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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夜色苍冥,浩浩江湖谁屈指;世途荆棘,茫茫恩怨此从头

齐鲁一带,民情俗好,素以厚朴见称。性生得淳,人长得壮。讲话又是说一是一,道二是二,从来很少转弯抹角的,不似江南文弱虚饰,做事爱讲究繁文缛节。

可是这么一来,也附带有些别扭,因为人人心直口直,遇到话不投机,就不大保留余地。脑筋只有一条,一旦碰上自己感觉不平的事,往往话到手到,干了再说。因此也有人觉得这一带民性豪悍,特别是一些虚矫诡谲的人,不顶喜欢。

其实这也是环境迫成,比方这几年来,地方上荒的荒,歉的歉,日子确是不好过。境内又自来有条毒蛇恶蟒,由于人为不臧,时时为害地方——说的是那条黄河,常常缺堤浸地,以致人畜遭殃。

做人带来一张嘴,本来是要吃饭的,等到饭吃不饱,那张嘴自然会出怨言。苟又空言无用,就要用其他办法挣扎。所以近年以来,确也曾经过了一些变乱,流过了不少的血,所谓民风豪悍,讲来就更有根据。况乎家喻户晓的梁山泊,本来就在这境域之内,事实再加渲染,就更有声有色了。

秋收冬藏,在目下这个季节,本该是庄稼人高高兴兴的时候,可是今年雨水不调,庄稼要水的时候却一滴到不了喉,等到勉强把庄稼种上,才来了一些甘露。众人正喜个未了,天却似穿了洞的大盆一样,倒水似的,日日夜夜下个不停,终于弄到豆麦毁苗,棉花败絮,家家愁眉相对,人人心乱如麻。

不过官差满徭役,一切是照常进行,天不饶人,官对民也一样不买账,结果是闾阎惶以,道路不宁。因此北京京城,南下苏皖,官道上再不似前些年热闹,白天如此,到了晚上,夜色沉沉,西风飒飒,就更显得荒寂!

在这个故事开头的时候,正是这样的夜间。

时分刚过二更,四野秋风瑟瑟。远处夜气迷濛,近处树影摇动。风声树响,萧萧维作,有时像孤孀夜哭,有时像野鬼悲鸣,又是荒凉,又是可怖!

蓦地暗月穿云,漏下一片灰色的月光,把原野染得更加空漠惨淡。不一会,随着风声,传来了阵阵迅速的马蹄声。借着阴沉的月色,远处看见一点黑点在飘动,由北至南,愈来愈大,在将要看得清人马的时候,忽的从黄河东面东平湖畔的地方,转向大汶河方面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忽又有两个骑马的人衔尾追来。

那前头一骑坐的是个中年男子,双目炯炯有光。他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衣尾盖住了半个马屁股,坐骑虽然十分壮硕,但乌黑的毛上,已闪着湿漉漉的汗光,足见已走了不短的路。它四蹄健步如飞,但马上的男子仍不断加鞭,使人看出他心中的焦急。

跑在那中年男子后边的却是两匹白马,马上的人,一个用蒙面巾掩着脸,真面目无法辨认。另一个则是胡髭满脸,鼻大口阔,一双圆咕咕的眼露着凶光。他们看着前头一骑所扬起的滚滚烟尘,狠命的把马一鞭,加速追去。那时际,在微茫的月光之下,沿着大汶河岸,三骑分成两伙,尘头滚滚,蹄声沓沓,争着向东飞驰。

其时,不但后头的两人早已发现了前头的一骑,前头的—骑也发觉了后追的两人。

那披着黑斗篷的中年男子回头一看,虽然不知道来者究是何人,但在如此荒年,如此静夜,竟碰上如此可疑的人物,不由得心中一震。他立把缰绳一扯,转向朝北的小路驰去。

但不多一会,从他背后又传来粗急的马蹄声。他往后一瞅,看见那两匹白马仍然衔尾而来,心中更生奇怪,很自然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兵器,顺手加鞭,使马更快地跑起来。

但他的黑马去的快,后面的两匹白马追的更快。且有一阵夜枭似的怪笑,忽从后面传来,令人毛骨耸然!

中年男子知道后者一定不怀好意,适巧前边不远有一座树林,他便霎的转入去了。

江湖上本来有一禁忌,就是“逢林莫入”,但是苟能先入为主,亦正好以暗窥明,以逸待劳。那中年男子正因想到这点,所以立刻闪入林中,跳下马来,又把马牵到深处去,在一株大树上把缰拴好。

刚在这时,已听到追他的两人在林边下马的声音。他以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传声的那边,却不料一个沙哑的声音发自脑后,那人道:“宋一龙!夺魄索早在这里等候你了!”

