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船突然侧向右转去,沙丽白借着船头的灯光打量了一下,见这是一条极窄的水湾。
两旁矮树成林,愈加显得僻静,不大的功夫,船就停住了,船家费了半天事,抛了锚,并且把船拴在了一株大树上。
沙丽白推开了舱门,寒凉的江风,吹得她身上一抖,她略为打量这一带,虽然在黑夜之中,但也可看出景致绝佳。
靠左侧的江岸上,遍生着小植物,密密茂茂,延伸颇广,远处有几家渔舍,灯光点点,一眨一眨地闪烁着,江风微微地吹来,夹杂着几声犬吠,很像唐人诗中的佳境。
这只小船赶船的人,是父子两个,这时船家走了过来。笑道:“姑娘!长江水,你还是第一次游玩吧!”
沙丽白点了点头,微笑道:“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风景,这里叫什么?”
她说着用手指着这一条如带的江湾,船家含笑道:“姑娘!这是这带有名的‘鱼儿湾’,因为这里鱼最多,你若是欢喜,我叫二宝子给你抓两条来,烹了才好吃哩!”沙丽白知道他所说的二宝子,就是他的儿子,当下含笑摇头说:“不用了!我才吃过饭,反正这一条水路,有得是鱼吃哩!”
船家还未说话,他儿子那个叫二宝子的小伙子,已然抢着说道:“姑娘!这里有一种叫‘枪鱼’的,最是鲜美,再往上游,别的鱼都很少,这种枪鱼更没有了!”
沙丽白闻言有些不解,问道:“怎么?再往上怎么没有这种鱼了?”
二宝子摇晃了一下脑袋,他颈后那条小辫子,也跟着微微摇晃了一下,他似乎急于卖弄所知地说道:“姑娘!再往上走到了‘南津关’,就是西陵峡了,那里水急得很,鱼也少了,这种枪鱼根本游不上去,所以一条也找不到,你再想吃也没有了,要不要我现在去捉两条给你尝尝,一定好吃……”
他说着便要下水,沙丽白连忙含笑阻止了他。
她久居新疆,这次是头一次到关内来,所见所闻的事情,都感到新奇有趣。
他已知道长江有三峡,风景绝佳,这时听二宝子提到西陵峡,不禁问道:“长江三峡,那么还有两峡在哪里?”
二宝子用手指着上流道:“还有两个峡,都在四川境内,一个叫巫峡,乖乖!那个地方的水最险了,岸上面毛三儿‘猴子’也多,靠着巫峡,有巫山十二峰,风景可是好极了!还有一个瞿塘峡,在四川奉节县白帝城附近,姑娘,你可知道白帝城呀?”
沙丽白摇了摇头,含笑道:“我不知道!想是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吧?”
二宝子迟疑了一下,用手扣着头,说道:“这……大概是吧!你还不晓得,三国时刘备就是死在哪里,他临死的时候,把他的儿子阿斗托孤托给了诸葛亮的嘛!”
沙丽白根本就不太明白,心中却很佩服二宝子博学多知,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都知道呀?”
二宝子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我们汉中唱大戏的,有一出叫‘空城计’,里面诸葛亮自己说的,这总错不了吧?”
他说着又扯上了空城计的故事,说诸葛亮如何神算,司马如何胆小……等等。
沙丽白虽然嫌他有些罗嗦,但听来也颇有趣,也就不阻拦。
老船家想制止二宝子,不料他越说越高兴,竟唱了起来,连身段带对白均有。
他正唱得高兴,老船家在他颈子上打了一巴掌,用湖北话骂道:“宝他妈日的!婊蛋!你就懂得唱戏!人家姑娘不愿意听你还不知道!”
二宝子唱得正高兴,这一来大煞风景,船家又道:“你进去热茶,老子要吃点儿酒!”
他说到这里,又转身对沙丽白说道:“姑娘!天不早了,你可以去睡啦!”
沙丽白微微摇头,说道:“我睡不着!你们休息吧!……这里风景很好,我要到岸上去逛逛!”
沙丽白话才说完,船家及二宝子一齐惊奇起来,二宝子自己抢着说道:“姑娘!这可使不得,天这么晚,这种偏僻地方,说不定有水鬼。”
他话未说完,脑袋上又挨一巴掌,船家已骂道:“王八羔子!胡说些什么!……姑娘,你一个女孩子家,这里又荒僻得很,不必去了!”
