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非常精致幽雅的园林,一山一石皆具匠心,这便是江左名家袁枚所居的“随园”。
今天是袁枚的八十一寿辰,宾客甚多,一部分是文人雅士,更多的是红妆美女。
袁枚爱收女徒弟,不论良家妇女,女冠女尼,甚至青楼中人,只要文才出众,聪明俊秀皆来者不拒,他的女弟子们倒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皆有。
座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四位道装打扮的女冠,这四位女冠皆是美艳不可方物,犹如洛水神仙一般。
袁枚的老友赵翼来拜寿时,袁枚替他引见:“赵贤弟,我这三位女弟子比得上月里嫦娥吧?”
赵翼笑道:“老哥哥莫非醉了?这里是四位,怎说是三位呢?”
“这一位不是。”袁枚大笑道:“这位是青骨门上官掌门,芳名丽婵,是当今的剑术大家,有宗师之誉,这三位是上官掌门的高足,也是我的女徒。”
“我不知道老哥哥还精于剑术呢?”
“取笑了,若论剑法,我做她们的徒子徒孙也不配呢,当然是诗书画之类了。”
赵翼连忙行礼,连声道久仰。
上官丽婵笑道:“赵老师乃江左名士,我们闻名已久,这是我的大徒弟徐芸仙。”
徐芸仙笑道:“师父不知道,赵先生和先父是忘年交,我们见过面了,这是我二师妹燕明珠,道号玉绳,这是我三师妹石语请,道号玉衡。”
二女皆合掌为礼。
这时袁枚的女弟子严蕊珠便来招呼赵翼,要代他引见别的宾客。
赵翼笑道:“严大妹请稍待,今天难得碰见青骨掌门,正好请益。我听人说贵派的心法和全真,真大、太一三教相似,未知是与不是,望掌门有以教我。”
上官丽婵笑道:“不是的。先生所言三教皆创于宋金年间,太一教是大金天眷年间,萧抱一所创,四传至萧道辅,受元主忽必烈礼遇。真大教是刘德仁所创,受元宪宗蒙哥知遇,而全真教则为王重阳所创,此三教教义皆有相同之处,敝教则始于六朝时,奉老庄之学,门下弟子首重悟性,无拘无束,随遇而安。”
赵翼道:“据传贵派剑法天下无敌,乃剑中之仙,敢问是否如此?”
上官丽婵笑道:“传闻每多失真,施主达人,如何也相信?修道之人兼习武技,不过强身健体,最多山行野宿赖以自卫而已,何来无敌之说?”
赵翼还待问时,早有别的朋友来把他拉了过去。
梅凌波摇头笑道:“大姊,你也谦得过分了。”
徐芸仙笑道:“满招损,谦受益,还是谦虚点的好了。”
这时袁枚正在和一个丽人说话,梅凌波惊呼一声,跑过去叫道:“静柔妹子,怎么你也来了,真想不到。”
薛静柔笑道:“我是受我师父余美玉之托,特地赶来为夫子上寿的。”
袁枚笑道:“不敢当,令师太有心了。”
这时候有人来报,“沧州黄夫人打发人来送礼。”
送来的礼物是一尺高的金银寿星,薄金镶银,华美无匹,看来非万金莫办。
来人道:“小可曹孝,受黄志丹夫人之托,特地来为夫子贺寿。”
袁枚道:“志丹老师是个至诚君子,学问人品皆令人佩服,当年老夫在黄府曾目睹黄夫人舞剑,叹为观止,昔年杜子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的情景,于黄夫人剑舞方能见到,志丹老师去世后,黄夫人还好吗?”
曹孝道:“多承夫子关怀,黄夫人托夫子之福,诸事尚称安泰。”
“那就很好,请寄语夫人,多多珍重。”
青园四女聆听两人问答,徐芸仙便低声问道:“师傅,这个黄夫人是……”
“便是白玉珍。”上官丽婵低声道:“十多年前她来过钟山,你师祖不喜欢她,她和我比剑受挫,后来嫁给了凌云一剑黄志丹。”
石语情忙低声问:“师父,她的剑法比我们姊妹如何?”
上官丽婵道:“当年的白玉珍不如你们,但黄志丹的剑法,武林中公认登峰造极,五尺软剑所向无敌,今日的白玉珍自然非复吴下阿蒙,你们如果和她交手,需要万分谨慎,不能轻敌。”
少时酒宴齐备,严蕊珠招呼宾客入座,徐芸仙也以随园弟子的身份,帮同招呼,席间众人随意谈笑,无拘无束,袁枚大乐,说道:“今日高朋满座,美女如云,不虚此生了,诸公理当尽兴才是。”
严蕊珠起立道:“青园剑术,有口皆碑,可否请芸仙妹子舞剑为师尊上寿,我们也好一饱眼福。”
上官丽婵笑道:“论理芸仙为师尊舞剑,理所应当,可是她还有两个师妹在座呢,莫非让她们白吃不成?明珠、语请,你二人为芸仙代劳,舞剑作歌,以娱佳宾。”
一语刚完,掌声雷动。
袁枚擎杯笑道:“上官师父真是解人,老夫于剑术虽是门外汉,却也久闻青园双玉大名,今日得目睹神技,实乃终身之荣,半杯水酒,聊志谢忱。”
上官丽婵饮干了酒,转身对燕,石二女道:“你们就献献丑吧。”
燕、石二女宽去外衣,拔出宝剑,腾身而起,轻轻落在大厅中央,燕明珠是一身青,石语情是一身白,两人立了个起手式,身随剑走,轻盈美观之极,剑光缭绕,忽高忽低,宛似两支穿花蝴蝶,众人都禁不住鼓起掌来,掌声久久不息。
忽听燕明珠曼声唱道:“世事无常,光阴有限,人生碌碌,得失难量,且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
石语情接唱道:“夸什么龙楼凤阁,撇了它利锁名缰,且把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
燕明珠几个翻身,浑身剑光缭绕,煞是好看,接唱道:“逢时遇影,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
石语情接唱:“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
燕明珠唱道:“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唱到“度时光”三字时,两团剑光滚在一处,戛然而止,石语情剑交左手和燕明珠并肩而立,两人互揽腰肢,粉颊相并,恰是一对姊妹花,又引起满堂采声。
袁枚鼓掌道:“好,好,先且不谈剑术,单是听二位的歌喉,已是无上享受,并且这段歌词也发人深省,闻之如大梦初醒,令人尘俗顿消也。”
“子才老哥说得很是。”赵翼道:“真是一帖清凉散,小弟闻之顿萌出世之念。”
袁枚对徐芸仙道:“芸仙,我常说你才高智广而又美艳明慧,世间难得,今日见了你的两位师妹,有若仙露明珠,可不让你专美呢,你师父真是好福气。”
上官丽婵忙道:“老前辈快别这么说,她们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丽婵忒谦了。”袁枚笑道:“水不含珠则河川不媚,石不蕴玉则山无光辉,此自然之理也,你又何必太谦呢。”
上官丽婵笑道:“多谢夫子夸奖。”
袁枚对众人道:“今年是我大清嘉庆二年,岁在丁已,老夫行年八十有一,忆少年时入仕途,一心要做清官,抚黎民,奈何事与愿违。为官以来,百感忧其心,万事劳其形,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壮而形老,诚愚不可及。自弃官田以来,初欲隐于白云则无留候之智;欲隐于睡乡,则无希夷先生之慧,无奈只和隐于温柔乡中。数十年来日对美女艳妇,虽不能却病延年,然而心旷神怡,其乐无穷。谨以此酒谢宾客,敬美女,诸位今日下愿我这位垂暮老人,感激无限。”
众人都饮干了酒,纷纷议论简斋先生太过自谦了。
梅凌波低声道:“怎么又叫简斋呢?”