宋一龙正待回身,忽觉疾风掠发,一条迅捷无比的黑影,已如毒蛇出洞,从前后直窜过来!

黑暗中但觉树叶纷飞,枝杆碎折。宋一龙急向下蹲身,避过一招。他急欲看清来人,但对方的兵刃又从正面飞来,刚自鬓边划过,耳上立刻感到一股可怕的凉意。

他即时抽剑出鞘,想去还手,但想到自己的坐骑就在附近,心中一朗,觉得不宜在此与对方厮混,便快步前奔,决定把对方引到稍远的地方去。

宋一龙穿林绕树,轻身疾走。那大汉手挥利器,蹑足穷追。宋一龙虽不断听得脑后金器劈风,虎虎有声,但他是武艺高强的人,既避得过刚才出其不意的奇袭,现在已见识过对方的能耐,更是心中有数。所以他是矫捷游刃,对方是穷猛凶狂。表面上他是屈居下风,实际上他是待机而发。

双方追逐了一会,已走到一个林中空旷的地万,立刻展开厮杀。那大汉右腕一沉,“夺魄索”向宋一龙当头劈下,挟风作响,凌厉迫人,真具碎铁断钢之力。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宋一龙突虚移左步,再上右步,一个“杏花春雨”,将剑向大汉的右腿戮去。大汉急收右步,再移左步,那怪兵器竟自左向右,快如电掣,横扫过来。宋一龙立时虚上左步,向下盘身,转成“蛟龙入海”,上避敌人凶锋,下刺对方要害。怎料大汉一连退后两步,使用“狡兔回窟”之劲,顺势把兵器一拖,一个转身,竟使劲由肘下向后直射而出,刺向宋一龙心窝。

这一着变起非常,疾逾满弓之箭,宋一龙暗想,自与此大汉交手以来,他以这一着为最高,亦有相当的内劲。好在自己意在守而不在乎攻,志在试敌而不在挫敌,故不贪功冒进,否则亦险上当,那大汉见宋一龙不着,急速回身,忽见对方收剑凝身,正在奇怪。同时听宋一龙道:“朋友!大家功夫已经耍过,小休一会如何?”

那话似乎很寻常,但在那大汉听来,明白对方显然含有轻视之意,觉得十分刺耳,肚内更添愤火,心里益露杀机,急速飞步直前,舍去上中两盘,立向宋一龙下盘横扫,旷地之上,立刻黄叶纷飞,地尘扬起,但宋一龙却仍然垂剑不动,只当敌方兵器扫到之时,或则腾高,或则跃后,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使敌方着着落空,招招白费,

这么一来,更惹得那大汉疯狂起来,发招更急,来势更凶,宋一龙看见旁边有几株大树,突然撤身绕向树后,大汉立刻又跟过来,宋一龙便绕着大树而走,那大汉也绕着大树而追,两人好像捉迷藏似的,总是你粘不着我,我也粘不着你。

到了这种境地,那大汉的怪兵器因为身长势软,竟使不出劲来,而又以为对方势不能当,故尔施其诡计,但自己一时又得不了手,更是老羞成怒,必欲得之而后快,他出招愈来愈快,宋一龙也愈避愈巧,忽然间,宋一龙纵步一跃,一剑从他背后刺去,同时大喝一声:“住手。”

宋一龙一声怒吼,震人欲聋,那大汉耳辨剑风,急行前跃,突然把兵器转交左手,倏忽闪转,猛向宋一龙的剑劈下。宋一龙迅速将剑抽回,跃进敌人左方,一个“倒提金钟”,反手向对方的腰间插去。大汉因刚才用力过猛,身向前倾,见势即退开半步,避过宋一龙剑锋,以敌人之法还治敌人之身,也反手将兵器向宋一龙天灵盖扫去。

这一招如挟疾风,如御急电,眼见敌人肝脑迸裂,却不料宋一龙蹲身跨步,势如旋风,以横扫千军之劲,斩草除根之式,直削他的脚踝。那大汉见来势险极,急速腾空跃起,但因反手横扫敌方的时候,用力过度,蓦地全身悬空,而兵器去势未停,竟人随力转,连打了两个圆圈,方才着地稳步。

