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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霹雳横来,一声打破田园梦;风雪急变,百劫难摧铁血身

宋一龙父子乘夜赶到了万柳庄,叩见了柳含英。这事情颇出柳含英的意外,前尘旧梦,大家一时都不愿去提,反而语言不多。

宋一龙闻知师母已经故去,当即讨了香烛,与儿子在灵位面前叩头尽礼。这可惹起了柳含英的伤痛,所以与宋一龙都忍不住滴下泪来。

柳含英见宋如蛟长得伶俐聪明,更想起了柳贯虹的乖巧,又洒了一阵泪。因为时光不早,便在书房里先安顿了宋一龙父子,吩咐他们早作先歇,明日再谈。

宋如蛟经过路上的两度风波十分疲倦,听完父亲吩附他勿对任何人泄漏途中遭遇之后,使呼呼睡去了。

宋一龙抑住如潮的心事,留下了一封书信,谎说夫妻因急事远行,把儿子暂托一旬半月。临末恳切地道了谢。再依依不舍地在床边呆了一阵,又挥泪偷别了万柳庄。

宋一龙夫妻之所以要把宋如蛟寄在这里,一因带在身边不方便,二因无人可托,三因柳含英数年前已息影田园,不理外事,官家不会来麻烦他,万一即使有了麻烦,由他护着宋如蛟,也不致有失着。

第二天日上三竿,柳含英见宋一龙父子还没有起床,便走到窗前去看看,只见宋如蛟仍酣睡未醒,宋一龙却人影不见,正在奇怪,又发现一封信在书桌上面,用铁砚压着。则取来看了,禁不住满怀惊诧。

随着走进房中,轻轻地把宋如蛟拍醒,把信中所讲的告诉他,宋如蛟眼边一红,立时哭了起来。但这孩子顶爱父亲,固然敏感聪明,可也十分韧性,答应过甚么事就一定做到,所以当外公探问到其他动静,他只是摇头。

柳含英晚年无子,亲骨肉只有一个刚及笄的小女柳晚珠伴着他。所以看着宋如蛟孤伶伶一人留此,不觉又疼又怜,也就不忍多问,可是宋一的行动,却不能不使柳含英纳闷。

因之早晚两餐,均独个儿喝酒,柳晚珠知道老人家的脾性,用水溜溜的眼珠去看看他,不再多言。只不时地问他一句:“爹!我替您盛饭了吧?”柳含英总道:“且慢”,她也只好假作专意去替宋如蛟添菜,藉减自己的心烦,又为使父亲分愁。

柳晚珠饭前饭后都缠着柳含英,逗他教自己学武。这坏招已使过不少次,几乎百发百中,因为柳含英每当心中不快的时候,力气无处发泄,就爱一声不作,凝神使技,这就使柳晚珠学到东西。

所以碰上这样的时会,那留在柳家,一半帮忙耕种一半也随师习武的两个远亲——刘知侠与童伯和,也无不心中窃喜。

他们都料得不错,吃过夜饭,柳含英借着酒意,即吩附大家去设法找一百数十只灯盏来。

柳晚珠等终于找来了数十只灯盏,柳含英撕来一块破棉絮,叫他们搓作灯芯。宋如蛟也用两只小手来帮忙,大家乱了一会,已经备办。柳含英又吩附他们去弄来两大壶油,一齐走到庄边的柳堤上面。

柳堤外面,原是大汶河的小支流,半绕着万柳庄,秋来浅仅过膝,流得可并不缓慢。

柳含英拉着小女儿及宋如蛟坐在堤上,叫刘知侠和童伯和走到上流数十步外,把灯盏点着,他们都照办了。

柳含英大声吩附:“放十盏!”刘知侠即照数把点了的灯盏放到水面去。

借着堤外有堤,柳外有柳,风静水急,在黑夜之中,柳晚珠和宋如蛟即见十朵焰火,飘忽忽的从上首衔尾流来。柳含英叫一声:“看!”立从皮囊摸出暗器,举手一扬,跟着吐的一声,河上的一只灯盏即行熄灭。宋如蛟童心大喜,大叫:“好玩!”

柳含英再吩附:“放两盏,再放一盏!”灯盏顺流而下,从堤上看去,远二近一,成了个倒写的品字,柳含英一举手,口道:“眼睛!喉头!”即见远的两灯及近的灯连续熄灭。柳晚珠立时省悟,那三朵火代替人的咽喉以上三个要害部位,高兴地说:“爹厉害!”

