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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章台弱柳 多情铁判

北京真不愧帝王之都,庄严、雄伟、繁华,却又显得朴实。

自从明成祖朱棣登上帝,把大明朝的都城从金陵迁到北京之后,便大兴土木,把这一座古都修造得庄严雄伟,气象万千。

满洲入关,小皇帝福临在这里登上帝位,成为中国之主。以后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如今是嘉靖三年。

早上的北京城显得很宁静。特别是靠近内城一带,人们多半没有起身。上早朝的大人老爷们下了朝要赶着回家歇息,因此分外宁静。

这条面临御河的长巷,有一间大宅,这并不是富家豪宅,却是铁衣社安在京师的分舵。

两辆篷车驶过街口,缓缓行来,后面那辆车后还拴着两匹骏马。

那两辆篷车来到这大宅前停下,当先那辆车把式跳了下来,上前叩门。

宅门开启,一个瘦高身量的汉子走了出来,一眼看见这车把式,忙急步上前,一把抱住,用力在他背上拍了几下。

“老夏,你给老子轻点。”那车把式叫道:“你那金刚手会打死人的呀!”

这叫老夏的人松开手,亲热地拖住对方的手大笑:“张富,我的好儿子,今天才来看你老爹呀!后面那辆车坐的是你的媳妇儿吧,还不叫他上前拜见公公?”

“扯你娘的蛋。”张富笑骂道:“老夏,你再他娘的胡说可是自讨苦吃,媳妇儿?你顺着老子的手儿瞧。”

那姓夏的抬头看时,花惜春正坐在车座上,笑容满面地向着他点头呢!

此人正是铁衣社派驻京师的副头领,姓夏名云,人称金刚手。

夏云一见花惜春,惊呼一声:“我的老天!二当家,您怎么干起车把式来了?您大驾到来,也不先知会我们一声,唉!这不是叫我们为难么?”

花惜春跳下车来,笑道:“老夏,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我和舒老大也好出城远迎哪!这样静悄悄的来……哦!您看我这记性,竟然忘了参见行礼。”急趋两步,便待跪下。

花惜春一把拉住,笑道:“你这是干什么?自家哥们,还闹这种俗套子?”

张富笑道:“二当家,您没听见他骂您是媳妇儿么?正该给他几个大耳括子,还拦住他磕头么?该罚他多叩几个头,反正他这颗狗头也不值钱。”

夏云回头骂道:“你莫要挑拨离间,真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回头老子再收拾你。”

花惜春笑道:“狗嘴里本是狗牙,哪里会长象牙呢?”

夏云也笑了起来,这时门里又走出几个壮汉来,纷纷向花惜春行礼,又见过了张富。

夏云道:“你们还不去告诉舒头领?快叫他出来迎接。”

花惜春拦着道:“发什么神经病?快把车赶进去,不用叫舒胖子。”

片刻之后,花惜春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手摇描金摺扇,踱进一间雅洁的小客厅里。

客厅里一个红光满面的小胖子,恭恭敬敬地立起身来,深施一礼,说道:“属下舒栋梁见过二当家。不知二当家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二当家恕罪。”

花惜春背负着手,脸含笑意看着这位外号“笑面铁判”的下属,待他说完以后,才笑道:“胖子,你大概天天上戏园子吧?”

舒栋梁一怔,忙陪笑道:“不知二当家此言是何意见?尚请明示。”

花惜春笑道:“你一张嘴就念戏词儿,不是犯戏瘾是什么?来,坐!”

舒栋梁道:“在二当家面前……”

花惜春接口道:“哪有属下的座位?是吧?来,坐下告诉我,你又迷上那一个戏班子的坤角了?”

舒栋梁道:“回二当家的话,属下是喜爱戏曲,但入京来自感责任非轻,所以很少逛戏园子,二当家明鉴。”

花惜春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说道:“好茶!”

舒栋梁忙道:“这是敬上用的贡茶,很不错的。”

花惜春放下茶碗,说道:“这次我临行之时,大当家很称赞你,说你知道轻重分寸,要你好好的干。”

“多谢大当家赏识,属下自当努力不懈,尽心尽力。呵!二当家您那篷车上的三万两白银,属下已交给悦丰钱庄,叫他们开出三十张一千两的银票,十足兑现的,少时张富兄弟便会取回来,请二当家放心。”

“嗯,办得很好。”

舒栋梁又道:“二当家,属下听张富说,二当家宰了香老头子手下不少硬把子,这个梁子一结下就很难解开了!”

花惜春淡然道:“结就结了吧,有什么法子?这些事有大当家操心,你就不用多虑了。”

“是,是属下多虑。”

花惜春手摇摺扇,含笑问道:“胖子,你那位风尘知己还好吧?”

舒栋梁忙道:“二当家,此话从何说起呢?属下自奉派入京,每日端正行止,正心诚意,从不涉足花街柳巷,何来风尘知己呢?”

花惜春大笑,说道:“我问的是小桂花。”

舒栋梁吃了一惊:“小桂花,哪一个小桂花?”

“宜春院的小桂花,你这么快就忘了吗?”花惜春摇头道:“啧啧!自古男儿多薄幸,胖子,想不到你也是王魁再世呀!”

舒栋梁顿时满面通红,呐呐地道:“这个!二当家是如何知道的呢?”

“你们这批王八蛋!哪一件事瞒得了我?”花惜春笑道:“你和夏云这两个家伙的德行,我还不知道吗?只要不误正经事,不犯铁衣社的戒律,我才懒得管你们这些事呢!小桂花人品还不错吧?”

舒栋梁连连点头:“还过得去,还算好,嗓子也好,人挺聪明的。”

“那当然,唱得不好,你也不会着迷了。”花惜春道:“可别错待了人家,早些替人家赎身,你也该成家了。”

“是,是。”舒栋梁道:“多承二当家关怀,只是属下也有为难之处。”

花惜春“哦”了一声道:“是你手上不方便?没关系,差多少我给你好了。”

“不是,不是。”舒栋梁道:“她自己有些积蓄,倒不消我拿多少钱出来。只是属下想来,我们干的是刀头喝血的生涯,有了家室,甚不相宜。再说娶一个烟花女子,也怕弟兄们耻笑。”

花惜春正色道:“老舒,这就是你想岔了。我问你,小桂花知不知道你真实的身份?”

舒栋梁道:“不敢相瞒二当家,属下不忍心骗她,她全知道。”

“这我不会怪你。”花惜春道:“男女相悦是该赤诚相见,这不同于逢场作戏。既是对方不怕受累,你又何必顾忌呢?照你这么说,岂不是绿林好汉就该绝子绝孙,打一辈子光棍儿才对?”

