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六月,正是雨水丰富的季节,藏人有言日:“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头。七八九,真好走。十冬腊,肉开裂。”
现在正是西藏的六月。酷热如沸,这时不过是五更时分,天上正在落着濛濛细雨,布达拉宫的僧人们,都在诵着早课,晨钟悠远,加杂着轻脆的木鱼声,和喇嘛们的梵唱,是一片和穆宁静的气氛。
在布达拉宫门口的石阶上,睡着一个小喇嘛,他年约十八九岁,生得甚是粗壮,剑眉朗目,直鼻方口。他坦露着健壮的胸脯,露出了一块块结实的肌肉,让濛濛的细雨沐浴着,并不时地把两只光脚高举,用雨水来洗涤,他两只手不停的在空中画着圈子,口中喁喁自语,直如疯魔一般。
他一直睡了好久,等到身上的衣服都淋透了,这才爬起来,自语道:“还不会,唉!真难!”
这时另一小喇嘛跑到庙门,用藏语叫道:“心灯!吃早饭了。”
心灯一骨碌爬起来道:“好啊!我早就饿了。”
“都湿透了,看你非受罚不可!”
心灯闻言停下道:“怎么办?我的衣服没有了,你先借我一件罢!”那小喇嘛思索了一下道:“谁叫你每天都要换?再给你十套也不够穿!罢,你跟我去换去。”
说着,两个小喇嘛如飞的向左拐去,奔入了一座禅房,这间禅房一共住了八个小喇嘛,是全寺中最拥挤的一间了,心灯一进门,立刻把满身僧衣脱得精光,吓得那同来的“掩海”小喇嘛,连忙把禅门关上道:“心灯!你太随便了,要让师父们看见,又要罚你念经了!”
心灯笑道:“我不怕,我的经卷全部都会背了。”
说时掩海已然丢过了一件干净的僧衣,心灯接过匆匆地穿在身上,把湿衣塞在榻下,这时寺顶响起了三声悠长的钟声,众小喇嘛纷纷拿了碗筷,鱼贯向斋堂走去。
这座斋堂可大得惊人,满寺的喇嘛七千余人,除了主持及少数高僧外,均在此处进食,这时七千余喇嘛,分成十五路,排好了队进斋堂。
约有半个时辰,众喇嘛才进完,各将碗筷放在案头,竟没有发出一丝相触之声,七千余喇嘛更是没有一人谈话,满堂除了轻微的衣履声外,简直找不出一点其他的声音。
这时佛铃三响,一个老年的喇嘛,由三个喇嘛陪同,由正门而入,走往正坐,面对七千余喇嘛。众喇嘛一齐双手合十,低头躬躯,高唱道:“阿弥陀佛!”
那老喇嘛名喀古,在寺中掌斋堂之职,地位甚高,他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然后落坐,这时众喇嘛纷纷就坐,喀古喇嘛用藏语高声道:“近来各弟子均能爱惜天物,斋堂秩序也大有进步,本座至为高兴,所以今天特别来此陪食,各弟子不必拘束,就开始吧!”
言罢众喇嘛一齐将碗高举过头顶,闭目垂帘,动也不动。早有数百小喇嘛,分别提着茶桶及食盘,往每个喇嘛碗中注茶,每人面前并放了两大块糌粑,如此而已。
众小喇嘛好似受过了特别训练,一个个步履轻快,不一时便分配完毕,这时又是一声佛铃响过,众喇嘛立时低头就食,满堂竟连一点声息也没有,有些喝完了茶的喇嘛,只须把碗高举,立时有小喇嘛添上,而糌粑则不再添,食毕的喇嘛不再行礼,可自行退下。
心灯吃得甚快,不一时便吃完出来,将碗筷洗净,放人禅房,正要寻个地方玩耍,突见经堂执事喇嘛耶土前来道:“心灯!经堂师父找你,快跟我去。”
心灯听罢一吐舌,心知不是好事,但又不得不去,当下只好硬着头皮,随着耶土喇嘛而去,沿途问道:“耶土师父,你可知道依克师父找我干什么?”
