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窸窸窣窣地落着些繁雪,心灯心头怅怅,无法成眠。
他自床头爬起,侧目看时,冷古端坐入定,意态安祥,当时索性不睡,轻轻地爬了起来,披上了一件外衣,推门而出。
心灯倚栏而立,寒风扑面,不禁为之一颤,雪夜凭栏,心冷如冰,一霎时觉得空空冥冥,不知自身之存在。
心灯正在痴立之时,突然听得楼下暗角之处,隐隐传来饮泣之声,夜风拂过,更是凄凉。
心灯不禁一惊,忖道:“怪了!夜静更深,这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还会有谁在此哭泣呢?”
心灯想着,不觉扶梯而下,慢慢走向院中,只见有一黑影,萎缩在墙根,不停地哭泣着。
心灯大为惊奇,低声问道:“施主,夜深人静,你为何在此哭泣呢?”
心灯话才说完,那人似是一惊,转动了下身子,哭着道:“心灯!你……快来!”
心灯闻言不禁惊痛已极,原来这人正是克布!
心灯不禁想到病侠所留之条,中有:“我死后当有克布告你”之句,不禁颤抖着扑了过去,紧抓着克布的肩头道:“克布!你……你快说,病师父他……”
心灯过于激动,竟说不出话来。克布拾着一双泪眼,嘤啜道:“师父……快死了,我来找你!”
心灯闻言如雷轰顶,怔了半晌才说道:“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个人在这里?……”
克布拭着眼泪道:“我不敢告诉你,怕你伤心!”
心灯又气又悲,一把把克布抓了起来,说道:“你快带我去!”
克布返身便跑,心灯如飞的跟着他,越墙而出。
他们在雪夜中飞驰,心灯心如刀剜,他想到那个慈祥的老人就要死了,黄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而出,口中默默地祷念着:“佛啊!救救病师父吧!……”
心灯随在克布身后,如飞的向前奔去。
他们左拐右拐,足足跑了有一个更次,心灯才发现一片极荒漠的雪峰下,有着一座小小的山洞。
心灯用着颤抖的手,指着山洞道:“克布!是不是这里?……”
克布连连的点着头,说道:“是的!是的……”
克布话未说完,心灯早已振臂而起,身如巨鹤,凌空拔起了十余丈高,由克布头顶飞过,向那山洞扑去!
只见他两三个起落,已经距那山洞不过四五丈了。
心灯才到洞口之时,便见洞口发出了一丝昏暗的光芒,似乎有人谈话,心知病侠尚未死去,心中稍安。
当心灯入洞之后,他早忍不住叫了一声:“病师父!”
热泪随声而下,抬目之下,不禁使心灯一怔!
原来病侠斜靠在石壁上,在他身旁紧坐着一人,却是铁蝶!
她目含痛泪,正在喁喁而语。
心灯怔了一下,便扑到病侠身旁,跳在他身旁,强忍着悲痛,说道:“病师父!你……还好么?”
病侠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了心灯的膀子,他嘴皮颤动了一阵,竟然出了声!
他低哑的说道:“心灯!……好孩子,你不用难过!”
心灯悲喜交集,他料不到病侠竟能开口出声,实在使他欣喜欲狂!
心灯不禁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喊道:“病师父!你好了!你好了?”
病侠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心灯!傻孩子!……你这番心倒是真可感人,不过我这种样子,你还想让我活多久?”
“我不愿意死在你面前,可是克布这孩子,偷偷地把你找了来。”
心灯听了半天,知道病侠还是要死,不禁悲从中来,伏在病侠脚旁哀哀痛哭起来。
克布入洞之后,便往墙角一蹲,低声的哭泣着。
病侠虽然感动万分,可是却被他们哭得心烦,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你们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有死呢!”
心灯及克布只有强忍悲泪,围在病侠身旁。
病侠双目望天,目光由洞口投向远方,用手轻轻的抚摸着胸口,低声道:“我今死而无憾!……”
他说到这里,望了一眼悲痛的铁蝶,接着说道:“有我一生最真挚的朋友,在这里看顾着我!”
铁蝶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出,用手握住他,低声的哭道:“江元!……”
病侠长叹一声,接着说道:“我一生只负你一人,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可是我总是觉得内疚……”
铁蝶低泣着道:“江元!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心灯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两个老人,早在江湖上还有一段悲情长恨,莫怪铁蝶如此照顾他呢!