沙丽白含笑谢了他们的关怀,然后说道:“没关系!我经常一个人走夜路,不要说没有什么东西,就是有些怪东西出现我也不会害怕,因为我还会点儿功夫!”
船家一听沙丽白会功夫,立时就不说话了,并且向二宝使眼色,不料二宝子又说道:“姑娘!如果你一定要下船的话,请等一下,我给我老子弄好酒,我陪你去……”
他说到这里,赶紧低下头,他老子的巴掌从他头顶滑过,原来他早算计好了。
船家又把二宝子一顿臭骂,二宝子敢怒不敢言,气得一言不发,但他一双灵活的眼睛,一直盯着沙丽白。
沙丽白已经感觉出来了,她一上船之后,这二宝子便无形中表示了对她的爱意,这种情形使她感到茫然,也感到很有意思。
她含笑向二宝子致了谢,轻轻一纵,便上了岸,头也不回地向右走去,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
二宝子还站在船头发怔,但立刻被他老子的大巴掌,给打回了后舱中。
沙丽白孤身一人,在江岸踽踽而行,脚下踏着软软的河沙,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忖道:“可惜这不是沙漠里的沙……我离家太远了!”
这时,她不禁产生了浓厚的乡思,但很快的,“乡思”为“相思”所代替,她又想到葛长生!
她望着滚滚的长江,心中空虚已极,在这种孤寂的晚上,如果她有一个心爱的人相伴,揣手沙滩,甜言蜜语,她靠在他的怀里,轻声地诉说她的相思……
梦啊!实在太遥远了!
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她才会滴下两滴相思之泪,痛苦地咬着嘴唇!
她正在癖想之际,突然听来远处有掌风声和人纵跃之声,不由吃了一惊,忖道:“江边僻地,深夜之中,怎么会有人在此动手?”
“莫非是葛长生?也许他的船就在附近……”
想到葛长生就在附近,她不禁精神一振,脸上也微微的红了!
她循着声音,慢慢地向左侧走去,有一排树挡住了她的视线,声音便是由那排树后传出来的。
她行走在软沙上,已经是没有一点儿声音,加上她再用轻功提纵之术,更是寂然无声。
沙丽白很快地走到那排矮树之前,把身子隐好,运足了目力向前望去。
她这一望,不禁大为惊讶,一颗心也猛烈地跳了起来,原来她看到的,是一个矫捷的身影,正舞着一把闪电般的宝剑以出奇的招式,在方圆之内上下飞舞。
沙丽白惊奇的,并不是她这身功夫,惊奇的是,好象是青姑——那个夺走了葛长生全部感情的人!
沙丽白望着她如飞的身手,心中又妒又恨,她实在看不出来,青姑的容貌,有什么胜过自己的地方!
可是葛长生为什么偏偏地看上她?为什么?
沙丽白恨不得要大叫起来,可是她还是忍住了。
这时青姑突然收招止步,自语道:“这第十一招总是不太熟,怎么搞的?”
她说着,又把第十一招使了一遍,这一招名叫“龙凤合尾”,整个的身子由半空折向后面,直取敌人下盘,神妙已极。
沙丽白见她身手矫捷,剑锋凌厉,这一招真个惊人,可是青姑好像还不满意,顿了顿足,自语道:“讨厌,总是练不好!……这套剑法要是练不好的话,绝对胜不过葛长生……”
沙丽白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忖道:“莫非他们并不要好,彼此还有怨愤么?”
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安慰,可是她转念一想又顿时凉了下来,忖道:“一定是他们时常较技,青姑由于好胜,才如此苦练,想胜过葛长生……”
这一刹那,沙丽白脑际已闪过了很多念头,她推断的结果,仍然认为这一想法比较正确,不禁感到无限的悲哀和委曲。
他垂下了双目,在心里痛苦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当她抬起眼睛时,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她发现青姑那两道电一般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
沙丽白心中很是吃惊,一动不敢动,忖道:“莫非她已经发现了我的行迹?”