耶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逃不了一顿骂就是了。”
二人说着已经绕过了斋堂,由一条极宽的走道,奔向经堂。那经堂设在布达拉宫之第二层,藏经极为丰富,且有不少印文真经,每年内地均有不少游僧来此求经。
心灯随着耶土登阶而上,迳入经堂主持大师依克喇嘛之禅房,抵达门口,耶土自行退去,心灯推门而入,这时依克喇嘛早斋方毕,他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修目,用汉语对心灯笑道:“心灯!你坐下,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原来这依克喇嘛并非藏人,传为少林高僧游方至此,以其佛理高深,且晓武事,深得主持藏塔大师器重,委以经堂之职。
心灯闻言坐定,依克抚手含笑道:“心灯!今天早课你到哪里去了?”
心灯闻言一惊,心知依克必定查过早课,只好道:“我在门口洗澡,还背了一卷经!”
依克闻言呵呵大笑,良久方止,点头道:“好个用功的小和尚,你禀性聪慧,天资过人,可惜你野性太重,你可知道像你这样是永远成不了佛的,本寺上至主持,下至知客,无不对你爱护,尤其是本座。对你更是厚爱,十八年来每日单独给你上课,为的就是要你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参悟佛门至理,即使不能成佛。也不负你一番修为,可是你却令我太失望了。前天打伤人,昨天酗酒,今天又逃了早课去洗澡,你既然背了经卷,现在你就把今晨早课背来我听,如果背不出来,我可要责罚你了。”
心灯闻言二话不说,把眼一闭,一张口“吗咪唵哒!”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不到一盏茶时,便将一卷佛经背完,连一个错字都没有。依克听罢满心欢喜,笑道:“你果然聪慧过人,我问你,你可曾习过武功?”
心灯闻言不由一惊,立时答道:“没有,没有,我们佛家人,不学那些凶杀之事。”
依克闻言又上下把心灯看了一阵,直看得心灯心头怦怦乱跳,耳中听得依克道:“好了,没有什么事了,你午后再来吧。”
心灯才喘过一口气来,连忙合十为礼,躬身退下。这心灯小喇嘛,在寺内因得主持大师藏塔喜爱,所以最为舒适,喇嘛均让他三分。他并且经常逃课,可是考询起来,他又能对答如流,所以日久他逃课,也无人责怪了。
这时,心灯跑往寺外游玩,直到近午方才回来,喇嘛们的午餐较为丰富,除糌粑酥油外,并有少许牛羊肉及蔬菜等。
心灯吃过了午饭,独往经堂由依克大喇嘛单独授课,依克喇嘛学富五车,怪的是他除了讲授佛经外,其余儒、道、墨诸家学术亦在讲授之列,所以心灯得益匪浅。
到了晚上是众喇嘛学禅之时,关于这一点,心灯显得最为用功,他往往一坐要比其他喇嘛多坐上好几个时辰,
这日心灯坐完了禅,已是二更时分,他出得房来,只见皓月当空,满天星斗,他左右看了看。突见他僧袖摆处,身如飘风,一跃就是四五丈远,沿着院墙向后奔去,片刻之后,他已绕到了经堂之后,只见他“天风激絮”,身如巧燕般拔上了七丈余,落向了“藏经楼”的窗台。
就在他脚尖才触及窗台之时,突见他倏地翻身,“海鸟掠波”又落了下来,他才一站定,立往暗影石柱后隐去。
心灯才藏好了身子,便见一条黑影自经堂掠下。身如巨鸟,落地无声,在月光下看清了,这人正是经堂大师依克喇嘛,他神色似乎有些慌张,睁大了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四下不停地搜索着,良久才说了一声:“怪了!”
依克说完此话,他二次拧身,扑回了经堂,心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好险哪!”
他可不敢马上出来,足等了好久不见动静,这才如飞的离开了经堂,他迳扑上了后院墙,四丈多高的墙跃身便过,在月光下,这个小喇嘛直如一粒滚珠,急若闪电地扑上了一片小丘。
在后岭之处。一株枝叶稀疏的大树下,倚靠着一个白发老人,他年过八旬,长眉入鬓,生得甚是枯瘦,可是他双目开合之间,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心灯见了老人,并不行礼,只是笑着坐在老人对面道:“师父,你来了多久了?”
老人冷冷道:“我问你。这十日以来,你总不准时到来,莫非你对于武学一途,已经淡薄了么?”
心灯闻言一惊,他双手合十行着佛礼道:“阿弥陀佛!师父你怎么这样说?弟子自遇师父以来,得益至多,只怕师父不肯传授,弟子哪敢有厌倦之心?”
说着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扬起了枯瘦的右手,在心灯的光头上,轻轻的打了一下,含笑道:“你这个孩子,真不像修行的人,你既然如此说,我问你,你从我学艺有几年了?”
