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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海角追杀

丁香刚从大旗酒楼下来准备到城东的鬼宅中去见股媚以便证实一个疑谜,不料迎面碰上了那位头戴遮纱竹笠、一身黑衣、肋下佩剑的神秘人物。

丁香立即含笑拦住了去路。

此人正是刚从鬼宅秘道脱身的雨老大,他站住,冷冷道:“让开!”

雨老大自然认得丁香,但他现在无心和丁香纠缠。当殷媚率人攻入鬼宅时,雨老大就吃了一惊。五毒教怎么能发现鬼宅秘穴?他立即意识到不妙,简要对手下人吩咐几句,就从秘道中匆匆脱身,要上大旗酒楼来找他的拜弟布雾郎君。他非但焦急而且心有愤忧。

但丁香却有意和他纠缠,笑嘻嘻道:“我有一事不明欲向阁下请教。”

雨老大知道生死冤家来向他讨教不明白的事,只怕他想不听都不行。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讲!”

“我不明白阁下何以现在才想上大旗酒楼去找布雾郎君?”

雨老大听了,仍低头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布雾郎君?”

“一个人若是被他的结拜兄弟欺骗了,他还能去找谁呢?”

雨老大心头一震,竹签微向上抬,从黑纱后面盯住丁香,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一个其实复杂但说来简单的意思。阁下如果不是从城东的鬼宅出来,我也就没必要和你废话,耽搁你的时间了。”

“我是从那里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应该知道,因为阁下的事不巧和我有关,因为应该去那里和你生死相搏以称人心愿的本该是我,可惜我实在信不过倭奴,所以我才碰巧遇见了阁下。”

丁香话中微妙的含义使雨老大不得不放缓语气:“丁公子的时间似乎很充裕。”

丁香笑道:“恰恰相反。不过你既然喜欢说话简洁,那么我不妨直接告诉你:阁下完全可以不去大旗酒楼了,那白费时间。”

雨老大完全抬起低斜的竹笠,急切问:“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大旗酒楼已成为一片血海!七名招待女郎和三名食客都被倭刀杀死,而‘小有余芳’和大旗酒楼的两位掌柜都遭人暗算命赴黄泉!阁下的结拜兄弟布雾郎君恰巧不在那里,面且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雨老大听了,立即握住剑柄,片刻又放开,声音异样地问:“你知道欺骗我会有什么好处吗?”

丁香朗声大笑,道:“我知道,阁下的‘腥风血雨剑’天下驰名,寒剑出则腥风起血雨飘!可惜,这句话你应该在今天早上问你的拜弟布雾郎君才对!”

沉默良久,雨老大终于道:“若蒙老弟指教,我雨老大当终生不忘你的好处。”

丁香道:“不敢,折杀小可!简单地说,阁下被布雾郎君和那个日本武士弥五郎欺骗而且出卖了。”

丁香怎么能肯定这一点并且相信雨老大不是参与血劫阴谋的成员呢?

当他看见雨老大径朝大旗酒楼而来,他就肯定了这点,他觉得遇见雨老大恰适其时。

因为他从雨老大急促的步代,身上疹人的戾气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立即得出了几点推断——

弥五郎说的虽是谎话,那城东的鬼宅一定不是空虚的,否则欺骗会被立即看破而失去意义。从血案现场推测,那里应该是一个陷阱。陷进丁香时也会同时将他们要除掉的同伙陷进去,所以那里应是一个重要场所。雨老大从城东来,他当然应该是曾在那里。

而血案已然发生完,雨老大却要匆匆赶赴血案现场,显然他并不知道大旗酒楼已成为积尸场,这自然也就表明他不知道暗算掌柜的巽二郎的阴谋。

假设布雾郎君是暗算的凶手,这等重大的事身为兄长和代理旗主的雨老大却不知道,显然他是被出卖了。

雨老大身为代理旗主(就算不考虑这点),血雨剑天下驰名,历经无数厮杀拼搏,在刀剑丛中成就江湖威名,必然是那种杀人不臣眼、遇敌沉着冷静绝不会慌惶的硬汉。一个不惧凶险生死的高手,是什么刺激使他手指颤抖呢?

