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谈到病侠在石洞中,听到心灯愿意为他的事尽最大的努力,不由得大喜过望,发出了一阵嘶哑的狂笑,他摇着满头的白发,笑得流下了眼泪,紧接着一阵急咳,逼得他停止了笑声。
心灯大惊,连忙上前与他捶背,问道:“病师父,你……你怎么样了?为什么要笑得这么厉害?”
病侠这时候咳嗽的声音,越发显得低哑柔弱了,他颤颤巍巍的由怀中掏出了一粒白色药丸,匆匆地塞到嘴里,这是心灯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看他吃药。
病侠吞下了药丸,未到片刻功夫,那么剧烈的咳嗽,竟完全停止了,只剩下他微弱的喘息,心灯喜道:“病师父,你有这么好的药,你为什么不早吃呢?”
病侠黯然地摇摇头,他一向黯淡无色的眼睛,竟在黑暗中发出了一股奇异的光亮,心灯愈加感到惊异,正要问故,病侠已经喘道:“唉!我数十年来坚持不吃药,可是……就在昨天我还是屈服了!当我吃药的时候,也就是我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心灯急得流下了泪,哭道:“病师父!不要说这些话,我不敢听……”
病侠又是一声沉浊的长叹道:“可是这是事实,马上就要应现了!死不足惜,只是死非其地,死非其时,那就够叫人伤心了!”
心灯听着病侠苍老柔弱的声音,是那么的低沉,那么沙哑,令人倍增悲切,忍不住哀哀的哭了起来。
病侠强笑一声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怪我不好,惹你伤心了。快别哭!病师父是吓你的!”
心灯强忍着泪道:“病师父!我永远不离开你……”
病侠感到极大的安慰,但在这种情形下,安慰总是带着悲伤一起来。
这个久病垂毙的武林奇人,他本来预料自己会孤零零的死在万里以外的异乡,死在这个令他断过魂的黑洞里,可是上天并不是只给予他“残酷”,在他生命之灯将要熄灭的前夕,给他送来了无比的温暖,使他在临终之前,不会去咒恶这个世界了!
更令他安慰的,他已经得到了一个纯洁、真诚的童心的应允,答应去替他办那终身引辱的憾事。
他深深的相信,这个孩子是会成功的。
病侠握紧了心灯的手,不知道是想得到他的温暖,还是想把自己仅有的一点温暖给他?
他面上闪过一个爽朗的微笑,用着低弱的调子道:“心灯!记住,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永不分离”这四个字,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在我初婚之夜,我的妻子曾经答应过我,她永远不离开我,可是……她太早就离开我了。”
心灯止住了悲声,抽噎着道:“可是,她的英灵不是还一直陪伴着你吗?”
病侠安慰的点点头,他很感激心灯的这句话,他把心灯的手捏得更紧一点道:“是的!你说对了!她每天都在梦里和我相会。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告诉她我快来了。”
这一老一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他们正在进行着项人类最高贵的工作——感情交流,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都是无比神圣的!
一个时辰过去,病侠又开始咳嗽了,他迅速的塞了第二粒药丸,这虽然是饮鸩止渴的办法,可是在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过是数日之间时,他不愿意再用痛苦去换取那不够自己喘息的时间。
病侠再度停止了咳嗽,他若有所悟地道:“心灯,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种感情,真是太难得了!如果你愿意学,我把我生平武技的代表作传给你!”
心灯这时一切以病侠的意思为主,他装出兴奋的笑脸道:“我学!我一定好好学!”
病侠低声的笑了一下,接道:“我以前说过,我只传你一种功夫,可是我太爱你了,我的功夫在武林中自成一家,并且我就快……我也不欲使我的功夫失传。也许数十年后,你可以光大武林,让他们知道病侠骆江元的功夫,并没有随他一起被埋掉……”
心灯听他每一句话里,都带有“死”的意味,当下便设法岔开,笑道:“病师父,你的武功一定高得很!你要传我的是什么功夫呢?”
病侠脸上挂上一丝得意地笑容,他想起了以往叱咤风云的英雄岁月,他用着一种异常的声音道:“不错,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的武功高得很,如果不是这身病,我不会输给你师父,至于卢妪、曲星、南海七奇都要比我逊一筹,可是……这身病一害,冷古固然超过了我,连卢妪也居我之上了,这是很不公平的!”
心灯听到这里,心中深深的感到惋惜,并且替病侠不平,可是造化弄人,虐以恶疾,这又是什么因果呢?