心灯闻言,用手摸着光头,思索了一下道:“弟子从师父学艺已有十年了。”
老人含笑点头,双眼无限挚爱地,把心灯看了看道:“不错,你从我学艺已经有十年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花费了十年的时间,不分寒暑的,把我全身的功夫都传授给你?”
心灯闻言心中一动,摇头道:“弟子不知……不过师父曾经说过,练武为的是防身护命,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老人摇摇头道:“你好蠢!若说强身护命,我只要传你三年功夫就成了,何必花费十年的心血?我现在告诉你,习武之人是离不开江湖的,你既学了武,便由不得你了,你本非佛门中人,何必徒自浪费?现在为师要离开西藏,大概要一年后方可回来,所以你在明年中秋以前,一定要向藏塔要求还俗。”
话未说完,心灯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惊道:“师父!我是佛门中人,我不能还俗。”
老人闻言面色一变,冷笑道:“哼!你说什么?你是佛门中人?我问你,何谓佛?佛在心头坐,真正的佛门弟子,并不见得非要出家,只须把佛放在心头即可。多少修为多年的高僧,都不敢说是佛门中人,你不过剃了十几年的光头,居然自称是佛门中人,小子!你太不懂事了,如果你不答应还俗,我立刻将你毙于掌下!”
老人说着,把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慢慢的扬了起来,似乎真的就要把心灯抓死似的。心灯见老人目射精光,神色不善,不由吓得说不出话来,老人又慢慢把手放下,看了心灯半天,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唉!年青人是不该学佛的,你看你,小小年纪,正是闯荡江湖的时候,却被“成佛”这两个字害苦了,也许我太自私了,当初我传你武艺时,便存了私心,要你艺成之后,替我办一件大事,否则我是不会传艺于人的。你现在想一想,如果你终生不离开西藏,我立时把你武功废了,同时你绝对不会感到痛苦的,如果你不欲丧失这身功夫,那么你明年便要还俗,退出布达拉宫,替我办完这件大事,然后你行止如何,我就不加约束了。”
心灯听罢直吓得心胆俱碎,他珍惜自己这身得来不易,出奇的功夫,可是他更眷念这恩育自己十八年的喇嘛寺,和那些长年相处的伙伴们。
老人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心灯,静等着他的回答,心灯想了半晌,最后咬了一下嘴唇道:“师父!我想过了,我……我答应你。”
说到后来,心灯竟流下了两颗眼泪。老人这时脸上才浮上了一层安慰的笑容,叹道:“唉!你太软弱了,太软弱了!平白的辜负了天赋的异禀和我传授的一身奇技。好了,不要哭了,你今天既然亲口答应我,便是你出于自愿,日后若有反悔,可别怪我不讲师徒之情。现在你把‘落魂剑’舞一遍,从第八招起。”
老人说着,随手拾了一节枯枝,递与了心灯。心灯接在手中,站起了身子,把激动的心情,尽量的定了定,沉气凝神,六合归一,停了片刻,自己觉着渐入佳境,当下右臂平招,枯枝前伸,双目平视,这正是“落魂剑”第八招第一式“泰山观月”,端的是气重山河,宛如一座金身菩萨,单这气势就够惊人的了。
心灯这样站了片刻,“蓦”的一声大喝,突见他身如飞弩,平空拔起了八尺,身在空中宛如一只鸿雁,枯枝抖处,闪出了层层鞭影,才端详,剑势又变。“沧海寻珠”枯枝下压,双足空中虚荡,竞把整个身子扯平,身如鲤鱼穿波,离地面少有三尺时,猛收腿,身成坐姿,“浪里回头”身若滚珠般,整个的转了一个圈,枯枝伸处,带出了破空劲风,直取敌人中盘。
这不过是霎那的功夫,心灯已在空中连使三式,且三式均不相连,上下前后均已袭到,端的神乎其技。
这时心灯剑势展开,只见倏前忽后,才上又下,僧袍飘飘,若大一个身躯,犹如在天风激荡中的一颗飞尘,又似暴风狂飚里的一团轻絮,快得让人不可捉摸。剑风响成一片,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枝影中,浮荡着一团黑影,似幽灵,似鬼魅,天风激浪,狂龙舞空,银河兴波,灵池喷珠,轻巧快速到了极点,简直让你看不出是个人来。
老人以手抚髯,含笑旁观,他心中充满了骄傲和快乐,这个小喇嘛的舞姿,仿佛又把他带回到少年时代,忆起了自己剑扫江湖的雄姿盛事。