背叛和出卖永远是让人深恶痛绝的。一个人可以宽恕敌人,却绝难原谅来自朋友和亲人的背叛和出卖,因为与敌相搏凭的是实力,可以死而无怨,但背叛和出卖却是在你深为倚重时,他卑鄙地利用了你的感情和信任做武器,在你的后心猛然插上一刀!

人可以不怕死,但谁愿做冤鬼呢?

所以,使雨老大这样的高手手指颤抖的刺激只能是愤怒,而能使这样的高手愤怒的原因只能是他倚重信任的朋友的背叛和出卖!

丁香心念电转,将血案现场和雨老大之来的诸细节立即联系起来。雨老大的反应显然证明丁香的推断是正确的。

雨老大的手指颤抖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平稳如常。丁香可以想象得出他是怎样压制心中怒火的。他裣色正容地说:“如果阁下不介意,我想问问弥五郎这个人。”

雨老大沉默片刻。他和丁香本是敌人,但现在看,也许恰恰是这个敌人能够给他提供必要的帮助。他知道丁香是要利用他,但在这局错综复杂的生死赌博中,他对丁香有用的话,丁香也就对他有用。他终于说道:“你跟我来。”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处,雨老大道:“五年前,弥五郎从东瀛来到中土,身份是天照武馆的九段刀手,说是到中土来寻根溯源,探讨东瀛武术的源流演变。他的确刀法卓绝,而且行事慷慨仗义。他上过嵩山少寺,到过莆田下院,会过许多中原武林的刀术名家,但始终未伤一人。我的二弟巽二郎的狂风刀在江湖已很有名气,但相比之时,根本不足以做他的对手。他曾向巽二郎传授过刀术,因此深得巽二郎的感佩。一年后,他带来一个名唤高桥大智的东瀛忍者,介绍给我们后,高桥演示了东瀛忍术,因为忍术对我们颇有助益,故此我们再三挽留他帮助训练教中子弟。”

说到这里,雨老大停顿一下,似乎觉得中午时让高桥大智去杀丁香这件事有点令人尴尬。丁香道:“高桥大智的内力轻功和刀术的确不错。”

雨老大苦笑一声:“现在跟你称赞高桥的武功似乎是个讽刺。我相信你一定已经使他长眠于关帝庙了。”

丁香笑了笑:“倒也好险。不过我想不通一个东瀛忍者怎么会替你们去杀我。你们给了他多少银子?”

雨老大苦笑:“代价很高。我们答应他两件事:给他白银一万两之外,再帮他找一个人。就是浙地著名的“阴流刀’高手刘云峰或刘云峰的传人。不过真正使他想去关帝庙的是弥五郎,因为他当时并没有答应,是弥五郎用他们本国语言说了一阵子后他才答应的。”

丁香问:“他为什么要找‘阴流刀’刘云峰或刘云峰的传人?”

雨老大摇头:“不知道。”

丁香又问:“你们帮他找到了吗?”雨老大又摇头。丁香心想,他们劫持悬刀居士,会不会和寻找刘云峰有关呢?但他没有说出口,却问:“你能否想出他们血洗大旗酒楼的理由?”

“想不出。不过我对这两个倭奴已起戒心。这样两个东瀛武林高手窝在我们这里,必定会别有什么图谋。我跟三个拜弟曾计议过这件事,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利于我们的企图。我时常回总舵去,和他们接触不多。但我这次来,已对三个拜弟讲过我的担忧。唉,如果我不讲……”

雨老大下面话没有说出。如果他不讲,那么布雾郎君也许不会这么急于和弥五郎串通好了出卖把兄弟!但这种话他没法在一个刚刚还是敌人而此刻仍无法断定敌友的少年面前说出来。但丁香听得出来,他笑笑:“古语说得好,人心难测嘛。”

天上的风云难测,世上的人心更难测。

这话用到他和雨老大的身上同样合适。

雨老大对此默然。闯荡江湖的人谁没有这种深刻的体会?但此时此情此语,显然令他伤心,“雨雾风云”四人,毕竟是歃血盟誓换过生死帖的结拜兄弟呀!