柳含英再盼附照刚才办法先放三盏,续放三盏。那时河面上流来的六朵火,分成两组,相距约二尺左右,顺流竞快,很是好看,宋如蛟乐得跳起来。

笑声未已,六盏灯已一齐熄灭,柳晚珠问:“爹,贴近我们的一盏灯代替的是什么部位?”

柳含英道:“你女孩子不懂。”父亲这样说她倒懂了,脸上不觉得有点热。

柳含英再吩附道:“五盏,再五盏。”灯盏急流而过时,忽然叮当一声,近的和远的两排灯盏中,即有两朵火同时熄灭。前后五声响过,河上即灯火无光。

柳含英再大声吩咐把所有的灯盏尽数放到河上去。只见三数十朵焰火,历乱争流,秋水清,故觉水上一灯,水下一灯,更其映得好看。其时有十余盏灯已掠前而过,宋如蛟心中大急,赶叫:“外公快打!”

柳含英不慌不忙,等到领先的灯盏离开二丈之外,再连连扬手,只见三数十朵焰火,三三五五一次,同被扑灭。

柳晚珠把父亲手上的皮囊抢过来,伸手抓了一把“五毒神砂”,大喊刘知侠放灯,也想一显身手,柳含英说:“别闹,我带你们到下边去看看。”当下走到下流不远的地方,原来那里有用柳条拦着,堆了一些石头,是柳家平时安设水舂的地方。柳含英用手向水中一捞,即捡起一些灯盏。

柳晚珠才明白刚才父亲的暗器控制得法,只打到灯焰为止,因此灯盏并没有伤损。

一老两小正在得意,庄门上忽有人叫门。

来人是三余庄的刘有余,另外还有两个面生的汉子。刘有余是两里地外的大户,因为有不少田产,也读过两本诗书,自炫仓馀学富,就连用了两个“馀”字。柳含英虽然不怎样喜欢他,但在地方上也有来往。据刘有余所说,另两位都是济南府衙里来的,一叫符栋材,一叫李庭光。

柳含英一听,知道都是早年江湖上的人物,人称“黄海双魔”,现在他们乘夜来访,不禁心起疑云。

宾主在大厅中坐定之后,那姓符的说:“兄弟本是粗人,不会转弯抹角,今夜过来相扰,实在有事相询。”

柳含英接道:“那请几位直说。”

那姓李的说:“昨夜境内咱们有几个兄弟被强徒所杀,柳前辈识的人多,这消息想已知道。”

柳含英见对方一语坐实,心中不禁生气,即道:“老夫多年只顾庄内,不理庄外,不似诸位闻多见广。”

那姓符的又说:“这是柳前辈客气,太客气可就见外了。”

柳含英不悦道:“兄弟也是粗人,是一不爱说二,诸位敢情是疑及敝庄么?”

那姓符的与姓李的互看了一下,然后说:“柳前辈是直性人,咱们就不妨直说,咱们今夜来相扰,实在是想与贤女婿宋一龙见见!”

这话殊出柳含英意外,不觉一震,仓卒间竟说不出话来。

姓符的和姓李的忽然同声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宋如蛟忽被人从外面推进厅里来,踉跄跌在柳含英前面。

柳含英急把宋如蛟扶起,倏的起身,正想冲出厅外,不料符栋材和李庭光已先了一步,拦在外面,符栋材说:“柳前辈不可卤莽!”

柳含英须眉皆竖,怒形于色。

李庭光枭笑一声,傲然地说:“柳前辈早年有一位爱徒,也跟我们到了外面,想来你老人家也想见见。”

柳含英正在心中疑惑,口里无言。

符栋材一声“来人!”即见黑暗中有一人举着一大包东西前来,放落在厅外盈尺之处,他把包裹的油布翻开,柳含英就灯光一看,原来是一具血渍斑斑的尸体!

柳含英一时摸不着头脑。

符栋材恨恨地说:“这是我们济南府衙里的赵兄弟,柳前辈师徒情重,还能相认么?”