双方继续厮杀,已打了数十回合。其时暗月转明,空林静寂,只见索影掠空,剑光胜雪,大汉则扫劈像厉鬼取人,宋一龙则扎戮如金针入缟,一个是大刀阔斧,一个是觑隙寻瑕,仍然不分胜负。

宋一龙一边与那大汉厮斗,一边借着月色去辨认对方,但觉那人怒发如戟,面红如枣,臂粗身矮,壮硕过人,自己从未见过,更不知是何来路,又为什么与自己狭路冤家,竟成死拼。

奇怪的是自己认不得他,他却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想到这里,突然跳出数丈之外,向对方喊道:“刚才虽承齿及贱名,究竟不知为何见罪?”

那大汉趋前数步,粗声答道:“老子只知找人算账,不惯与人嚼字咬文。你要就束手就擒,要就的粉身碎骨,不须来那虚套!”说罢又挥着夺魄索追过去。

宋一龙见他不知死活,立即以鹘入鸦之势,用剑向外一圈,取其右腕,同时喝道:“快将姓名道来,俾可送登鬼箓!”随即刺扎兼施,掌剑并发,时时贴近敌身,招招指向要害。招法由缓转疾,剑法由常向变。那大汉也掌索并施,兵器则远攻,掌力则近击,战来更是使人心惊目眩。

那大汉深知近打索不如剑,远战则剑不如索。故屡欲多退数步,谋求地利,但宋一龙哪肯让过,一柄寒霜剑霍霍迫人,总是不离敌人左右。战至极度紧张之际,他一剑向那大汉右肩刺去,轻轻一挑,立刻把对方的衣服划破。

剑及右肩,衣衫划破,那大汉不禁心头一震,稍一失神,宋一龙的剑又向他左肩刺来,同时大喝了一声“去”,不待他有闪避之暇,刮的一响,由肩及腕,整个左袖全被割裂开来。

那大汉正欲撤身,宋一龙又大喝一声,剑抵中腰,把他的束身带割断。

那时候,大汉风里披襟,回身急转,手中索也腾空挥动,呜呜发响,形似苍鹰振翼。辗转翻滚,一直向宋一龙猛扑,宋一龙则以静制动,以缓制急,不消一会,突然又喊—声“去”,那大汉的左袖已离身落地,露出一条毛茸茸的粗臂来。

那大汉虽然一再遇着险招,但锐气并未挫,一心志在使用蛮劲,击落宋一龙手中的剑,或者利用夺魄索刚柔兼备之妙,缠住宋一龙的兵器,借此取胜。

但宋一龙的剑使得愈来愈快,一进一退,都是势欲尽而不尽,招似退而实进,弄得那大汉防不胜防,取不能取,焦灼急躁,无计可施,渐渐全身沁汗,以致前胸后背,衣服上都湿了一大块。

冷不防宋一龙又绕他背后,又是一声“去”,他突感脊髓冰凉,原来宋一龙将剑由上向下一划,已把他的衣服割成两半!

那大汉右手一拉,干脆把右半边的衣服卸下,然后右手扬衣,左手挥索,有如大鹏御风,向宋一龙侧面突施急攻。这样一来,他以为右手的破衣可生混淆敌目之效,更便于自己的进攻,岂知一个回合未了,已被宋一龙轻剑揭去。

于是他又索交右手,连左边的破衣也完全舍弃。那时际,只见他满身毛发,像一只粗壮无匹的巨熊,煞是怕人。

那大汉本来是个卤莽的人,所以虽然衣服已被宋一龙一一割破,只剩一条裤子,但究竟皮肉未曾伤损丝毫,故依然异常猛勇,宋一龙见他不知分寸,亳无停手之意,即时避过但那滚滚而来的怪索,又一剑刺向他的中腰,剑锋向上一挑,那大汉的裤子立刻卸落,在朗朗月光之下,竟然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人。

宋一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大汉的脸上则窘态又加怒气,怪索挥动得更猛,冲劈扫突,打得更不顾性命。

宋一龙不愿再与他游斗下去,迅即欺身快步,紧贴那大汉后侧,一招劲掌,向对方右肘打去。只听那大汉怪叫一声,夺魄索即时脱手,疾直如飞,插入两丈外的一株大树上。

那大汉的兵器已经离手,变成赤手空拳,不觉面色陡变,暗也自己成了瓮中之鳖,将难免敌前溅血。岂料宋一龙凝步不前,右腕一弯,立时收剑归鞘。随即跃抵大树之下,将那大汉的怪索拔出。

