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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情至深处

庄子里还有一个人心情不好,这个人就是谭姬。

云开刚刚离开云遮天的卧室,她就来找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的丈夫。

少爷回来固然是喜事,但小姐还没有回来,这岂非令为娘的心忧?

谭姬完全不象已过中年的女子,她的美丽和活力使她看上去仿佛刚刚二十岁,不知情的人,一定会把她误作云花的姐姐。

她原是戏班子的歌伎,可谓色艺双绝。在云遮天为母亲庆寿时随戏班来演出,引起了云遮天的注意。

班头告诉云遮天,她入戏班子不到一年,但名气已是首屈一指的了。她不但色艺双绝,而且性格刚强倔强,从不把官绅富豪看在眼里,无论你是财诱势逼,都休想从她身上占一点儿便宜。

云遮天问:“她许了人家没有?”

班头道:“嘿!她视天下男子如粪土,谁个也不看在眼中哩!”

可是云遮天却把她看在了眼里。

云遮天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有魅力。能否得到视天下男子如粪土的女子,这对云遮天就是一个挑战!

云遮天终于胜了。

所以他坚信自己的经验:女人都是水,盛在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形。

谭姬虽刚烈,可她也是女人。

所以谭姬也是水。

婚后的谭姬,的确柔情似水。

爹的话不能说全无道理,云开想,但也不见得就对。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是爹说的那个样子?

他从没有顶撞过父亲,但现在他想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他想按自己的方式行事。

他知道,爹不但年纪大了,性情也一天比一天执拗偏激。这是很正常的。人老了,心性就会出一些毛病,少壮时期用理智和意志控制的许多弱点到了老年就会逐渐显露出来,而且一个人如果长期在一个环境中处在权力的顶峰,每天所面对的都是恭顺和服从,他就会被权力腐蚀,就极可能变得骄矜自满,僵化自是;尤其在他对权力的运用很成功、事业顺利时,他就更难听进不同意见,就会越发自以为是,作风也极可能会变得很骄横。古来握有重权者,很少有人能跳过这一关。

古人讲“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这种现象岂非正和大自然相一致?旭日东升时朝气蓬勃,中天之日烈炎鼎盛,然后便愈趋沉滞衰微,暮气沉沉!

这几乎是人类难以摆脱的宿命。

幸而云开正当少年。

他洗完热水浴后,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

他的确非常劳倦,但他就是唾不着。他在想父亲,想那些等着参加他婚礼的各方客人,当然更想素音。

爹的主意是不能更改了。老爷子一向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如果不同意成婚,老爷子非但会大怒,也会令他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既会惹下忤逆的罪名,也会让江湖人嘲笑云水山庄。老爷子没有征询儿子的意见就发送了请柬,这不但是他一贯的专断作风,也是古来的规矩。婚姻事大,唯父母作主嘛。

可是,我为什么不呢?我不是深深地爱着她、不能一日或忘,一心想和她得成比目、永结秦晋之好吗?

得成比目何辞死,但做鸳鸯不羨仙!唐人卢照邻的诗句确实是云开心情之写照。

可是,如果她反对呢?

那岂非是强行横做,大违人情道义么?

就算强扭的瓜儿放久了也甜,可我怎么向自己的良心交代?我那么深地爱着她,难道就用这种办法得到她么?

想我云开凛凛七尺之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自许一腔热血满腹豪情,出入江湖,叱咤风云,自视清高刚傲,难道不能得到她的欢心就强占她么?那是不是太卑鄙了?

可是,我又怎么能得到她呢?

实实在在是太舍不得她了!

若能得到她的欢心,让我来世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就算现世做牛做马也绝无怨言!

只可惜你有时候连做牛做马的机会都没有,这真叫人沮丧!

听丁香说,她至爱的人是柳如笑。

柳如笑!柳如笑没有任何一处比我云开差,他为人的厚正和武功都远高于我!

我怎么能和他竞争?

老子曰:“夫唯不争,是以不能胜”。

这句话用到这儿那可真是胡扯!争都争不过,不争岂非拱手认输?

……

通!通!通!

更鼓响了,鼓响三更。

云开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天刚放亮,云开就来到素音的房门外。

守卫她们的夜哨换班了,侍候她们的丫环出来打洗漱水。丫环一见云开,喜笑道:“公子早!”

“你早。小姐起床了吗?”