丁香道:“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雨老大:“我现在只想做人命买卖!”

丁香笑道:“妙极!我想这笔交易你是不会失望的!”

雨老大道:“我并不信任你。”

丁香道:“那没关系。很多江湖上的买卖并不需要彼此信任,只要互利和彼此能够制约,买卖通常都能够比互信任时还要成功。”

雨老大想了想,道:“我若不愿意呢?”

丁香笑道:“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是不是?你会同意的,不然我怎么会找你?”

雨老大默然良久。

其实丁香迫切想知道的是布雾郎君的下落,但他根本就没有开口询问雨老大,他知道雨老大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问?

因为他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至少不比雨老大笨。

当柳如笑怒向肖旗主追索素音的下落时,雨老大在桃林外应话道:“她在我手里!”

众人齐朝林外看去,果然看见素音被雨老大所挟持。其实素音原来关在城东鬼宅中,当雨老大发现殷媚来攻时觉得事情有变,立即命令属下从秘道将她秘密转移到关帝庙。当云开无意中掀开石板豁露地洞时,素音恰好就被三个健汉押守在里面。一健汉见地洞被发现,立即从蛇袋中取出一条大花蛇,素音吓得惊叫一声,马上被捂住嘴。如果叫声被秋萍或柳如笑听到了,那么她也就得救了。可惜她惊叫时,趴在洞口的是云开,而云开非但不熟悉她的声音,而且神智失常。当她听见柳如笑的声音时,心中惊喜莫名,可惜她的香唇已被牢牢捂住,而冰凉的钢刀横抵在玉颈上!

雨老大和丁香分手后疾行潜入关帝庙,从大殿的地道口进入秘穴,听清了上面所发生的事。

惜乎柳如笑在发现桃林中的洞口时,忙于应付金针、肖旗主和听秋萍讲话,竟无暇入洞一探!

一生一代一双人,“地上洞中”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不管天为谁春,已是残春。

残春时看见憔悴的绝代佳丽,柳如笑不禁心如刀割!

肖旗主抖动络腮胡子,道:“柳少侠,你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这位是我们神教第一分舵通天旗的代理旗主,鼎鼎大名的‘腥风血雨剑’雨老大!雨老大有三个结义兄弟,老二独擅‘狂风刀’,老三精于无敌暗器‘香雾芙蓉镖’,老四轻功卓绝又有‘缠云索’绝技!所以我劝你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与其说这番话是替同教的雨老大吹嘘扬威以吓唬柳如笑,倒不如说是在激怒柳如笑逼他动手!

雨老大狞厉的目光透过遮面黑纱射向“三更夺魂刀”肖大义,冷冷道:“好兄弟,你的话很中听!”

柳如笑当然明白肖旗主的用意,但他虽然两年来历练江湖,和各色凶险奸诈的江湖人物争雄斗胜,在惊涛骇浪中沉浮弄潮,却仍不改仁厚的宅心和侠义本色,所以他并无矜傲和狂戾之相。他朝雨老大一拱手:“敢问阁下何以拘押这位与世无争的小姐?武林中成名的前辈高手总不该欺负弱女子吧?”

雨老大冷哼道:“我的武功虽不及柳少侠,但你总该看得出我并非傻瓜吧?”

的确,若想欺负素音,他怎么会把她押到此处,让素音“日思夜念”的柳公子见到她?柳如笑心稍释然,道:“阁下若能放开她,其它条件但说不妨!”

“我若不肯放她呢?”

“你我二人必有一个流血五步,横尸当场!”柳如笑斩钉截铁。

“够痛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久闻柳少侠怜香惜玉仗义护花的美名,一见之下果然不爽!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保证完璧归赵,不损佳丽毫发!”

“好吧,你讲便是!”

“我要你把一个叫弥五郎的东瀛武师或者他的人头带来见我。如果你能把活着的布雾郎君带来见我,归还这位小姐之外,我另酬谢你三万两白银!”

