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长生注意尚三叹的表情,见他脸上有一种罕有的怒容,一双大眼睛中,似要射出火花来,他已经发了真怒,这种情形已往是很少见的。
又过了一阵,尚三叹见这一带的树,被自己打得差不多了,怒气才消了一些,站在那里呼呼的喘气,却是不看柳青云一眼。
柳青云面上挂着一丝不在乎的笑容,说道:“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他话未说完,尚三叹猛然回过了头,怒目圆睁,骂道:“差你妈的屁!……差不多了,还差得远呢!”
葛长生差点没笑出来,忖道:“这口吻倒像是青姑的,他们真不愧是父女!”
柳青云闻言毫不愠怒,反而笑嘻嘻地道:“既然还差得远,那么你再继续发下去吧!”
葛长生心想:“柳青云好似很有一套,居然使尚三叹发了真火。”
尚三叹听了他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怔怔地站在那里,双目乱转,似乎在想用什么法子来静气。
林中立时肃静下来,柳青云仍然撑着头,兴趣盎然的观察着尚三叹。
这情形使得葛长生有些莫名其妙,简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尚三叹沉默了一阵,突见他眼露寒光,随听到一声怪啸,葛长生心中不禁一紧,忖道:“这老家伙要动手打人了!”
他一念未毕,便见尚三叹身起如风,凭空地拨上了五六丈,单掌扬处,发出了一股惊天动地的劲力。
但是,他这股掌力,并不是向柳青云打来,反而向天空发去,葛长生及柳青云随着他的掌势望去,只见十余丈外,一只正在低飞翔舞的蝙蝠,发出了“吱……”的一声惨叫,已然被他的掌力震得粉碎!
葛长生及柳青云都显得又惊又怕,这时尚三叹已落下了地,脸上有一种得意的神色,怒气也好似消了很多,用手指着柳青云,冷笑道:“嗯!看见没有?别以为你跟江之舫学了几年功夫,就自以为不得了啦!告知你,如果你再敢气我,那只蝙蝠就是你的榜样。”
柳青云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所以不敢再气尚三叹,微笑了一下,说道:“你厉害我早就知道了,又何必拿蝙蝠来证明,白白地杀害了一条生命。”
柳青云话才说完,尚三叹已怪叫道:“我就要打蝙蝠!怎么样?你再说我还要打。”
柳青云笑道:“好!好!你要打就打吧!反正这里多的是。”
尚三叹怔了一下,似乎想不出什么话说,他突然扭过了头,对葛长生怪叫道:“出来吧!这里又没大姑娘洗澡,你偷看个什么劲?……真他娘的!”
葛长生被他说了个大红脸,心中好不气愤,但也只好走了出来,红着脸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说话这么难听!”
尚三叹对葛长生好似和善一些,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今天情绪不太好,你可不要气我,到旁边去坐着去!”
葛长生啼笑皆非,走向一旁坐下,柳青云对着葛长生微笑一下,但并未说话。
葛长生心中想道:“反正没有事,我就坐在这里,看你们弄些什么名堂。”
尚三叹转过了身子,对葛长生说道:“你坐在这里可以,不过无论我们说什么,你都不能插嘴,不然你还是走的好。”
葛长生并不答他话,只是点了点头,尚三叹这才慢慢走向柳青云,沉着脸说道:“你现在想明白没有?俺尚三叹待你如何?”
柳青云翻了一下眼睛,低声答道:“恩重如山!”
尚三叹嗯了一声道:“嗯!你还知道恩重如山,我当你王八蛋早忘了呢!告诉我,既然恩重如山,你为什么要走?”
他说的话虽然非常难听,可是语气已经温和多了,显然柳青云“恩重如山”四字,说得他很开心。
葛长生更为惊讶起来,忖道:“他们好像是旧相识,莫非……”
葛长生才想到这里,便听柳青云答道:“年青人应该到外面去闯荡,大丈夫安事一室?”
他才说完,尚三叹已劈口骂道:“闯你妈的腿!还他娘的引经据典呢!”
葛长生见尚三叹如此不讲理,不禁代柳青云生气。柳青云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那么你叫我一直学着你干什么?”
尚三叹一时无话可讲,怔了一下,突然叫道:“站起来!那有长辈站着,小辈坐着的道理?一点儿礼貌都不懂,还闯荡江湖呢!”
二人见他无话可说,便胡乱打岔,不禁又气又笑,柳青云颇为听话,立时站了起来。
这时葛长生已经有些明白了,忖道:“莫非柳青云就是尚柳风?”