徐芸仙道:“那是子才先生的号。”
“我夫子忒谦了。”严蕊珠道:“我先生之诗专重性灵,故运化成语,驱使百家,人皆习而不察,先生评诗曾说,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言悦耳,便是侍诗,天下无不佩服,岂偶然哉?”
“蕊珠此言极是。”上官丽婵道:“先生桃李满门,男女弟子极多,性灵派诗流传甚广,有益世道人心,我谨以黄景仁除夕偶成一诗转赠先生如何?”
袁枚诧异道:“黄景仁的诗如何与我扯得上关系呢?”
石语情笑道:“我知道是哪一首。”
上官丽婵爱怜地看着她:“你名语情,叫你不语是难的,你就念吧。”
石语情道:“欢笑语潜心迟疑,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师父,我没记错吧?”
上官丽婵尚未开言,袁枚已抢着说道:“语情,你记得一定不差。”又叹息道:“黄景仁才高不寿,毕生凄苦,他的中句如一时长恸过西州,如九月衣裳未剪裁,无不令人酸鼻,才智之士而竟穷困病死,令人长叹。”
一时之间满堂寂然,石语情没想到念一首诗会引起他如许感触,不禁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幸喜这时又有人来送礼,捧礼盒进来的是个妙龄少女。
梅凌波一见此人,不禁大吃一惊,脱口道:“小媚,怎么会是你?”
小媚笑道:“我家主人要打发人给袁老爷送寿礼,我听说梅姑娘也在此间,便讨了这个差事。”
袁枚招手笑道:“小姑娘,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小媚走上前正待施礼,却给袁枚拦住:“小姑娘,你不是黄夫人打发来的么?”
“不是呀。”小媚诧异道:“我家主人姓冷不姓黄,袁爷爷你弄错了。”便凑近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袁枚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呀,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袁爷爷受宠若惊,多谢他瞧得起,更多谢他想得周到。”
梅凌波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冷云飘,他自己是黑道巨擘,自然不愿招摇,以免为袁枚招祸。
袁枚拉着小媚的手上下打量,皱眉道:“奇怪,我觉得你面熟得很,但我分明没见过你,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媚笑道:“袁爷爷,你那么多女门生,或者我前生就是你的女徒之一呢,你当然觉得面熟嘛。”
“有道理,很有道理。”袁枚道:“小小年纪慧黠如此,怎不令人爱怜?”回顾严蕊珠道:“回头找几件首饰钗环,送给这个小妹妹。”
小媚微微蹲身:“谢袁爷爷赏。”
“谢什么?袁爷爷见到你特别高兴,该我谢你才是呢,去玩儿去吧。”
小媚跑过去向燕明珠、梅凌波请安,燕明珠对师父说了小媚来历,又代她引见了。
上官丽婵笑道:“我瞧你也觉面熟得很,莫非我们也是前生相识么?”
小媚见上官丽婵美貌端庄,气度高华,兼且笑语盈盈,态度和蔼,不知不觉便想亲近,笑道:“若是真有前世的话,您不是皇后便是公主,婢子是您的宫女丫鬟,所以才会面熟。”招得四女都笑了起来。
梅凌波低声道:“你们冷老大真是狂上了天,就放心你……个小姑娘跑那么远的路?也不怕遇上歹人?”
小媚也悄声道:“我是跟着我们二当家来的,昨天就到了,住在离此不远的聚贤客栈。”
“那么你二当家今天怎么不来?”
“不方便呀。”小媚道:“怕替主人惹祸嘛,再说他只是想见见姑娘你,不是来拜寿的。”
“休胡说。”梅凌波道:“你二当家的心上人是那边的薛姑娘,不是我。”
小媚耸耸肩,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摇头干什么?”梅凌波问:“又叹什么气?”