柳如笑沉吟。这条件倒也颇算公平,可是——

“我怎么可以信任阁下不会毁诺背约呢?”

雨老大将横在素音胸前那柄教众所使的钢刀抽回,左手中指单竖,右手一抖钢刀,左中指便坠落尘埃!

“我若背信毁约,下场有如此指!”

这是一种令人感动的重誓。但柳如笑仍不放心,他若毁约,一根中指换一个美女,柳如笑还是吃了天大的亏!柳如笑低声道:“这样办吧:我们不如把她和秋萍姑娘送到城东百里外的火莲寺,交由方丈苦觉大师,请托他来作个公证,尊意如何?”

方外高僧作红尘纠纷的公证,似乎再好不过;况且苦觉大师又是驰誉武林的大高手,人质在他手里,任何一方要毁约都不太容易。

这个提议,雨老大唯有赞同。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洞口朝下窥望的疯子云开忽然怔怔地转出桃林。众人几乎都已将他忘了,见他出现也都没有在意。可是云开一见到素音,却突然狂叫起来,抽出刀来乱砍乱劈!

“你们这群宵小贼子!我看你们谁敢伤害她!小姐莫怕,待我救你!”

云开一边大叫一边朝众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柳如笑心中十分纳闷,拉过秋萍,边注意提防云开边小小戒备雨老大。他问秋萍:“这人怎么回事?”

“他叫云开,是云水山庄的大少爷。他见了我家小姐一面后就犯了单相思。小姐为邪教掳去后,他为救小姐面身败受辱,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

柳如笑闻言一怔,看了云开又去看素音。素音恰巧也在看他,脸上带忧,眼中含情,四目相对,俱各心跳脸热。素音低下头去。

没有肖旗主的命令,邪教健汉谁也不敢伤了云开,所以云开将他们纷纷逼退,然后回转身,朝柳如笑窜来,云头宝刀挟风如飙,寒光闪耀森人,向柳如笑砍到!

柳如笑只好后退,连躲三刀,却见这疯少年人虽疯颠痴狂,刀法却仍很精奇,刀势狠猛凌厉,刀速流光追风,的确厉害!

他不敢托大轻慢,只好按出腰畔的柳叶刀——此刀乃他的生身母亲苏红莺昔年所佩之刀,因慕柳南风故制柳叶刀以谐之,此刀乃百炼精钢掺以陨铁之精特别锻成,沉重锋利异常。他西赴藏边寻访得见父母后,母亲乃以此刀授之留念。

云开狂攻疯砍不已,柳如笑却只是招架,并不还击。早听中南云水山庄之祖传“云家刀”是中原武林八大名刀之一,柳如笑有意见识一下。直到云开砍出三十余招后,柳如笑才突然催加真力,远逾适才,云开的刀受强劲内力之震几乎脱手,这一瞬间,柳如笑已欺身抢进,骈指朝他右腋内上侧的气户穴点到!

突地一响,云开的刀脱手插入土中!

以云开此时的内外功夫,便是十个云开也不是柳如笑的对手。

众人一见,莫不心惊折服。柳如笑弱冠之年而于武林负无上威名。绝非虚名浪得!

云开怔然不动,片刻突然望空喷出一口鲜血,朝后栽倒!

秋萍急忙奔过去连推带叫。柳如笑道:“他没有受伤。大约是急怒攻心吧。”

他回身对雨老大道:“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雨老大阴恻恻道:“动身越快对你越好。”

柳如笑对秋萍道:“你照顾这位云公子,我们速去火莲寺!”

快马和轿车很快备好,两辆乌篷轿车中分别坐着雨老大、素音和秋萍、云开。柳如笑纵马相随。

马驰如风,柳如笑的心念也在快速翻转:

他们何以如此大费周折地劫持素音呢?

他和她短暂相见匆匆分别,并不了解邪教劫持她的目的;分别后听龙芳说她被侯爷送入福州隆武皇宫中做侧妃,曾惋叹不已,不料今日竟然在此邂近!

