,将头让了开去,左手反臂一甩,一掌朝后击去。

只听一尘大师和狄抱寒同时闷哼一声。

一尘大师被狄抱寒一腿踢上右肩,身躯连冲五步,将屋瓦踏碎了一大片。

狄抱寒被一尘大师一掌拍在左胯之上,身躯飞出丈余,一跤跌在瓦上。

两人均是最后一招,余势虽猛,真力已竭,俱未伤着对方的筋骨。

这一战前后百十来招,但两人都像已经力战一日一夜似的。

一尘大师喘息未定,伸手要过锡杖,冷然望了跌坐瓦面的狄抱寒一眼,默然无语地转身下屋,疾纵而去。

元通一见,急忙随后跃去,“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相视一眼,并不加以留难。

长孙萼双膝跪在瓦上,正往狄抱寒身畔爬去,狄抱寒忽然挺身跃起,喝声道:“萼妹别动,小心摔下去了!”说着赶忙闪了过去。

长孙萼攀着狄抱寒的腿站起身来,一面替他揩拭额上的汗水,一面娇声道:“今日打服了少林寺的和尚,过些时咱们再打服二圣宫的道人。”

狄抱寒微微一笑,转身一蹲,让她爬上背去。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突地嘿嘿一笑道:“小丫头,你们想走么?

狄抱寒修眉一轩,厉声道:“你们要拦便拦,啰嗦什么?小爷如果怕事,也不会来到此处。”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仰天一阵长笑,接着笑声戛然而止,场中霍地沉静下来。

月光之下,屋面现出一位手握拂尘,身着玄色道袍,姿容美绝天人的中年道姑。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为人邪恶,一看突然现身的是个道姑,立即准备开口讲话不料目光瞥处,发觉这道姑非但气度高华,而且脸上若隐若现,笼罩着一层薄辉,不仅道气盎然,且以玄功已达灵胎胚育,大丹将成之境,“阴阳双圣”不禁话到唇边,重又咽了回去。

“弟子参见师母。”

长孙萼刚刚将绸带缚在狄抱寒身上,未及解开,他已跪了下去,只得照样在他背上伏着。

道姑双目轻阖,在长孙萼与狄抱寒面上凝视了一瞬,温言道:“罢了,站起身来。”

狄抱寒恭谨地叩了一个头,然后方始站起。

道姑忽地转过身去,朝大殿丹墀下缓缓道:“韦道友,朱彤的这个弟子你已见过,得罢手处且罢手,四十年的往事,还记著作甚?”

只听丹墀下有人低吟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长孙萼听不懂这两句话,遂在狄抱寒耳畔悄声问道:“寒哥,他讲什么?”

狄抱寒急忙摇首示意,命她不要出声。

只见道姑略一凝思,接着朝狄抱寒道:“走吧!”

狄抱寒才听到叫走,眼前一花,发觉师母已停身在殿侧的围墙之上,急忙纵身下屋,随后跟去。

“阴阳双圣”丙灵丙晟相视一眼,两人扳着面孔,一无表情。

道姑在前,狄抱寒在后,幌眼出了二圣宫外,道姑虽是走得从容,狄抱寒足下如飞堪堪不曾落后。

长孙萼忽然重又问道:“寒哥,那人讲的什么?”

狄抱寒拿她无法,只得边跑边讲道:“那是诗经上的两句,说是石可转,我的心不可转,席可卷,我的心不可卷。”

长孙萼一笑,道:“我的心正是这样。”

狄抱寒也一笑,道:“这是朱夫子解释的,另外有个许谦又说是:石不可转,是其贞洁自守之意坚,席不可卷,是其公平及下之心大,这就比较难懂,刚才那人说话的意思也在这里。”

长孙萼追问道:“怎么说呢?”

狄抱寒道:“他自认无错,所以心意不改。”

长孙萼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接着问道:“那人是谁?怎么文诌诌的?”

狄抱寒笑道:“我也不知道,别多问。”

片刻之后,前面道姑停下身来,狄抱寒一看,原来纵跃之间,到了日间练功的那片断崖之上。

长孙萼下地之后,狄抱寒重又上前见礼,道姑忽然递过两粒丹丸,微喟一声道:“来日大难,想你必然明白,你先服下这两粒丹药,然后盘膝运功,尽量的将真气逼往足经之上,行功三匝后,再将腿法练给我瞧瞧。”

狄抱寒双手接过丹丸,一眼看出其中一粒,正是内含毒龙丹的那种,当下不及细看,捏碎蜡壳,一口将两粒丹药呑下腹中,然后盘腿坐下运功。

长孙萼提着包裹,悄悄地退至石壁前坐下,道姑则依然负手立在狄抱寒身旁。

功行三匝后,狄抱寒一跃而起,纵起空中,将那自行钻研出的九十几招腿法使将出来。

狄抱寒只感到体内真气倍加悠长,身躯也似轻了不少,一腿一腿,愈使愈慢,彷佛可以停身在空中一般。

落地一次后,狄抱寒已将腿招使尽,躬身朝师母道:“弟子原来练有九十四招,与那少林僧人一战后,已只能练出七十三招了,是否已将原来的精华简并进去,弟子一时还体会不出。”

道姑微微颔首凝思了一刻后,说道:“你从第三十招起,再使一遍。”

狄抱寒急忙跃起空中,将最后四十余招使了一遍。

道姑想了一想,道:“你这腿法有进无退,非但使来危险,而且一旦遇上两面夹攻时,势必无法前后兼顾,被迫由空中坠下,我的拳技较你不如,无法指点于你,你先惮精竭虑,想出两三招回身腿法,以备逃命之用,若能见着神拳大师,向他请教,必然有所进益。”