小媚笑而不答。
燕明珠笑道:“你不用问她了,这妮子人小鬼大,将来长大又是个害人精。”
这里正说着话,那边琵琶声响,薛静柔顿展歌喉,唱道:“摩诃池上金丝柳,惯爱纤纤手……”
石语情忽然拉起了燕明珠左手,笑道:“这一句是称赞二师姐的。”
燕明珠夺手笑骂道:“这是王世贞的虞美人,你却拿我取笑。”
薛静柔续唱道:“折来将表片时心,记取浅黄柔绿泪痕深。博山香细银橙吐,乍识黄昏雨,娇花欲展半嫣红,错道褪残春事骂东风。”
薛静柔此际誉满京师,仰慕者众,一曲既罢,自然赢得满堂采声。
宿静柔笑对袁枚道:“我美玉师父说过,老爷子最爱王世贞的虞美人,要我务必代她侍候老爷子这一首词曲。”
袁枚苦笑道:“美玉和老夫是忘年之交,自归和中堂后,许久未通音问,今番薛姑娘受托而来,老夫已心满意足了。”
看看已到日暮,众人纷纷告辞,严蕊珠道:“随园客房甚多,早为诸位预做安排,留宿一晚,明早再走吧。”
上官丽婵道:“夫子年事已高,长夜之饮,于他甚不相宜,还是此时告辞的好,聚贤客栈我们已留了客房,不必再打扰你们。”
那聚贤客栈是此间最大的店房,几乎大半时候都在招呼随园的宾客,袁枚好客,来拜望他的客人极多,店伙们无不殷勤招待,侍候得极为周到。
梅凌波等人来到聚贤客栈,花惜春迎了一出来,进入上房,他见过了表姊上官丽婵,又拜见了师父徐芸仙,和两位师叔燕明珠,石语情见了礼,然后才和梅凌波,薛静柔叙话。
上官丽婵心思细密,她看得出花惜春虽然对薛静柔一往情深,谈话之间却时时目注梅凌波,心下不禁暗叹:“只怕又是一段情孽纠缠,一旦处理失当,又是人间憾事。”
她掉头看三位女徒,心想,袁枚说她们是仙露明珠,诚非虚语,将来是否又会惹上情孽,殊难预料,一念及此,不禁惘然。
冬去春来,山头原野的积雪也开始溶化,大地显得一片生气。
五龙山本来是银妆素裹,白雪满山,这时也渐渐露出些青翠颜色,山上几处飞桥凌空,颇为美丽壮观。
五龙山脚下有一处已遭焚毁的寺院,虽然败瓦颓垣,仍然看得出当年的规模,这就是在康熙末年被焚毁的红莲寺。
红莲寺刚修建不久就遭火灾,有入说是雍亲王派人去焚毁的,也有人说是雍亲王修建,被江湖人物焚毁的,火烧红莲寺的传说甚多,无人知悉真相,朝廷也讳莫如深,谁也弄不清楚红莲寺内到底有什么。
五龙山地处长城古北口外,北控满洲,南扼直棣,正是用兵的要地。
如今在五龙山上的燕子崖,正是铁衣社的老巢所在,也是北地大豪冷云飘发号施令的地方。
凌云堂,这是铁衣社议事所在。
正中的平台高约半尺,上面放着一把宽大的交椅,上铺白熊皮,冷云飘坐在椅上,眉宇之间显得有些不耐烦。
下面十二把交椅分开两行排列,左边头一把交椅坐的是花惜春。
他对面那人约莫四十七,八年纪,相貌清秀,举止温文,单看外表,谁敢猜不到这人是江湖著名的煞星,转世金轮陈思清,铁衣社的刑堂大司律。
陈思清肩下那人身躯魁梧的壮汉,乃是铁衣社的第二旗,烈火旗旗主,双掌翻天蒲延庆。
花惜春肩下,面对蒲延庆那人,约五十左右,中等身材,相貌平凡已极,这人在江湖上却大大有名,外号人称生死刀,姓唐名子奇,乃是四旗之首,青木旗旗主。
唐子奇身侧的座位空着,这是第三旗,怒江旗族主陆云亭的座位,陆云亭旧病复发,已经病了好几个月,所以不能列席。
蒲延庆肩下坐的便是铁衣四旗之末的黄云旗旗主,黑豹辛青。
这以下的六张交椅都是空着的,是一些被派遣在外的头领们的座位,通常都是空置的。
在冷云飘的身后,站着他两员护卫,顾全和林荣。
这是过新年以后的第一次会议,也议定了好几件事,最后一件是冷云飘打算带冷云美到孙河镇为柳若华祝寿,众人皆有些顾虑,而以蒲延庆的话最多。
蒲延庆嗓门大,中气足,偏偏口才不行,说起话来辞不达意,左一句不可,右一句不可,长篇大论,又说不到正题,但他还是一个劲的往下说。
这时张富走了进来,快步走到花惜春身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花惜春起立道:“大哥,有客人到来,是黑髯客佟化雨带了他两位义弟,说是来给大哥拜年。”
冷云飘“嗯”了一声道:“辛青,你和林荣去代我招呼客人,我少时就来。”
辛青答应了一声,和林荣两人出去了。
陈思清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延庆,你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
蒲延庆道:“不,不,大司律,此事非同小可,兄弟必须把这利害得失详加解释,大当家和列位才会知所取舍。”
思清道:“你是说大当家去不得?”
“那又不是。”蒲延庆道:“如果不去,是为失礼。这个‘礼’字是非常重要的,古人有言……”
花惜春道:“这一点我们都明白,我看还是请大当家裁决吧。”
蒲延庆道:“二当家,最后裁决之权当然在大当家,兄弟只是略述管见,陈说利害,以便大当家斟酌取舍,择其善者而从之,列位,我们要明白……”
唐子奇道:“顾全,劳你替蒲旗主倒一杯茶来,让他润润喉。”
顾全几乎笑出声来,只好转过身去,取杯斟茶。
唐子奇道:“顾全,茶一定要热,天气寒冷,凉着了胃不是玩的。”
顾全道:“旗主但放宽心,滚烫的茶,包不会着凉。”
蒲延庆起身,双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连道:“好烫。”
唐子奇神色自若地道:“延庆,坐下来慢慢喝,喝完了,我们再细听你的高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见地。”
蒲延庆忙道:“子奇兄,那是你的夸奖,兄弟我……”
唐子奇道:“你坐下喝茶。”
蒲延庆果然坐下。
唐子奇起身向冷云飘道:“方才延庆说得好,请大当家择其善者而从之,如今我们敬候大当家的吩咐。”
蒲延庆正待起身,陈思清低声道:“延庆,等大当家说完你再说,这是礼,‘礼’字是很重要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冷云飘站起身来:“我和云美同去孙河镇拜寿,只带顾全、小媚和三名轿夫就够了,劳烦子奇代我打点礼物,我离山的时候由惜春代我处理一切,大伙儿散了吧。”说罢便当先走了出去,众人都起身恭送,顾全急忙跟了出去。
待冷云飘出了凌云堂,蒲延庆便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怎么就散了呢?”
陈思清愕然道:“我只当你说完了呢,不要紧,改天你到我那里去,我再仔细的请教也是一样嘛。”
“也只好如此了。”蒲延庆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带二姑娘去不可呢?”