病侠的目光,又慢慢转向心灯及克布,他脸上露出了一片慈祥的笑容,说道:“……还有两个天真的孩子,他们不弃我病老,服侍着我!……心灯并且为我取回了红羽毛,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心灯及克布闻言,亦不禁哭了起来。
病侠吁了一口气,接道:“我惟一遗憾的是,克布这孩子根骨奇佳,可惜遇我太晚,未能把他造就出来!
“我死之后,这孩子便无人照顾了!所以……”
病侠说到这里,叫了一声:“心灯。”
心灯连忙答应,含泪道:“病师父,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
病侠点了点头说,说道:“……你回庙之后,却要随时照应他,把你的全身功夫传授给他,将来有机会,让他到中原一行,也好看看我们的锦绣河山。”
心灯饮泣着说道:“病师父,你放心,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
病侠欣慰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这样就很好了!还有……我死之后,有萧老前辈的奇药,可将肉体化去,我自己准备了一只盒子,到时请蝶姑代为收在一起,带往中原可也!”
铁蝶、心灯、克布三人泪下如雨,静听这个老人的遗言。
病侠的情况越来越坏,可是他的笑容却扩大了,用着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在我要死的这一刻,我才觉得死没有什么可怕,只不过是把我们生前的事做一个结束罢了。”
这位一代奇人,说着说着,突然奇怪地笑了起来,仿佛感觉到,一个人在生死之际,是非常可笑的一件事。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心灯!你带着克布走吧!”
心灯及克布闻言一惊,上前说道:“病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病侠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们不舍我,我又何尝舍得你们?可是我不愿意让你们看着我死!……现在你们回去吧!”
心灯及克布哪里会依?病侠急得连连叹息。
铁蝶把心灯及克布拉到一旁,低声含泪道:“我知道你们舍不得他,不过他这么做,是不愿意增加你们的悲痛,你们不必逆他,现在回去,三日后再到拉萨去拜他的……他的……灵位吧!”
心灯及克布悲痛若死,可是他们不忍拂病侠的心意,只得双双流着泪,跪在病侠身旁,哭道:“病师父!我们走了!……我们永远会想念你的,永远……”
“师父!我一定好好随心灯练功夫……”
病侠双目含泪,面带笑容,哽咽道:“好的!……克布,我告诉你的话,你可记得?五年之后,往四川青城寻吉长波,把我留的信给他,以后红羽毛就是你的了。”
克布叩头连连,泣道:“我知道!……师父……”
病侠摆摆手,说道:“走吧!回去吧!”
心灯及克布在铁蝶强劝之下,肝肠寸断地出了山洞,他们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走着。
心灯哭着道:“病师父真是可怜!”
克布已然失了声,接道:“师父真可怜!”
渐渐地,他们的哭声和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
就在他们走了不久,病侠骆江元——这个身世最悲惨的一代奇人,就这么默默的倒下了!
但是他一生的英勇事迹,和他的悲欢往事,却在江湖中传留着,那是一个可歌可泣的事。笔者将在“天涯歌”中详述。
第二天清晨,冷古由楼上下来,老远便听见阵阵梵唱,心中颇为诧异,忖道:“心灯又在作什么怪?”
这时“一心楼”中的贵宾,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老一辈的只剩下冷古、柳拂柳,小一辈有心灯、克布、沈小石。所以显得很冷静。
冷古负着手,慢慢地由楼梯走下,只见心灯穿着洁净的僧衣,项带佛珠,双目紧闭,叨念不已。
克布跪在一旁,不住的低声哭泣。
冷古见状大奇,但他转念一想,立时明白了。
“啊!……莫非病老儿已经?……”
想到这里,冷古也不禁鼻头酸酸,黯然若失。
病侠曾经是他年轻时的伙伴,他们各自在江湖中创下了自己的天下,扬名四海,历尽了悲欢离合,到头来,竟默默的逝在这边陲之地!
老人的死,往往会带给他同时代人物更大的悲伤和感触,使他们感觉到“死亡”随时就在他们四周。
冷古不禁闭上了双眼,口中默默地叨念着:“老朋友!你去了!……在于我们也不过是短暂的别离而已。”
当心灯梵唱停止之后,冷古、柳拂柳都站在旁边,他们都是面带戚容。沈小石则在一边惊奇地张望着。
冷古凄然道:“心灯!是不是病老儿过去了?”
心灯含泪点头。沈小石这才明白,他情感丰富,立时落下两滴眼泪来。
柳拂柳面色凝重,说道:“他……他是何时去世的?”
克布流着眼泪道:“昨天。……在一个山洞里!”