病侠继续说道:“我早年驰名江湖的“九河天风掌”,连冷古都自愧不如,遑论其他!记得我与他第一次较掌时,二人均是二十出头,他输了我一掌,于是他矢志苦练,才创出了那套震惊天下的‘枯竹掌’,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用掌了。”
心灯听到这里不觉奇道:“怎么?为什么你不用掌了?”
病侠轻叹了一声道:“唉!自从我害病之后,我就不用掌了!所以冷古至今还深以为憾呢!在他练成了‘枯竹掌’之后,有胜我的把握时,我已经不用掌了,所以至今全武林中人,只有我挫过冷古一掌……”
病侠说到这里,忍不住得意地轻笑起来,现今武林中的第一高手,曾经败在他手下,这是一种无比的殊荣啊!
心灯也感到一丝下意识的快乐,因为病侠在为这件事快乐。
病侠停歇了一下,继续道:“‘九河天风掌’共十招,每招六式,现在你先跟我背口诀罢!”
病侠说着开始背诵他这套生平得意的绝技,心灯亦喜亦忧的跟着念下去。
洞里很沉寂,只有一个低沉沙哑和一个嘹亮青春的声音,形成了一个绝大的对比,然而这种对比是太残酷了!
病侠正在背诵着,突然停了下来,轻声对心灯道:“有人来了,你暂时到后面避一下。”
心灯虽然诧异,但他还是答应着,在右边一个拐角藏了起来,有一块突出的大石,正好挡在他的面前,由隙缝中可以隐约的看着病侠。
心灯才把身子藏好,果然听得由洞口传来很轻的步履声,接着听见病侠低哑的声音道:“是谁来了?”
那人好快的身法,病侠识音未竭,他已来到近前!心灯放眼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正是自己的师父,枯竹老人冷古。
冷古一向没有表情的面孔,这时也有一种激动之色,他低声道:“老朋友,我来看你的病了。”
病侠本是闭着眼睛,闻言有一种罕有的兴奋,使他突然的睁开眼睛,声音变得发抖:“你……冷古!快二十年了吧?”
冷古弯下身子,坐在病侠对面,他握住了病侠的手,竟流下了两颗热泪。他数十年的劲敌——也是他数十年的老朋友,以往是如何的英俊和健壮,可是现在,他枯瘦、憔悴、疲惫,重病把他摧残得已无人形,可是他还是那么坚强地挣扎着,企图在临死之前,在西藏雪除他本门的奇耻大辱。
冷古又流下了泪,他强忍着道:“江元!你的病怎么样了?”
病侠惨痛地笑了一下道:“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我们彼此都知道在西藏,但是我们总是避开不见面,你今天怎么会来看我呢?”
冷古长叹一声,放开了紧抓着病侠的手道:“我直到前天才知道你也在‘布达拉宫’附近,所以我决定要来看你一次……”
冷古说到这里,看见了地下的枯骨,不禁问道:“这……这是嫂夫人吧?”
病侠把头一阵乱点道:“是她,是她……你还记得她死的情形吗?”
冷古低声答道:“我记得,很令人难受!”
病侠沉默了一下道:“你今天来看我,我很感激!可是……我素知你做人做事的方法,你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才来吧!”
冷古面上微微一红,但在黑暗中没有人会发觉。他慢慢的站起来,思索这话应该怎么说,因为他已不忍再来打击这个垂毙的老友了!
冷古来回地踱了一阵步子,洞内是出奇的黑暗和可怕的沉寂,但是这三个人,能看得雪亮,都能听到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最后冷古又坐到病侠对面道:“这个洞里还有人,是谁?”
心灯一听吓了一大跳,连忙藏得更好一点,耳中又听得病侠道:“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有话尽管说好了!”
冷古迟疑了一下,突然他把声音放得沉重的道:“我们都在西藏栽了大斤斗,每个人的性命之物,完全被别人所掳,我的令符,你的红羽毛,卢妪的绿骨针……”
冷古才说到这里,病侠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着急促的声音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事我一天也没有忘记,你何必再来提醒我?”
冷古仍然万分郑重地紧接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忘记,就是到死也不会忘记!可是我也知道为什么你至死还不肯离开西藏!”
病侠冷笑一声道:“你何尝不是和我一样?你难道不是为的二十年之约……”
病侠尚未说完,冷古已大声叫道:“是的!一点不错!我是为的二十年之约,可是我已经成功一半了,我有把握!”
病侠沉默了,他把头垂得更低。冷古停止了说话,他脸上带出一种歉疚的神色,低声对病侠道:“对不住!我太冲动了!……”
病侠微微地抬起头,哀伤地道:“我不怪你,我知道那件事伤害你太大了!老朋友,你信不信,如果我不是这身病,我早就成功了!”