舒栋梁忙道:“是,是,二当家教训得极是。”

花惜春又道:“至于说到烟花女子这一层,那你不只看低了你那位风尘知己,也把我们铁衣社的弟兄瞧扁了。小桂花从良之后,就是你的妻室,铁衣社打从冷大哥起,谁会看轻她?岂不闻‘贞妇老来失节,半生之清苦全非,声色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只要心术正,人品好,青楼出身又有何伤?古来李师师、梁红玉、杨四娘、苏小小,以及李亚仙、柳如是、李香君,都是出身青楼,这又何妨呢?”

舒栋梁连连拱手:“听二当家一席话,令属下茅塞顿开。二当家是孙公说法,我这块顽石也非点头不可了。”

“你少吃我豆腐。”花惜春道:“当然,如若她染上了花习气,朝秦暮楚,那自然又当别论。”

“不会,不会。”舒栋梁道;“这一点属下信得过,小桂花决计不是这种人。”

“那不就结了么!”花惜春道:“你就在这一两天给她赎身,择个日子把这件事办了,我还要扰你们一杯喜酒呢!”

“应该的,应该的。”舒栋梁道:“到时属下和小桂花一定恭敬二当家三百杯。”

“他娘的!”花惜春笑骂道:“你是想醉死我!”

两人大笑。

这时张富和夏云走了进来,行礼之后,夏云把手中一个皮盒双手交给花惜春。说道:“三万两银子都换成了银票,全是一千两一张的,请二当家验看一下。”

花惜春接过皮盒来顺手放在桌上,说道:“不用看了。张富,这次你跑一趟,把银票给原主送回去。形踪要隐密,别叫香浩然的人知道,替人家惹下杀身大祸。”

张富道:“我会加倍小心,决计误不了事。”

花惜春道:“但愿如此。”

舒栋梁身体倾前,低声道:“不是全部送还原主吧?”

“当然不是。”花惜春道:“咱们又不是人家请的保镖护院,干嘛这么冤哪?照老规矩,抽三成。”

他打开皮盒,取出九张银票,抽出一张递给张富,将其余八张摺起来放进衣袋里,关好皮盒,说道:“胖子,悦丰钱庄的银票靠得住么?”

“二当家放心。”舒栋梁道:“悦丰的底子厚,字号老,招牌硬,比我们铁字银号还殷实得多呢!”

夏云也道:“我们头儿说得是,三万两银子在悦丰根本不算一回事,他们的银票到哪儿都十足兑现的。”

花惜春点头道:“那就很好,张富,这两万一千两银票也不是小数目,干脆夏云也同走一遭,两个人有伴。”

舒栋梁道:“二当家说得是,两人一道,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张富道:“二当家,舒大哥,用不着夏云同去,这小子能耐有限,帮不上忙。属下的本领,二当家是知道的,一双肉掌一口刀,江湖上敢招惹我的也还不多呢!”

花惜春二目一睁,有如冷电一闪,张富忙低下了头。

花惜春冷冷地道:“老毛病又发作了。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我是想保住你这条狗命,狂妄自大的东西!”

骂得张富不敢做声,夏云忙道:“谨遵二当家之命。二当家,我二人何时动身?”.

花惜春道:“昨日累了一夜,大家都乏了,你们明日一早动身吧!不必来辞行了。”

两人齐声答应,出门时夏云推了张富一把,低声骂道:“你小子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没有老子保着你,你这条狗命就靠不住。”

张富道:“你这个东西!”

夏云道:“是二当家说的,你骂我就是骂二当家的,你敢!”

两人出门以后,还听张富嚷道:“你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花惜春笑骂道:“这一双活宝,我也拿他们没有法子。”舒栋梁陪笑道:“不过张富和夏云都是赤胆忠心,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弟兄。”

“那是实情。”花惜春点头道:“铁衣社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全靠了张富、夏云这种可以交心托命的好兄弟,否则断断不会如此兴旺。”

舒栋梁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此外大当家领导有方,二当家武功超群,更是功不可没。”

花惜春笑骂道:“胖子,你少拍我马屁!我平日多管山寨内务,少在外头行走,流血流汗的事,哪一个老弟兄也比我干得多,我有什么功?”

“话不能这么说。”舒栋梁道:“二当家威名在外,弟兄们才能够马到成功嘛。认真说起来,二当家的功劳大得很呢!”

“我最大的功劳是主张你娶小桂花。”花惜春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昨儿折腾了一夜,如今真个乏了,得睡一会,你还是去看你的老相好吧!”

舒栋梁忙道:“我不急,倒是二当家身体要紧,多睡一会儿的好。”

花惜春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候,他开了房门,一个青衣汉子叫道:“二当家起身了,快打水让二当家梳洗。”

两个小童忙端水进来,又递上毛巾和香皂。

花惜春梳洗已毕,那青衣汉子躬身道:“二当家,舒头领已来过几次了。”

花惜春“呵”了一声:“有事么?”

那汉子陪笑道:“舒头领在客厅等候着二当家。”

花惜春略感诧异,来到客厅,舒栋梁忙起身,满面堆笑,说道:''二当家这一觉睡得真沉,如今容光焕发,精神饱满,有如玉树临风一般,呵呵!”

花惜春笑道:“你如今赞起人来,倒愈发有板有眼了。怎么?你没到宜春院去么?”

“去过了,去过了。”笑嘻嘻地道:“是这样的,小桂花知道了二当家的美意,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今夜她要做一个小东道,还望二当家赏面。”

花惜春皱眉道:“这又何必呢?”

舒栋梁忙道:“桂花儿也知道宜春院那种地方,是不适合二当家去的,所以特地在惜花楼包了一桌酒席。那地方又幽雅,又干净,人客也不杂,务求二当家不要推辞。”

花惜春拍拍舒栋梁的肩头,笑道:“老舒,你弄错了,宜春院你都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我是说怎么还要桂花姑娘破费呢!”

舒栋梁道:“这是她的一片诚意嘛!她已经先去惜花楼,恭候二当家光临了。”

花惜春道:“这么说我想打扮一下都来不及罗!”

“我的皇天!”舒栋梁叫道:“你这样儿就是潘安重生,宋玉再世也不过如此,还用得着打扮吗?快走吧!”

北京的惜花楼近两年颇为有名,地方并不大,可是布置雅洁,烛光幽暗,令人有一种似梦似幻之感。

花惜春和舒栋梁才上楼梯,便听见箫笛之声,歌声婉转,唱的是:“……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花惜春叹息道:“好美的歌喉,此人不俗。”

“那当然。”舒栋梁道:“鼎鼎大名的惜花楼主,北京城头一位名歌姬,自然不比一般。”

一位俏丫头打起帘子,两人进了楼房,第五张桌子旁边的一位丽人早已站起身来。

舒栋梁忙领了花惜春过去,笑道:“这位就是花爷。”

那丽人盈盈万福,花惜春急忙还礼,笑道:“是桂花姑娘吧?我还没有来看望你,反而要你破费,真叫我好生不安。”

小桂花落落大方,低声道:“花相公这么说,才叫我不安了。相公请坐,梁哥,你也坐呀!”