良久,心灯“一佛朝天”收住了剑势,他好像个没事人一般,竞连一些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老人笑容未敛,用手拍了拍他道:“辛苦了,你坐下,我还有事给你讲。”
心灯闻言坐好。老人伸手将枯枝接过道:“心灯!你这一年来功力最为长进,方才你那套‘落魂剑’是我成名江湖数十年的绝技,不知多少奇人折在我剑下,这套剑法妙在招数之变换不循常理,令人无法测防,用剑之人,最要者是能够守定心神,以意念来驭剑势,能够做到这一步。往往自己一式出去,即可知道敌人三招内的变化。你方才舞剑时,我详细的看过了。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能做到心神不懈,以意引势。这也是你十余年来,每晚坐禅之功,现在我把你的缺点告诉你,你要详细听着。”
说着老人以枝代剑,坐在地上一招一式的比划起来,并详细地为之解说。心灯聪慧过人。一听便能记得,等老人讲完这套剑法,已经过去一个更次了,老人随手将枯枝丢掉,吐了一口气道:“我快要走了,此去一年,我现在把一些必然的话告诉你,你从我学艺已有十年了。你可知为师我的姓名么?”
心灯十年来学艺,一直称老人为师父,可从来就没问过老人姓名,闻言被提醒了,不由笑道:“师父!不是你老人家提起,我还想不到呢。”
老人仰头看了看天空的明月,回忆着说道:“我姓冷,名叫冷古。关于我的来历现在暂不告诉你,我今年已经八十二了。远在六十余年前,我十五岁时即名满江湖。因为我生性奇特,一意孤行,正邪各派都对我既恨且怕。因我酷爱修竹,尤其是年久老竹,所以江湖上称我为“枯竹客”,到了我五十岁后便自称枯竹老人,行道江湖。由于我幼得异人传授,武功奇高,江湖上几无对手,正邪两途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人,就在十八年前,在西藏拉萨,我被天下十多个奇人围攻,我一时不察,中了他们奸计,结果我为势所迫,无奈之下亲口答允,今生永远退出江湖,这些事以后再与你详谈。我尚有事要办,可是我已发过誓,今生不出江湖,所以我一定要找个替身。为我办那未了之事,侥幸遇见了你,现我已将全身功夫传你,这个责任自然要你负了。你如果能够成功,便可复我自由,我还有一口气没出,在我死以前,我必须要出这口气。
关于我要你办什么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明年中秋,你离开此地时,我当详细告你。我现在要走了。你功夫切不可搁下,我昨天传你的口诀心法。一定要每晚要参悟一遍。
以前每次都是你先走,我们相处十年,你尚未见我站起来过,今天我要先走……”
枯竹老人冷古说完,未见动一动,身子已然站起来,心灯这才看清他只有单足落地,另一只脚虚空着,像是受了重伤,以往他一直坐着,有长袍掩着,却不料他竟是一个残废,心灯当时不由惊得出了声。
冷古哼了一声,脸上带出了一股仇恨之色,狞笑道:“这只脚就是我未了之事,我死之前这口气是非出不可的。好了!记住我说的话,明年中秋,你在此蓄发相见。”
说罢肥大的袖袍一摆,人已出去十余丈,心灯忙道:“师父!……你等一下,我还有话……”
话未说完,冷古往空摇摇手道:“有话明年中秋再讲,快回去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人如飘风,已然消失在茫茫的月夜里。心灯痴立月下,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个佛门的小喇嘛,被冷古搅乱了心,从此步入江湖,参与武林。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翌晨,早饭完毕,心灯忽蒙掌院大师藏塔召见,当下匆忙换了一身净洁僧衣,套上了一双僧鞋,由香堂主持全经喇嘛陪同,一齐往主持大师净修禅房走去。
这藏塔喇嘛是布达拉宫的主持,年已七旬,为一有道高僧,他一年难得出房几次,但是对于心灯,他似乎特别宠爱,每年总召见个十次以上。
藏塔喇嘛住在布达拉宫之第四层,心灯随着全经登阶而上,心中温习着近日所学经卷,以备藏塔垂问。
布达拉宫十三层,其中以第四层布置得最为简陋,然而藏塔一住数十年,从未移居。心灯这时走上了一条极长的甬道,脚下均铺有编织极细的羊毛毡,沿途燃着油灯,愈加显得这条甬道深远庄严。
心灯来到藏塔禅房,门口挂着黄绫门帘,那全经喇嘛自行退下,心灯屏气凝神,合十而入。