冷古点点头道:“我相信!”
两个人又开始沉默了,心灯听得二人争执,喟叹,他惊异万分,可是他又不敢出来细问,正在纳闷之时,突听冷古道:“我收了一个好徒弟,我苦心地造就他,为的就是二十年之约……现在还有两年了!”
病侠没有接话,他只“唔”了一声,冷古加大了声音道:“现在他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徒弟了,你也在传他功夫!”
病侠吃惊地扬起了头,他显得有些心虚,答道:“我……是的,我也在传他功夫!”
心灯心中甚是焦急,他知道师父一身傲骨,知道自己背他学艺时,必然会大怒的。
冷古的声音又变得激动起来!
“为什么?难道你不会另找?你知道我费了十年的心血,我十八年前的耻辱,要在两年之后,靠这个孩子替我雪洗……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么做我们都会毁掉,一事无成。”
病侠听到这里,嘶哑地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向是没有收徒的计划的,你知道我不是不相信我自己办不了……可是,我告诉你,我才到‘牟卓雍湖’去过……”
冷古听到这里,他惊异地张大了眼睛问道:“什么?你去过了……”
病侠黯然的点点头道:“是的!我去过。可是……我失败了,并且受了重伤……”
冷古半晌不语。病侠接着道:“我遇见了心灯,我未了之事,只有交给他去办……”
冷古焦急地道:“要是我呢?你知道我们二人,他只能替一人办事,这事十八年前就作了规定,你难道不知道?莫非你要他抛开我为你效劳?……”
病侠苦笑一下道:“我知道这事是我理亏……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心乱极了!我总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冷古愤怒地摇着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到‘牟卓雍湖’去,我可以把我要的,你们所要的,完全不费事地拿回来。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要出这口气,我一定要坚持我的诺言……”
病侠冷冷地问道:“你是想等心灯取回了你的信物后,你再出江湖,要寻那卓特巴的霉气么?”
冷古狠狠的道:“我怎能放过这个卑鄙无耻的人!我要他挨遍我‘枯竹掌’而死在最后一掌上!”
病侠一阵奇怪的狂笑,他笑着道:“冷古!你这么做我赞成!我如果不是这身病,卓特巴早就死在我掌下了!可是,如果心灯不成功呢?”
冷古闻言面色大变,他摇着头道:“不会!他一定可以成功,我有把握!”
病侠微微一笑道:“万一他不成功呢?”
冷古怕听这句话,他停了一下才答道:“万一……我决定重入江湖!”
病侠紧问道:“那你不是违背了十八年前的诺言了?”
冷古更为变色,但黑暗中谁也看不出来。他咬着嘴唇道:“我有借口……我是为徒复仇!”
病侠听了一阵急抖,他没有料想到这一层,他欣服冷古的聪明,但他也惊惧于冷古的这种用心,他鄙夷地笑笑道:“啊!你原来是准备牺牲这个小和尚,来换得你的自由……”
冷古霍然站起了身子,他有些失常地叫道:“你不要胡说!我如果用心这么卑鄙,我不用等十八年,我早就派冤死鬼去了!……”
病侠听了,觉得他这句话很有理,暗中点点头,他不再说话了,他在考虑自己的事情,他暗想:“心灯是他的徒弟,我怎么能把心灯霸占过来?这样做确是毁了冷古十几年的心血,算了,我放弃了吧!我自己再去一次吧!虽然我可能死在那里……”
这个可敬的老人,他是正直的,他不愿夺人所爱,他宁可牺牲自己一世的英名,而不愿意获得不名誉的成功。
病侠这时变得更消沉了,他低声道:“冷古!我放弃了!心灯……,我不会要他替我办事的,只是我还是要把功夫传他,你不在乎吧?”
冷古听罢大喜,他感动地紧抓着病侠的膀子,像他们这种武林奇人,向来是一诺千金的,他感激地道:“江元!我感谢你!”
病侠摇了摇头,把冷古的手推开,叹了一口气道:“老朋友,徒弟是你的,你谢我什么?我病已入‘任’脉,最多只有五天好活……就这样不名誉的死去吧!”
冷古突然抓过了病侠的腕子,二指按在病侠脉搏上,过了片刻,他微笑道:“江元,你病未入‘任’脉,你判断错了!”
病侠听罢惊喜交集,忙问道:“这是真的?啊!天呀!”
他喜出望外地喟叹着,这说明了“死亡”对任何一个勇敢的人,都有着同样的威胁啊!
冷古接着道:“但是情形也不太好,你的病入了……‘疲’脉!”
这一句话使病侠的喜悦,打了一个百分之九十的折扣,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冷古接着道:“病情的变化,也许就在十天左右,但你心脉颇强,所以最少还可以活二年!”