三人入座,侍女先献香茗,然后再上酒菜,小桂花殷勤布菜照应,三人低斟浅酌。

花惜春注意楼上的食客,也不过一、二十人,看来都是些富商巨贾,王孙公子之流。

东面靠窗的一桌是一位青衫相公,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人品极为清秀俊雅,神采飘逸,花惜春不由多看他两眼。

小桂花道:“花相公看些什么。”

“没有什么。”花惜春道:“那一位我好像有点面善。”

舒栋梁道:“这人我们从未见过。二当家,你背后第三桌的那一位,倒很有点来历。”

花惜春略一回顾,低声道:“这人该是位练家子,武功恐怕还相当硬扎。”

“二当家好眼力。”舒栋梁低声道:“这人是大内侍卫里的高手,姓卢名君义,据说暗器功夫十分了得。”

花惜春点点头。

这时候歌台上的绣幕徐徐卷起,只剩一层粉红色的轻纱。

一位黄衣丽人轻移莲步上了歌台。

小桂花便道:“花相公,这位就是此间歌坛的祭酒,惜花楼楼主薛静柔薛姑娘了,大家都称她柔娘,真正是誉满九城。”

花惜春道:“既是名家,倒要好好的听上一听。”

此际箫笛齐奏,檀板轻敲,静柔姑娘顿展歌喉,唱的是了清照的“浪淘沙”。

“素约小腰身,不耐务春,疏梅影上晚妆新,袅袅婷婷何样似,一缕轻云。”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处一通津,怅望瑶台清夜月,还照妇轮。”

歌声停歇,掌声四起,柔娘颔首致谢,绣幕徐徐放下。

花惜春点头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果然动听得很。”

舒栋梁道:“是有几分火候。从前北京有一位余美玉姑娘,比这位姑娘还要好,可惜被和中堂量珠聘去,金屋藏娇,再听不到那么美妙的歌喉了。”

小桂花白了他一眼,说道:“梁哥,你不懂就别充内行。美玉比起柔娘来,可差远了。”

“是么?”舒栋梁道:“听说美玉是薛姑娘的师傅,难道不是?”

“这倒不假,”小桂花道:“岂不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柔娘的天分高,悟性强,嗓子又好,胜过老师何足为奇?”

“承教了,承教了。”舒栋梁举起杯来:“桂花姑娘,我敬你一杯,说到歌曲我是甘拜下风。”

柔娘二次出场却穿了一身红衣,窄腰长袖,与别不同,她打了一个手势,箫笛止歇,却换了琵琶三弦,乐声高亢。柔娘载歌载舞,唱的是:“将军奉命即须行,塞外领强兵。闻道烽烟动,腰间宝剑匣中鸣。”

一曲方罢,四座掌声雷动,久久不歇。

有人道:“我来捧场两年,今天是头一次听见此曲。”

“柔娘怎会唱这一曲?令人不解。”说话的正是那卢君义。

柔娘含笑道:“今日顾曲周郎之中有壮士在座,特此给诸君换换口味,怎么,卢公子不喜欢么?”

“不是,不是,”卢君义道:“只是受宠若惊,当不起!当不起!”

他以为柔娘指的壮士是他自己。

这时那靠窗座头的青衣少年便道:“可否令我们再饱耳福,再来一首雄壮的呢?”

“这个容易,”柔娘深注那少年,笑道:“我唱一首陆放翁的鹊桥仙吧。”

素手一挥,笛声又起。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小桂花低声道:“这几句好像借题发挥,骂那卢君义呢!”花惜春点点头,舒栋梁道:“怎么我听不出来?”小桂花嘘了一声,说道:“往下听。”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萍洲烟雨,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唱罢之后,自然又是满堂喝采声。

花惜春摇头叹息:“真是了不起,此女的胸襟意境非常人所能及,难怪是歌坛祭酒,实在受之无愧。”

正说话间,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走了过来,轻轻一福,低声道:“我家主人命小婢传话,可否请这位姑娘移玉到后台相见,有事请教。”

小桂花道:“姑娘是静柔姑娘打发来的吗?”那侍女轻声在小桂花耳边说了几句,小桂花看了花惜春一眼,立起身道:“花相公、梁哥,我暂且失陪一下,”说罢随那侍女去了。

舒栋梁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花惜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舒栋梁道:“据我所知,小桂花并不认得薛静柔的呀!”

“这些事用不着费心思去猜。”花惜春道:“还有你以后别老叫小桂花,这个名字并不好听。她本来叫什么?”

舒栋梁道:“她姓秦,叫玉珠。”

花惜春笑道:“那以后你就称呼她的名字好了,如今人家就要从良,是你的娘子了,别老叫花名,这不像话。”

“二当家说得是。”舒栋梁道:“我这个人粗枝大叶,想不到这些。”

“那也不是。”花惜春道:“大当家一再称道你心思细密,目光如炬,无人能够取代呢!老舒,这薛静柔能够誉满九城,固然由于她歌喉出众,色艺双绝,只怕后台也很硬吧?”

“给你说着了,二当家。”舒栋梁道:“她是柳堤仙子余美玉的得意高足。余美玉如今是和中堂最宠爱的爱妾。和坤的姬妾很多,最宠爱的两个人一名吴卿怜,另一个就是余美玉,也是这惜花楼的东家。如果这位薛姑娘受了欺负,只要余美玉一撒娇,九门提督的顶戴也保不住呵。”

这时,小桂花已经回来了,坐下之后,举杯对花惜春道:“我贺花相公一杯。”

花惜春饮干了酒,笑问道:“秦姑娘,我有什么值得贺的?”

秦玉珠道:“柔娘请你散席之后,移驾到她香闺一叙。她认识你,而且听她话中之意,对你不止仰慕,好像你们还别有渊源呢!”

花惜春想了一下,说道:“她怎么会认识我呢?不会弄错吧?”

“决计不会。”秦玉珠道:“她先问我,您是否姓花,对您的名讳和外号都说得一字不差。她一眼就认了您,还知道您有一口吹毛断铁的宝剑呢!

花惜春道:“这更奇怪了,我已有四五年未来京师,这种地方我更是初次来,她怎会把我摸得这样清楚?”