雨老大的行事也令人费解:他腰间佩剑却不用剑,而是以钢刀断指。这是为什么?莫非他的剑有什么特异之处?莫非剑上喂有毒药?腥风血雨剑?不知有何古怪处!

另一点令他想不通的是:那个东瀛武士弥五郎的名头他倒是听人说过,七尺倭刀着实厉害非常;布雾郎君也必是难以对付,否则雨老大不会做这笔“交易”。但是,如果碰不到他柳如笑,雨老大将会如何呢?

莫非他们并非偶遇,而是他的行踪早已被雨老大监视?

到何处去找弥五郎和布雾郎君?这一点倒也不必多想,到了火莲寺之后雨老大自然会告诉他。

如果柳如笑不在关帝庙中,雨老大没有发现他的话,那么雨老大就会和丁香做一笔交易:丁香告诉他弥五郎和布雾郎君的行踪去向,而他将素音交给丁香。

他和丁香本已约好,但见到柳如笑之后他立即变了卦。

就算丁香真的肯和他拼力联手,他们也未必是弥五郎和布雾郎君的对手——几乎可以肯定不是!

但这一注押到柳如笑身上,则胜算的把握就大得多!

何况他也实在信不过丁香。也许在联手对敌时,丁香会反手刺他一剑!

但柳如笑不会。柳如笑曾独闯桃源总舵,从那时直到今天,信守诚义一诺千金已使柳如笑在江湖中赢得普遍的赞誉。至少柳如笑还有个姑苏“大圣门”可寻,而丁香呢?虽有黄髯阿保叛变了,可他们却仍然对丁香的身世背景一无所知。

丁香找上阿保,是把阿保打服的,逼他听命于己的。丁香这样做,自然是为了不泄露身份。

这样一个诡诈难测聪敏过人的剑术高手。他雨老大怎么能信得过?所以,他要甩开丁香。这无疑是非常聪明的。

丁香知道雨老大非常聪明,那么丁香自己是否真的很聪明呢?

人若只有武力而没有智力,那也就无从谈起江湖!

智慧是江湖人更紧要的一门功夫。

个白痴即令有了最好的船,也一定会葬身海底,除非他的船总停放在陆地上。

“船若停放在陆地上,要船何用?”

苦觉大师见到柳如笑一行后,劈头提出这句妙问。

柳如笑想了想,道:“等待桑田沧海。”

苦觉大师笑了笑,把他们让进禅堂。对于被雨老大挟制的素音,高僧只用明锐的双目一瞥便不多问。雨老大虽是老江湖,但他身在黑道教门勾当,一向不与苦觉来往,尽管他已久知苦觉的盛名。此际,他在苦觉面前停住,问道:“大师方外高人,问船何用?”

苦觉大笑,对柳如笑道:“柳大侠,你的回答已属机智,但这位施主的问话方显禅锋机敏,妙语真谛!”

他既不用船,何必问船?他既非红尘中人,亦不应参涉江湖是非。

苦觉吩咐小沙弥献茶,被柳如笑谢绝道:“我与这位施主尚有急要之事需即刻动身,我等搅扰宝刹有碍大师清修,实因一件事务需拜托大师,……”

莲花出于污泥而不染。

是故,《维摩诘经·佛道品》将莲花喻为佛法。火则是使世人受煎熬的种种红尘烦恼。所以《弥勒大成佛经》云:“我今稽首礼,慈悲大丈夫;自免生死苦,能拔众生厄;如火生莲花,世间无有比。”

火中生莲,即是佛心圣法拔救众生于烦恼煎熬的红生而使进入清净妙乐之境。欲入此清净神妙之境,非苦苦修行觉悟不可。

故此,寺名火莲寺,方丈自号苦觉。

火莲寺宏大壮丽,远近驰名,苦觉大师特具慧根,讲经说法开悟众生,兼负上乘武功,能显神迹,所以火莲寺香火特盛。

也就是说,每天有很多人来进香祈拜佛祖菩萨,这些人品色很杂。

但进寺后一言不发就放声大号不止、一路嚎啕而扑入大殿、跪在蒲团上捶胸痛哭的人,寺僧今天还是第一次遇见。

无论大小和尚怎么劝,他就是痛号不已!