病侠仍是一言不发,冷古抛开此事不谈,改了话题道:“十八年前的老朋友,差不多又回到西藏来了。据我所知,卢姬、万蛟都在拉萨附近,至于曲星、七奇等人还无消息……”
病侠这时对自己的事有了一个决定,这才答道:“我知道他们在这,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我在这……他们还以为我屈服了!”
冷古又道:“布达拉宫最近连连出事,依克被杀,藏塔断指失踪,说不定十八年前的‘蚕桑’事件又要重演,而主要的角色还是我们几个人……”
心灯这时又惊又奇,暗道:“师父这几个月根本不在拉萨,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呢?……”
病侠这时与冷古一转话题,谈到别的事情,片刻之后冷古要走了,病侠道:“好了!我谢谢你来看我,以后你不要来了!”
冷古笑道:“我不会来了!可是我会派心灯来的!”
提到心灯,病侠不由露出了安慰的笑容,点了点头,冷古带着伤心的笑容,就这样离开了他数十年的老友……
心灯等师父出洞后,跑出来坐在病侠身旁笑道:“病师父!我师父说你还可以活两年,是真的吗?”
病侠看着心灯天真的笑容,不由甚为感动,摸着他的膀子道:“冷古说的话不错!可是……情形比死并好不了多少!”
心灯听罢惊道:“怎么?……这是什么意思?”
病侠觉得快咳嗽了,他又吞了一丸药道:“你刚才不是听见了,我的病入了‘疲’脉,十天以后就有变化,到那时我不能动,不能说话,只等于一个能听能看的废人!”
心灯听罢惊得叫了起来,他不敢想像那时的病侠,会是一种什么样子,那无疑的是一个活死人……
病侠惨笑一下道:“你不要害怕!我自己有了打算,我不会受那种罪的!”
心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想起刚才师父与病侠所谈之事,忍不住问道:“病师父,刚才你和我师父谈的什么呀?”
病侠慈爱地拉着心灯的手道:“那事说来话太长,以后你师父一定会告诉你的!刚才我说要你到‘牟卓雍’湖,去拿什么红羽毛的事,那些话不算了!”
心灯听了惊道:“病师父!为什么不算了?你传我功夫不就是为这个吗?”
病侠脸上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笑容,低声道:“因为你师父也会叫你去替他取一样东西回来,而我们十八年前就与那里的主人讲好,派去的人只能取一件东西。你想,你师父苦心传你十年武功,你能不顾他而顾我吗?……”
心灯万分的为难了,当初拜冷古为师时,便讲定了艺成后要为他办一件事,自己并且发了誓,想不到与病侠的事冲突,这个重病的老人将是如何地失望和悲伤啊!
心灯想着不由哭道:“你早就知道他是我师父,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传我武艺?为什么要我答应给你取红羽毛?”
病侠长叹道:“唉!那是我一种自私和可鄙的想法,因为你师父脾气古怪,所以我想可以把你的感情,从他那里夺过来,那么你就会替我办事了。现在我觉得不能那么做,那么做太不名誉,也太对不住冷古了!”
灯心乱如麻,他是如何的想为病侠效劳,可是却没有适当的办法,只是哭道:“我不管!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先办你的事,然后再办我师父的……”
病侠万分感动,忍不住滴下了眼泪,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了他的脑际,一阵意外的喜悦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哑声地叫道:“我有办法可以使你变为两个人,不会被对方看破,你可以分别的办我们的事……”
心灯听了大喜,忙道:“什么办法?你快点说!”
病侠道:“不要急!我总会告诉你的。不过你记住,为我办事时,不可用你师父传的武功,为你师父办事时,不可用我的武功!”
心灯连连点头道:“我记住!绝对遵守!”
病侠微笑道:“至于办事的先后次序,那就随便你了。我明天要搬出去住,就在你庙的左斜方那个小坡上,你可以看见一座石屋,明天午后就到那找我,现在回去吧!”
心灯在洞内呆了半天,听的都是些没头没脑,令人费解的话,当下便道:“病师父!你把话说明白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心灯话未说完,病侠已摇手道:“今天我说话说得太多了,你让我休息吧!有话明天再说……”
心灯虽然满腹疑惑,可是为了顾念病侠身体,当下只好答应着站了起来,黯然的别过了这重病的老人,他的心情是悲戚和惆怅的……
心灯出了洞,看看天色已是红日偏西,快到用晚斋的时候了,当下连忙由后门入庙而去。
就在他才跨进门口时,突觉背后有轻微的破空之声,心灯不由吃了一惊,连忙侧身让过,耳中听得“啪!”的一声轻响,原来是一颗小石头落在地上。
心灯惊异之下,再转身一望,只见后面土坡上一株小树下,站定了一个藏装的苗条少女,面上蒙了一块轻纱,原来是墨林娜!这次她的面纱竟换成了墨绿色。
心灯觉得一阵心跳,但也掺有一些莫明的喜悦,他怔怔的站了一会,轻声道:“你……干什么?”