花惜春道:“二妹和柳老儿的千金柳青影情同手足,她怎能不去?”
蒲延庆道:“香浩然见大当家带的人少,定然会以众凌寡,那可就危险得很。”
陈思清冷然道:“只要大当家少了一根头发,那就是铁机堡的大限到了。”
“不过延庆的话也有道理。”唐子奇道:“二当家,不如另外派出一支人马,潜伏在十二铁机堡附近监视,一来探察动静,二来也可暗中保护大当家他们。”
蒲延庆道:“理当如此,二当家,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花惜春摇头道:“延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另外派人。”
蒲延庆老大不高兴,咕哝道:“我不信连这点小事我都办不好。”
花惜春笑道:“不是说你办不好,而是我另有借重之处。”
蒲延庆摇头叹息:“二当家总不相信我的本事。”
“哪有不信之理?”花惜春压低声音说:“延庆,你的功夫硬扎,手下儿郎猛,你们的火器所向无敌,对么?”
“那还用说。”蒲延庆傲然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他想想又觉不妥,忙道:“当然这也是二当家教训之功,延庆不过是遵命行事,不负所托而已,嘿嘿,不负所托,嘿嘿。”
花惜春道:“说不定不久之后会有一场大厮杀,我们整个铁衣社的威望声誉都指靠你这一旗去挑大梁,硬碰硬,伏路把关的小事何必用到烈火旗呢?”
蒲延庆大喜道:“二当家,这下子我才明白过来,二当家放心,包不会让你失望就是。”
冷云飘在客堂上殷勤的招待佟化雨。
佟化雨在江湖上颇有侠名,一向急人之急,忧人之忧,素为为冷云飘所看重。
此番佟化雨带了他的两个义弟,飞虎胡震,夺命拐洪兆平,一来是拜年,二来是谢罪,上次误信人言,才出手和铁衣社为难,后来深为懊悔。
冷云飘反而大为不安,因为佟化雨和他的义弟朱吉玉都受了伤,而且佟化雨是伤在小媚剑下,对于一个成名的英雄,这不啻奇耻大辱。
冷云飘唤了小媚出来,笑道:“这位媚姑娘也是我铁衣社的头领,你们二位算是不打不相识,佟兄肯揭过这一段过节,算是给足了在下面子了。”
“大当家说哪里话来。”佟化雨道:“这原是佟某的过错。”
佟化雨得知冷云飘要去孙河镇为柳若华祝寿,便道:“这倒巧得很,我和柳老也有交情,正打算拜见大当家之后便到孙河镇去,既是大当家也要去,我们结伴同行可使得么?”
“有佟兄同行,那是再好不过,怎会使不得呢?”
青柳山庄是孙河镇上最大的一家庄院,庄主柳若华是保定府的“青柳镖局”的东主。
近两年来,青柳镖局的买卖从未失过风,柳若华的名头也越来越大,家产也越来越富足。
今年寿诞乃是柳若华的六旬整寿,青柳山庄张灯结,金碧辉煌,贺客盈门。
柳若华大半辈子闯荡江湖,如今名成利就,也算非常之难得了。
可是柳若华也有不遂心的事,乃是他年届六旬,却膝下无儿,只有一颗掌上明珠,便是年届及笄的柳青影。
柳青影最喜欢欧阳修的诗词,自号“慕永”,和冷云美是莫逆之交。
如今在柳府的小客堂里,柳若华正陪着一位衣饰华丽,三十左右的俊汉子叙谈,此人丰神俊朗,看样子很像一位贵家公子。
他笑对柳若华道:“兄弟虽说身在官家,此来确是诚心来向老哥拜寿,冷盟主是北方大豪,剑术名家,兄弟久闻其名,今日相见,绝不会给老哥添麻烦,我卢君义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
柳若华忙道:“卢大人言重,草民交友一向以诚待人,草民和冷盟主确有交情,这我不必隐瞒,今天是草民贱寿,冷盟主一定会来,届时草民替大人引荐就是。”
卢君义拱手道:“如此足感盛情。”
柳若华道:“只是一件,冷盟主为人爽直,若是有不周不全的地方,还望大人担待一二才好。”
卢君义大笑道:“柳老哥,说这种话就该罚你,我在大内当差是不错,却不是捕役公差,也不是地方官员,多管闲事干什么?方才是老哥你亲眼看见的,飞马山赵氏三杰任意辱骂和老头子,还对太上皇和当今皇上大不敬,我还不是顺着他们说吗?我是来向你拜寿,不是给你添麻烦啊。”
柳若华陪笑道:“那是草民多虑了。”
就在这时,外面脚步声响,一个雄壮的声音道:“回老爷,五龙山冷大盟主,冷二小姐和佟化雨大当家联袂到来,请老爷出外迎接。”
柳若华起身道:“说我出迎。”
卢君义也起身道:“我也该陪老哥出迎才是。”
柳若华拦住道:“这可使不得,在大门口和冷盟主相见,于大人官声有碍。”
卢君义笑道:“老哥太多心了,也罢,我就随意逛逛好了。”
两人并肩走过游廊,柳若华笑道“大人还不如到戏园看戏去,这几个班子都不错。”
卢君义笑着摇手:“算了吧,大锣大鼓的,闹得人头昏,实在受不了。”
柳若华笑道:“也有昆曲小唱,大人自己点戏就行了嘛。”
卢君义道:“就怕别的朋友不高兴。”
“那怎么会?”柳若华笑道:“大人肯赏脸,别的朋友高兴还来不及哩,请吧。”
柳若华也知道这是卢君义是伴君侍卫,又是和坤面前的大红人,来头很大,实是不敢怠慢。
这青柳山庄建得美仑美奂,占地既广,西花园里修建了一座极华丽的戏园,乃是照着宫廷中戏园的格式建造的,颇为华丽。
戏台的对面乃是花圃,左右是两层楼的游廊,下层是一般宾客看戏的地方,楼上则是女眷们看戏的所在。
花圃的对面是上下两层大厅,正对着戏台。楼下大厅是主要宾客看戏的地方,当然这些人都是有头脸身分的人物,楼上的大厅也是女主人和贵客内眷看戏之处。
卢君义来到戏园,青柳山庄的总管事李胜便迎了上来,陪笑道:“卢大人请这边坐。”
“不必了。”卢君义摇头道:“我就在这里随便坐坐好了。”
李胜陪笑道:“大人是贵客,理当在正厅看戏才对,你坐在这儿,回头老爷会责怪小的,你赏个脸吧。”
卢君义向戏台上看了一眼,只见旗帜翻飞,锣鼓掀天,两个花脸正在开打,便皱了皱眉,问道:“是斩颜良吧?”