他将这怪索用双手秤量—下,始知它虽然粗不逾指,却有数十斤重。材料乃是百炼精钢,只不知中间又渗进了何种东西,竟又柔堪绕指,加以全身乌黑精亮,的是可爱。

那大汉定睛看着宋一龙,既不敢上前,又不敢退走,甚想索回兵器,又觉无此能耐,所以呆在那里,为况极窘。

宋一龙突然浑身使劲,把“夺魄索”挥舞起来,上下左右,翻展盘旋,打得绵密之极,只见一团索影包着人身,如铜墙,如铁壁,真是泼水不入。

瞬息之间,宋一龙把怪索向身旁的树木劈去,每一举手,手臂大的树枝,即应声而断。他连劈十余手,一株树竟只留下一条光秃秃的树干。

他即时立定,挥索从右向树干横扫了一下,又向左横扫了一下,顺势回扯,运用那摧枯拉朽功夫,那株树竟然就此倒下。

宋一龙飞步避开,跳到那大汉面前,将怪索一伸一收,折成一叠,再把手向外一扬,那怪索即迅疾飞回大汉那里去,他同时喝道:“要命便当快走!”然后昂首没入树林中去。

宋一龙此次离家远走,本来有事在身,他的坐骑上看似一人,实是两个,在他那黑色斗篷里面,实隐藏着他的独生子宋如蛟。

那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年纪,生得俊美轩昂,不同凡俗。所以宋一龙和柳贯虹两夫妻对他疼爱非常。

刚才他闪入林中,忽逢大汉,其所以必须把对方引到稍远之处进行厮杀,就是怕被对方发现宋如蛟的所在,更防兵刃交接之际,难于回护,反而自陷困境。现在既已结束了一场恶战,便立刻往找他的坐骑去。

他在丛密的树林间穿行,忽又想起刚才只顾敌那大汉,竟忘记了骑着白马追他的两名怪客,深怕或者顾此失彼,儿子也可能发生意外,猛然心中大急,便加速了脚步,但因为环境生疏,黑暗中一时竟找不到拴马的地方。

他正在心焦之际,却听到乱蹄踏叶的声音,又像是人,又像是兽,他定耳细听,定眼细看,极想辨个清楚,无奈月暗林阴,究竟不易做到。

他这样地一面寻觅坐骑所在,一面辨认踏叶声音,反而显得比刚才与那大汉厮杀时更加费神,正当此时,一声凄厉的马嘶发自不远之处。

宋一龙寻声觅马,一路摸到林边,蓦见自己的坐骑正被一个满脸胡髭的人拉住,那正是追他的两人之中的一个,黑马在生人面前不愿驯伏,不断团团打转,有时昂首强项,有时人立长嘶,但马上的宋如蛟却已无踪无影。

宋一龙心急如焚,立刻一跃而出,—手抢过缰绳,一掌猛向那胡子的脸上打去。这一掌打得非常带劲,而又出其不意,那胡子虽然急速侧身,避免了中个正着,但掌风过处,面上已有一种火辣辣的味道。他暗想来者果然厉害,不敢掉以轻心,趁着宋一龙掌猛如雷之际,横身稳马,用右手来擒对方的右腕,左掌则对正肘弯后面,运足内劲打去。

这一着若能得心应手,宋一龙的右臂非立刻折断不可,但是宋一龙在他手到之前,早已退开一步,左脚先虚后实,紧接一下“龙宫探秘”,右脚已踢向那胡子的下阴,对方喊了一声“险”,立刻半移左步,“大帆调风”,转了半个身,一个粗大的拳头,像千斤铜锤似的,以迅雷劈空之势,对正宋一龙腿筒上“上五寸下五寸”的要害槌来。

宋一龙立将右腿由实变虚,收腿稳步,不待对方有分辨余暇,即用右拳勾击那胡子的鼻梁,那胡子正待运掌消拳,却料不到宋一龙的左掌已挟风直上,叭的一响,右耳已中了狠狠的一记,这一记非同小可,那胡子立觉耳里雷鸣,眼前金花乱舞,随着向后颠踬了几步。

宋一龙心头之恨欲战欲旺,看见那胡子倒跌了几步,随即迅步上前,以免敌人有喘息的时间。

正当此时,忽然眼前寒光一闪,竟又有一个人杀出来,那人正是那个用蒙面巾掩脸的怪客。

宋一龙迅速一跃,退出丈许之外,腰中剑正欲拔出,对方的利刃已直向胸中戳来,宋一龙心知假如偶一迟缓,便有血染敌刃的危险,决定不如冒险救险,即时腾身一跃,飞过蒙面怪客的头顶,正好前面搂着一条粗大的树杈,他双手一攀,势如猿猴悬木。