柳含英数经戏弄,已经热血沸腾,及知道赵猛失踪之后,原来竟堕落到甘为鹰犬,更觉晴天霹雳,深受侮辱。突然飞出一脚,立把尸体踢出丈外去。

符栋材及李庭光均怒目趋前,对柳含英说:“今晚咱们来此,一为赵兄弟报仇,二为地方上除害,柳前辈请暂在厅中小憩,否则兵刃不长眼睛,难免无礼。”言罢转向外厅,大喊一一声,庄内庄外忽然竹火齐明,柳含英知道已陷于重重包围中。

“黄海双魔”吩咐了外面之后,再度回转身来,四目注视着柳含英。符栋材皮笑肉不笑地道:“柳前辈岳婿恩深,咱们只好免劳贵子。素仰柳前辈乃侠义之人,江湖上人多拜服,咱们先礼后兵,想能见恕吧?”

柳含英不语不言。只见庄内竹火熠耀,人声鼎沸,刀光剑影,杀气腾腾。“黄海双魔”带来的竟有百数十人,已动手在庄内肆行搜索。

柳家大厅后面就是练武堂,许多长短兵器都摆在那里,柳含英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杂作,知道是来人在收拾他的东西,心中更是激愤,一手抱起宋如蛟,立从客厅飞步而入。

岂知眼前双剑交叉,两名壮汉阻在门口。同时听到李庭光粗声道:“柳前辈幸勿轻举妄动!”

此语等于教训,更使柳含英血脉偾张,因此也粗声答道:“符、李两位朋友,想来你们此来是意在老夫,假如这样,何不值信!两位久历江湖,谅也明白人前折辱的味道,并不比刀剑加身更好!”

他这话硬中有软,软中有硬,但已不再隐藏敌意。

“黄海双魔”同时笑道:“咱们兄弟俩空手前来贵庄,乃因知道柳前辈是个能辨大体,能知利害的人,绝不致鲁莽误事!”语中更见倨傲。

柳含英虽未和对方交过手,但知道他们早年纵横黄海,杀人越货,两双肉掌也并非寂寂无名,尤其因为经常攀桅抢缆,冲风御浪,所以擒拿纵跃,更有过人之处。他们说“空手前来”,口似谦撝,实则炫技。暗想我柳含英怀技数十年,难道也怕你两个无耻之徒!

即把宋如蛟向地上一放,突向双剑交刃之处,抱拳一拜,说了一声:“两位请让!”只听当的一声,两剑立刻弹开。他这一手叫“旱雷劈天”,乃柳含英独创的“霹雳拳”的狠招,形似外家,实是内家,表面上并无惊人之处,但因内劲凌厉,有旱雷劈天之势,因以得名。

对方立被震退数步,柳含英回身抱起宋如蛟,即进至练武堂,见到兵器架上的家伙被弄得折的折,跌的跌,益增愤恨。堂中七八人见柳含英突入,各挥兵刃,一拥上前。柳含英忽觉微风掠耳,回头一瞥,“黄海双魔”已追到身后。

柳含英怒叱道:“本庄连同两个小娃儿在内,不过五人,诸位沸沸扬扬,人多器猛,何必慌忙如此!都请到厅中歇歇,再行收拾不迟。”说罢昂首回身,冲着“黄海双魔”,回到厅中,自行坐下。

其时厅外正有两人欲入,柳含英道声:“请!”趋前一引,那两人闷头扑入,一个对正符栋材,一个对正李庭光,都撞了个满怀。符、李两人又惭又愤,同时举手向来人头项一按,只听他们惨号两声,顿时仆卧地上。

符栋材和李庭光霎然按倒两人,用的就是他们的铁爪功夫,因为人的头部为重要穴道所在,故刚才那两人给他们运力一按便昏厥过去。

柳含英的一“劈”一“引”,前者显露了凌厉的拳锋,后者表示了柔韧的“黏”劲。三人虽未正式交手,但双方恶斗实已展开。柳含英双目光寒,五中火炽;符、李两人也发指眦裂,切齿横眉。一时客厅之内,鸦雀无声,有如风聚云凝,预示狂雷暴雨。

忽听符栋材向身旁的酸枝茶几一拍,同时喝道:“柳含英,你的技艺在江湖上固非平平,我符某人自问也非庸手,杀个把人在我并不费事,你也应知深浅!”说罢把手掌提起,茶几上已有五个指印,深及五分。

柳含英缓步而前,铿言而道:“老夫生性愚耿,大而天下之内,小而一几之上,莫不厌见不平!”说罢用右掌在茶几上一沉一抹,刚才符栋材打下的指印已给扫平。

符栋材和李庭光见了柳含英如此功夫,心中同时一悚!但想自己究竟人多器众,岂怕万柳庄中一介独夫,李庭光血气上涌,一双凶眼,满布红丝,大声道:“柳含英,你太过眼中无人了!”