“早起来了。奴婢领公子进去。”

“你先通报一声吧。”

丫环心说都快成亲了,干嘛这么客套?

秋萍迎了出来。她见到云开,非常高兴,欢叫道:“云公子早!你可回来了,大家都为你悬心呐!”

秋萍从内心里喜欢和敬重云开。她喜欢云开知书达礼,敬重云开义胆侠肝。为救小姐,云开勇闯邪教秘坛,出生入死,还敬过她一杯酒。那豪气干云、视死如归的场面是她第一次经历的,也是她永生难忘的!因此,她虽武功低微,却不惜挺身而出,照顾虎狼群中神智失常的云开。

云开虽然已经想不起来那动人的往事,却已从云四郎口中得知她所做出的无畏奉献。云四郎打探他的消息,目睹他在关帝庙被拘受辱的情形,然后在大旗酒楼杀了盯梢自己的大欢喜旗健汉,飞骑回庄报信,不但云开感激她,云遮天也很感激她,已经送给她很多昂贵的珠宝首饰作酬谢。当秋萍救护云开时,她所面对的只有凶险,她绝对料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美好的结局。她所表现出的坚韧爱心和无畏,才是最可贵的,才配称烈义二字!

云开向秋萍深施一礼。

“姑娘大义施惠,云开永铭恩德!

“哎呀,云公子,这样客气可羞死人了!”

说笑着,引云开进屋。

素音和云开相互见礼,素音道:“多谢云公子和令尊大人仗义相救,素音无可回报,虚辞以申感激之万一!”

“无可回报”四字令云开心头轰然巨震!

——是了,她一心只想着柳如笑,这番话分明是暗示我莫作非分之想呵!

这样想着,一时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素音早知他对自己的痴情,心有歉仄,却不能说什么,丽颜微红,尴尬地垂下螓首。

秋萍见云开双眼布满血丝,比之梨花镇相遇时亦明显黑瘦而憔悴,便道:“云公子昨夜没有休息好吧?”

云开勉强一笑,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多贪了几杯酒。”

素音道:“公子应善自珍摄多加保重才好。”

——善自珍摄?是让我好生照顾自己。这种关心岂非是暗示我她不会照顾爱护我么?

肚里这样想,嘴上却只好客气:“多谢小姐惠警!”

秋萍道:“云公子,你们云永山庄可真大极了!嗬,一眼望不到边哪。简直是一座王国!”

云开道:“你若喜欢,尽可以永远住下去。如果你觉得不满意这里,还可以挑选一处喜欢的地方另造新居。”

秋萍若提出来,云开一定会照办的。只不过他这话的另一半意思却是说给素音听的。

秋萍叹了口气。“我可享不了这份福,我得随小姐的意。”

素音道:“你若喜欢,就可以留在这里嘛。我又不是非得要人侍侯的。”

云开的心一凉。听口气,她是不想留在这里了!唉,虽有梧桐树,无奈难招金凤凰呵!

云开婉转道:“家严也的确希望二位姑娘能够喜欢敝庄而长住的。”

素音正色道:“这怎么可以!素音有何德何能敢受令尊如此厚恩!我想令尊救我们时没有这个想法吧?”

云开的脸色刷地变白!老爷子亲自出马,又岂是救她们的?分明是“抢”嘛。他支吾道:“这……这个,我想不是的。去与留,唯凭小姐自决。”

素音道:“我不大懂得人情世故。不过我听秋萍讲了公子的遭遇和作为,深感惶愧不安的同时也非常敬佩公子的侠义品格!公子今后前程远大,一定不会让天下人失望的!”

这几句褒扬听在云开的耳朵里却犹如九天雷霆!素音虽有千般风情万种温柔,却是柔中有刚,绵里藏针!一番话,含蓄地道出了她的坚决意向!

云开霍然起身:“我云开虽然愧称侠义,但绝不会让小姐失望的!”

说完,长揖而别。

云开回庄后的第三天。

还有四天就是金粟如来降生节。节日那天,不管素音愿意与否,不管云开是怎样地心情矛盾,云遮天都会为儿子如期举行婚礼!

“爹,孩儿想陪她到庄外散散心,让她看看我们的田产。”

“哦?”云遮天盯住儿子,似乎想看透他的心事。

云开补充道:“她对孩儿很不了解,一起散散心谈谈话也许有好处的。”

“唔!你跟谁学会了这一手?”