那蒙面怪客不提防他有这一招,见势立即转身挥剑,横空斩去,但在他剑锋到达之先,宋一龙束身一荡,凌空而下,已落在数丈之外,蒙面怪客一时收剑不及,剑锋横过之处,一株大树被削去一大块。

那蒙面怪客尚未及带剑趋前,宋一龙已挥剑前来疾取,于是双方以剑斗剑。夜色中两道雪光,俨如电掣交驰,银蛇乱舞。双方均发招极快,变化莫测,狂风暴雨,虎跃龙翻,打到紧张之处,固然难分高下,亦复难辨彼此。

宋一龙与那蒙面怪客两人缠斗甚剧,双方均险招不绝,而任何一方都轻易占不了便宜。大家都在窥伺敌人的破绽,进攻得凌厉,封闪得紧严。

那满脸胡须的大汉刚才中了宋一龙一招,当初本不服气,尚图再战,及至看了宋一龙的剑法,才不禁寒心,暗想幸得趁早逃脱,否则难免命丧林边。

那胡子正看得目眩心惊,蒙面怪客突然抽身后退数步,待得宋一龙一跃而前,即用以逸迎劳之势,一剑向其当胸刺去,宋一龙立用“落花待扫”之势,先行撩开敌剑,趁势进步,直刺对方的咽喉。

蒙面怪客即时向左移开一步,双腿一蹲,一个“拨云见日”,反臂拨开来剑,同时一剑由下斜上,亦取宋一龙咽喉,两人锋芒所向,都是敌人最要害之处。

但凡剑势平出,在敌则易于撩开,在己则门户大敞,剑锋上扎,则身剑紧贴,势蓄不尽。故对敌而言,则前者狠而后者毒;对己而言,则前者险而后者稳。但所谓艺高人胆大,故宋一龙似疏而实密,蒙面客似稳而实馁。那胡子汉子看到此处,不觉替他的同伴担心。

当险交眉睫之时,宋一龙却故意凝身不动,只是抱剑当胸,双目灼灼,锋利迫人,蒙面客见有机可乘,急行疾上半步,顺势使剑,向宋一龙咽喉戮进!

宋一龙大喝一声“去!”,顺势将头一偏,让对方的剑从颈边插过,劲势已泄,再急速一个转身,“彩凰舒羽”,用剑从右边直取敌人头颅,这一招本来极险,不可轻用。但宋一龙当敌,势蓄而不敢尽,已经窥视出他开始以攻代守,锐气已煞,乃冒险撩其贪欲,诱他再进半步,尽力刺向自己的咽喉。正因敌人是弦满抽弓,一击不中,即变作强弩之末。

到对方转身出剑,便几乎无法招架。所以当宋一龙的剑对头直刺的瞬间,蒙面客急于抽步后移,已经来不及,只好急用“左右提鞭”,将宋一龙的剑一格,利器相碰,立觉虎口麻痛欲裂。他这一招本想把对方的兵器拨开,无奈宋一龙迅疾狠准,劲强势猛,他头颅虽未中剑,右耳却已受伤。一时血沁蒙面巾,凉生腰背上。

宋一龙估量敌人心中渐乱,得寸进尺,更不容他喘息,发动急攻,斜削敌肩,横扫敌腿,上取咽喉,下攻丹穴,将蒙面客裹在熠熠剑光之中。

但蒙面客也有自知之明,量情度势,全力弃攻改守,着着但求护己,不求伤敌,故时时发出兵刃相碰之声,更加险象环生。

两人激战多时,蒙面客频频遇险,忽对那胡子大汉猛喝道:“废料,还不上!”

那大汉迟疑了一瞬,即从腰间抽出利斧,一跃而前,他那利斧刃宽六寸,柄长三尺,斧口锋利,斧背有钩,既可劈杀敌人,又可钩住敌器。

他飞入战阵之后,与蒙面客把宋一龙前后夹攻。蒙面客立时也改守为攻,同时喊杀。

杀声震动林中,刚才以“夺魄索”敌过宋一龙的大汉,也忽从林边出现,蒙面客喝了一声“快上!”他也挥索呜呜,参加厮杀。

于是,寻丈之地,剑疾插,斧猛劈,索劲扫,人奔突,影纵横,打得万分激烈!