柳含英紧接道:“你们眼中又何尝有我!”

符栋材抢前一步对柳含英道:“看来你是宁冒庇贼之刑,不愿给咱们半分之助了。”

柳含英把衣袖一拂,斩钉截铁地道:“诸位深夜驾临,敞山庄无法招待,所有一切破损,就此折为酒肉之资,敬请两位哂收。诸位兄弟有劳了,请速领他们归去。老夫年来好静,就此失陪!”说罢疾捷走向厅外,符栋材和李庭光双双腾身一跃,拦在前面。

柳含英朗声说:“两位不准失陪,老夫只好失礼!”左手环抱宋如蛟,右掌当胸,貌似如来,从两人中直冲而过。

符、李两人虽似剑门双峰,排空并立,无奈柳含英势似冰刀削腐,一往无前。符、李两魔怔了一怔,血滚面热,立即一人一掌,向柳含英双肩打去。

掌风未到,柳含英早已偏身避开,故对方双掌落点同时扑空。他立刻跃退数步,同时道:“且让老夫先把小孙安顿,再来领教。”

对方哪肯放松,早已飞跃而前,左右夹攻。双方立刻斗得掌风似飓,拳势如霆,杀劈攻防,动人心魄!柳含英独手搏双魔,又要卫护未如蛟,一时竟也抽不出身来。

正当此时,眼前黑影一飘,突有一人跳入阵中,双掌一挥,挡住符、李两人,同时说道:“柳师伯敬请小休,且让小侄先去侍候!”其时众人围集,竹火照明,柳含英只见来人大概二十岁左右,生得神清目秀,英气迫人,腾闪轻灵,身手矫捷。以前从未见过,也未听人谈起,今竟以师伯相称,不禁好生奇怪。

柳含英正在奇怪,那少年已与“黄海双魔”斗得很紧。双魔擅长的本是擒拿功夫,而那少年却以轻灵敏捷见长。双魔凶擒猛扑,他则腾跃闪展,使对方招招落空,无法触到。柳含英初见他一手斗双魔,很为他担心,这时候见他游刃有余,不觉宽心微笑。

局势略定,柳含英才注意到那少年穿的是一套黑色衣服,袖长过指,裤脚没踝,而领口、袖口及裤脚均镶有茸茸的白毛。当他一腾一跃,拂袖提足的时际,迅疾轻捷,点地无声,好比乌猿绕树,自如之极。心中一醒,突然想起人称“百臂神猿”的华山张人杰来,便发话道:“是张人杰老弟差遣你来的么?”

那少年虽在剧斗之中,但是仍秀目传神,向柳含英嫣然一笑,答道:“师傅叫小侄何清问候柳师伯。”

李庭光一手向他抓去,喝道:“让你师伯替你收尸!”岂知话犹未了,何清已一跃而起,右手衣袖一拂,向李庭光的太阳穴打去。

李庭光想不到对方的一拂竟带得风刀如割,虽然避开了正面,但皮肉上却像被火熨着一般,很不好受。他正想另出险招,却听得符栋材“哟”的一声,天庭忽然红了一块。

何清这一招太快,连柳含英也未看清楚,他已打伤了敌人。实则他刚才所用的叫做“上插青峰,下打悬崖”,用的都是袖锋,右袖拂向里边,左袖扫向身后,是连攻带打,软硬兼施的招法。

柳含英与张人杰早年随无常道人习技,张人杰因为生的清癯秀爽,因此所学以轻捷为尚,人有“百臂神猿”之称。及后返回华山,使消息渺然,他年来技业何似,柳含英一无所闻。现见何清如此了得,所谓看徒可以知师,暗想:“张人杰这家伙原来深山自砺,而且收得这样俊朗的弟子!”心中不禁又羡又妒,但不知他这次遣徒来访,究竟所因何事。

正在想到此处,忽听何清这少年一面与符栋材及李庭光扭打,一面呜呜作声,其声凄厉,有如乌猿夜啼。原来这是何清的一种习惯,打到性起的地方,他便要发出这种怪叫,而且随着怪叫声愈急愈短,身法也愈快愈狠。