想他这里,尚三叹又转过了头,骂道:“说他没说你是吧?站起来!”
葛长生实在有些气了,站起身子,怒道:“你到底怎么办了?见人就骂,吃了疯狗肉不成?”
葛长生一发怒,尚三叹的怒就消了,因为最大的目的就是“气人”,只要被他激怒,他就满意了。
尚三叹不再搭理葛长生,回过了头,继续对柳青云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他娘的我可受罪了,差点没被你娘折腾死!由江南至中原,由中原到沙漠,我老人家差点都跑得断了气,你他娘却跟‘话篓子’套起近乎来了!
“娘的!我越想越气,就这一样,你就该处死刑!”
葛长生听了他的话,又不禁笑了起来,暗暗地摇摇头道:“这老小子气能把人气死,笑又能把人笑活!真不知是怎么长的!”
柳青云似乎也非常感到自愧,低头不语,尚三叹像是有着莫大的委屈似的,又嗯了一声道:“嗯!你没话可说了吧?你自己想想,你并非我尚三叹的亲骨肉,可是我们尚家,对你可算是挖心摘肺,就差点当祖宗供了,十年前就我骂你这么几句,你就生了离叛之心,真叫我寒心!”
柳青云默默无言,等他讲完了之后,这才抬起了头,说道:“不过……你那次骂得太厉害了,换了谁也受不了的。”
尚三叹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吱唔着说道:“这……骂得虽然厉害了些,你也不能不辞而别呀?害得我找个冒充的,现在也被揭穿了,你娘和你亲娘,为了这件事,还在拼命哩!……也不知道谁死谁活,反正总得有一个躺下才算完。”
葛长生见尚三叹故意说得这么严重,心中好笑不已,柳青云果然有些惊慌了,不禁站起身子,满面惊慌地问道:“怎么?她们到那去了?……难怪好几天没看见了!……她们是为我的事么?”
尚三叹却慢了下来,他悠悠叹了一口气,好似很懊丧的坐了下来,说道:“不是为的你,难道还是为的我老头子不成?嗯……这几天可把我忙死了,你妹妹气走了,这一位吧……”
他说到这里,用手指了葛长生一下,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这一位又是个假儿子,就是我们尚家出了人命案,他也是漠不关心的,可就苦了我老头子了!”
葛长生被他的话,气得不得了,叫道:“尚老!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自从来到你们尚家,平空受了多少气,这一次……”
话未说完,尚三叹竟向他拱了一下手,说道:“算了吧!大爷!谁不受你的气?你何必还说这些话?我得罪不起你,你请吧!”
葛长生气得头昏眼花,冷笑道:“嗯!我算认清了你!原来你是这种人!”
尚三叹翻了一下大眼睛,慢吞吞地说道:“这种人?那种人呀?还不都是中国人!”
葛长生被气得说不出话,狠狠地跺了一脚,说道:“好!过河拆桥这句话,我今天总算懂了!”
他说罢之后,转身愤愤而去,尚三叹爬了起来,追着葛长生叫道:“去!去!早就该走!讨厌!不要脸!……”
葛长生的胸口几乎要爆炸,真想回身把尚三叹痛打一顿,但他还是忍了下来,由山腰急驶而下,沿途还踢断了两株小树。
等到了山下之后,才听得山上传来了尚三叹父子的大笑声。
葛长生狠狠地想道:“他妈的!只要有机会,我定要报复!”
他盛怒之下,一口气跑到谷口以外,心中这一口怨气始终无法消除,只有望空乱发了一阵掌,在山风凛冽之下,他竟被气得出了一身汗。
这时谷中之人全去参观白如云的居处去了,所以感到空空洞洞,并无一人。
葛长生在谷中徘徊了一阵,想到自己无缘无故作了人家的儿子,万里迢迢的赶回中原,不知受了多少气,如今尚三叹态度如此,真使他灰过了心。
其实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平常深知尚三叹的脾气,这时如果稍加思索,也就明白了。
葛长生正在生闷气,突觉远处林中,有白影一闪,心中不禁一动,忖道:“这是什么人?为何如此鬼祟?”
葛长生再打量时,那人影已然消失了,他立时两个纵身,已然到了那排矮林之前,双目如电,四下一扫,仍是毫无发现。
由于刚才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泻,葛长生便想发泻在这人身上,当时骂道:“他妈的!到底是谁!赶快滚出来!”