宋一龙宝剑裹身,八方封闭,四面进击,毫不畏惧。他觑准“夺魄索”将到未到之顷,突然闯开一条出路,冲破包围。但利斧已从后脑劈来,宋一龙即刻偏向避过,将剑向对方下盘一扫,持斧的大汉猛腾空一跃,“夺魄索”正横顶飞来,打宋一龙不着,却正正打在持斧大汉的左臂上。

蒙面客见同伴不能杀敌,反而自伤,一时愤愧交并,更增暴怒,怒目向持索的大汉喝道:“猛打上盘。”

“夺魄索”即时飚卷风旋,夺头封顶。蒙面客则剑锋直指宋一龙,戮心胸,冲腰背,劈足,削两臂,拼死杀来。

持斧的大汉虽然左臂受伤,右手则仍抡斧如常,左右堵截。

宋一龙以寡敌众,无法疏懈,但知道持斧大汉一臂已无法动弹,看准他用尽全身之力从左劈来之际,快步贴身,施展擒拿之法,用左臂反手抓他右臂,运用内劲一拉,同时飞腿向其足踝一扫,立使他浮步倾身,整个人不由自主。

此时蒙面客正一剑刺来,宋一龙以人为器,一个猛转,将持斧大汉对正蒙面客的剑锋掷去。惨叫一声,持斧客的右肩已被蒙面客的利剑穿过。

敌人三伤其一,用“夺魄索”的大汉显已胆寒,来势已不如刚才险疾。宋一龙马寻旧路,仍用先前之法,瞬息之间,一掌打去,声如裂木,立将他的手臂打断。

那时只剩下蒙面客一剑未了,宋一龙乘胜而前,快增十倍。对方显已招架不住,宋一龙一剑向他面部戮去,他虽急退半步,但蒙血巾已被划破,真面目即时出现,宋一龙一看,不觉一惊。

宋一龙看见对方左颊上有一块伤疤,蓦然想起十五年前突然失踪的一个人,便厉声问道:“你是东湖赵猛?”

对方傲然一笑道:“相识何须再问?”说罢又是一剑刺来。

宋一龙把腕一沉,格住敌剑,说:“当时各走东西,本来是你自己的主意。十多年来,我你毫无关涉,今日为甚突来相追?”

赵猛把剑一抽,喝道:“宋一龙,我们还是用剑讲话吧!”随着又欺身送剑,向宋一龙的胸口刺来。

宋一龙立刻撩开,说:“十多年来,我的功夫并未荒疏,刚才你理应见到。”

这一说把赵猛弄得更加气愤,他大声喝道:“少废话,小心柳贯虹明天就成寡妇。”话犹未了,又向宋一龙拼死攻来。

宋一龙仍然沉住气,只是招架。赵猛却以为他有意轻视,更加暴躁,立时劈、戳、扎、杀,攻个不停。

宋一龙见他无可理喻,心中激怒,正当赵猛一剑向腰刺来,自己立即奇峰突起,一个“翻身披挂”,直劈对方头颅。剑从右太阳穴划过,赵猛惨叫一声,当场倒地。

宋一龙沉重的吐了一口气,回顾战场,只见那满脸胡子的大汉,仍然卧地呻吟,而那用“夺魄索”的家伙却早已不见,他此时不想理会,立刻奔入林中,找寻他的爱子。

他走了没有几步,突听头顶上有宋如蛟的声音,他正感奇怪,一个黑影由树上跳下,不歪不斜,正骑在他的肩膊上,同时叫了一声“爹”。

宋一龙见爱子不找自回,心中宽慰,便问他刚才躲在哪里。原来宋一龙与那用“夺魄索”的大汉相战的时候,赵猛和那满脸胡子的大汉已寻至林中,宋如蛟这小家伙鬼灵精,立即滑下马来,又解松了缰绳让它向林外走去。这匹马既吸引了那两个人的注意,宋如蛟便静静地躲起来。他为要看看林外的情形,所以又爬到树上去。及至看到父亲与敌人连连交手,更是不敢声张,直到宋一龙一一制服强敌,他知道危险已过,所以父亲一叫他,他便从树上跳下来。

宋如蛟用手摸一摸父亲的面颊,觉得触手是汗,立刻用衣袖替他揩擦,宋一龙突觉有一股温暖流过心中,眼里即时涌出热泪,他吩咐宋如蛟道:“下来,我们快找马去。”