沙丽白并不怕青姑,可是由于葛长生的关系,她总是避免与青姑接触,所以在她万里跟踪的路程中,她一次也没有出现,因为她知道她的出现,必然会引起青姑的注意。
这时她被青姑闪电般的目光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希望青姑没有发现她。
可是青姑已经认出了,就像她认出青姑那么清楚和容易一样——因为她也一直在青姑的记忆里,同时还占据了很重的分量!
一切都是为了葛长生,因为我们还不知道,青姑是否也在深爱着葛长生呢?
沙丽白正在焦急,已听得青姑清脆的声音说道:“沙丽白姑娘,请出来吧!”
沙丽白面上一阵红,心跳得更厉害了,对方已经识破了自己,总不能硬着头皮逃跑吧?
她无可奈何,只好由树后转了出来,低声说道:“青姑……你好!……你剑法真好!”
青姑很快地走近了沙丽白,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挂着一种不可解的笑容,说道:“沙姑娘,你太夸奖了!”
其实沙丽白并不姓沙,而姓“玛哈”,可是青姑不知道新疆人的姓氏,所以这么称呼。
沙丽白心情始终无法平静,意欲脱离,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一时无聊,下船来逛逛,不想扰了姐姐练剑,真是不好意思!……我……我要回去了。”
青姑却含笑拉住了沙丽白的手,很和善地说:“姐姐!我也是无聊,我们在新疆见面不曾结交,不料在长江又见面,这也是缘分,我们何不谈谈!”
沙丽白见青姑言语婉转,态度温和,心中安定了不少,这时自己如果坚持要走,未免太不合人情,再说她也想由青姑口中,知道一些葛长生的情形——虽然她没有勇气去问,但她相信青姑一定会自动谈到的。
沙丽白想到这里,点了点头,含笑道:“是的!我在新疆的时候,就羡慕姐姐这身功夫,今天能够与姑娘相交,实在令人高兴!”
青姑很爽朗地笑起来,像是一个男孩子一般,说道:“沙丽白,你久居新疆,想不到说得这么好一口官话,我先前还以为没法跟你谈话呢!”
沙丽白脸上一红地说道:“是爹爹由中原请来老先生教的,还学了些诗词,实在差得很!”
青姑低声地笑了一下,说道:“这样看来,你是文武双全了?”
沙丽白不知她是捧还是损,听来很不是味,只得漫应了几声。
青姑拉着沙丽白的手,显得非常亲热,她用手指着江边的几块大石头,笑道:“姑娘,我们到江边坐下谈谈,那该多好呀!”
沙丽白含笑答应着,她们一同走向江边,坐在了大块的鹅卵石上。
江浪冲打着发出了阵阵的潮声,白浪点点,虽然在深夜,也看得非常清楚。
沙丽白低头玩弄着细辫,青姑则扔着薄薄的石片在江面上飘水花。
她们静寂得很,彼此都没说一句话,但各人的心中,都藏着一大堆。
沉默了一会儿,青姑先开口道:“姑娘,你走长江水道,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沙丽白脸上一红,所幸黑夜之中看不出来,她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想起二宝子的话,当然答道:“我要到白帝城去,去看看刘备的坟!”
青姑微微一笑,接口道:“啊——那么你是游玩名胜来了!……到白帝城去,白帝城要经过巫山的,你何不到巫山去玩玩?”
沙丽白脸上更红,也不知青姑是有心如此说还是无意,只好说道:“这……是的!也许要到巫山去玩玩!”
青姑又是一声低笑,沙丽白心中更觉羞愧。
他们又沉默了一下,青姑说道:“姑娘!你从新疆来,来的是一个人么?”
沙丽白点了点头。
青姑又问道:“你万里迢迢而来,莫非有什么急事么?”
沙丽白面红过耳,她已意识到青姑不是善意。
她心中有些怨恨,似乎感觉得出来,青姑故意问出这些话,使自己难堪。
她轻轻地咬着嘴唇,很镇静地答道:“我生长在边荒之地,久慕中原文物鼎盛,所以趁着景暖之际,到中原来玩玩。”
青姑见沙丽白睁着眼说瞎话,不禁又轻笑了一声,说道:“可是你离开新疆的时候,正是冰天雪地,非常不宜旅行呀!”
沙丽白心中很愤怒,忖道:“你分明是在故意羞辱我!我也不必对你客气了!”