李胜一竖拇指,说道:“大人真是内行,那个黑脸的是许褚,紫脸的是颜良,接下来就该关老爷上场了,今天是徐大老板关圣人,喝,可神气极了。”
卢君义微笑道“怎么个神气法呢?”
“和真的关二老爷一样。”李胜眉飞色舞说道:“威风凛凛,就如天神下界一般。”
卢君义笑道:“你看见过真的关二老爷?”
李胜也不觉失笑道:“卢大人真会说笑,几千年前的古人,小人怎会看见过呢?”
卢君义笑道“我给你说,关二爷是蒲州解良人,也就是山西人,颜良是河北名将,正和你老兄是同乡,你的同乡被人家砍了脑袋,可不是什么光采事啊。”
李胜怔了一怔,笑道:“这我倒没有想到,卢大人,您也点一场吧。”
“不了,”卢君义道:“我出外走走,你们老爷要和我引见几位朋友,我哪里还有闲功夫看戏呢?”
李胜看着卢君义背景,不禁自言自语:“一个是北六省绿林盟主,一个是御前侍卫,今天冤家路窄,不出毛病就算阿弥陀佛了。”
这时背后有人道:“李总管,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李胜掉头看时,来的人是柳若华手下的镖头杜杰和剑平,忙走过去,低声道:“二位,今天卢君义来此,只怕不是拜寿那么简单吧。”
杜杰道:“李总管,你不说,我们也不便提,冷爷和我们老镖主是旧交,他来拜寿理所应当,但卢君义就不大对头了。”
“是呀。”刘平道:“刚才我们哥俩也琢磨过,那卢君义是伴君侍卫,又是和坤的心腹,和坤无钱不贪,说不定他看上了我们老镖主的万贯家财呢?”
李胜道:“我们是正当人家,开镖局又不犯法,和坤会把我们怎样?”
“李总管,你错了。”刘平道:“如今虽说颙琰当了皇帝,可是弘历这位太上皇一天不死,和坤还是站着的皇帝,若是他要对付咱们,可以轻易扣上咱们无数的罪名,抄家灭门也是易事啊。”
杜杰道:“老刘,我想也未必真的是和坤要打我们的主意,和坤是贪财,可是从来没听说过他会对付江湖人。”
刘平道:“那么或许是卢君义另有打算,总而言之,我看这个人明摆着麻烦加三级,咱们得打醒精神,千万别大意了。”
在他们议论之时,柳若华已代卢君义引介了冷氏兄妹。
卢君义最善于奉承巴结,一再表示倾慕英雄,态度诚挚,冷云飘对他很有好感,便笑道:“卢大人,这位是佟化雨佟大当家。”
卢君义忙道:“久仰。”
佟化雨笑道:“卢大人太客气,大人受当今重,且交游广阔,满九城,在下倒真正久仰了。”
冷云飘心中一动,佟化雨分明对卢君义此人知道得不少。
这时便有丫鬟来向柳若华禀报,柳青影得知冷云美到来,请她到内室相见。
柳若华笑对冷云美道:“去年你过门不入,这丫头气得几天吃不下饭,听说你来了,自然急于见面,你就快去吧。”
冷云美立起身来,笑对小媚道:“我知道你是一心想去看戏,你和佟大哥他们去吧,不用侍候我了。”
冷云飘也对顾全道:“你也去找你的朋友吧,我有事再叫你。”
柳若华笑道:“对,对,来到我这里不用拘束,随意玩耍,就和自己家里一样。”
众人去后,卢君义笑对冷云飘道:“大当家威震河朔,小可闻名久矣,今日能够拜识雄,面聆教益,真乃幸何如之。”
“卢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冷云飘笑道:“冷某伏处草莽之中,领着一群苦哈哈混饭吃,也是万不得已,哪里当得起大人如此誉扬,更增冷某汗颜。”
这里正说着话,门上来报:“禀老爷,蜀中归元庄梅庄主,河南双枪镖局周总镖头驾到。”
柳若华忙道:“万里远来,我如何当得起?二位稍坐,我去去便来。”
柳若华去后,冷云飘笑道:“卢大人可知道这位梅庄主么?”
卢君义道:“小弟多在内廷伴驾,江湖上的事实在孤陋寡闻,这位梅庄主是何许人,倒还真不晓得。”
冷云飘笑道:“这位梅庄主是个女子,芳名凌波,拳剑暗器皆有独到之处,久闻大人是暗器名家,你们二位正好亲近。”
卢君义笑道:“我这两手不成气候的暗器,骗骗外行还可以,真要遇见好手,那非丢人现眼不可。”
冷云飘笑道:“大人何必太谦?”
“我说的是实话。”卢君义道:“大当家,听说双枪镖局是中原头一家大镖局,大当家认识这位总镖头么?”
冷云飘点点头道:“认是认识,但不是太熟。此人单名一个‘玉’字,外号双枪镇洛阳,听说武功颇有独到之处。”
这时柳若华已陪着一男一女走进院子里来,中间那个女子正是梅凌波,她身旁那人年约二十六,七,面目英俊,气宇轩昂,不消说便是周玉了。
他们一走进院子,里在西花厅里高谈阔论的朋友们便抢了出来,争着和梅,周两人招呼问好。
卢君义道:“看来这两位的人缘都好得很呢。”
冷云飘笑道:“他们二人都好交朋友,赤心待人,当然朋友满天下了。”
梅凌波一眼就看见了冷云飘,便高声道:“冷大哥,你也来了。”
冷云飘立起身来道:“你们两位都不远千里,赶来拜寿,我比你们近多了,焉敢不来呢。”
冷云飘和梅凌波很熟,和周玉也认识,少不得寒喧一阵,又代卢君义引见了。
这时大厅里的酒席已经安排妥当,依次是卢君义,梅凌波,周玉,佟化雨和他的两位义弟胡震和洪兆平,柳若华在主位相陪。
在众人向寿星敬酒之后,便随意畅饮,任意谈论。
柳若华举杯对冷云飘道:“冷贤弟,数年以来,敝镖局多承照拂,得保平安……”
冷云飘抢着道:“老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种话一次两镒已经嫌多,你每次和我见面,总免不了要提这几句话,该罚。,”
“好好好。”柳若华道:“我认罚,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今天我可不是为了向你道谢,而是求你答应一件事,这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反正我做哥哥的就是赖定了你了”。
冷云飘笑道:“又是你去年和我说的,青影学剑的事?”