“是娘教我的。”

云遮天听罢大笑,道:“好!我叫云新带人护卫你们。”

“爹,不必惊动别人了。我们只在附近玩玩,又不远走的。”

云遮天却已唤来云新。云新今年三十六、七岁,得云遮天亲传武功,勇略过人。

“云新,你立即挑选二十名家将,选二十匹快马陪开儿出庄游玩。记住:出庄多少人就得回庄多少人!出了差错,拿你是问!”

“遵命!”

草青树翠,野花缤纷。

清风习习,长空如洗。

两匹健骏拉着一辆豪华的碧油车,在宽阔的官道上悠然前行。

车旁,是焕然一新的云开做导游。他今天的兴致格外好,指点江山,臧否人物,谈天说地,妙语连珠,不时逗得秋萍捧腹素音展颜。

车后,二十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以云新为首的二十一名云家刀手,一色疾装劲服,个个雄姿勇健!

不知不觉间已离开云水山庄八十余里。

云新提马赶上来,道:“少爷,已经离庄很远了,是不是该绕回去了?”

“好的!到前面休息一会儿就回庄。”

云开说着,继续驱马前行。

到了前面的一块开阔地,云开命车伕停下碧油车。

“云华,停下吧。你到后面取些果品给小姐和秋萍姑娘吃。”

他则驱马回返,迎上云新道:“就在这里休息吧。取酒来,我要和你们痛饮一回!”

云开虽然贵为少庄主,但平时却与众人称兄道弟,尽管他说话不多,却很和蔼。众人下马。早有人从马鞍上取来几只酒囊,云开和众人席地而坐,开怀畅饮。

云新道:“少爷,你今天的话可说得不少。”

云风道:“人逢喜事嘛!”

众人大笑,云开也笑。只不过他的心却针扎也似地痛!

酒酣耳热哄谈正浓时,云开忽然问:“在咱们云水山庄,你们最听谁的话?”

云新的酒可没喝多,他答:“首先是听老爷的,其次自然是少爷你的话啦!”

云开又问:“违令者如何处置?”

云华道:“这可是老规矩了。办事不力者视情节处罚,违抗老爷和少爷命令者立斩不赦!”

云开道:“好!现在我命令——”

他起身道:“云华,你立即砍掉我那匹坐骑的四蹄!”

车伕云华一愣:“少爷,你?——”

云开拔出佩刀:“违令者斩!”

云华跳起来冲过去,立即挥刀砍断云开坐骑的四蹄!

骏马惨嘶悲鸣!

云开毫不动情,又用刀一指众人:“我命令你们每个人立即砍掉自己坐骑的四蹄!违令者斩!”

多么荒唐的命令!

听说少爷曾有一段时间神智失常,现在莫非又疯了?!

可是谁敢不遵从他的命令?绝对服从庄主的命令,这是云遮天给他们培训出来的习惯。砍马虽可惜,但总比砍人强!

一时间群马悲嘶不已,都倒卧在血泊中!

云开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又发令:“我命令你们所有人,都立即趴卧地上!”

所有人都照办了。云风悄声对云新道:“少爷只怕又疯了,他下一个命令一定是让我们脱裤子!”

云新的脸色已极为难看!

云开的新命令果然和脱裤子有关:“我命令你们所有人都立即解掉自己的裤带,违令者斩!”

众人趴在地上,狼狈地解下裤带。云开将二十一条裤带收拢在怀,又发出一道命令:“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也不准起来!违令者斩!”

这一气几道严厉的“违令者斩”使众人皆惶惶然惑惑焉。云开说完,抛下那卷纸,几个起落就跳上了那辆马车,长鞭狠抽,健马负痛,疾冲而出!

冲出有二里路时,云开才提真气高喊道:“你们起未吧!把信交给老爷!”

那卷纸,是他写给父亲的信。

听着真气送过来的遥遥呼声,云新沮丧已极!马足被砍不说了,就算他的轻功好,可一手提着裤子去追,不要说不雅观。也实在是别扭!就算裤带仍在,也已经追之莫及了!

如何回庄向老庄主交代?

幸而云开没有把他们推向绝路,留下了一封信!