于是他们沉默了片刻,表示对病侠致哀。
柳拂柳悲伤得快,忘记得也快,他转脸对沈小石道:“喂!小子!我们该去办事了吧?”
沈小石说道:“急什么呀?人家冷师伯的令符不是还没取出吗?”
柳拂柳闻言面色一沉,喝道:“你要不愿意去趁早说话!……不过将来在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是照样不管!”
沈小石闻言作个鬼脸道:“啊唷!你们作老辈的,竟也给我们定起条件来!……好!好!走吧!”
沈小石说着,连连地摇着大脑袋,柳拂柳骂道:“喂!你不要老这么摇头,看得我头都昏了!”
沈小石奇道:“奇怪!以前你不是说喜欢我摇头么?”
柳拂柳自己却连摇着脑袋道:“这……因为这几天心情不好!走吧!”
柳拂柳说着大踏步而去。沈小石气得直翻白眼,回头对心灯道:“你晚上等我,我有好多话对你讲。”
说着柳拂柳已然去远,沈小石连忙追去,口中嘟囔道:“这位爷真比我师父还难侍候。”
心灯见他们在聆得病侠死讯后,不过略为悲痛了一下,使自忘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冷古见心灯及克布过于悲伤,当下劝道:“你们二人尽自悲伤又有何用?人生不过百岁光阴,我们习武之人,能够比普通人活得长久些,已是幸运,难道你们还望他长生不老不成?”
心灯闻言这才略敛悲容,说道:“师父教训得极是,只是弟子过于软弱,真有些悲不自胜哩!”
冷古点了点头,转了话题道:“心灯!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此地,不免连我也急了!如今你外务已无,可以专心的为我出力了!”
心灯闻言甚为惭愧,躬身答道:“是呀!弟子也心急得很。师父,你快把藏令符的地方告诉我,我立刻去取。”
冷古微微一笑,说道:“这一次卓特巴将我的令符,收到了他们居住之地,那里一向幽秘,并有不少暗室,你可要仔细,免得作困兽之斗!
“现在你出去往正南直行,即可到他们居处!”
心灯答应一声,为了慎重,特地回房带上了宝剑,结束而来。
克布初意也要跟去,冷古笑道:“你不必去了!在此陪陪我老头子,省得我一个人无聊。”
心灯也劝了一阵,克布这才答应。
心灯出了“一心楼”,便往正南而去。
卓特巴的这片院宅,实在大得出奇,可是他的房舍也特多,每走百十丈,便有些房舍。
可是心灯沿正南而行,走了半个时辰,也未见一角房屋,越走越显得荒凉。
心灯心中奇怪,忖道:“难道卓待巴不住在这边?”
接着他又想道:“师父告诉我的,是绝对不会错的!我且加快一些,寻下去再说。”
心灯想着立时加快了身法,快似泻箭,一泻千里的向下奔驰着。
……
暂且按下心灯不表,再谈谈这座院宅的主人——卓特巴。
这时他正在厅房之内,穿着一件轻温的长衣,来回的徘徊着。
这几天下来,他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
他手上所握住的一把令符,已经被取走了大半,剩下的也是早晚了。
他的女儿与徒弟成了婚,离开了他到新疆去了。
他一生所挚爱的惟一的一个女人疯了。
他遣散了他所有的仆奴,转移了他全部的财产,仿佛已经知道,他的末日已经到临了!
一切一切的往事,完全涌集在他的心头,使他有些昏眩和无法负荷。
他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可是这一件事的罪,已经足够了!
这时他在室内徘徊,心中还存着万一的想法。
“令符让他们拿去吧!……现在它们对我已毫无作用了!
“这片家宅抛弃了!我也不会心痛!……我惟一的女儿远离了我,我可以忍受!
“只是……只是……云姑!我不能失去她!她是我惟一所爱的人,她也只爱过我……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不相干的,可怕的力量来把我们分开呢?”
也许卓特巴是一个“至情主义”者,他觉得,那些用强力来报复他的,来分开他们的人,才是最大的罪人!
他不停地想:“凌怀冰!他苦恋云姑数十年,可是云姑并不爱他,他又有什么理由来与我拼命呢?……”
他沉思了良久,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自语道:“云姑服药之后,应该醒来了,我要赶快去看她!”
想到云姑,他脸上无形的展露出一分笑意,很快的推开了内房的门房。
内摆设得华丽无俦,张紫木雕花大床上,睡着一个憔悴的妇人。
虽然她的面色很苍白,可是仍然掩没不了她那分天姿国色。
卓特巴轻轻地走到床前,含笑说道:“你好多了呢!今天可以好好吃点东西了!”