沙丽白这么想着,立时沉下了脸,不悦地说道:“冰天雪地之时,由新疆动身,才赶得上中原的春天,这有什么不对么?”
沙丽白反问,把青姑弄得很窘,她面上一红,冷笑着说道:“哼!我不信你是游山玩水来的!”
沙丽白料不到她态度突然改变,心中实在怒极,也冷笑了一声,说道:“就是有别的事,也与你不相干,恕我难以奉告!”
她的语气相当强硬,青姑脾气本就暴燥,这时再也忍不住,连连冷笑道:“沙姑娘,你以为还不知道么?你到中原来,为的是葛长生!”
虽然沙丽白早就预料到,青姑必然知道这件事,可是这时当面被她说破,也是羞愧难当。
她本能地感到些微微的恐慌,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你……你胡说!谁告诉你的!”
青姑似乎很得意,高昂着头,傲然说道:“这些事我还不知道么?是葛长生告诉我的!”
沙丽白一阵急颤,她觉得身上有些冷,用着变了调的声音说道:“你……他怎么说的?”
青姑对于这个姑娘毫不留情,因为她希望沙丽白对葛长生死心,为什么要如此?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她用着很冷酷的声音说道:“他什么事都告诉我了,你一直在纠缠着他,沿途为他安排酒饭,还做了皮衣服?……”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沙丽白失常地叫着,打断了青姑的话。
她的心如同挨了一刀,身子发软,头脑也感到一阵阵的昏沉,泪水如泉而下。
她心中默默地喊道:“葛长生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把我的真情痴爱,当作了笑谈,你不理我,我不恨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取笑我,把这些事告诉另外一个女孩子?”
青姑看着沙丽白失常的情形,爱情是自私的,心中很同情她,但也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等到沙丽白略为平静时,青姑才缓缓说道:“沙姑娘,你对长生的爱,虽然很感动人,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已和……”
青姑说到这里,故意迟顿下来,沙丽白早已明白了,这时她最害怕的事,如今已经证实了!
她心碎成片,全身发软,有一种“脱力”的感觉,几乎瘫痪在草地上。
青姑要过去扶他,沙丽白慌忙躲开,含泪道:“你不用管我!……我走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纠缠他了!……再见!”
说完这句话,沙丽白掩面飞奔而去,当她跑出了很远之后,才听见几声低微的哭声。
青姑有些后悔,也流下了两滴眼泪,心中很痛苦,她想追上去安慰沙丽白,可是脚下却一步未能移动。
爱情可以使人变得残忍,这句话正应在了青姑的身上,虽然她伤害了沙丽白,但她却觉得不得不这么作。
她虽然外表粗野刁蛮,可是内心却是善良的,因此,她为沙丽白而悲伤。
良久,她眼中射出了奇异的光芒,自语道:“葛长生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他!”
她语气坚定,像是在说一句最神圣的话似的!
奇怪,她什么时候也爱上了葛长生?
春暖花开的季节,葛长生及尚三叹的船,已来到巫峡口了。
他们由“南木圆”就在巫峡出口,为套北与四川交界之地,虽然只是一个小镇,却也热闹得很。
时值满清中叶,由于前朝严申“发令”,所以全国人民,没有一个不盘辫子的,可是葛长生及尚三叹仍然是留发戴冠,丝毫不加变改,所以沿途引起人们注意,但也都看出他们是草野奇人,就是官府的人遇上,也是避而远之。
四川境内多山,大巴山占地广阔,却以“峨嵋”“青城跺”“巫山”而闻名于全国。
巫山之所以闻名,在于它有十二峰叠叠层层,望之不穷而江与峰交,景色更是绝佳,所以游山玩水之人,到了四川不游巫山的,实在少之又少。
葛长生见天色已然不早,预料将在“南木圆”过夜,便对尚三叹道:“老爹!我们是不是约好在‘南木圆’会面?”
尚三叹翻了一下眼睛,问道:“约好?咱们约了谁啦?”
“约了谁?约了你老婆和女儿!”
“糟了!我把这档子事给忘了,我们约好前三天在‘巴东’见面,已经错过了!”