葛长生从来就没这么说过话,这时因一股闷气憋在腹中,所以说话也变得粗野起来。
他说过之后,并无一人回音,按说这件事,根本与他毫无关系,可是他却憋足了劲,忖道:“我非要找出是谁,如果对我不礼貌的话,我就要把他痛打一顿!”
葛长生作了这个奇怪的决定之后,立时在这一带展开了搜索。
这一块长长的土坡,好似堤防一般,其上树木茂密,如果有人隐身其中的话,一时很难找出来。
可是葛长生可发了怪脾气,一定要把此人寻出,于是他仔细地搜索,连每一个树隙都不放过。
葛长生循着这条土堤,飞快地向后搜索,霎间便寻出了二十余丈,但没有丝毫发现。
葛长生不禁又气又急,一连串低声咒骂着。
他正在着急,突然远处“刷!”的一声轻响,连忙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条白影,起自树梢,闪电般地向后山脚下奔去。
葛长生大怒,振臂高飞,凌空追去,口中喝道:“匹夫,我看你往何处?”
说来奇怪,这事本与葛长生毫不相干,可是他平空发了这么大脾气,好似前面逃跑的人,是他生平的大仇人似的。
前面那人,已飞快的向山坡下奔去,速度快得惊人。
葛长生追得也急,不过一霎间,已然追出了数十丈,但那人的身形也是极快,加上这一带地势又颇隐秘,几个闪身,已然失去了踪迹。
葛长生不知道,前面的人,如何要逃这么快,就如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他一样。
他绝不放松,身如飞鸟,飞快地追了下去。
渐渐的,他在山枕之中,找到了一条小坡,暗忖:“这人必是由这条小径向前奔去,因为这面都是山枕,无路可过啊!”
既然判定了这人的行径,葛长生倒不愁追他不上,满脚如飞,向下追去,这时他才想道:“奇怪!我追他作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葛长生自己也感到好笑,正思忖间,突见数丈以外,一条白影一闪,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现在你追我做什么?”
葛长生连忙止步,定睛看去,不禁惊喜欲狂,怔在了那里。久久失去的人儿回来了!
是青姑,她穿着一件雪白色丝绸的长衫,头上戴着翠绿方巾帽,身上还缠着一叶茂密的“翠竹”,就象是戏台色的小生的打扮一样。
她风采依然,面有稚气,只是她眉目之间,又似乎隐成种种淡淡的幽怨,显得更为引人。
这几天短暂的离别,如同隔了好几世纪,她仿佛变得陌生了。
葛长生怔楞的对着这绝代佳丽,觉得鼻头酸酸,似要煎上泪来,心中仿佛有一种被冷落的委屈,又有这种被相思煎熬的痛苦,和一种意外的喜悦。
青姑也显得恬静,她一双妙目,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年青人。
这么些日子来,他似乎憔悴了,他长长的剑眉和眼角之间,好乎压伏着一种痛苦和委屈,明亮的眼睛,也略为显得阴晦,一向微笑的嘴角,仍然挂着那一种淡淡的微笑。
这一切的变化,使他看得更成熟了,也显示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性……这种典型,正是大多数女性所欣赏的。
沉默了良久,彼此没有一句话,他们之间好象无话可谈,又好象有过多的话,一齐蕴集在喉头,而吐不出一个字来。
青姑慢慢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向前走了两步,顺手折了几节树枝,在手中玩弄着,吐着清脆的语声,说道:“你追我作什么?”
葛长生这才惊觉过来,脸上微微一笑,带着笑说道:“我不是一向都在追你么?”
这句话把青姑说得笑了起来,心中也有一丝骄傲和甜蜜的感觉。
是的!她回忆到大沙漠时,葛长生就开始追逐她了,酒店内首次相遇,自己溅了他满身菜汤,然后,葛长生便开始他一连串传奇地追逐了。
最奇妙的是,他遇见了尚三叹,并且追到了自己家里,成了口头上的兄妹了。
青姑细细的回忆这么多往事,不禁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自然和爽朗,全没一点遮拦。
这笑容已久不在葛长生眼前出现,他仿佛是在梦中,重温那失去的梦想的往事。
现在他发觉,青姑在他的心中,仍然是有着极重的分量,不是沙丽白,或任何人可代替的。
他们彼此都在相思的煎熬中,虽然是这么短暂的几日,使得他们看起来,都憔悴得多了。
葛长生面对着她,很想说几句话,但偏是吐不出一个字来,讷讷的对着她。
青姑显然还是比他老练,她含笑问道:“怎么?这里的事完了吗?”