云姑用着忧伤而又含有关爱的目光望了卓特巴一眼,柔弱的说道:“你……这些天你也够苦了!”
卓特巴苦在心内——但他立时作出一个欢娱的笑容,说道:“我?我好得很!你不用为我操心,这里的情形,我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云姑苦笑一下,说道:“你不用骗我,我看得很清楚,你分明一切事都作了结束的打算了!”
卓特巴面色一变,突然奇怪的笑了两声,睁大了一双虎目,说道:“哈哈……现在结束不也很好么?我卓特巴已到这般年纪,有你陪我半生,我的女儿也出了门,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云姑双目一转,似要落下泪来,但她还是忍住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叫着卓特巴的喏名道:“库司!我总在想,我们的结局也许会很惨的……”
卓特巴闻言面色一变,但他很快的恢复过来,拉住云姑的手,满面挚爱的说道:“云姑,我们恩爱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我们得到了多少快乐,过的是神仙的生活!
“……到了现在,就是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难道还有什么不值得么?”
卓特巴极力的安慰着云姑,他想:“既使是我们的结局很惨,我们也绝不后悔!”
事到如今,卓特巴只有这么想,才能够得到一点少许的安慰。
云姑眼中透出一股迷惘的神色,说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凌怀冰,我的孩子都出现了……”
卓特巴不敢告诉她,凌怀冰被他囚禁之事,闻言说道:“心灯……这孩子的功夫可真是少有!”
云姑伤感地说道:“可是……这孩子也命苦,竟做了喇嘛……”
云姑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卓特巴连忙说道:“此子深具善根,很得一些高僧的重视,以前我到布达拉宫,早就注意到他,真没有想到,会是你的孩子……”
云姑泪下如雨,说道:“现在想起来,我只觉愧对怀冰和我的孩子!……至于乾元……他……他骗了怀冰,也骗了我……”
卓特巴怕云姑过于激动,忙拦道:“好了!我们不必再想这些事了。”
他们转过了话题,谈了一些别的事情。
他们的结合的确是很幸福的,因为他们之间有真爱存在。
可是他们这种神仙般的生活,眼看就要结束了!
……
卓特巴的居处,是全宅的最高处。
这一幢精致的石房,是建筑在一片悬崖上。
立时心灯已然远远的看见了,忖道:“这房子倒真是雄伟壮观,卓特巴在此纳享清福,真可以和帝王家相比了!”
心灯精神一震,加快了速度,向这片悬崖纵来。
当他由一条细石砌成的山径爬了上来时,再一打量,不禁暗道:“好险恶的地势!”
原来卓特巴的居处,恰好把一个小山头占满,三面都是万丈悬崖,只有心灯来路,是一极长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平地。
心灯来到朱红色大门前,观看了良久,不见有何动静,忖道:“我是否越墙而入呢?”
心灯正在思索之际,突见眼前一闪,一条灰浅的人影,连同飞雪一同飘落下来。
心灯单掌护身,往后退了一步,见是卓特巴。
卓特巴含笑而立,说道:“我知道你今天要来!”
心灯单手打着问讯,说道:“施主,我是来取令符的!”
卓特巴一笑说道:“冷古的令符,我自是要归还的!……我留这些东西,留出了一身祸,恨不得你们早些取去呢!”
心灯宣了一声佛号,笑道:“阿弥陀佛!但愿施主如此!”
卓特巴停了一下突然问道:“心灯!你来此只为取令符么?”
心灯一怔,他没想到卓特巴有此一问,一时竟答不出来。
卓特巴呵呵笑道:“看来你还要取老夫这条命哩!”
卓特巴虽然是心灯的杀父仇人,可是心灯从没有“报仇”的念头。
何况这件事还牵连着去姑,那是他亲生的母亲,这叫他怎么做呢?
心灯摇摇头,说道:“施主!虽然你作恶多端……”
心灯才说了一句话,卓特巴已冷笑道:“心灯!我如何作恶多端?”
心灯愤怒的哼了一声,说道:“你杀害了我的父亲,霸占了我的母亲,只此一件已是罪该万死!……你用‘剑木粉’毒死一般老人,并且毒死了病侠的妻子……也等于毒死了病侠!
“你在佛门净地杀害了依克大师,又在旷野荒郊,杀死一代高僧藏塔大师……
“这些是我所知的,你说,你不是罪恶滔天么?”
卓特巴默默地站在风雪里,他静听心灯数说他的罪状,似乎要确定一下,自己到底犯了些什么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