舒栋梁道:“是不是从前在什么场合见过,例如喜庆宴会之类,人多记不起也是有的。”

“断然不会。”花惜春道:“这位薛姑娘很美貌动人,我看得清楚,根本不认识。”

秦玉珠道:“花相公,我看得出,静柔姑娘对你确有真情,她是名歌姬,也颇有身份,她给花相公相见,必有深意。”

花惜春点头道:“你说得是,我也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舒栋梁忽然道:“二当家,我看你还是小心点的好。”

秦玉珠皱眉道:“小心什么?花相公一身武功,谁敢不利于他?”

“那可说不一定呀!”舒栋梁低声道:“我们铁衣社是北地绿林的一块天,二当家是我们首领头一号臂助,有多少人想动他呀!我瞧今天晚上也不大对劲,那个卢君义,还有那个青衫少年,分明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秦玉珠白了他一眼,说道:“你真是神精病!我们今夜来此,事前有谁知道?人家明明是听歌捧场的,你偏要乱扯。就算他们有这种想头吧,又怎会拉上个娇滴滴的薛静柔呢?”

“那可说不准。”舒栋梁道:“女人狠起来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秦玉珠生气道:“不和你说了。”

花惜春笑道:“二位不必争论。薛静柔姑娘温柔和顺,断乎不是歹人。老舒你只管放心好了。”

这时歌台上的绣幕又徐徐卷起,箫笛声里,薛静柔换了一袭白衣,长裙拖地,缓缓地走到台边,唱的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花惜春一低头喝干了杯中酒,说道:“好,真正唱得好,难怪红透京师!不但歌喉好,唱腔好,而且把词中那一种哀怨,无可奈何之情都唱出来了,令人闻之酸鼻。”

秦玉珠笑道:“我和梁哥都爱听柔娘的歌,却没有花相公这种感受,可见知音是难觅的。”

接着薛静柔又唱了一首欧阳修的“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杆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青空,垂下帘拢,双燕归来细雨中。”

秦玉珠道:“这是最后一首了,薛静柔每次唱这首词就是送别,花相公也该去了。”

此时小婢又来请花惜春。

花惜春道:“我听完再去。”

“我的花爷!”秦玉珠道:“你认识了她,要听多少不行呀?何在乎这几句呢?”

舒栋梁道:“着呀!这句话说得很是。”又对玉珠道:“看来你比我还急,倒像赶着替二当家做媒似的。”

秦玉珠啐了一口道:“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得不正经了。”片刻之后,花惜春已置身于暖阁的小客室里。

这间小客室铺陈得极为华丽,花惜春坐在椅上,靠着软枕,啜着香茗,对那年约十五、六岁的俏婢道:“姑娘,可容我请教芳名么?”

那俏婢低头道:“怎敢当花公子请教二字?婢子名叫桐香,梧桐之桐,香花之香。”

花惜春点头道:“好名字!”

桐香道:“公子谬赞,俗气得很,哦,姑娘来了。”忙走到门边,打起帘子。

一进来的果然是薛静柔,仍然穿着那一袭白衣。

此时近看,更加清楚,这薛静柔果然称得起人间绝色,尤以水汪汪一双大眼睛,真的是明眸善睐,就像会说话似的。气度高雅大方,一头青丝,如同墨洗一般。

花惜春急忙立起身来。

她先对花惜春盈盈一福,伸手道:“花公子,你请坐,在这里不要客气,就当是你自己家中一般。”

“这可不敢。”花惜春道:“适才恭聆妙音,已是福份,更辱蒙见召,越发荣宠已极,我这里当面谢过。”

薛静柔微微一笑,在花惜春对面椅上坐下,问道:“公子是几时来京的?以往不常来吧?”

花惜春道:“今日刚到,算来我有四、五年没来过京师了。”

薛静柔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多年来我打听公子下落,遍寻不得,今日才得相见,也算不容易了。”

这时桐香便递过一个小盖盅来,说道:“姑娘,这是银耳燕窝,再不吃就冷了。”

薛静柔接过来只呷了两口便放下。

花惜春想了一阵,方道:“姑娘,我仍然不解,可否请姑娘明示?”

薛静柔笑道:“公子是问我为何遍寻公子一事?”

花惜春道:“不错,我今日偶然来到这惜花楼,与姑娘乃是初见。你我素昧平生,姑娘寻我,必有缘故。莫非受朋友之托?”

薛静柔摇头道:“不是。”

花惜春道:“那是为什么呢?”

薛静柔温柔的一笑,一对清澈的美眸盯着花惜春,说道:“公子真的忘记了么?”

花惜春道:“姑娘秀外慧中,美艳无双,乃广寒瑶池之绝色。若是见过,花某断然没有不记得的道理。”

薛静柔笑道:“公子此言恐属违心之论。我们曾相聚十余日,公子居然忘得干干净净,可知公子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还说什么美艳无双,瑶池绝色呢?”

花惜春皱眉苦思。

薛静柔长叹一声,说道:“我记得公子有一口吹毛断铁的软剑,名叫星莹,可是有的?”

花惜春道:“不错,是有的。”以手探怀,一口白玉为柄,长三尺二寸的黑色软剑已在手中,那剑鞘乃是罕见的乌鳞蛇皮所制。

薛静柔双目一亮,急促地道:“不错,正是此剑,愿借一观。”

本来这口星莹剑乃是花惜春心爱之物,片刻不离身的。但他毫不迟疑,双手送过去,笑道:“姑娘是深闺弱质,怎会喜爱这种杀人的凶器呢?”

薛静柔立起身来,笑道:“于我而言,星莹剑不是凶器,却是我交心托命的好朋友。”一面伸手来接。

花惜春又道:“姑娘,此剑甚是锋利,可要小心一二。”

薛静柔道:“妾身曾目睹此剑的威势,自然知道锋利无匹,公子放心。”

她双手接过,左手握住剑鞘,右手反握剑柄,抽出半尺,只见青光流动,窄窄的剑身似有无数寒星。

薛静柔看视良久,脉脉含愁,似喜似悲,长叹一声道:“果然不愧星莹剑,三尺青锋秋水寒。唉!此剑——我已相念它好几年了。”说罢忽然流下泪来。

花惜春忙道:“你怎么了?”

这时那俏婢桐香忙送过罗帕来。

薛静柔收剑入鞘,接过罗帕,拭干眼泪,幽幽地道:“此剑为我杀人饮血,救我性命,保我清白,你叫我怎不爱它,怎不想它?哎!今日重见星莹剑,故而喜泪湿罗衫。一时失态,公子不要见笑。”

说罢双手捧剑,恭恭敬敬地递给花惜春。

花惜春接过宝剑,不由痴了。“啊”了一声道:“姑娘这么一说,我又好像记起一点影子,莫非在五年以前?”

薛静柔点头道:“不错,正是五年之前,保定城外的荒郊,我一家五口,三人丧命。”说到这里,眼圈已经红了。

花惜春“哎呀”一声道:“啊,这就对了,那日我打从那里经过,正碰见鲁中五虎在那里杀人掳掠,莫非你就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么?”