葛长生这才回答道:“差不多了,还剩下一场较技就完了!”
青姑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沙丽白姑娘的伤怎么样了?”
葛长生不禁一震,想到青姑以毒药飞针,几乎置沙丽白于死地的事,心中便感到非常的遗憾。
青姑见他不答,又追问了一句。
葛长生这才缓缓地说道:“听白如云说,她已经好多了!”
青姑双目闪出一丝异光,问道:“怎么?她在白如云家中歇着?”
葛长生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白如云把她招待在‘碧月楼’,由伍青萍看顾她。”
青姑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用着很低的声音问道:“你没有去看过她吗?”
葛长生的脸蓦地红了起来,连连摇手道:“没有!没有!这么些天来,我一次也没看见她。”
葛长生越想镇静下来,越觉得脸上发热,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青姑非常有趣地望着他,使得葛长生越发心慌,只有把目光移向了一边。
他耳边听得青姑发出了一声轻笑,接着说道:“我倒去看她一看!”
葛长生有点儿意外,抬起了头,问道:“怎么?你去看过她?什么时候?”
青姑轻轻一笑,接口道:“我昨天晚上去的,与她谈了很久。”
葛长生不禁有点儿惊奇,又有点儿担心,不知她与沙丽白谈了点什么,急着问道:“你们谈了点什么?”
青姑淡淡一笑,说道:“我们谈了很久,也不能一样一样向你报告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和她之间的怨嫌已经化解了。”
葛长生不禁喜出望外,脱口说道:“谢天谢地!你们怎么和好的呢?”
青姑俊秀的面庞上,挂上了一层羞涩和不自然,她低声回答道:“那天比武的事,是我不对,所以我……我向她道歉了!”
这简直大大出乎葛长生意料,倔强固执的青姑,居然会自动地向人道歉。
“其实你也是无心之失……”
葛长生话未说完,青姑已轻轻地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哼!你不用说这些话!我自己的脾气太燥,我自己知道,这些天来,我自己深深的想了一下,决心要把这脾气改过来,所以我才回来,向她道歉……”
她越说声音越低,好似非常的羞涩和惭愧。
一个倔强和固执的人,一旦对人认错,这是一件很窘的事情,青姑明明就是这样的。
葛长生听了她的话,比吃人参果子痛快,心中默默地忖道:“我的天!她居然能自动改脾气,这可是太不简单了。……”
葛长生越想越高兴,不禁笑了起来,青姑抬起了一双秀目,盯着葛长生,不解地问道:“什么事?你笑什么?”
葛长生被她问得无言可对,脸也红了起来,青姑的一双凤眼,含着微愠,盯视着葛长生。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她要改脾气,葛长生可是仍然不敢激怒她,尴尬的笑了起来,说道:“我觉得你的话很对!一个年青人是应该如此的。”
青姑不悦的瞪了他一眼,说道:“废话!如果不对,我怎么会这么做?说的都是废话。”
青姑渐渐的又显露了原形,葛长生的一双剑眉也皱了起来,青姑说了一半,发觉自己又骂起人来,连忙停了下来。
她含笑对葛长生说道:“对不起!我忘记了我正在改性子了!”
葛长生听罢气笑不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幸好我们是自己人,我也听惯了。”
青姑把声音提高了些,又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是沙丽白已经决心脱离毕玉玑了。”
葛长生闻言大喜过望,抚掌道:“阿弥陀佛!能脱离那个女人最好不过!这可了却我一件心事了!”
葛长生兴奋之下,不觉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等他发觉青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再想收敛已来不及了。
青姑对他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接着道:“她脱离了毕玉玑之后,已经在今天早晨下山了!”
葛长生不禁一惊,问道:“啊!她已经下山了?……她到哪里去呢?”
青姑摇了摇头,答道:“她没有告诉我,不过据我猜想,大概是回新疆去吧!因为她想家得很。”
青姑的话,给他带来了轻微的忧伤,但脑中印起了那张清丽和哀怨的面孔和她毅强的个性……那个性支持着她,跋涉万里的追踪自己。
“你在想什么?”
青姑轻轻地一问,她的声音很平静,已不象往日那么急燥和无礼了。
“啊……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沙丽白万里而来,如今她又匆匆离去,但……她并没有空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