墨林娜远远的招手,笑道:“你过来呀!哪有隔这么远说话的?”
心灯不想过去,但他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就仿佛自己是一块凡铁,而墨林娜则是一块磁石似的。
心灯走得离她还有五尺便停了下来,他鼻端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一张俊脸莫名地红了起来,吃吃的道:“你叫我干什么?还用石头打我……”
墨林娜一阵轻笑,心灯觉得比鸟叫还好听。她笑着用西藏话道:“我找你谈谈呀!喂!我问你,你一下午到哪去了?害我找了你半天!”
心灯听了又惊又喜,忍不住脱口道:“真的?……你找我干什么?”
墨林娜又气又笑的摇摇头道:“你呀!真是的!我不是告诉你谈谈吗?”
心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自己谈谈,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她便脸红一样,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好!谈吧!”
这句话说得墨林娜又是一阵轻笑,心灯的脸又红了,墨林娜道:“你走近一点嘛!我又不吃人!”
心灯又是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两步,于是墨林娜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天气谈到木鱼,又从木鱼谈到花草,简直是漫无头绪,足见是临时编出来的,如:“今天不会下雨,要是下雨这些花草就要被打湿了,你的衣服淋了雨也会湿……”
“月亮是在天上,会发光……就好像你们和尚会念经一样……”
诸如此类的话,心灯连接都没法接,有时候心灯才说到“金刚经是超渡死人亡魂用的……”
墨林娜立时又扯到:“你们庙里这么多喇嘛,要是造起反来,那可怎么办哪?……”
心灯虽然穷于应对,可是这一谈已把他羞怯拘谨之态,完全解除了,胆子也大了,他问道:“你为什么老要戴面纱?”
墨林娜随手拔了一朵黄花,一边把它一片片的扯碎,一边道:“谁叫你是喇嘛呀!”
(笔者按:西藏风俗凡进庙之妇人,一律配带面纱,其用意则在避免诱惑僧人之嫌。是否有效不可考,然笔者深信《戏剧导演原理》上的一句话:“掩蔽反而是一种诱惑。”不知读者有同感否?)
心灯听墨林娜如此说,却感到有点悲哀——虽然这种情绪是很轻微的,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居然道:“你把它取下来好吗?”
说完这句话他赶紧低下头,好像犯了罪似的,心中暗叫道:“我佛慈悲!”
墨林娜巧笑道:“好呀!我也讨厌戴这个……”
说着她玉臂伸处,将面纱扯了下来。心灯觉得眼前一亮,定睛看时,不由他心头怦怦乱跳,十余年的苦修毁于一旦了!他感到惊奇、喜悦,奇怪的是他还有点后悔!
是一张雪白的脸,弯弯细细的长眉,乌黑精亮的大眼睛,睫毛长得向上微曲,直鼻小口,一嘴细牙,双颊蕴育着两朵红晕……
两个人之间,立刻产生了一段神奇的沉默,这是心灯出世以来所见过最好看的东西,他贪婪地在她脸上搜索,好似想发掘什么宝藏似的。
片刻之后,笑语又充塞在他们之间,心灯谈得高了兴,把庙中趣事一件件的说了出来,直笑得墨林娜花枝乱颤。
这时庙中传来晚斋的钟声,心灯有点恨,他咬了一下嘴唇。那个鼓斋钟的小喇嘛,一向是庙中最受欢迎的人物,他绝料想不到这时,居然会有人在心里骂他!
心灯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墨林娜问道:“怎么一敲钟你就要走?”
灯笑道:“阿巴依特!”
墨林娜听了一怔道:“什么“阿巴依特’?……”
这原是一句蒙古话,是心灯由一蒙古香客处学来的,意思就是“吃饭”,他所以说出来,为的是跟墨林娜开个玩笑,这时见问,当下便讲了出来,墨林娜笑骂道:“讨厌!真顽皮!”
心灯似乎就是希望她骂自己几句,她现在就骂自己几句,现在她骂了,他也就满意的笑了。
墨林娜又道:“明天这时我在这等你。”
心灯点头答应,本想再谈几句,但不远已有喇嘛走动,当下只好招了招手,墨林娜带着胜利的微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