那是真哭呵!涕泗损流,悲绝之号响彻全寺!知客僧劝解无效,只好去见苦觉方丈。

“大殿中来了一位施主痛号不已。”

苦觉正在替昏厥的云开诊脉,听了知客僧禀报一笑道:“待他哭够便好了。”

哭不是坏事,而且能渲泄痛苦郁闷;他已经哭了,便是有当哭之事,何不让他尽兴哭够?何况和尚又不能代替他哭?

知客僧又道:“这位施主要在本寺剃度。”

要求在火莲寺削发度牒出家的人的确不少,但痛哭而来求剃度的人却未曾有过。苦觉大师放开云开的手,侧耳谛听。

“这位施主中气充沛,似非寻常之人。悲声九种,此声却在半真半假间。”他起身问:“寺中有何物?”

苦觉的意思是寺中是否有异常,不料知客僧素常听方丈讲玄关公案,便对一禅语道:“一物无有。”

浮生虚幻终归死灭,故佛家视有生为无物,以活人美色为“盛血皮囊”。苦觉忽听他对禅,不禁大笑出门,朝大殿走去。

静观有顷,苦觉问:“施主何必悲?”

那人忍住悲声道:“高僧何必问?”

苦觉又大笑,笑声洪亮如巨钟震响。那人忍受不住,在地上翻滚。苦觉止住笑声。这实是一门秘奥内功,声中蕴气,内功较浅的人听了便忍受不了,苦觉问:“施主是要出家还是离寺?”

那人低头爬起,道了声“多谢大师慈悲点化”,便朝殿外奔去。苦觉转身欲回禅室,忽见一小沙弥惶急来见:“师父,不好了!苦难师叔涅槃西归,两位女施主白日飞升了!”

苦觉心底一沉,疾奔后院。

苦难和尚躺倒门畔,戒刀扔在地上,僧房之门洞开,素音和秋萍踪影不见!

一探鼻息,再翻眼皮,方知苦难并没有死,只是中了一种极厉害的迷香之毒晕倒了。苦觉立即施展轻功,一掠数丈。朝寺门方向追击!

苦难的佛学修行和武功很出色,所以命他守护两个女子以防意外。现在倒好,柳如笑他们离寺尚不到半个时辰,意外就出现了!

这显然和适才那个入寺号哭的人有关!

寺外,碧草流芳的旷野上,一辆乌篷轿车正向西南疾驰,已离寺有三里远!

苦觉提气朝车马疾追!他催动内元,尽施平生修为,掠电流光般地追得近了!

苦觉拦住奔马,不见驭手,心想大约在车中,便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老衲有话要问施主!”

没有回答,车中静悄悄。

苦觉无奈,肥大的袈装大袖一抖一挥,掌缘如刀将车厢一角劈掉,露出斗大的洞。车中依然没有反应。苦觉打开车门,却略吃一惊:适才入寺号哭的那人躺在车中,心口处露出一把匕首柄,已然一脸悲相地死去!

杀人的手法十分老练,竟然没有流出一滴血!

苦觉叹了口气。他明白,他和柳如笑遇到了极难缠的对手。无论从杀人灭口的手法和残忍劲儿,还是行动的迅速、时机的掌握、阴谋的运用上看,对手都是十分老练精明的高手,而且显然不止一人。

连柳如笑和雨老大这样的人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跟踪,这样的高手实在可怕!

会不会是雨老大所为?他惧怕柳如笑,却反来嫁祸给他火莲寺?

倭寇侵扰中土东南沿岸几十年,从登州到廉州的整个东南海岸线,到处可见秃顶短髡、赤膊双刀、咆哮嗜血的倭寇杀人放火。

但从东瀛到中土,倭寇们却有一条固定的航线,即取直奔定海、在宁波一带登陆的航线。因为这是“直线”距离。在那个时代,人们还是宁愿在陆上多走十天也不愿在海上多走一天的。

在东南沿海,共有四大港口可以出海。由于明朝海禁,只有广州是正式的通商口岸。

要想从大旗酒楼尽快地赶到港口,而从港口走最短的航线到东瀛,当然是取道直奔定海、宁波方向。若去广州,则在陆路和海路上,都至少要多赶两倍以上的路程。

一个被人追踪、急于出海的人,会走哪条路呢?