“父母大人膝下:不孝儿男开再拜谨禀,男幼承严慈教化,晓谕以侠义,指示以正道,男虽鲁钝,然朝夕濡浸,终有所悟……”

碧油车疾驰出三十里,到了一座小村子。

云开停住车,向见到他后恭敬施礼的众人道:“立即给我选一匹好马!”

村民们所租种的土地几乎都是云家的,对云家大少爷的话他们自然乐于遵从。

云开很快地给三匹马备好鞍辔,又命一个村民另选两匹马驾车朝东南方向走,他则和素音、秋萍分别上马朝西北方驰去。

这就会迷惑随后而来的追踪者。

秋萍问:“云公子,你要送我们去哪里?”

云开边打马边答:“华山!”

秋萍大惊:“你说什么?华山剑派正在抓小姐哪!”

云开道:“柳如笑上华山了!”

素音问:“你怎么知道?”

云开答:“我妹妹和他在一起!”

素音的心禁不住格登一下!

三匹马冲起漫天的尘烟。三个人,三匹快骑,三种不同的心境!

云花神情凄楚,心思恍惚,在晨光中悒悒独行。她的袖中,冰冷的手紧握着那块玉佩。

她爱柳如笑,也恨柳如笑!

不管是爱是恨,她首先要找柳如笑!

她先到客栈中,店家说柯夫人和怜红在老长生的陪伴下,昨天黄昏时就离开了客栈,没有见到她所描述的那位公子。

云花从客栈出来,走出不远,突听有人惊喜大叫:“小姐!”

一位健汉疾掠到她面前,叉手施礼。云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云亮?”

健汉答:“是我!小姐,你到哪里去了,教我们苦苦地找了一夜?”

云花被问及伤心处,泪水立即簌簸而下。

云亮大惊失色:“小姐,你这是怎么啦?有人敢欺负你吗?”

云花强忍泪水,哽咽道:“就你……一个人么?”

云亮立即撮口引颈长啸,声音尖锐而激烈高扬!不一会儿,云无形飞身赶到。一见小姐此状,又喜又惊,抱拳过顶,行躬身大礼!

“云无形护驾不周,小姐恕罪!”

云花怔了好半晌不知说什么,云无形和云亮就躬着身子不敢抬头。他们暗中祷告小姐只是在外游荡了一夜,千万别出意外,否则在老庄主面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云花终于叹了口气:“昨夜你们在哪里?”

云无形惶然道:“昨天黄昏时分在酒店按小姐的吩咐,我们擒住了‘西凉门’的石铁心,战死了五位弟兄!然后奴才就率八名弟兄分头各处寻找小姐!”

云无形年龄大,经验也多,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更不敢问云花出了什么事。

云花想起了昨天黄昏时发生的事,听说死了五名刀手,压住了心头的火气,口气却很冷:“你们立即给我找到柳如笑,带他来见我!找不到他,就别再见我了!”

“喳!”云无形心中大恐。他知道,找不到柳如笑,他就只有自杀了。“云亮,你小心侍候小姐,我去找他!”

云开一路上对素音尽心照顾,言行举止中规中矩,不逾礼半分,令素音很感动。

只有他自己才晓得自己的心情有多么抑郁沉重。他所至爱的人就在眼前,但他非但连心曲都不能表露,而且要陪伴她去见自己的情敌!这种酸楚的心境,没有为爱情发过疯的人怎么能理解?不过他也感到自豪,能做出这种牺牲的人绝不太多;他自信自己的武功虽不及柳如笑,但这一点绝不会比柳如笑做得差!

路上,他特意买了一名女仆以替代秋萍侍候素音,使素音尤其秋萍非常感动。每到一个大城镇,他就会命裁缝铺将最好的衣服送给二人,又到金银珠宝店选贵重的首饰送给二人。而素音换下的衣服他则悄悄收起,精心存放在他的包裹中。

他的确到了爱屋及乌的境地。

素音为此感到不安,云开道:“在小姐见到柳公子之前,云某有幸和小姐并鞍同行,小姐每一分的欢悦就是我云开的一分幸福!小姐尽管放心,在下不是那种龌龊小人,待你们相见后,在下立誓一生永不再搅扰小姐!”