尚三叹说着连连地跺脚,又接着骂道:“奶奶!你怎么不早说?现在你才提醒我,还有个屁用?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葛长生见他一副焦急之状,并且不停地骂着自己,真个气笑不得,说道:“那么我们现在再赶回去吧?”
葛长生说着便向江边而去,却被尚三叹一把拉了回来,骂道:“妈的!现在还去啥?看你聪明伶俐,实际上笨得出奇,真不知道怎么长的?”
葛长生实在被他骂火了,怒道:“喂,你不要骂个没完,我又不知道你们约在哪见面,这能怪我呀?”
尚三叹发出了一声怪叫,说道:“唷,你瞧,你这哪像儿子对老子说话?”
葛长生愤怒之下,真想说“谁是你的儿子?”可是怕又引起更大纠纷,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
尚三叹见他不语,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不错!这件事不能怪你……他妈的!都是老江,被他罗嗦了两天,把事也误了!”
葛长生知道他说的老江,就是在宜昌江面吹萧的老人。那家伙确是厉害,见面之后,话真是没完,葛长生最初想看尚三叹受罪,不料到后来自己也受了罪,那老人竟整整说了两天两夜,最后他们千方百计才摆脱了他。
尚三叹又把那老人骂了一阵,葛长生这才说道:“你尽骂他有什么用?她们以前来过巫山,又不是不知道路,何必一定要等她们,到巫山见面不是一样?”
尚三叹气得哼了一声,说道:“奶奶!你说得倒容易,你知道,这一次没在巴东等她们,见了面不被老婆子骂死才怪!”
葛长生心中暗笑,忖道:“你这一路骂够了人,也该挨两句了!”
尚三叹一言不发,皱眉想了半天,才说道:“反正是晚了,见了面是骂,就是现在赶回去,也是一顿,反正怎么都是骂,早骂晚不骂,晚骂早不骂,只是早晚的问题。”
葛长生听他满口“骂不骂”,似在绕口令,实际是在算帐,心中暗笑不已。
不大的功夫,尚三叹已把帐算完了,他大概怎么算都是一顿骂,既然不可避免,也就定下心来,对葛长生说道:“走吧!别发怔了,站在这儿也没人管饭,我们该干啥干啥。”
他说着转身而去,葛长生只得连连摇头,跟在他身后,忖道:“他知道躲不过一场骂,他像要在我身上先捞本一样……”
连日坐船,这时突然上了岸,还是觉得有些摇摆不定,因之尚三叹走路的姿势,就甭提多难看了,东倒西歪的,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引得附近的人一齐注视着他,还有些孩子追着看。
葛长生立在他身旁,真把他肺都快气炸了,真恨不得打他一顿,可是却连动他一下都不敢,不然准会引起莫大的风波。
葛长生见他瘦弱的身子,东倒西歪,满头凌乱的白发,在江风中飘摇简直就像个怪物。
他看在眼里,不禁轻叹了一声,忖道:“他与青姑真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父女!想他们的儿子一定也与他一样宝……”
尚三叹正摇得高兴,听见了葛长生轻叹之声,立时回过了头笑道:“好小子,你真是我的儿子,我叹几口气你也学会了,干脆你就叫尚小叹好了!”
葛长生没心与他斗口,摇摇头道:“我心里乱得很,你不要再取笑!”
尚三叹双目眨一阵,说道:“唷——小小年纪,有啥心事呀?”
葛长生仍然显得很懊恼,说道:“我跟你回家,可把我自己的事都耽误了,想来真不知道怎么办?”
尚三叹就怕葛长生提到这件事,更怕他藉此离开自己,当时立刻满脸堆笑,岔开了他的话,说道:“你可能不惯坐船,太累了,情绪自然会不好,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也不能怪你……你看见没有?前面那个大饭庄子叫‘巫山春’,是川东最有名的馆子,豆瓣鱼最拿手,我请你好好吃一顿!”
葛长生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好了!也许你说得对,人累了以后,心情是不好,我们吃饭去吧,就吃豆瓣鱼好了!”
尚三叹适可而止,也就不再说下去,与葛长生一同走入了“巫山春”。
这“巫山春”是一座极小的酒楼,临江而立,右侧便是高入云霄的巫山,景色之佳,真个可入诗画。
他们方一入座,小二早已含笑迎出,招呼道:“老爷,小爷,你们是楼上坐还是楼下坐?”