薛静柔双手掩面,悲声道:“你,你终于想起来了,那天你和那五个恶贼浴血死战,左臂还带了伤。”

“不止左臂,”花惜春道:“我背上也挨了一锥,总算将那五个恶汉斩尽杀绝,可是我再也想不到你是那个小女孩。”

薛静柔又道:“当时你不顾身上带伤,还将我母女二人护送回京,我们寻亲不遇,你还慨赠黄金二十两。”

花惜春道:“我赠过你们金银么,我倒记不起来了。”

薛静柔索性痛哭失声,说道:“可是,可是,我们相聚半月,你却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

花惜春跌脚道:“哎呀!我真该死。可是,姑娘,那时候你只是小孩子呀!”

薛静柔哭道:“不小了,那时我已经十四岁了,你根本没有留意我。”

花惜春为之啼笑皆非,勉强道:“我看过你好几次,只是你没有察觉而已,还记得你小名叫柔娘。”

“一派谎言。”薛静柔斥道:“那你今夜见了我怎么会认不出?”

花惜春感到这薛静柔生气起来也是不讲理的,委实这五年来她变化太大,和当年的小姑娘根本是两个人,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手足无措,无言可答。

这时那俏丫鬟桐香便过去揽住她小姐:“小姐,你天天想念花公子,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花公子,你不好好陪人家谈谈心,这么哭哭啼啼的,岂不叫花公子难过么?”

薛静柔骂道:“死丫头,你胡说什么?谁想念他了。”

桐香笑道:“好好,算我多管闲事,不过小姐你的身体也要紧啊!”

薛静柔哭道:“我还不如早些死了干净。”

桐香忙向花惜春递眼色,花惜春只得长揖道:“柔娘,你且擦擦眼泪,听我一言,等我说明之后,你再恨我骂我也还不迟。”

桐香插口道:“是呀!小姐你也该先听花公子说说,他说得不是时你再怪他嘛!”

薛静柔负气道:“花公子是我们母女的救命恩人,我哪里敢怪他?我们也不配呀!”

花惜春苦笑道:“柔娘,你这是何苦?”

薛静柔拭去泪水,懒懒地坐下,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我自己犯贱。”

花惜春道:“越说越不成话了。柔娘,伯母呢?”

薛静柔低下头道:“早在前年去世了。”

花惜春道:“这真是造化弄人,这些年你也够苦的了。”

薛静柔长叹不语。

花惜春道:“那年我安顿好你母女之后,便赶回五龙山燕子崖,一来养伤,二来也有些别的事。过了一月,我打发张富去那家客栈寻找你母女,店家说你们跟一位余姑娘走了,大概是找到了亲眷,我才放了心。”

静柔“呵”了一声道:“这么说来,你曾经找过我母女。”

“要不然我怎会知道你们的亲眷姓余呢?”花惜春道:“我是想送佛送到西,救人须救彻,如果你们寻亲不遇,便将你们接到燕子崖去。既然已经有了着落,我也放心了。”

静柔道:“并不是什么亲戚,是余美玉姑娘初来京师,刚好落脚在那家客栈,当时她正想找一个使唤的丫头,见我母女无依无靠,便叫我跟着她。后来她见我性近音律,尝试教我歌舞,我们由主仆而成为师徒,情若姊妹。我今生的两个恩人,第一个是你,第二个便是美玉恩师。”

“这是缘分。”花惜春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真是半点不错。这位余姑娘始于一念之仁,后来又能让你成名,实在也是一位风尘中的奇女子。只可惜被和坤纳为爱宠,未免令人叹息。”

“美玉姊确当得起奇女子三字。”静柔道:“至于托身侯门也是无可奈何,以和坤的气焰、权势,一个风尘弱女如何反抗?”

花惜春点头道:“这也是实情。柔娘,五年前我们偶然相遇,我杀了鲁中五虎,救了你母女二人,你或者把我当成什么大侠之类,其实你想错了。”

薛静柔道:“何以见得呢?”

花惜春道:“铁衣社是绿林组合。我是铁衣社的人,也是为王法所不容的强梁盗匪,和鲁中五虎都是差不多的货色。所不同的是我们还讲一点良心而已,我这种人哪里值得你这么情深一往呢?”

静柔道:“花公子,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你为了救我们母女几乎赔上性命,又代我们诛杀仇家,这样的恩德,我怎能忘?”花惜春道:“你要这样钻牛角尖,那就难了。柔娘,以往之事不必再提,我们重行订交如何?”

薛静柔道:“那你当年为什么不理我?”花惜春道:“柔娘,你也得讲一点道理。那时你虽然很小,却也很美,如果我和你亲近,我救你们岂不是另有贪图?我和鲁中五虎到底不是一流人呀!”

薛静柔笑道:“我说不过你。你此番来京,约莫很快又要离去吧?”

花惜春略一思忖,方道:“我还可以多留两天,况且也想到伯母坟上拜祭一番,到底也是相识一场嘛!只恨来去匆匆,仅仅相聚十余日,伯母为人慈祥仁厚,未能长依膝下,也是憾事。”

静柔又不禁泪下,桐香笑道:“请恕婢子无礼,望你们别再提伤心的事了,还是说点开心的事吧!花公子不能长留京中,我们小姐也可以去看望你呀!”

“桐香说得很是。”花惜春道:“如果柔娘愿意,可以来燕子崖长住,或者小住数日。燕子崖风景不错,山明水秀,令人心旷神怡,在康熙年间被焚毁的红莲寺就在燕子崖下,值得去看看。”

静柔拭泪强笑道:“这么说来,我们去凭吊废寺倒大可发思古之幽情呢!”

“不仅如此,”花惜春道:“我大哥冷云飘的妹妹冷云美天真无邪,包你们一见就舍不得分离。”

桐香拍手道:“那敢情好,我们小姐真正谈得来的朋友也少,本来也寂寞得很的。”

这一夜剪烛夜话,直谈到东方发白,花惜春才起身告辞。

花惜春和舒栋梁吃罢早饭,舒栋梁道:“二当家彻夜未眠,最好休息一下,下午我陪二当家去巡视一下我们在京里的买卖,雅宝居古玩铺、林记绸缎庄、铁记钱庄,生意都不错呢!”

“不必了。”花惜春道:“有你和夏云经营,一定错不了。你倒是赶紧办替秦玉珠赎身的事,快些把这件事办了。”

“是,二当家。我今天就去办。”舒栋梁道:“听二当家之言,那薛静柔对二当家一往情深,依属下看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花惜春道:“这事我还要告知大当家和上官表姐,看看他们的意思。”

舒栋梁道:“我敢说他们二位都决无异议。你们两位当年有这么一段渊源,如今又得重逢,真是天作之合。”

花惜春笑道:“说起来我还得谢谢秦姑娘,如果不是她在惜花楼设宴,我也碰不上薛静柔呀!”