素音还能说什么,唯有叹息而已。

不知不觉间,她对云开的好感已悄然增加了许多。

柳如笑的心情并不好。

他不明白丁香为什么要杀他。他当然不怕,但有一个丁香这样神秘的少年高手要杀他,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云开要和素音成婚的消息也令他惆怅。他失望的是云开这样做不地道。

最令他怅惘的是和怜红吃酒的那个黄昏。怜红除了希望他原谅丁香外,居然对他一句温存的话也没有说,象征性地吃了几杯后就同老长生走了。

好嘛,秀儿去找云花,云花有二十名铁卫陪护,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他忽然格外地思念龙芳。善解我心者,唯龙芳一人而已。

他独自闷闷地吃酒,眼睛望着窗外,觉得很无聊赖,忽然有四骑驰来,在店前停住。

云开先下马,又去搀扶素音,亲密之状令他大为妒嫉,不过他还是很快地压住了妒嫉,心说她这样幸福,自己吃醋岂非无聊,便起身迎了出去。

“你们好!在下正想赶往云水山庄给你们贺喜,想不到却在这里碰见了。恭喜,恭喜!”

素音很惊诧,见到他时的喜悦一下子为惶惑所冲散:“柳……公子,你恭喜什么?”

“恭贺你们的新婚之喜呀。”

“你……”素音的眼中立即涌上泪花。为了他,自己吃了多少苦,忍受了多少相思的折磨,可是他,他竟说出这种话来!

云开觉得他污辱了自己。云开自信没有对素音做任何非礼之事,他以为我云开是小人么?潜隐的妒嫉和气恼使云开不自禁地握住刀柄,脸色涨红道:“柳如笑!我请你不要胡说!”

柳如笑一愕,随即想到:是了,云开醋心极重,他不但为她发疯,还向我挑战,他一定不喜欢我见到素音。心中虽不免有气,但碍于素音的面子,便忍让了。

“对不起,是在下冒昧了!”

说完转身便要走,素音强忍气恼伤心,含泪唤道:“柳公子,你站住!我有话对你说!”

柳如笑站住:“我怕有人会不高兴的。”

云开大怒,好你个柳如笑,恃强嘲笑我云开么?他呛啷一声抽出佩刀!

“柳如笑!我本不想见你,可你太也视我云开如卑鄙了!休走,你我分出个胜败来罢!”

云头刀砍出,柳如笑避开。

素音道,“住手!”

匹练也似的刀光顿住——

就在这时,云无形飞身而来,叫道:“少爷!是你在这里?”

“哦?云无形?小姐呢?”

云无形脸含怒戾,道:“小姐就在后面,云亮云吉陪着呢。柳如笑!你速随我去见我家小姐!”

柳如笑见了云无形的神色,听了他的口气,不由得笑问:“云水山庄的人脾气都这么不好么?”

他还以为云花仍在生他的气。当时的确有很多事情无法向云花解释。

云无形道:“我家小姐要见公子,在下奉命敦请柳公子移驾!”

云花一见他们,惊喜之后,一头扑到云开的怀中失声痛哭!

柳如笑心说世家的阔小姐,受了一点委屈就这么大撒其娇,真难对付!

妹妹的痛哭却使云开大惊,因为云花虽然自幼养尊处优,却是一个坚强的少女,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赶忙问道:“不要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了你?”

云花呜呜地哭着,将手中紧握的玉佩递给云开。云开一看——

“柳舞南风,莺关花下;灵狐为随,玄珠为佩。柳琼赠莺妹如意。”

云开心念电转:这几行字是传遍江湖的风流大侠柳南风的自写照,这玉佩显是他给女侠苏红莺的定情物;这块玉佩落到云花手里,显然得自于柳如笑;云花如此痛号而只示我以此玉佩,显然她有难言的痛苦!

女孩子还有什么痛苦是难言的?

云开脸色大变,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一块乌云。他推开云花,朝柳如笑走去。

“姓柳的,你做事太不地道了!”

柳如笑一怔:“公子何出此言?”

云开伸出右手,现出玉佩。

“哼!我要你做一个交代!”

柳如笑取过玉佩,脸色骤然剧变,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惶急!

“玉佩怎么会在这里?不好!”

“姓柳的,云某相信你是一个君子,才放心让舍妹和你在一起,想不到——”

下面的话实在不好出口,云开气极顿住,手按刀柄时才憋出一句:“你是不是以为云水山庄的人太好欺负了,嗯?”

“公子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些?”

云开大怒!这种话我做哥哥的怎么好说清楚?“姓柳的,你做过的事不敢承认?”

“在下做过的事怎么能不承认?”