父子俩正想举步,又听到马儿醒鼻的声音,原来这坐骑就歇在附近,宋一龙把儿子重放到马上,走出树林。忽又听到马嘶数声,原来月光之下,赵猛他们那两匹马正在不远之处。

宋一龙凝想了一下,翻身上马,驰到那两匹马的旁边,顺手劈了两剑,那两匹马都只剩下三条腿。

宋一龙重上征骑,续奔前路,他虽然一手打败了三敌,心中却并不痛快,因为这是一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叫他猜不透来由,又因赵猛的突然出现,更使他觉得奇怪,十五年前的旧事不觉都涌上心头。

那时候宋一龙是一个廿多岁的青年,正在大汶河北境的万柳庄跟武林前辈刘含英习技。同门不下二十人,赵猛拜师比宋一龙早一年,论辈分,宋一龙是他的师弟。这位师兄原是东平湖畔的无赖,平时骄傲自大,可是在师傅面前却处处显得小心恭谨,因此颇得柳含英的欢心。

在齐鲁一代武林人士中,刘含英不但技艺出名,他为人的精明也是百口交赞,因此宋一龙的同门兄弟对于他竟会偏爱赵猛,都不能不觉得奇怪。

柳含英有个大女儿,就是柳贯虹,当时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长得身体匀婷,长得的是既有女儿家的妩媚,又有男子汉的骠健,就是平时有点“野”,使柳含英老夫妻有点担心,所以常常也责骂她几句。可是嘴里骂却里心里疼,对于老人家的这种心事,柳贯虹十分懂得,有时就爱听不听的,水过鸭背,毫不在心,老夫妻也奈何她不得。

她平日看见父亲教弟子们使棒弄刀,也爱随着舞弄几下,但柳含英怕她学上了武艺,容易闯祸,且更不像个女儿家,所以凡遇教刀论剑之时,总不许她临场多事。

无奈老人家越是这样,柳贯虹越是违拗,她人又聪明,眼又敏锐,终于把技艺学上了手。特别是一手“拨云刀”,竟打得猛急凌厉,使柳含英的弟子们都暗暗惊叹。

为磨练自己的身手,她一有空闲,又常常扭着那些师弟师兄来和自己比试琢磨,大家见她是大姑娘,而性子又“冲”,都让她三分,且又知道师傅不喜欢她习技,所以都假打真让,但求早散。这样子反使得她鲜逢敌手,颇难尽兴。她千方百计,终又想出一计,那就是专找一些骄傲自恃的人去论长斗短,甚至不惜惹起他们的怒火,然后一较雌雄。

赵猛恰是这样的人,所以就常常做了柳贯虹的对手。他又恃着师傅对他有三分偏爱,和柳贯虹厮磨的机会就更多。

时日一长,赵猛对柳贯虹便生了情愫,他以为柳贯虹对他特别有好感,实则柳贯虹只因生性爽朗,遇事直言快语,并无扭扭捏捏之态,并不是对他讲话特别“知心”。但因为他们两人形迹特别密,大家也有了误会,等到柳贯虹看出了大家的看法,为了使性,她更有意地与赵猛多加接近。这么一来,更使赵猛误假为真。

柳贯虹虽爱逞强,但一心却要学艺。而赵猛把性格上的粗狂骄躁,也运用到功夫上面去,不久就使柳贯虹感觉失望,反而是宋一龙惹得她注意。

宋一龙和她比试的时候,既不粗莽,也不客气,对于她的一招一式,精妙处衷心赞扬,失败处冷静指点。但对于她的撒泼任性,却完全视若无睹,不发一言。这样的对手她奈不了他何,但在技业上得此切蹉,确实有所进益。由手服到心服,无形之中,柳贯虹似乎连自己也不发觉,一颗心便许给了宋一龙。

以她的火性子,感情一烧,瞬息便成燎草野火,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事情突如其来,柳含英老夫妻固然觉得惊异,赵猛更觉得丢脸。宋一龙本来事出无心,赵猛偏要拼个你死我活,终于在一个中秋之夜,演成一场恶斗。赵猛剑输一着,就在颊上留下了今日的伤疤,且从此也失了踪。