那时候,“黄海双魔”被他盘弄了不少时候,已经有点眼花缭乱,额际也微露汗光。

蓦然,符栋材轻把李庭光一拖,低声道:“你且暂停一会,我一个人好去收拾这小子。”

因为符栋材觉得以两人敌一个少年,久持不下,面子上固不好看,而且因要互相闪避,遇的又是想以轻灵取胜的敌人,自己方面反而碍手碍脚,所以才叫李庭光暂出阵外。

想不到李庭光刚刚止步停招,何清立即怪叫一声,向符栋材面部抓去。符栋材见何清右手抓来,立伸左手去抓它,以为凭着他那十多二十年的铁爪功夫,万无一失。岂知不但没有抓着,只觉眼前一黑,痛彻心脾,一阵晕眩,便倒在地上,两只眼睛鲜血迸流。

围观的人多数面色惨变,李庭光忽从何清身后一跃而起。由从人手中夺过了一枝竹火,猛向何清身上冲去。那竹火用粗如手腕的坚竹造成,竹筒中间塞满球状的油棉,给李庭光风中舞动起来,火势更猛,好像毒蛇吐舌,很是怕人。那竹简本身有五六尺长,在用处上等同一条棍棒。

李庭光就此扬火舌,运棒劲团,上灼何清面门,下扫何清膝胫,那时何清如果腾高则火烧衣袖,蹲低则下盘中棒,只好手足互换,团翻转,有如巨轮御风,狂飚卷地。李庭光手中的竹火也贴着何清打得翻腾滚转,一时万柳庄前,风声呼呼,火光熠熠,十分炽热。

打了半炷香之久,双方仍胜负难分。李庭光招数一变,突然运用内劲,对着何清,猛拍竹筒底部,立见一个个红滚滚的火球,连珠炮似的向何清身上飞法。何清猝不及防,左袖上竟黏着了一枚,即时燃烧起来。

柳含英见状不禁惊叫一声。岂料何清把袖子向地上一拍,火已立刻熄灭。他向李庭光大喝一声:“想不到你们这样无耻!”立刻铁袖扬风,一卷一拂,在那些红滚滚的火球将到未到之际,即一个个打回对方。李庭光对着从人用手一招,即见围观的行列之中,走出一人,他按照李庭光的法子,从背后把火球向何清身上打去。

这人是“黄海双魔”的得意弟子之一,右脸长着一块手掌大的黑痣,脸上一面黑,一面白,浑名就叫作“乌忌白忌”。他们这一一手打火球的招法,本来是在黄海上做案时,用来焚人船帆烧人绳缆的,故打得颇为烂熟。这时他与李庭光两面夹攻,使何清不得不前后兼顾,翻转得好像一个在狂风里的黑风车。

这时柳含英忽听有嘶嘶的声音,掠头而过,急速回头一看。发见背后草堆之上,他的女儿柳晚珠正在利用他的“五毒神砂”,想打灭阵中的火球,以减少何清所受的威胁。但因为功夫并未到家,竟是十无一中,柳含英见她孤身显露,而又随便插手,实属危险万分,立刻窜前一步,举手一拉,把她带了下来。

柳晚珠立把皮囊向父亲的手里一塞,同时把小嘴一呶,说:“爹,人家来帮我们,你为甚么不帮人家一手呢?”言下甚为焦急。

正在这时候,何清的衣尾上又中了一个火球,火势立刻蔓延,柳晚珠大声地叫了一声“爹”,竟不顾死活地冲出去。

柳晚珠冲出去时,因为突如其来,柳含英想拉她已经来不及,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蛮劲,猛向地底下找了泥沙,便狠命地向李庭光眼睛撒去。

李庭光忽见人丛中跳出了这个小姑娘,固然奇怪,就算刘知侠、童伯和两人,平日和她处惯了,也摸不清她为甚么有这般大胆。

其实柳晚珠初见符栋材、李庭光他们带人包围万柳庄时,一恨他们无端生事,二恨他们恃众欺人,已经非常激愤。及后柳含英被他们困在客厅中,练武堂的兵器又给他们折损。这些她都从暗处看到,更是冒火。但觉得老虎斗不过群狗,她父亲虽然一身绝技,不免也要避他们几分,小小的心中更不舒服,暗想:“恨不得我也早得学一身本事,可帮爹取他们的狗命!”