藏塔年已七旬,生得甚是枯瘦,他有着一对修长的白眉,那双慈祥的眼睛,虽然由于年迈而失去了一部分生命的光彩,可是他那凝静稳重的气度,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可以使任何罪恶,在他的面前低头。
他这时盘坐在一幅巨大的佛像之前,右手执着一串佛珠,心灯连忙跪地“膜拜”。(按:膜拜为藏人对长者最敬之礼,即五体投地之跪拜磕头也。)
藏塔微微一笑,合十答礼,笑道:“心灯!你且坐下,我有话与你详谈。”
心灯爬起来,毕恭毕敬的盘坐在藏塔的对面,藏塔嘴角带着笑,慈祥和蔼的目光,在心灯脸上停留了好一阵,不由把个心灯小和尚看得心头乱跳,耳听藏塔道:“你先把你近日所习经卷背些我听。”
心灯连忙应诺,遂按着教授秩序,一篇篇的背了下去,才背了三篇,藏塔含笑道:“很好!不用背了,我再问你几个佛典。”
说着提出了很多佛经上的典故,心灯均能对答如流,藏塔显得极为高兴,但他却突然转了一声轻叹,自语道:“明明是佛门中人,却不能皈依我佛,这又如何解释呢?”
心灯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又不敢问,这时藏塔又道:“心灯!你到这已十七年了,你可知我为何只让你剃发,而不让你受戒么?”
心灯虽然知道自己不是藏人,并且在寺中的地位,也比较别的小喇嘛来得突出,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下答道:“弟子不知。”
藏塔大师顺手放下了佛珠,用着稳重的调子道:“你本姓萧。名正庸。十八年前,有一奇人凌怀冰将你送此。至于你的父母为谁,以及凌施主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均不知道,不过凌施主是我故友,他送你来此前,曾与我作长谈,看他神色似有难言之处,当时言明将你寄此十五年,十五年后他来接你出寺,如果过了十一五年他还不来,就要你终生为僧了,我已经多等了他两年了。”
“我今灭叫你来,就是要问问你,你是否有终生皈依我佛的决心,或是你另有打算……
心灯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身世,也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想到生身的父母,这种意念立刻变成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使得他一向平静如水的心田,掀起了一阵无法遏止的波澜。
心灯被这个突来的消息所困扰着,他根本没有听见藏塔最后所说的是什么。他只是不停地想道:“我真该还俗了,我总要去找我的爹娘呀!我怎么一向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呢?”
藏塔见他双目呆痴,不由轻Ⅱ义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么说会扰乱你的心,可是你不同于一般受戒的喇嘛,所以一切事还是你自己作主好了。”
话末说完,心灯突然仰起了头,眼睛里闪出了奇异的光亮道:“大师!我……我想从今天起蓄发,明年中秋我要还俗。”
藏塔大师似乎吃了一惊,但立即恢复平静道:“你这样决定很好,我答应你蓄发的要求。从今天起你可以不参加寺内一切课业,你下去后,可以立刻搬到藏经楼去住。如果你有兴趣,再多念点佛经,这样到你明年离开时,你又可以多学不少,十九年!就算你与佛门结了一段善缘吧。”
心灯闻言正要讲话,藏塔已摇手道:“你下去罢!我这就通知经堂。”
心灯不敢再说话,行礼而退,到了门外,似乎还听得藏塔叹息着道:“明是佛门中人,却有这一身纠缠。”
心灯踽踽的回到了禅房,心中百感交集,他想到自己明年就要脱离喇嘛生活,到江湖上去闯荡,去寻找自己的爹娘和十八年前送自己入寺的凌怀冰。
当晚,心灯就宿在藏经楼内,他只燃了一盏昏灯,面对着繁浩如山的经卷发呆,他想道:“把这些经卷全读完,也许就可以成佛了!可是……它们现在对我已经毫无用处,我就要脱离这里了。”
心灯痴想了片刻,把门掩上,复习了一下拳剑,然后又坐了一阵禅,将枯竹老人所传内功口诀背习一番,这时天已三鼓,酷热的西藏,已经开始有些清凉的夜风,心灯觉得甚是困乏,就在一张铺有草席的木床上躺了下来,他心中起伏不定地,思索着未来的事物,这对于他整个的生命来讲,确是一个重大的变化。
大约有半个更次过去,心灯已快入睡,突然听得门外有轻轻的衣履之声,当时不由一惊,心道:“这么晚还有谁来?莫非有人想偷经卷不成?”