丁香想:按理他们应该走最近的路,按理追踪人也该朝宁波方向追。所以,布雾郎君就不会到宁波去,他当然会反其道而行之。

广州虽远,可广州是大港,出海的船随时都有,而且路上僻静,很漫长的地带都是荒山野岭,杳无人烟。

如果他们的对手只有丁香,他们必然会走最近的路;如果追捕他们的只有雨老大一伙,布雾郎君就更会选择最近的路。而实际情况是他们身后有要命的雨老大,难缠的五毒教和可怕的丁香,他们一定会选择更稳妥的策略行事。

丁香命他所掌握的秘密死士搞到两匹好马,带上三天份数的食品和一大皮囊的米酒。一马乘人,一马驮物,在太阳下山前,开始朝南疾驰。

到达海边前,恐怕不大可能睡上个囫囵觉了,他妈的布雾郎君!

广州。古称番禺,秦时岭南重镇,汉时为南越国武帝赵佗的都城,以商贸闻名于世。广有犀角、象牙、珍珠、宝玉、翡翠、琥珀、水晶、香料、名陶贵瓷,各邦商人云集于此,江面帆樯如织,海港巨舶侪列。三国时称名广州。

广州城的繁华的确让人吃惊。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宏伟壮丽,比不上苏杭维扬的清秀美丽,但在岭南却是首屈一指的名都大邑,其景观大不同于内地,尤其西域的寺庙,夷人的花哨古怪的服饰,伊哩哇啦的语言,真教人大开眼界。

城西的“蕃坊”,是专供外邦商贾居住的地方,他们可以自己建造居所,形制和中土大为不同。

这一天,城西的蕃坊,也就是最靠港口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位少年乞丐,背着一把破伞,衣衫褴楼,蓬头垢面,到处乱窜,向人乞讨。

黄昏时分,是舟归港船落帆的时候,街上的酒馆和烟花柳巷将空前热闹起来。

但有一艘大船却很忙碌,很多人在向船上抬东西,日本船长在吆喝、骂人。

有两辆乌篷马车朝大船驶来。驶到相近处,在沙滩上停下来。

落日的余辉洒在船上,映在水中,照得沙滩格外好看。

两辆车上一先一后跳下两个人来。头一辆车下来的人身材瘦高,头很大,梳日本武士的标准发式,额勒白绫,身着皂衣,腰系数匝白绦,左右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正是弥五郎!

第二辆车下来的人头戴纶巾,手摇折扇,正是布雾郎君!他下车后,朝弥五郎走近两步,笑道:“马上就可以开船了吧?”

弥五郎也欣然微笑,道:“是的,大功告成了,全仰仗阁下了!”

布雾郎君道:“这次到贵国,朝夕相处,正可以用心向阁下学习刀术!”

弥五郎道:“多承抬爱,敝人倒应该向阁下讨教‘香雾芙蓉镖’的奥妙!”

他的话音甫落,突然受惊般纵身疾闪!

空气中荡讓出淡淡的香气,他身后很远的沙滩上,一簇开出三点粉白色的芙蓉花,只是比寻常的芙蓉花要小十几倍。他吃惊地望着布雾郎君,道:“阁下这是何意?在我们大日本国,武士是绝对不暗算朋友的!”

布雾郎君冷笑道:“日本武士不暗算朋友,却可以派别人来偷着下手。很不幸,你从番禺派来和我同车的两个人已经死了!”

弥五郎道:“徐君未免过分了!我只是怕遇上海盗,所以才让他们来同行。”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注视对方。他们互有忌惮,都不敢轻易动手,都在等待时机。布雾郎君希望天快黑暗,那时他的“香雾芙蓉镖”就难以防躲!