接着朝长孙萼点手道:“你过来。”

长孙萼闻得召唤,连忙起身走了过来。

道姑再朝狄抱寒道:“孟康在平度以西百余里处,接连收买了四家酒店,看来必是要使阴谋诡计,暗算庞纣与公孙赞两人,你立刻赶去,相机查探公孙赞所持的那部内典是真是假,如何进行,敌友之间,都在你自行去衡量。”

接着向长孙萼道:“你跟我回山,我必在短时间内,还你一身功力。”

长孙萼一听,霎时双眸晶莹,泫然欲泣,转面朝狄抱寒望去。

道姑轻叹一声,霭然道:“他如今处境艰危,步步有杀身之险,你跟着他,彼此都无好处。”

长孙萼点了点头,两串泪珠,顿时撒将出来。

狄抱寒忽向师母躬身道:“这些时来,弟子常感人生在世,诚如白驹过隙,生死之事,殊不足以挂怀,弟子既是朝不保夕,也望与她守在一起。”

道姑见两人一个甘舍武功,一个漠视生死,一个痴情,一个挚爱,不禁勾起了自己的往事,一时之间,感慨丛生起来。

半晌之后,道姑向二人道:“你二人动身吧,路上不要耽搁,谨记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狄抱寒唯唯受教,重又拜将下去,长孙萼也跟着跪下,叩了一个头。

道姑忽向长孙萼道:“我知你针毒未去,若以玄功逼出,费时甚久,只恐延误了行程。”

长孙萼急忙道:“些许小事,弟子不敢多渎。”

道姑暗叹一声,看了二人一眼,身形一闪,径自上岭走了。

狄抱寒一望星辰,知道四更已过,于是朝长孙萼道:“咱们索兴吃点东西,然后一心赶路。”

长孙萼此时转悲为喜,闻言忙将包裹解开,取出夜间买的东西,两人并肩坐在地上吃着。

匆匆吃罢,长孙萼收拾包裹,伏至狄抱寒背上,狄抱寒刚刚服下两粒药丸,此时微感体内燥热发胀,一待长孙萼缚好绸带,立即纵跃如飞,朝山下奔去。

入了平地,狄抱寒竭尽脚程,迸力朝前疾驰,愈跑愈快,待至后来,直跑得风驰电掣,宛如一缕轻烟贴地飞卷。

长孙萼先时说笑了几句话,后来疾风扑面,无法开口,只得将头埋在狄抱寒颈后,过了一会,竟自迷迷糊糊地睡去。

已时未到,狄抱寒踏入了一片小镇,一边行走,一边两面查看。

长孙萼揉着惺忪睡眼,朦朦胧胧地两边张望,道:“寒哥,到了么?”

狄抱寒应声道:“差不多了。”

长孙萼睡意阑姗,重又将头伏在狄抱寒肩上,闭着眼道:“好快呀,我才睡一忽。”

狄抱寒一个时辰不到,疾驰了一百余里,便是异种龙驹,也难以如此。

走完小镇,发觉临街只有一间酒店,进去望了几眼,也未觉出异样。

狄抱寒见时光尚早,于是绕着小镇疾走一圈,不料正走在小镇外侧时,耳中陡地听到一声极为高亢嘹亮的马嘶。

长孙萼忽然抬起头道:“寒哥,这马好极啦,比咱们那五花骢好得多了。”

狄抱寒也觉出马声耳熟,好似自己曾经骑过的那匹“乌云盖雪”,循声望去,发现马声发自一间茅屋,那茅屋门外,坐着一个青衣男子,狄抱寒遥遥望了一眼,立即转身离去。

长孙萼问道:“寒哥,看嘛不看清楚?”

狄抱寒道:“勿须细看,那人我在孟家见过,孟康老儿必在近处。”

俩人出了小镇继续前奔,行出七八里后,发觉道旁有十来户人家,其中有一间带卖茶酒。

狄抱寒再不迟疑,撒腿朝前跑去,一直奔出十里之外,方始踏入另一片镇集。

长孙萼忽在狄抱寒耳畔娇笑道:“再没错了,这镇上恰好有两家卖酒的。”

狄抱寒点了点头,大步穿过镇集,出镇之后,觑看身后无人,立即转身朝荒野中奔去。

奔出一两百丈后,狄抱寒找了一株大树,停身道:“萼妹下来,咱们就在此处等候。”

长孙萼解开绸带,笑嘻嘻的溜下地来,小嘴一张,打了一口呵欠。

狄抱寒微微一笑,倚着树身坐下,长孙萼忙也坐了下去,解开他项下的包裹。

两人就这样坐着守候,长孙萼取出水壶,将酒你一口我一口的饮着,相依相偎,娓娓谈心,让时光在身后悄悄的溜过。

狄抱寒疾奔一个时辰后,已将那两粒丹丸尽行吸收,无形之中,陡增了二一十年的功力,这时一眼向官道上望去,只觉得往来车马,纤微毕现,彷佛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俱在自己眼前一般。

日挂中天之际,远远处忽现三匹健马,并辔小驰而来。

三骑马越驰越近,狄抱寒的脸色却愈变愈见苍白。

狄抱寒忽感心头剧痛,彷佛自己双腿的经脉也被人挑断了。

长孙萼也是惊怔不已,睁着一对星目,盯住官道上的三骑健马,疑是自己眼力不佳,看错了人。

三骑马上列坐三人,一个是五岳朝天,双耳俱缺的庞纣,一个是长发披肩,面红如火的白发上人,另一个则是美如子都,容光焕发,神釆奕奕的司徒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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