后来好得何清突来相助,使她高兴非常,又看他年纪比自己大不了许多,居然把“黄海双魔”打得团团转,也觉得像是她自己亲手打的一样痛快。及看到“双魔”一人被挫,又多来了一个“乌忌白忌”,她怕这种困兽之斗,终会把何清斗败下来,又见他衣服再度着火,心中更急,无奈父亲不肯动手,她灵机一动,决定使一个苦肉计,便一纵而出,她想这样一来,父亲即不愿去救何清,但为着救她,也得去整治火攻何清的两个混蛋。

怎知她狂乱地向李庭光撒了几把泥沙,不提防“乌忌白忌”那方面竟向她头上打来两个火球,其中一个,竟烧着了她的乌亮亮的秀发。其时何清正就地上一滚,把衣尾上的火滚灭,见势立即跃起,衣袖一拂,立把柳晚珠发上的火拍熄。轻轻一引,便把她送回柳含英的面前。

正在此时,那连珠炮似的火球,已一个接一个地跟到,原来又三四个手持竹火的人,向着柳含英方面发射。柳含英心中一气,迫得抓起“五毒神砂”,把迎面而来的火球一一在中途打落。这时又有数人加入阵中,打得火球如雨。其余数十个手持竹火的人,都凝神准备,有随时加入之势。

柳含英一想,自己这样打法,用来招架固属不难,究属过于老实。立刻转身移步,连扬了几次手,立见尚未加入火球阵的数十枝竹火,全部寂灭。他再度转过身来,再把手一扬,围攻何清的五六枝竹火,也变成了没有火药的火炮,因为他向着每一条竹筒的尖端打去,火头打灭,火球自然无法再打出来。

到此万柳庄前,突为火光耀目变为漆黑不辨五指。在可怕的黑暗之中,突然喊杀连天,声震屋瓦。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又夹杂着兵器交碰之声,双方陷入黑摸黑混战状态,险生处处。

柳晚珠突被一人拦腰抱住,飞速前奔。她正欲张口呼救,忽被对方一捏,点了哑穴,立时全身疲软,无力挣扎。对方三飞两跃,再把她轻轻放在地上。过了一阵,她只觉得身畔有一片暗暗的水光,方省悟到已经身卧柳堤,而刚才抱她的人已经不知去向。那时突听到一声惨叫,她认得出是刘知侠的声音,暗想他一定中了兵刃,不禁又怕又恨。

那时柳含英已把宋如蛟在草堆里安顿好,重新杀人阵中。迎面刀风飒飒,他顺手一抓,立刻把对方的柳叶刀抢了过来,就势去掌,声如裂帛,对方的臂膀已经折断。

柳含英夺得武器,更是如虎添翼,在黑暗中往来厮杀,又连杀倒了两人。因为对方喊杀连天,这正好便宜了他,凡有声音之处都是敌人所在,他便挥刀斩去,百无一失。对方互相践踏,自己也有误伤的,故四处都有呻吟叫苦之声。

杀到一处,柳含英的脚踝忽被人双手抓着,有如铁环合压,剧痛攻心。想来一定是符栋材的毒手,迅速拖刀一撇,对方双手登时离体,他只好内运指力,速把断手劈开,但自己的足踝已涔涔出血。

那时他记挂着何清的处境,不知他身在何处,乃跳离人从数丈,喊道:“何小兄弟,你在哪里?”喊声末了,如蝗的暗器已如雨飞来,柳含英急挥柳叶刀,叮叮当当,把它们完全扫落。

可是行藏已被发现,对方十数人即一拥而上,把他围在核心,刀剑交加,取他性命,他扫堂腿一飞,当面一人立即仆倒,他顺手一提一掷,又已突出重围。

接着见丈外之地,火光一霎,有人正想重燃竹光,柳含英立用“五毒神砂”一打火头,一打点火的人咽喉,只听得啊哟一声,火即熄灭。转身一看,身后也有人不知死活,正在点燃竹火,柳含英再一扬手,对方也被点倒。但竹火顺势跌落,却正好跌在草堆之上,立时焚烧起来。