“那好!你随我回云水山庄!”

柳如笑握玉佩的手出了冷汗,心中暗叫糟糕!

“这……这中间恐怕有什么误会。我现在不能如命到贵庄去!”

云花听了,芳心顿碎。她忍住悲声,拭了拭泪,近前问道:“柳公子,你就这样对待我么?”

“我……我,我怎么…?”他一时无辞以答。

云花抽出护身短剑,横在项前!

“柳公子,你负我太甚也!”

柳如笑疾趋至前,夺下她的短剑。

“小姐不可轻率!有话慢慢说!”

云花哽咽道:“你若不承认,我有何面目再苟活人世?”

“小姐叫我承认什么?”他把剑抛给云开。

柳如笑不明白。只有他不明白,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小姐要他承认一件他若不承认她就没脸活的事,那还能是别的什么事?

云无形和云亮、云吉、云树、云江等人都狂怒。小姐失身于他,他却不承认,小姐活不成,他们更活不成了!云无形大吼一声,纵身拔刀砍出!

云亮、云吉等四人也都拔刀攻到!

五位云家高手,五把刀!

这五个人拼了命,柳如笑却不能拼命,急错动身形闪避!

刀光霍霍,刀风急锐,杀气逼人!

十几招之后,云亮云树先后被他掌腿打倒,云江的刀被他一掌击落,只剩云吉和云无形仍拼死出招。云吉一着“黑云压城”,云头钢刀劈落,柳如笑欺身斜进,左掌已切中云吉的臂弯,云吉疾出掌击他面门,他已从云吉的腋下窜到云吉的左侧,身后的云无形霍霍两刀砍空;柳如笑的左臂一挡,破了云吉的回身变招,右肘一撞,就封了云吉后腰上的穴道,云吉呆立不能动的时候,云无形已疾窜过来,出手三刀,刀快得似乎只有一道闪光!

当嗒!一声雷震巨响,云无形的刀飞上了半空,柳如笑的刀则已还鞘,快得仿佛根本就未曾拔刀。

他动作之敏捷,身手之精奇,内力之雄强,令五位刀手输得心服口服。他若不避让,他们在他的刀下绝对走不过三招!

云开脸色更加难看,他把剑掷到地上,眼睛盯住柳如笑,缓缓地抽出佩刀。

他的缓慢动作,使空气变得格外沉重。

钢刀每抽出一分,他就多加了一分必死的决心:他虽非柳如笑的对手,但他还可以一死相拼!

云头宝刀上佩饰红绸飘采!

抽刀虽慢,出手却极快——

出手三刀,柳如笑被雄劲的罡风迫退三步!

云开象一头狂怒的豹子,将“云家刀”云水一百零八路刀法中的杀手辣招施至极境,招招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他从三岁开始练刀,在云遮天精心而严格的培训下,他已尽得“云家刀”的绝学!

柳如笑施展本门“白猿通臂刀”,和云开战到一处。

通臂拳功派分南北二宗,柳如笑是南宗大圣门的弟子,习练的武功是通臂拳功派的绝密精华。通臂拳功中,以五行通臂为无上秘要,是极难练成的神妙功夫。他尚未最后练成,但他现在的“五行通臂功”已在武林没有敌手,何况他又身负藏密派、天山派,黑风谷和云雾仙子所遗剑法之秘奥武功,十个云开也不是他的对手!

柳如笑此时的内功也是天下无敌的!

独行大侠杨不二、天山派掌门商碧玉、北五省武林盟主龙雪山、“绝剑天尊”殷蕊,这几位武林中的顶尖大高手的内力都不如他,何况云开!

但他既不想伤云开,也无意大出风头。所以他和云开大战到五十多回合,然后才突加内力,玄铁柳叶刀快如闪电,啸如狂飙,格中云开的刀!

雷霆震响,露雳横空,云开被震后退,云头宝刀那圆圆的云头竟被柳叶刀齐刷刷削断,变成了鬼头刀!

云开的全身酸麻,刀几乎脱手而出!

柳如笑收刀后退,道:“云公子的刀不称手,不妨换刀再战!”

云开明白他是给自己下台阶,他难过地垂下头,口中却一字一顿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记住,云水山庄的所有人都将是你的死敌!”

云江怒道:“姓柳的!咱家只道你是位侠肝义胆的伟丈夫,想不到你对小姐做出卑鄙的事来却不承认!我等做鬼也不饶你!”