“那你答不答应呢?”
“老大哥”冷云飘笑道:“我这几手破剑法有什么值得珍藏的?比我强的剑术名家多的是,不说别人,这位红粉秀士就比我强。”
“喂喂,冷大哥。”梅凌波道:“你的太极推手别朝我身上使,人家找的是你,你怎么拉我来做挡箭牌呢?”
“不是拉你做挡箭牌。”冷云飘道:“我使的兵器是八宝铜鎏,我的几招剑法也是走阳刚的路子,女子体力所限,理应学习一些轻灵巧快的功夫,拜我为师并不适合。”
柳若华尚未开口,那边梅凌波道:“冷大哥,你敢看不起女人?”
冷云飘忙道:“我的姑奶奶,这然话从何说起?”
“为什么女子的体力就一定不如男人?”梅凌波道:“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征战十二年,立下战功,岂不胜过男人?石柱的秦良玉,一生之中南征北战,身先士卒,上阵杀敌,莫非她的体力不如一般男子?远的不说,今日的白莲教主王聪儿,手下聚众百万,败城掠地,屡败官兵,又有几个男儿及得上?”
周玉忙道:“梅小姐,别的都说得对,唯有那王聪儿说不得,这女人是叛逆,你忘了卢大人在座了?”
梅凌波哼了一声道:“我没有忘,我只知道实话实说,卢大人,你不会拿我当叛逆办吧?”
卢君义忙道:“梅小姐说笑了。”
“不!”梅凌波道:“我很认真,话是我说的,卢大人,你就瞧着办吧。”
梅凌波生性温柔,态度和悦,不料一认真起来,说的话比刀子还利,简直有意令对方下不了台。
柳若华忙道:“梅小姐,卢大人可没有说什么呵,况且卢大人也不是这种人。”
“柳大哥,你请坐。”卢君义笑道:“梅小姐,卢某虽在内廷伴驾,也只限于伴驾而已,别的事与我无关,何况方才梅小姐也说得明白,王聪儿聚众百万,攻城掠地乃是实情,有什么说不得的?不论是官逼民反也好,犯上作乱也罢,这都是他白莲教的事。梅小姐既非白莲教徒,我卢某也不一定是白莲教的对头,如何谈得到我会拿梅小姐怎样的话,这不知从何说起呢?”
卢君义这么一说,倒叫梅凌波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勉强笑道:“我这人就是这种爆仗性子,都怪周玉多嘴,卢大人,你就担待一二吧。”
“不敢不敢。”卢君义笑道:“怪只怪在下吃粮拿俸,难免受人猜疑,实在不怪周总镖头有此一虑。”
“卢大人,怪不得你能够青云直上,”梅凌波笑道:“像你这样面面俱圆,处处周到,也实在难得。”转脸对冷云飘道:“冷大哥,这个女徒弟,你收是不收?”
“你说了话,我敢不收么?”冷云飘苦笑道:“三姐我可真有点含糊你。”
梅凌波道:“好,君子一言,如白染皂。”说罢提起酒过来替冷云飘斟满了酒,又斟满了自己面前的杯子,举杯道:“请。”仰头喝干了酒,一照杯底:“先干为敬。”
冷云飘也喝干了酒,笑道:“今天我才明白归元庄何以能够名震江湖。”
梅凌波道“冷大哥此话又像内藏机锋,不是在绕圈子骂我吧?”
“当然不是。”冷云飘道:“你我相识有年,平时见你好似弱不胜衣,谈吐举止温文柔和,今天才领教了你的厉害,明快果决,难怪红粉秀士名扬天下。”
梅凌波含笑不语。
旁边周玉举杯说道:“冷大哥,闲话休论,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你这位绿林盟主该多喝几杯才是。”
一语未完,群豪轰然叫好,首先是周玉和佟化雨起身敬酒,接着飞马山赵氏兄弟也跑了过来,要和冷云飘干杯。
梅凌波一见势头不对,忙道:“列位大哥听我一言,大伙儿对冷大哥敬仰佩服,要和他干杯,本是一片好意,可是我们这么多人,岂不令他喝得烂醉?反而成了恶作剧了。”
有人道:“盟主海量,怕什么?”
也有人道:“梅姑娘之言有理,酒过量会伤身,反而把好意变成恶意了,应当适可而止。”
梅凌波一推周玉道:“都是你,你总是那壶不开提那壶,乱出馊主意。”
周玉笑着起身,大声道:“我看今日还是推举几位代大伙儿敬酒吧,改日咱们再找上五龙山去,和冷盟主作平原十日之饮如何?”
这么一来才算替冷云飘解了围,可是几十杯酒一下肚,冷云飘出有了几分酒意。
梅凌波关切地道:“冷大哥,不妨事吧?”
“不打紧,稍歇一会就好。”
这时顾全忙去斟了杯浓茶,跑过来递给冷云飘。
柳若华命人准备醒酒汤,冷云飘摆手笑道:“用不着,哪里这么娇嫩了?顾全你不用管我,自己吃喝去吧。”
李胜忙过来道:“不如我扶大当家到客房歇歇吧。”
冷云飘笑道:“也好。”立起身来抱拳笑道:“列位请多饮几杯,兄弟便少陪了。”
众人都道:“盟主请便。”
冷云飘去后,梅凌波问顾全道:“你们二小姐和小媚来了没有?”
顾全笑道:“二小姐和柳小姐交好,岂有不来之理?”