心灯想到这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本是面门而卧,当下连忙虚睁了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门口,不久房门果然被人推开了,进来了一个老喇嘛,他已年过七旬,可是那一对眼睛,仍然射出了逼人的寒光,令人看得出他是有着极高的武功的。
心灯见是依克进来,心中不由更为惊疑,当下仍然佯睡不起,那依克随手将门带上,轻轻地走到心灯身前,心灯吓得把那双开得仅有一线的眼睛也闭上了,耳中听得依克轻声的唤道:“心灯!心灯!”
心灯当是依克寻他有事,正要睁眼,突觉一股急快的劲力向自己睡穴按到,心灯大吃一惊,又不敢逃避,以防露出会武,当下连忙运气护穴,依克二指已然按到,心灯怕他觉察,等到二股劲力才一接触,依克指力吐完时,自己立刻也将内力驱散,然后假装着,蠕动了一下身子睡去,好似中了穴道一样。
那依克喇嘛果然未曾发觉,只听他轻轻冷笑一声,自语道:“哼!有这个小和尚,倒添了我不少麻烦。”
说罢转身离去,心灯又眯缝着眼望去,他不知道依克要干什么,他更不知道依克为何要点自己睡穴。
这时依克立身站在经架旁,似乎在思索什么,心灯见他左手拿着一本纸簿及笔墨,一对眼睛不住地在经架上搜索,心中大为奇怪,暗道:“难道他要抄经卷?……他为什么要半夜三更抄?……为什么还要点我‘睡穴’呢?”
心灯正在纳闷,突听依克自语道:“就在这一套经里,绝不会错,二十二年都过去了,我不能空手而去!”
随见他把手中纸簿笔墨,放在桌案上,然后开始去翻阅经架上一本本的经卷,心灯见他双手翻飞,抽出一本经卷,便飞快的翻阅一遍,看完之后又放回原处,然后又抽出另一本来,好似在寻找什么一样。
不一时他已把最下一层,每一本都翻过了,然后开始翻第二层,这经架颇高,第二层已经到了依克胸前,他极快地翻阅一遍,仍未找出什么东西来,然后又翻阅第三层。
这种经架共有六层,足有三丈多高,依克把第三层也翻完了,看样子仍是毫无所得,他停了手,渐渐地变得急燥起来,恨恨的自语道:“二十二年来,这些经卷我都翻遍了。”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吃了一惊,本能的向这间巨大的经室看了一眼,心中暗暗惊异,这成千累万的经卷,居然每一页都被他翻到了,他到底是要找什么呢?
心灯才想到这里,又听得依克自语道:“现在就剩了这三层,如果再找不到……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
说着又见他一跃八尺,由第四层上抽下了一本经卷,又开始翻阅起来,心灯只觉得人影飘摇,不一时依克已翻到了最后一层,心灯突听他一声喜叫道:“有了,有了,哈哈!”
心灯闻言连忙看去,只见依克双手捧着一卷经卷,那张枯瘦的脸上泛出了笑容,他眸子里闪砾出的光辉,使人可以看出他在极度的快乐和满足中。
依克捧住了那卷经卷,好似获得了奇珍异宝一样,走到了书案前,那双光亮的眼睛,向心灯扫来,吓得心灯连忙将眼睛闭上。
那依克好似高兴过度,对着心灯道:“可怜的小喇嘛,你还真想成佛?哈哈!我如果不为了这本东西,我会跑到这来受罪?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心灯听得依克所说的话,不由得一阵阵的心惊肉跳,暗道:“谁又想得到,这样一个修为多年的高僧,竟是一副假面目?”
随见依克坐好,立时在桌上倒水研墨,打开了纸簿,立时挥笔急书,抄写起来。
这时突听值更的和尚打起四更,依克似乎吃了一惊,“啊”了一声,将他才抄了两句的纸簿卷了起来,又将那本经卷放回原处,携了笔墨,迅速的离开了。
这时已有早起用功的喇嘛,在焚香念经了,阵阵清脆的木鱼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