舒栋梁笑道:“这么说来,她这个媒人也是跑不了的。”

“还有你,”花惜春道:“你也算是男方的大媒吧!”

“多谢二当家。”舒栋梁起身作揖,笑道:“我借一句俗话贺二当家,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好,胖子,你请坐。”花惜春道:“大当家要我转告你,留意一下官府动静。我们铁衣社在五龙山开山立柜,五龙山地处古北口以北,北控满洲,南通直隶,地势重要。如今白莲教主王聪儿起兵造反,像我们这些江湖组合难免不受注意。”

舒栋梁大笑道:“二当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朝廷这批官员自和坤以下,都是醉生梦死,只知道要钱的。这次王聪儿起事,聚众百万,经略大臣勒保借剿匪为名大肆贪污,两湖总督华说、湖北巡抚福宁、藩司陈维,三人狼狈为奸,大刮地皮,大家都说毕不管,福死要,陈倒包,这三人都是和坤爪牙。嘉庆皇帝不是不知道,但弘历护着和坤、颙琰也毫无办法。二当家请想,连军国大事他们都视同儿戏,还有谁来管咱们的事?”

中午时,紫鳞刀张富和金刚手夏云赶了回来,说明银票已经交回原主,又呈上收据。

花惜春道:“收据由张富收着,回山时缴交总堂。你们两人都辛苦了,歇息去吧。”

两人齐声应是。

花惜春诧异道:“你们还不走,有什么事么?”

两人对望一眼,夏云欠身道:“回二当家,属下想领着张富四下逛逛,还望二当家恩准。”

“四下逛逛?”花惜春道:“你们刚赶回来,不觉得乏吗?”

坐在对面的舒栋梁便道:“二当家,张富初来这天子脚下,是该四下走走,也曾长些见识。夏云和他交好,自然应尽地主之谊。”说罢一使眼色。

花惜春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夏云,你就带张富走走吧!顺便去瞧瞧小桂花秦姑娘,可得放尊重些,人家就快成为你的舒大嫂了。”

夏云惊喜道:“二当家此话当真吗?”

花惜春笑道:“我几时说过假话?”

夏云忙重重抱拳,笑道:“恭喜舒大哥,有了新嫂子照应,兄弟们也少操些心。”

张富不知首尾,也跟着夏云向舒栋梁道喜。

舒栋梁哈哈大笑,也抱拳道:“多谢两位兄弟,这都是二当家玉成的。夏兄弟,你那口子怎么样了?不如也烦二当家一并玉成了吧!你意下如何?”

夏云忙道:“不急不急,我还得多想想。”

花惜春大笑。

夏云一拉张富道:“快随我去向新嫂子道喜去。”

张富道:“新嫂子住哪里呀!我们去方便么?”

夏云拉着他飞跑,一面骂道:“蠢小子,随着我走不就成了么,去不得的地方我会让你去?真是脑筋缺少了纹路。”

夏云、张富才走,便有一名手下匆匆进来,在舒栋梁耳边低语几句,舒栋梁一怔道:“有这等事,快把密云的弟兄带进来,向二当家回话。”

花惜春问:“怎么了?”

舒栋梁道:“二当家,密云出了事了,我们在密云的酒楼被毁,绸缎庄和酒坊被劫,有不少弟兄死伤,一定是香浩然向我们报复。”

铁衣社驻密云的头领是百胜神拳贾云飞,他手下的生意被对头突袭,事出意外,不及提防,事后马上遣人向总坛报信,也人知会各地分坛。

那报信的弟兄口齿清楚,倒也说得明白。

舒栋梁命他们退下,对花惜春道:“二当家,照这个小兄弟所说,对方领头动手的是铁机堡所属金雕堂堂首血手判巴明义,和悟生堂堂首两世刀朱学扬,这两个杀星下手才会那么狠毒。”

“不怪人家。”花惜春道:“我宰了他们的人,砸了他们的买卖,对方要报复乃是在情理之中。要怪只怪贾云飞,一早就带信给他们,要他们加意提防,也不知道他提防了些什么?”

“也难怪老贾。”舒栋梁道:“老贾在密云的人手不是练家子,多半是正经生意人。二当家,依我看有些地方还不如先收档关门,等事情了结之后再说。”

花惜春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个办法。”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飞步进来一个弟兄,单膝点地即起,说道:“禀二当家,总坛黄云旗旗主辛青求见。”

花惜春“哦”了一声道:“辛青到来必有急事,快请。”

紧接着一个全身黑衣,极其精悍的小伙子走了进来,躬身道:“辛青见过二当家。”

花惜春摆手道:“辛兄弟少礼,有什么急事么?”

辛青道:“回二当家,二姑娘到长辛店探望旧时乳母,属下奉令随行保护。刚才接到龙头大哥指示,说此番开罪了十二铁机堡,恐回山途中会出毛病,命属下转请二当家同行保护。”

花惜春道:“你们几时动身回去?”

“回二当家,订于明晨起程。”

花惜春点点头道:“辛兄弟,你安排下。”

辛青道:“是。”又和舒栋梁见了礼,这才坐下。

花惜春想了一想,方道:“你稍歇一下再回长辛店,明日按时上路,必等我,我自会赶来保护。”

辛青道:“既如此属下也不必歇息了,属下想立即赶回长辛店去。”

花惜春关切道:“你连茶也不喝一口么?”

辛青道:“属下斗胆,借二当家杯中残茶润润喉也就够了。”花惜春含笑将茶杯递给他,辛青接过来一口饮干。”舒栋梁道:“兄弟,你这么赶来赶去的,一点也不乏么?”辛青笑道:“倒也不觉得怎么累。舒大哥,你不知道,我奉命保护二姑娘,时刻都不放心,万一有什么失闪,我确实担待不起。二当家,舒兄,辛青告辞了。”

说罢一拱手,转身飞步而出,少时隐闻蹄声,显然辛青已经飞马赶回去了。

花惜春笑道:“这小子是铁打的,行动迅捷无比,他这个黑豹的外号倒是叫对了。”

舒栋梁道:“更难得的是他赤胆忠心、满腔热血,对两位当家交代的事,看得比性命还重,这种人实在不可多得。”

花惜春道:“我铁衣社中老弟兄皆是如此,只是辛青更认真些罢了。”

舒栋梁想了一想,方道:“长辛店是热闹地方,又有辛青保护,二姑娘必定平安无事。二当家马快,明晨上路去追二姑娘也来得急,我想薛静柔姑娘那里也该去打一个招呼,断不可不辞而别。”

花惜春点头道:“说得很是。”立起身来笑道:“如今我和你先到宜春院去看望秦姑娘,顺便叫张富回来,要不然夏云包管教唆他在宜春院过夜,明天睡到日上三竿就误事了。”

舒栋梁笑道:“二当家说笑了,他二人何来如此天胆?我们先去宜春院,然后二当家去向薛姑娘辞行,早些回来,明天还得赶路,不知不觉便来到宜春院。

宜春院门口的打手们都认识舒栋梁,急忙过来请安问好。

舒栋梁顺手递过一锭银子,众人不断道谢。

花惜春笑道:“你出手倒很阔绰呵!”