佟化雨接口道:“小媚最爱看戏,先前还叮嘱我,一吃了饭就到戏园去找她,替她讲解戏中情节呢。”
梅皮笑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一面看戏,一面要大人讲解,没想到佟大哥也是戏迷呢。”
胡震笑道:“梅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几弟兄都是戏迷,佟大哥有时还会粉墨登场哩。”
“我是瞎来的。”佟化雨道:“梅姑娘,这次来的有几位名角很不赖,一个是徐妙香徐老板,还有一位叫岳秀环的坤伶,前年我在琢州看过她的红线盗盒,精彩极了。”
梅凌波笑道:“看来她具有真实武功。”
“不错,一眼就看得具有上乘轻功。”佟化雨道:“还有她的反串武生也是一绝,她的林冲夜奔,演那种英雄末路的绝望神情,真是刻划入微,这是难得一见的奇人,不可不看。”
梅凌波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的心动,一会了散了席咱们就去听戏吧,咦,那位御前侍卫卢大人呢?”
柳若华笑道:“卢大人的酒也沉了,他说歇一会去。”
周玉笑道:“梅姑娘放心,在柳老哥这里丢不了人的。”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冷云飘正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卢君义走了进来,说道:“盟主好些了么?”
冷云飘睁目笑道:“本来也没有什么,这点酒还难不着我,卢大人,你也逃席了?”
“可不是么?”卢君义笑道:“大厅上太过热闹,还是这儿清静的好,况且我也正有事想请教盟主。”
冷云飘笑道:“卢兄,大人盟主的称呼,你我都不大习惯,此时并无外人,还是随便点的好。”
“如此小弟就从命了。”
这时一个仆役端着茶盘进来,把两杯香茶放在靠桌上。
“有劳了。”卢君义笑道:“我和冷爷都想清静一会儿,你不必张罗了。”
“是,大人。”那仆役应声退出,还把房门带上。
卢君义听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脸上笑容也渐渐消失,说道:“冷兄恕罪,小弟有事要请教。”
“不必客气。”冷云飘坐起身,淡然道:“卢兄有话全请明示。”
卢君义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绸小包,解了开来放在桌上。
冷云飘目光所及,不觉一震。
原来那红绸包是一朵形似菊花的翠墨星晶石,宝光四射。
星晶石又称星晶玉,本就稀罕,而这朵墨菊的花心,乃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火钻,晶莹夺目,宝光流动。
卢君义道:“这朵宝花,冷兄想必认得?”
冷云飘冷冷地道:“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当然认得,卢兄从何而得?”
“是圣上交给我的。”卢君义道:“这件东西牵涉的事情不小,我想知道冷兄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冷云飘脸上笑容一扫而空,说道:“冷某身在黑道,这类奇珍异宝,我那里多得很,要问来历,自然免不了强取豪夺,卢兄岂非多此一问?”
“不然,冷兄。”卢君义道:“这件宝物牵涉到人命,我们访查得很清楚,杀官劫宝的地方是在江南,而且在多年之前。苏浙两省,贵铁衣社并无分坛,这事和冷兄并无牵连,小弟想请教这件宝物如何会落在冷兄手中?”
冷云飘脸色倏寒,缓缓地道:“那么卢大人是以官方的身份在审问我?”
“不敢。”卢君义道:“冷兄身为北六省绿林领袖,兄弟天胆也不敢冒犯,可是我也明白冷兄虽则霸凌天下,却是明理之人,故而才斗胆请教。”
冷云飘冷然一笑,道:“卢兄,这件东西是朋友送我的,你可满意了吧?”
“我还要请教。”卢君义道:“令友叫何名字,现在何处?”
冷云飘淡淡地道:“卢兄,这里不是顺天府大堂,你不觉得稍过分了么?”
卢君义道:“冷兄,这朵花牵涉实在不小,官家有官家的律法……”
冷云飘截口道:“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骨气,绿林道有绿林道的规矩,如果不涉及杀官劫宝,我可以说明是谁送的,但此时我说出是谁,那就是我出卖朋友,这叫私卖梁山,乃江湖上的大忌,这种事我能够做么?”
“是不能做。”卢君义道:“可是那被杀之人乃是和中堂的女婿。”
“和坤的女婿就更加该杀。”冷云飘道:“卢兄,那劫宝杀官的人,你们其实清楚得很,却千方百计要从我口中掏出来,这种用心就大堪玩味,我倒要请教,在背后主使你的是什么人?是男是女,姓什名谁?”
“我先前已说过了”卢君义道:“这是圣上交办——是圣上口谕……”
“算了吧,卢兄。”冷云飘道:“颙琰莫非闲得发慌,会翻出许多年前的旧案来消磨时光?也不会是和坤,他要办早就办了,还会等到如今?”
“不是这样说。”大冷的天气,卢君义额上却见了汗:“这件宝物最近才落入官家之手,所以……”
“卢兄,我拦你清谈。”冷云飘道:“此花是我赠与舍妹的,去年舍妹探友回山,中途遇雨,避雨之时巧逢一位难妇,舍妹怜她身在难中,以一福字锦囊相赠,其中便有这朵价值连城的宝花,后来才知道这位贫妇大有来头,可惜我们只知道她姓白,卢兄必定知道此妇的名字吧。”
“对不住。”卢君义道:“我不知道。”
冷云飘笑道:“我不但不知道此妇的名字,更不明白我与她有何仇恨,她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对付我?卢兄,我望卢兄能够指点迷津,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卢君义默默无语。
他此番奉命来向柳若华拜寿,确是另有图谋,“上头”也指示过他,除了他要做的事外,倘若能够打听出陆云亭的近况,以及陆云亭和冷云飘的关系,交情等等,更是大功一件。
不料冷云飘机灵过人,口风很紧,连“陆云亭”三个字也不肯吐露,别的自然更无从谈起。非但如此,冷云飘更一口道出这不是什么“圣上交办”的事,还问他背后主使人是男是女,卢君义觉得自己在冷云飘面前,就如一个傻瓜一样,不禁恼羞成怒,便道:“冷兄,我们这样各执一词,一百年也谈不出结果来,倒不如我在武功上向你讨教几招吧。”
冷云飘笑笑道:“早该这样,也省了许多唇舌,卢兄,你先请。”
卢君义道:“从命了。”
一个“了”字刚刚出口,卢君义一滑步便到面前,只听“锵”的一响,尺二寒锋直指对方眉心,其快无比。
先前卢君义明明是空手,一抬手便现出利刃,冷云飘完全没有提防,险些着了道儿。
这是卢君义的独门兵器,名曰“袖刀”,乃是一柄利刃,贴肘暗藏,用时以机括弹出,讲究一击致命。
卢君义与人动手的时候不多,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击,再加上他的雌雄镖也放倒了不少对头,所以他这“袖刃”的功夫,很少人知道。
可是冷云飘是何等人也?虽然事出不意,但他反应迅速,身躯一仰,倒纵出去。
卢君义一击不中,岂肯罢休,左掌右刀,如狂风急雨般的逼了过来。
忽然冷云飘身形一闪,便失去了踪影,卢君义想也不想,反手一甩,两道银光电射而出,只听“叮叮”两响,卢君义转过身来,只见冷云飘负手而立,脸含微笑,地上横着四截削断的银镖。
冷云飘道:“卢兄雌雄镖上的造诣果然不凡,佩服佩服。”
卢君义呆呆地望着地上的断镖,竟忘了答话。
皆因他方才反手发镖之际,明明听见“叮叮”两响,乃是金属相击之声,这两支银镖断口之处光滑平整,分明是被利器削断,而冷云飘此际却两手空空,此人出手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一念及此,卢君义不禁浑身汗下,说道:“冷兄,你方才是用什么兵刃削断我这雌雄镖的?”