尚三叹不回答他的话,反而说道:“伙计,你的话太罗嗦了,老爷,小爷可以合并为‘老小爷’,楼上楼下可以缩短为‘楼上下’,这不是简单得多了么?”
小二万料不到尚三叹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弄得莫名其妙,怔在那里。
葛长生连忙推了小二一把,笑道:“小兄弟,我们楼上坐!”
小二答应一声,头前带路,但仍不时回头,奇怪地望着尚三叹。
自从葛长生与尚三叹出来之后,这种莫明其妙的事,不知发生过多少,所以这时已经司空见惯,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闷气。
他们上楼之后,选了一个靠窗口的座位坐下,临江凭眺,只见长江如带,令人心旷神怡。
葛长生想到范仲庵的“岳阳楼记”,不禁含笑对尚三叹道:“范仲庵的话一点不错,当此美景,真使人忘谗去忧,心无别属了!”
尚三叹伸长了脖子,望了一下,摇头道:“没啥好看,不过水面上有些小浪,破船之类的,没啥意思?”
这一句话立时把葛长生欣赏美景之心,打了一个折扣,心中气道:“他妈的!这老家伙,简直就没有正常过!”
小二站在旁边,趁机说道:“小爷!请你点菜吧!”
葛长生才把菜单接过,已被尚三叹劈手抢了过去,指着小二道:“奶奶,俺又不是不识字!你知道是谁会付帐,为啥不要我点菜?”
小二气得两眼发红,但又不敢得罪他,只好隐忍着,放眼望着江景,不在理他。
尚三叹点起菜来,麻烦可大了,他一样样地问,怎么作,怎么切,放多少油,是放海盐还是放井盐……直问得小二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这才点了四个菜,除了他答应过的豆瓣鱼外,其他三个都是最便宜的,最气人的是,他竟点了一个“泡藕葡”充作正菜之一。
葛长生实在没有精神和他争,只得由他。
少时小二作好了菜,送来之时,葛长生见实在不像话,这才另加了两个菜,又惹得尚三叹吵了半天。
等到天色全暗下来,葛长生才注意,尚三叹已经差不多把半斤酒喝完了。
葛长生不禁一惊,说道:“哎呀!你又喝这么多酒,惹出事我可不管!”
原来他沿途醉了好几次酒,闹出了极大的风波,都是葛长生费了半天事,才给平了下来。
尚三叹用袖子抹着嘴含糊地说道:“没……没啥关系!今天我……我们睡……睡在这……”
葛长生见他连话都说不清了,心中气得发闷,一把抢了酒壶,正色道:“你不能再喝,吃完饭快睡觉吧!”
尚三叹却大叫道:“不行……我还……还还……要喝!”
葛长生怒极,一抖手把酒壶抛入江中,厉声道:“你要是发疯,我可立时就走!”
说也奇怪,葛长生一发怒,他倒安静下来,连点带晃地摇着脑袋,说道:“好!你狠……谁叫你是……儿……儿子,这年头老……老子得听……儿子的!”
他说着,仆在了桌上,已经昏睡过去。
想是今天的酒太凶,所以他来不及发疯,就昏睡了过去,这么一来葛长生倒放了心。
他把小二唤来,扶着尚三叹入房睡下。
葛长生安顿好尚三叹之后,又叫小二重炒几样菜,坐在窗前,望着长江夜色,独斟浅饮。
尚三叹离开之后,酒楼立时清静下来,原来在楼上饮食之人,多半是些文人墨客及富绅之流,他们有的真正爱惜美景,观景拈诗,有的附庸风雅,所以不出大声。
日落之后,“巫山春”无形中分成两部,楼上是高级区,楼下则杂乱得很。
葛长生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心中默诵着古人的诗词,自得其乐,倒也舒适得很。
他正在想得出神,突觉眼前一亮,一个淡装的少女,已然站在了他的对面。
葛长生抬目之下,不禁惊异得出了声,原来站在他身前的,正是哈密提督之女,沙丽白姑娘!
葛长生料不到他会把自己追踪这么紧,居然跟到巫山来了,心中虽然不安,但也忍不住有些欢喜,因为他很久没有看见沙丽白了!