话说完,血花溅,云江横刀自刎!

云树也横刀自尽!

云无形道:“云亮!你住手!此事和你们无关,你们都是拼死无畏的好兄弟,责任全在于我!你们保护公子和小姐,愚兄担承此罪!”

他举掌拍向自己的百汇命穴!

柳如笑大喝一声:“住手!”

云无形的手顿住。柳如笑明白了,明白他们以为他做了什么,明白这是一种误会,明白他们绝非栽赃于他,也明白了一个最可怕的问题:一位可怕复可恨的高手糟蹋了云花,却以玉佩作栽赃于他的假证。

可怕的不仅是云花的失身,不仅是他有口难辩,而且更可怕的是龙芳的安危!

因为这玉佩是母亲送给龙芳作纪念的!

玉佩到了这里,那么龙芳在哪里?

他离开姑苏城时,龙芳和孩子都在姑苏大圣门总舵内。如果她们母子没有遇险,玉佩怎么能到这里?

他意识到暗中有心机阴毒行事诡秘的高手在窥伺他!

然而,更棘手的问题是他怎么对待云花?

他若承认,未免太不公平,太吃亏了,若不承认,云水山庄的人虽不可怕,但云花一定不能活了!

云花曾舍命救他,对他的心意他是知道的。他的心情痛苦、愤怒而矛盾!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空气凝滞,死寂。

素音眼中噙泪,她的痛苦绝不亚于云花。秋萍面带鄙夷:“我家小姐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哼,想不到你竟做下这种事来,还要赖帐!”

柳如笑有口难辩。他辩不清,辩清后云花就会羞愤自杀!

他咬了咬牙,道:“云小姐,你肯跟我走吗?”

云花含泪惊喜点头。他拍开云吉的穴道,对云无形道:“云无形、云亮、云吉,你们三个侍候云小姐,随我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掉头就走!

素音附在秋萍的肩上,眼泪象断线的珠子,刷刷滚落!

云开一直没有抬头。

他的心情,也许是众人中最悲愤最痛苦最惆怅最羞耻的!

暴雨!

狂暴的雨倾盆而落!

沉闷的雷声横空滚过,大地颤抖,雨更凶急!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把他们截阻于古庙之中。云花手绞衣角,低声道:“你的心……真狠!”

“唔?”柳如笑漫应一声。他心不在焉。

云花低头道:“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我?报复哥哥么?”

柳如笑皱眉:“根本就不是我……我怎么会用那种手段报复令兄?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那么卑鄙!”

“那你……那你为什么杀死那对无辜的老夫妇?”

“什么?杀死那对老夫妇?你搞错了吧?”

“我怎么会搞错?”云花惊讶抬头,眸含泪花。“你是说……不是你杀的?”

一声炸雷震耳,一道闪电裂云。云花浑身陡然一抖,泪水花花流下。

柳如笑心有不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颤抖而冰凉。他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了,别难过了!不管怎么样,你不会再受到伤害了,我会好好待你的!”

云花把头扎在他的怀里,呜呜而哭。

她现在的确是太脆弱了,就象惊弓的小鸟,暴雨下枝头的嫩花,任何惊吓和摧残都足以使她的生命凋萎。

这就是女人。贞操和爱是她们的第一生命,是她们人生梦幻的寄托。

云遮天说女人都是水做的。

就爱哭而言,女人的确是水做的。

但现在的云花,爱哭的云花却是纸做的,她再也禁不起感情的波澜和迷梦的破灭了。

柳如笑搂着她,望着庙外阴黑的云天和倾泻的雨注,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泥像后蓦然传出冷笑!

俩人大惊分开,柳如笑喝问:“谁藏在泥像后?出来!”

庙门外廊檐下站着避雨的云无形等三人听见后,齐冲入庙!

泥像后有人说话,声音苍老:“老朽听人说柳如笑这小子酷肖其父,不但是武功高手,也是风流少年。其实柳南风之风流,是指他的惆傥俊采飘逸丰神,绝非象他儿子那样专在女子身上下功夫,不但怀三揽四,而且得陇望蜀!只知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置国仇家恨于脑后,视武林大患如未见,豺狼之声若罔闻,哪里有半点儿英雄之相!嘿嘿嘿,浪得虚名,让老朽耻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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