舒栋梁笑道:“来这种地方,不大方怎么行?可怜我的月份银子和年节的分红都填了这个无底洞了。小桂花……哦!玉珠儿总叫我省,可是到这种地方又怎么能够省呢?要么干脆别来。”

花惜春道:“所以我叫你早些给她赎身呀!”

那般打手们都陪着笑,弯着腰,直往里头让。

这时舒栋梁才注意到他们人人都是鼻青脸肿的,不由“咦”了一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吃了谁的亏了?”

花惜春忙使眼色,低声道:“八成是夏云、张富这两个家伙干的好事,两个小子都是火爆脾气,一翻脸就会揍人的嘛!”

“决计不是。”舒栋梁笑着摇头:“夏云是这里的熟客,人家巴结他还来不及,怎会得罪他?再说夏云的金刚掌有多霸道,真要惹火了夏云,这些人还有命吗?”

花惜春点头不语。

舒栋梁咳嗽一声,端起架子问道:“夏二爷来过没有?”

一个打手忙陪笑道:“夏爷和一位张爷早就来了,如今在桂花姑娘房中呢!”

舒栋梁让花惜春先行,一面低声道:“不是他们干的。”

花惜春点点头,也低声道:“进去问玉珠就明白了。”

两人才进一二门,那鸨母岳妈妈已经满面春风地带着两个丫鬟出来,笑道:“哎哟!我的舒大爷,你老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桂花呀,不知念了你多少回了呵!”

她转面对花惜春一扬手绢:“哈哈!这位公子好俊的人品,还没有请教你老人家高姓呢?”

“不敢。”花惜春笑道:“我姓花,是舒爷的朋友。”

“那还用说!”岳妈妈笑道:“像花公子这样的相貌人品,一看就知道出身世家豪门,也除非是舒爷这样的财主,才交得上花爷这样的朋友呀!请请,快请里头坐。”

这位岳妈妈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长身玉立,长得十分俊美,如果不是满身风尘味道,穿着俗不可耐之外,怎么看也不像个开妓院的,花惜春不由暗暗纳罕。

岳妈妈殷殷勤勤地陪着二人,来到小桂花院落前,笑道:“我是个俗物,不敢阻了二位爷的雅兴,要什么只管吩咐桂花就得了。”

“有劳妈妈。”花惜春取出两个小银锭来,笑道:“劳烦妈妈赏给两位大姐儿买花戏。”

“哎哟!花爷,怎么一见面就让你老破费呢?”岳妈妈转面喝道:“还不上前领赏,磕头谢赏。”

那两个小丫鬟上前领赏道谢,跪下磕头,起跪之间特别利落,然后跟着岳妈妈走了。

花、舒二人一跨进桂花的房间,不由全怔住了。

只见张富躺在床上,额上肿起老高,秦玉珠正拿清油给他揉擦。

夏云则倚桌而坐,左臂包扎,用布吊在颈上,敢情两人全受了伤。

花惜春皱眉道:“你们两个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夏云苦着脸道:“二当家,说起来真是丢人,我和张富全栽了。”

舒栋梁眼中出火,嚷道:“废话,当然是你们栽了,若是对方栽了,你们会成这个样子?对方是些什么人?”

夏云道:“那小子不肯留名,不知他是从哪个窟窿里钻出来的,身法快得出奇。”

舒栋梁冒火道:“什么?一个人就把你们两个摆平了?娘的,你们真是好本事。”

“梁哥,你就平平气吧!”秦玉珠忙道:“这也不能怪他二人,实在来人的身手太高了。”

“你给我住口!舒栋梁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张富坐起身道:“舒大哥,秦姑娘说得不错,一来怪我们太过大意轻敌,二来人家的武艺也实在高明。我和夏云栽了以后,院里的杂役打手们抄家伙一拥而上,被人家赤手空拳地打了个落花流水。”

“好了好了!”舒栋梁懊恼地道:“已经够露脸的了,不用找补了。他娘的,你们两个都栽了筋斗,那干杂工打手还管这个屁用?真是豆腐渣脑筋!”

花惜春淡然一笑,上前一步,说道:“老舒,你先坐下来,这件事值不得生气。”

舒栋梁怒冲冲地道:“二当家,你瞧这两个废物,居然一下子就给人家摆平了,传了出去我们铁衣社的盘子还隹哪里放?”

花惜春摇头道:“话不能这样说,岂不闻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你自己也在道上跑了不少日子,怎么这个道理还不明白?”

舒栋梁这才不做声了,愤愤地拉了一张椅子来坐下。

花惜春想了一想,方道:“张富和夏云的把式,我心里有数,不能算高,却也过得去,能够一下子就摆平他两个的,江湖上也不会很多。说说看,张富,那人多大年纪,什么长像,用的什么功夫?”

秦玉珠正想说话,张富已抢着道:“那人是个很生嫩的小伙子,好像是读书人,大约是秀才之类,像个大姑娘似的,出手却又快又狠,真是邪门。”

听张富一说,花惜春便知道张富和夏云连人家怎样出手都没有看清楚,别的就更不必问了。只得叹口气,问道:“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张富道:“我们也没有招惹他,是紫玉姑娘送他出来,双方对面相遇,他对我们摆出一脸不屑之色,是夏云冲了他两句,就这么动了手。”

夏云道:“这小子八成是瞧我们受伙计们奉承,心里泛酸。”秦玉珠道:“花公子,那个人就是昨夜在惜花楼上听歌的小伙子,穿青衫,很俊秀的,还要薛姑娘多唱一首的那个人。”

舒栋梁眼睛一瞪,说道:“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呵!”

花惜春脸色一沉,说道:“胖子,别乱吃飞醋,我看这人很不简单。”转面对秦玉珠道:“动手的情形你看见了么?”

秦玉珠道:“看见的。”

花惜春道:“他们打了多久?”