他慌忙站起了身子,用新疆话道:“沙丽白!你怎么来了?快请坐!”
沙丽白穿着浅蓝色的长裙,云髻未整,显得有些零乱,她似乎瘦了,但更显得清秀。
她的眼睛中,藏着无限的感情,但是在感情之前,又透着委曲和幽怨。
她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坐在了葛长生对面,用着很低的声音说道:“你是今天才到这里么?”
葛长生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才到了不久,姑娘,你可是早到了?”
他感觉到沙丽白这么的秀美,丝毫不在青姑之下,可是她的性情恬静。在没有认识葛长生之前,她是天真活泼的,认识了之后,却变得沉默了!
沙丽白眼睛一直注视着葛长生,没有一些羞涩之感,她似乎突然迟钝了,葛长生的话问过了很久,她才惊觉过来,一笑道:“我昨天晚上就到了,找了你很久……”
葛长生心中很感歉疚,说道:“本来我可以早两天赶到,可是由于有人作伴,所以身不由己了!”
沙丽白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可是青姑?她不是也到巫山来了?”
葛长生一怔,忖道:“她怎么也知道青姑?”
他想着,连忙摇着头,说道:“不!不!我没有与她一路,她比我晚走一天,我与她父亲先下来的……你怎认识她?”
葛长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辩白自己与青姑的事,这种心理的产生,是很微妙的。
沙丽白用手整理着头发,葛长生很轻松地说道:“啊!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在什么地方?”
沙丽白一直很注意葛长生表情,闻言一笑道:“在宜昌过去一点,一个小水湾里。”
葛长生未等她说完话,抢着问道:“你们谈了多久?谈了些什么?”
沙丽白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她缓缓说道:“我先要恭喜你,因为她告诉我一个喜讯!”
葛长生有些不解,怀疑着说:“什么事?……我现在苦恼得很,哪里有什么喜事,她最会乱说,你可不要相信……”
沙丽白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与青姑已经定了亲,这还不是喜事吧?”
葛长生惊得站了起来,双手乱摇道:“没……没有的事!这个丫头太胡说了!”
他心中猜度着青姑为何说这些话,莫非是为了羞辱沙丽白?那就太卑劣了!
沙丽白很平静地望着他,说道:“你坐下来,我有话与你谈!”
葛长生满怀狐疑地坐了下来,听沙丽白说道:“我上次给你那块红玉,不知你丢了没有?”
葛长生心跳不已,嚅嚅道:“没……没有!我一直带在身边,你看!”他说着由怀中掏出那块玉牌,好似表示他并没忘记沙丽白一样。
可是这个时候,他的关切,安慰,都丝毫没有作用了,相反的,只有更加地刺痛了对方。
沙丽白伸出了玉手,很坚定地说道:“请你还给我!”
葛长生有一种恐怖的感觉,那就是沙丽白要离开他了!
虽然葛长生一向把这件事认为最是困扰,可是当沙丽白要离开他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他已经很难舍弃这份感情了!
他搓着双手,连声道:“姑娘!我没与青姑……”
沙丽白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与青姑订亲没有,与这块玉有什么关系呢?请你还给我吧!”
葛长生虽然万分不舍,但也无计可施,只好用微颤的手,把玉牌送了回去,他觉得心痛,但沙丽白比他更心痛!
她很快地取出那支玉虎,放在了桌子上,说道:“很对不起,这玉虎害你急了很久,现在请收回去吧……只当我与你开了一个玩笑。”
虽然她极力的忍着,但仍然声音哽咽,终于流下了两行清泪!
葛长生又惊又痛,怔在了那里,他得到了拒绝人的恶果!
良久,彼此没有一句话,沙丽白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她极力的平静着自己的心情,用着细弱的声音说道:“过去的事,都是我太荒唐,请把它忘记!我今天在这里住一天,明天就起程回新疆去……”
这个姑娘心灰意冷,已经是万念俱灰,她急于脱离这使她断魂伤神的人!
葛长生心如刀剜,他恳切地说道:“沙丽白!你万万不要回去!我与你在一起,如果你要去,我们就一同回新疆去……”
沙丽白双目泛出泪光,摇头阻止了他,低声道:“不必了!……我也许会使你痛苦……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