冷云飘展颜一笑,从怀中拔出一口短剑来,这口剑长只一尺,宽约一指,弯曲有若蛇形,暗赤光华流动,一望而知是饮血夺命的利器。
卢君义不禁脱口道:“好剑。”
冷云飘傲然道:“当然是宝刃,此剑名叫赤练,乃是我珍爱之物,永不离身。”
卢君义叹息道:“阁下出剑之快,令人难以置信,真不愧当代一流剑客。”
“不然。”冷云飘摇头道:“我素来不喜客套,我的剑法实在说不上,高于我的人比比皆是,天下之大,能人极多,单说钟山的青园四凤,我就望尘莫及。”
此时卢君义锐气尽失,摇头道:“冷兄太谦了。”
冷云飘正色道:“我说的是实话,卢兄,我们还比下去么?”
卢君义摇头道:“不用了,你我武艺差得太远,我又何必找筋斗栽呢?我束手任你处置就是。”
冷云飘沉思半晌,方道:“卢兄,这朵宝花你仍然带回去,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也不会向人提起。”
卢君义道:“冷兄大量,我也不能不识好歹,不过我只能告诉你,那一妇人名叫白玉珍,至于她何以要对付冷兄,我实在一无所知,她的来历我也不清楚,总之是她指挥我,我不能指挥她就是了。”
冷云飘点头道:“我知道名字也就够了。”过去将那朵星晶默默包了起来,递给卢君义,又道:“卢兄,你还是早离开此间的好,官家的事不要太认真,弘历一旦去世,和坤就有杀身大祸,你还替他卖那门子的命?”
卢君义默然无语。
两人出得门来,迎面碰见了李胜,陪笑道:“冷盟主,卢大人,你们不去看戏?老爷陪着梅姑娘他们到戏园去了。”
冷云飘笑问:“你怎么不去看戏?”
“那里抽得开身呀?"李胜道:“大当家,你们快去吧,听说是坤伶反串武生,好得很呢,别错过了。”
冷云飘和卢君义来到戏园,这时戏台上演的是“宝剑记”中的“林冲夜奔”。
那扮林冲的是一位女伶,却演得入木三分,梅凌波和佟化雨等人都看得全神贯注,小媚更是泪盈于眶。
卢君义咳嗽一声,对柳若华道:“柳老哥,小弟告辞了。”
柳若华道:“你何必这么匆忙呢,明日再走也不迟呀。”
卢君义道:“老哥今日千秋,小弟不来使不得,如今寿酒也吃过了,小弟尚有公务待理,我这也得学林冲夜奔,连夜赶回京师去,诸位多玩一会吧。”
佟化雨笑道:“林冲是逼上梁山,卢大人是赶回京师,一荣一辱,得失之间,相差不可以千里计了。”
梅凌波笑道:“卢大人就是要走,也等看完了这场戏再走吧,这扮演林冲的坤角好得了不得了,不看太可惜了。”
卢君义笑道:“这场戏我可瞧得多了,不信你听听这几句。”便学着戏上念白念道:“欲穷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渔书欲寄雁无凭,几乎空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梅凌波道:“卢大人,你这几句念白还真是韵味十足,无殊一流名伶,早知道该烦你客串此剧,一定比这位岳老板更精彩。”
卢君义笑道:“我就只有这几句还可以,别的就一塌糊涂了,诸位请看戏吧,别为我打断了兴致。”
柳若华亲自送卢君义出去。
他两人走后,小媚道:“敢情这位卢大人还是个风雅之士呢。”
“什么风雅之士?嘴甜罢了。”梅凌波道“去年我在京师惜花楼听歌的时候,他也去捧薛静柔的场,不折不扣的登徒子,狗头狗脑的,真叫人不顺眼。”
冷云飘道:“人家又没招惹你,有什么看不顺眼的。”
周玉也笑道:“卢君义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却不能入我们红粉秀士之目,梅庄主眼界太高了,只怕天下男人能入梅庄主之目者,并无一人。”
冷云飘道:“说来也惭愧,我们这些男子汉到了梅庄主眼里,尽是些不屑一顾的俗物,异日我倒要瞧瞧梅庄主的夫婿是如何的高明法。”
“去你的。”梅凌波佯嗔道:“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冷云飘,你真要欺负我?”
“我哪敢呀?”冷云飘道:“只要你不欺负我,已经烧了高香了,我还敢欺负你?”
小媚拍手道:“连我们大当家也怯你三分,梅姑娘你真有本事。”
“他哪里是怯我,不过是让着我罢了。”梅凌波道:“小媚,等一会你和我上后台去,我想见见这位唱林冲的岳老板。”
“那敢情好。”小媚高兴得跳起来:“能够认识大老板,回山后我又有夸嘴的了。”
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佟化雨道:“我陪你们去吧,这位岳老板我认识,我替你们引见好了。”
洪兆平道:“怎么柳老去送就送了大半天呢,莫非一直送到北京城去了?”
“你真多事,”佟化雨道:“或者人家有话叙谈呢,关你什么事?”
佟化雨说得不错,卢君义确实有话和柳若华商量,这番话只听得柳若华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