秦玉珠看了夏云一眼,说道:“好像……对方一出手夏云就躺下了,接着这位张爷也给打倒了。对方好像没有怎么费力。”

夏云忙道:“那是我们没有提防,真要干起来的话……”

花惜春截口道:“我没有问你,轮到我问你时,你再吹牛也还不迟。”

夏云不敢再说。

舒栋梁道:“二当家,照玉珠说的情形看来,那小子的武功比这两个饭桶高出很多,像这样的高手,会跑到宜春院来争风打架么?这不近情理。”

“你说得是。”花惜春道:“而且这人并非真正的对头,可以断言,你想想看,照他一招便制服夏云、张富的身手而论,便活拆了他二人也非难事,何致于只轻伤他们呢?”

舒栋梁点头道:“二当家说得是。那么他来这宜春院干什么呢?”

夏云和张富都知道头儿的脾气,这时候说话多半会碰钉子,都闭着口装聋作哑。

秦玉珠道:“花公子!梁哥!这宜春院是寻欢作乐的地方,王孙公子达官贵人,人人来得。那年轻小伙子纵使身怀绝技,到这种地方散心解闷也是平常事啊!”

“话是不错。”花惜春道:“秦姑娘,我想问问,你们的岳妈妈是什么人?”

秦玉珠不禁一怔,但很快就明白花惜春弦外之音,说道:“我明白二当家的意思。宜春院从前的老鸨姓林,这位岳妈妈是去年来的,花了大笔银两从林妈妈手上盘过这家妓院。听说她从前是江南的名妓,曾经在金陵和苏杭高张艳帜。”

花惜春“唔”了一声,说道:“我瞧这岳妈妈不过三十左右,名妓收山本来不限年龄,但她仍然吃这口烟花饭,又不是年老色衰,怎么会干起院妈妈来呢?”

舒栋梁笑道:“一个只会出卖色相的女人,除非从良,你叫她干什么?”

花惜春道:“那也说得是。”

舒栋梁低声道:“二当家看出了不妥?”

“有那么一点。”花惜春道:“张富和夏云先回去歇息,你们的伤势不打紧吧?”

张富道:“二当家宽念,我和夏云的伤都没有什么,就是心头这口恶气难消。”

花惜春笑道:“艺不如人,那也没有法子,看开点算了。回去收拾一下,咱们明天一早就得回山。”

夏云道:“二当家刚来就要走?您不多玩两天吗?”

花惜春道:“大当家有谕令到来,要逛下次再逛吧!再说张富刚吃了亏,大约也没有什么劲头了吧!”

张富低头道:“是,我这就回去。”

“我和你一道走。”夏云道:“他娘的,今天真是日子不好。”

张、夏二人走后,舒栋梁摇摇头,说道:“他两个的情谊是深厚得很。”

趁着玉珠起身斟茶之际,舒栋梁低声道:“二当家,要不要我去摸摸这个岳鸨儿的来历呢?”

“不用了。”花惜春也低声道:“你只今日就和玉珠赎身,尽快接她出去安置,以后这类地方还是少来的好。”

舒栋梁连声应是。

花惜春又道:“怎么今天夏云受了伤,却没见他的相好出来照应他呢?”

“二当家真是细心。”舒栋梁笑道:“夏云的相好海棠是在梨香院,不在这里。”

“那就是了。”花惜春道:“如果他们两情相悦,出于真心,你也斟酌替他办了,有了家也可以安心办事。你要记住,和咱们山寨无关的事尽量少理会。”

“二当家放心,属下理会得。”

秦玉珠亲手斟茶送给花惜春。

“生受姑娘了。”花惜春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又取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双手递过,笑道:“秦姑娘,些许薄仪,略表心意。你和胖子成婚之际,万一我事务缠身不及赶来,你要多原谅,如今我到惜花楼打一转,明日清晨我便要离去,不及向你辞行了。”

花惜春来到惜花楼的时候,还只是下午,酒楼上冷冷清清的,还没有开市呢。

花惜春上楼之时,正碰见一位少女匆匆下楼,花惜春抬头一看,脱口道:“桐香姑娘。”

那少女正是薛静柔的爱婢桐香。

桐香叫了一声道:“花公子,你这么早就来了?”

花惜春微笑道:“有一点事,所以提早了来。你家小姐在楼上么?”

桐香笑道:“花公子,其实我们住在这惜花楼背后的石马胡同,昨天你和我家小姐相见的地方,是我们小姐休息的静室。”

“原来如此,”花惜春道:“那就劳烦姑娘指点我去石马胡同的路径如何?”

“那又不必。”桐香道:“你今天来得很巧,我们小姐此时刚好在楼上。”

花惜春道:“既然如此,那就不须劳烦姑娘了,我自己上去就是。”

桐香横身一拦,说道:“花公子慢点,我家小姐正陪着客人呢!”

“客人?”花惜春诧异道:“你家小姐还有客人么?”

“怎么会没有?”桐香笑道:“我家小姐歌甜人美,仰慕者不计其数,一个半个客人总要应酬的呀!”

花惜春点头道:“原本也是。”

桐香嘴边现出狡猾的笑容,说道:“怎么?花公子有点不高兴了。”

“这是从何说起?”花惜春勉强笑道:“我怎会不高兴呢?既是这样,我就不上去了。烦你转告你家小姐,我有要事明天一早就要离京,下次我来京师时再来拜候。”说罢转身下楼。

桐香忙奔下去,拦住道:“花公子,我是和你说笑,你怎么当了真了。”

花惜春道:“我是真的有事,今天就是专门来辞行的,要不然我怎会来得这样早呢?”

桐香道:“这是真话?”

花惜春道:“当然是真话,我骗你干什么?”

桐香眼珠子一转,笑道:“公子,你是不是有两个手下,一个姓张,一个姓夏?”

花惜春道:“不错,是有的。”

桐香道:“先前他们在妓院里吃了点亏,你可知道?”

花惜春目光一凝,说道:“我晓得,可是你怎么知道呢?”

桐香道:“我更知道伤他们的那个人姓梅,是个年轻小伙子。”

花惜春“哼”了一声:“我明白了,你们小姐此时陪伴的客人,就是那位梅公子。”

桐香拍手笑道:“果然是聪明人,一猜便着。”

花惜春想了想,说道:“那么我更不便上去了。万一言语失和,动起手来,岂不令你家小姐为难?”

桐香笑道:“只怕是你这位花公子自知敌不过那位梅公子吧?”

花惜春微笑道:“桐香姑娘,你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桐香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就如会说话一般,她迟疑了一阵,方道:“花公子,你这个人心肠好,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说着登上一级楼梯,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一阵。

花惜春不禁笑了,说道:“想不到静柔童心仍在。”

桐香道:“你可要记住,千万别泄我的底呵!”

花惜春逗她道:“万一不经意说了出来,你可得担待一二。”桐香佯嗔道:“你要敢卖了我,小心我和你捣蛋,日后够你麻烦的。”

“不说不说。”花惜春道:“如果说了,岂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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