秋旱火燥,蔓延甚快,柳含英飞步上前,一把救出宋如蛟。李庭光也辨清了柳含英所在,立即率众扑上。

柳含英卫护着宋如蛟,力敌多人。乘隙回顾,欲寻柳晚珠及何清的踪迹,奈何无法见到。不禁满眶热泪,悲愤交迸,又浑刀连斩两人。但对方几乎全力集中,愈聚愈众。他一声怒吼,刀法更快更狠。但对方一味缠斗,他只好且战且走,一跃跳出庄围,李庭光也率众紧紧追去。

柳含英跳出了万柳庄,立即施展轻功。瞬息之间,已把李庭光那一群人抛在后面,在黑夜之中隐没了。

李庭光喝令从人止步回头,见万柳庄烈焰冲天,熊熊火炽。

李庭光等返至庄内,见空地上倒卧着不少人,有死的,有伤的,看着这一场惨败,既心寒又气丧。只见“乌忌白忌”臂缠白布,在一个人旁边扶创无言,走近去看,原来是符栋材,见他眼瞎了,手断了,探探气息,已经死去。

赶快吩咐人来收拾。点数一下,一共折损了二十多人,又有几个人不知去向,想是混战中逃走了的,或者是被对方带走了的,一时也没有心思去管。

眼见大房子旁边还有三两房矮小的屋子,本是柳家放置杂物和作鸡埘狗舍用的,立即命令手下点火烧光。一时火光熊熊,黑烟滚滚,烘得人脸热气呛。柳堤内外,火光映着水光,也是一片通红,令人目眩。

李庭光又追查何清的下落,众人都说不见。再问刘有余去了何处,众人也说不见。眼见刘知侠的尸体就横在附近,连忙举脚乱踢一阵,藉此泄愤。从人有过来请问如何善后的,或被他臭骂一顿,或竟被他打耳光,故大家都不敢作声,只闷在那里。

其时柳含英的大房子,已由屋后烧到屋前,栋瓦坍塌,不时发出可怕的声响。大门两边,原来挂着一副对子,一边是“自分壮心曾贯日”,另一边是“不因垂老始归田”,下款是“柳含英铁笔”数字。这对子字如其人,写得刚健朗硬,也写出了柳含英这几年的心境。现在一场大火,眼看着就要连同整个万柳庄同归乌有了。

那时那些受伤的人,都喊着要水喝。但万柳在已在火中,哪里有得供应。便有几个人像狗爬似的爬到堤边去,把头伸到水里,没头没脑的喝生水。这给李庭光发现了,便着人拉了过来,手劈柳条,不分青红皂白的拿来鞭打。因此万柳庄前,给弄得鬼哭神号,一片凄惨景象。

李庭光为镇摄自己的心烦,便拿出随身的酒葫芦,古嚧嚧的在大口喝酒。众人看了,都偷偷地避得远一点,免得遭殃,有几个人甚至溜到庄外去。

正在此时,离万柳庄不远处忽出现了一彪人马,人有几十个,都骑在马上,正向着万柳庄方向奔来。溜到庄外去的人又急速溜回庄内来,把情形向李庭光报告。

李庭光一听,酒葫芦失手坠地,急令众人严阵以待。正在此时,那一彪人马已冲到近前。为首的一人大声喝道:“谁是符栋材?”

李庭光不认识来人,不愿答话,来人数十骑已纷纷下马,个个身怀兵刃,面色严厉,看来不怀好意,中间一人身材瘦长,两眼深藏而神光矍矍,一道长须,在风中飘萧有致。

众人之中,只此人身上不带兵器,但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对从人指指点点,大家都听由他指挥。他来到万柳庄前,看着火光烛天,死伤满地,只是不言不语。李庭光正猜不透对方的来意,刚才为首的一人又喝道:“符栋材在哪里?”