恶斗虽在暗里进行,但究竟纸包不住火,事情一传开来,柳含英远近知名,简直不晓得把自己的脸往哪里搁,生气不在话下。

宋一龙觉得这是自己闯的祸,决向柳含英请求严罚。但柳贯虹抢在前头,在父亲面前,一切担在自己肩上。柳含英气得几个更鼓一言不发。

终于,柳贯虹搂着母亲伤心地哭了一场,在鸡啼时分,不作一声,就拉着宋一龙离开了万柳庄了。

从此之后,宋一龙与柳贯虹两夫妇,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也结交了不少朋友。

直到近三四年,宋一龙因为老母年迈,爱子渐长,才不得不在黄河西岸草草安了家。但自从前几个晚上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客人,终于又使他门无法安静。

来的人是河朔三雄之一的仇季雄。他与他的两位把兄弟刘孟雄、张仲雄,往年在兖州与宋一龙相遇时,由于气味相投,曾结下很深的交谊,这一次突然来访是约他们夫妇到泰山一走,他把前因后果略为说了一个眉目,说详情可待到泰山和大家见面之后,再作详谈。

宋一龙和柳贯虹都是重情好义的人,爽脆就答应了。等到与仇季雄互道珍重而别,两夫妻才为着家中的一老一小烦心。琢磨了两个晚间,才决定分头安顿之法。

于是在一个晚上,夫妻暂时分手,宋一龙则带着爱子,决定往万柳庄一行,临行夫妻相约,在途中无论如何不许闹事。宋一龙料不到半途却迫出了一场厮杀,所以现在坐在马上,实在并不开心。

宋如蛟听父亲平时对他讲述江湖上仗义杀人的事情,总是眉飞色舞,现在手挫三敌,却反而默默无声,心中好生奇怪,正想发问,忽有几个骑马的人迎面奔来。

迎面奔来的一共有五人五马,各挥兵刃,凶猛扑来,都是身着官家衣服的彪形大汉。

宋一龙霎眼—看,为首那人原来就是刚才使“夺魄索”的家伙,心中立刻雪亮,知道赵猛他们原是满清的走狗,禁不住愤火中烧。更觉适间对使索客剑下留情,未免过份老实,即时吩咐宋如蛟俯身贴附马颈,然后双脚一夹,跃马而前,先取他的性命。

怪索客刚才虽断了一臂,这时候却仍横索打来,宋一龙突将斗篷迎面一扫,以软裹硬,稍为用劲,“夺魄索”已经到手,顺势一拉,对方立从马上跌下,宋一龙急补一剑,怪索客即身首异处。

另一人挥动明晃晃的单刀,正当宋一龙抽剑昂头之时,横里一刀劈到,虎虎生风。宋一龙连忙伏身避过,反身一劈,对方即惨呼坠马。

第三个人手持长枪,觑准宋一龙快马前冲的一刻,狠狠的一枪搠来。以为用长攻短,对方必死于马下。岂知宋一龙一撩,一把利剑贴着枪杆直上,猛削敌肩。对方迅速勒马避开,又再从横里刺来。宋一龙即时左手夺枪,右手披劈过去。因为双方贴近,长不如短,对方右肩中剑,也倒下马来。

此时只剩下第四第五两人,一人抡着数十斤的大铁槌,一个挥着六七尺的双锋剑,左右夹击宋一龙。宋一龙一面要卫护爱子,一面要两面击敌,霎时陷入危境。

心想这样缠斗并不是办法,用力把马一拍,良驹双蹄跃起,冲开一条血路,奔跑如飞。抡槌挥剑的两人紧跟着追来,但究竟有先有后,宋一龙把持剑当先的一挡,猛刺他的右胸,对方迅即避开,抡槌的又跃马前来,宋一龙又策马奔开。这样一来,对方两人即无法以众欺寡。

宋一龙用这个办法,逗得对方暴怒如狂。用剑的忽然平身卧马,横剑在手,猛向宋一龙父子刺来。这一招变起非常,宋一龙情急智生,即时把宋如蛟一拉,滑下马去,同时蹲身竖剑,对方不及收缩,一条胳膊反给截了下来。

剩下抡槌的仍拼死策马追来,当头劈下,宋一龙忽收剑归鞘,以猝不及防之势,用刚才夺得的怪槌一扬,黏上了对方的铁槌,把他连人带槌拉落马下。接槌举手,当头击下,对方的脑袋当场迸裂。

五敌次第结果了,宋一龙已浑身汗湿,急看看宋如蛟,见他竟不作一声,原来厮杀太过紧张,把他吓呆了。

宋一龙急速替他按摩搓弄,待他醒了过来,即牵过来一匹敌马,父子两人各一骑,在月下疾驰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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