其实这一路上,他们都在互相提防戒备对方,弥五郎还需要布雾郎君,不到目的地不会动手;布雾郎君则找不到一击成功的机会,所以不露声色地同行。到了港埠,弥五郎定相信他诚心正意东去日本,不会再提防他,所以布雾郎君才现在向弥五郎突施暗镖!

可惜弥五郎早就防备他了!

弥五郎开始小心谨慎地向上风头移动。他不但忌弹芙蓉镖迅疾无声和准确,而且害怕镖上的香雾——能立即使人头晕眼花四肢酸软的要命的香雾!

他抽出七尺倭刀,刀宽三指,精钢百炼,在落日余辉闪耀令人眩目的森森寒光!

双手握住二尺长的刀柄,随时可能劈出快逾闪电的一刀!阴流刀!倭刀中最著名的刀法!

布雾郎君当然研究过一代名家、誉满武林的程冲斗在天启年间出版的《阴流刀谱》,但他知道刀谱上所写的不过是倭奴中四流水平的武技。他看过弥五郎的刀术,那是让人寒心的刀术!

直到弥五郎向他全部摊牌后他才彻底明白这位东瀛武林高手到中土来的秘密。弥五郎不是忍者,但他的忍性绝不比任何一个忍者差!

一个能忍的高手当然是最可怕的高手!

太阳完全沉没,晚风悄悄。

两个人虽对峙不动,但空气中的杀气却愈发浓重,浓重得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两条对峙的毒蛇,两头眈眈仇视的虎豹!

突然,空气裂帛震响!

——弥五郎长刀呼啸劈出!当地一声响,布雾郎君袖中忽然探出一柄短剑,格住这一刀,左手的芙蓉镖已射出!

弥五郎早有防备,一刀劈出后立即跳开!

刀没砍中,镖亦射空。

仍然是可怕的对峙,空气有如凝霜!

突然有马蹄骤响!

两个人谁也没有去看。这种生死关头,眼睛错眨一下都是致命的疏懈!

长啸声起,震撼晚空暮霭!

柳如笑和雨老大双骑疾驰,冲到近前!柳如笑抽出柳叶刀,逼向弥五郎;雨老大则逼向布雾郎君!

雨老大阴冷地道:“巽二郎和云四弟让我给他们的拜弟问好!”

布雾郎君扔下短剑,长叹道:“大哥终于及时赶到了”

雨老大手握剑柄,哼道:“我没有死在五毒教的手里,你是不是很遗憾?”

布雾郎君神色凄然沉痛:“大哥若是这样说,尽管杀死我好了,我也好到阴间向巽二哥和云四弟解释!”

雨老大冷笑:“你莫非冤枉不成?”

布雾郎君叹道:“大哥莫非不是寻着我留下的标记追来的,莫非没有看到我正在和他生死相搏?”

雨老大默然。布雾郎君道:“我绝没想到他是深藏狼子野心的,所以对他所做的安排倒觉得很好。当他突然在大旗酒楼动手时,我省悟得太迟了,致使巽二哥惨死非命!我的武功不如他甚远,唯仗芙蓉镖以自保,和他相持着追踪到此,一路所到之处暗留标记以待大哥寻来。大哥如果不信,可以拔剑了,我死而无怨!”

雨老大果然不信,呛然拔剑直刺布雾郎君的心口!随着剑出鞘,一股恶臭的腥风荡出,令人五内翻腾作呕!

腥风血雨剑!

布雾郎君一动不动,双手下垂,静待一死!剑顿住,雨老大在黑纱后盯了他良久,然后收回剑,转身朝弥五郎走去。

“柳少侠,请让我来手刃倭贼!”

異二郎等人身上的伤口都是倭刀所斫刺,就算布雾部君是同谋,但凶手确凿无疑是弥五郎!他要手刃仇人,为拜弟报仇!

弥五郎呀哇一声狂叫,纵身闪跳狂攻!长刀犹如大河奔泻,恰似星碎万点,好比狂风电,快得分不出刀身和刀影!

闪跳不停的黑影,熠熠疹人的寒光!

弥五郎的刀,其刀之快,其法之诡异,令柳如笑为之啧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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