李庭光听了也没有好气,便对“乌忌白忌”道:“他们要你给送去!”“乌忌白忌”便把符栋材的尸体一托,送到对方的面前。

那长须者冷冷地瞥了一眼,又向为首那人示意了一下,那人即走到李庭光前面,把一件文书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来人是山东抚署所派,李庭光赶快把怒容收敛,走到那长须长者的面前,一膝跪下,把来到万柳庄之后的情形由头到尾讲了一番,趁势也说了一下柳含英恶和顽强,以衬托自己的得力和得意。

怎知对方毫不动容,反而愈听愈生气,听了还打了李庭光一个耳光。李庭光正想起身,却给那长须者用扇子在肩上一搭,竟然动弹不得。那长须者双目一睁,冷如利刃,厉声对李庭光道:“你们赶虎归山,真是蠢得可杀!”骂得李庭光浑身发抖。

原来那长须长者是山东巡抚谭廷襄手下的一名幕客,名叫邹人鹤,肚中毒计甚多,而且早年潜修内家功夫,颇有过人之处,只因一向不靠武功吃饭,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但他每于不经意处杀人,而且杀人不见血,所以少数认识他厉害的人替他起一个浑号,叫做“黑里刀”。

谭廷襄初到山东,老百姓因为频年荒歉,而官府压榨并不少减,都活不下去,所以随处都在闹事。怎样收拾局面,抚衙内也有了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广开杀戒,铲草除根,而“黑里刀”邹人鹤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对于草野豪雄,首重羁縻怀柔,再暗中使其自相消耗,同归于尽。目前不应以风吹火,以免蔓延。而应该以水灭火,所以在谭廷襄面前献上了一套妙计。

但正当此时,另一派的人却早已开始动手。在大汶河北岸截击宋一龙的人马,便是他们所派。那一路人马特别挑选济南府的赵猛率领,是利用他与宋一龙早有私仇。怎知他们竟敌不过宋一龙,所以济南府据报后,又差遣了“黄海双魔”一班人马去大加搜索,及后他们闯进了柳含英的万柳庄,终于展开了一场厮杀。等到“黑里刀”日夜兼程南下,万柳庄已经变成灰烬。

“黑里刀”邹人鹤怒气渐消后,即着李庭光率领从人动手把死者就地掩埋。又吩咐把刘知侠的衣服脱下,单独埋在一株柳树下面,等到埋好了,他由从人手里借来一剑,轻轻一挥,那株柳树即被截断,再叫人把刘知侠的衣服挂在秃树上面。及后问明三余庄就在附近,就叫人把伤者起抬到三余庄去。

刘有余当万柳庄内打得火炽之时,早早逃回三余庄去。这时赶快杀猪备酒,股勤招待邹人鹤和李庭光那一大群人。

酒饱饭饫之后,“黑里刀”再向李庭光从头问了一次袭击万柳庄的经过,对于万柳庄内一共有多少人,是些什么脚色,走脱了几个,打死打伤了几个,柳含英的态度如何,临走时带的是什么人等等,都查问得十分详细。

“黑里刀”又问他们怎样知道柳含英带走的就是宋一龙的儿子,李庭光说,当赵猛率领的第二批人在路上截击宋一龙的时候,有些人虽然受了重伤,可是并没有死,他们曾见到宋一龙在马上带着一个孩子,想来不致有差。

“黑里刀”听了,在心中盘算了一阵,又向刘有余查对了万柳庄的人口。及听到他们描画何清的形貌,他阴恻恻地微微一笑,大家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诡计。他又问李庭光他们离开府衙时还去了哪些人,都去了哪里,他们都据实说了。

原来赵猛的一路目的地在河西,捕杀宋一龙、柳贯虹夫妇是他们的第一要举。他们知道宋一龙与柳含英有师徒和岳婿的关系,柳含英这几年虽已田园归隐,但为了斩草除根,早就叫三余庄的大户刘有余暗中注意,及至符栋材、李庭光等赶到庄上,便去掩袭了万柳庄。此外,另有一路人马,则准备前往泰山,留心那方面的动静,在赵猛他们动程后就出门。

“黑里刀”邹人鹤听罢了,又盘算了一会,最后吩咐李庭光等暂时仍留在三余庄,一方面让受伤的人在这里先养几天,另一方面要派人在万柳庄的外边守伺,观察有什么动静,但不论有任何动静,非得到准许不能随便动手。跟着他又派定了两个从抚署来的人,叫李庭光听他们的指挥。

这方面的部署已定,又叫来抚署里的几个人,写了几个字条交与他们,再赏了些钱,吩咐他们乘夜上马,设法去找前往泰山的那路人马。其余的人留着听他调遣。一一吩咐过后,庄上的更鼓已报了四更。

刘有余把一位俊俏的丫环叫到“黑里刀”的面前,吩咐她好好侍候客人,便由她掌了灯,陪着色眼迷迷的邹人鹤进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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