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容君约了程富、季刚、陈武三人出来,到后街找了一家僻静的酒家坐下,要了酒菜。
季刚道:“总镖头真的有事和我们商议?不是去对付梨香院那干东西么?”
“当然不是。”陈容君笑道:“为甚么要去惹他们,有句俗话,道是‘与人不睦,劝人造屋,与人不和,劝人养鹅’,他们多接生意正好呢。”
程富陪笑道:“总镖头这话我们不明白。”
陈容君道:“屋多人少,岂非既花钱又白占地方?鹅的声音既吵又难听,养了一大群鹅,这一家子就别想安静了。这道理你们懂?”
三人都点头。
陈容君又道:“重振双枪镖局,咱们靠甚么?第一是钱财,梅公子有钱,还有我们的好友徐妙嫦富可敌国。第二靠武功,华山青灵,云南点苍,以及我们岷山,有足够的好手。祇要我们闯开了镖路,绿林道不敢动我们的镖,就势必要动他们的镖,否则人家吃甚么?这么一来,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吗?咱们何必去惹他们呢?”
“与人不睦,劝人造屋,与人不和,劝人养鹅。”程富反覆唸了两遍,一拍桌子,说道:“四姑娘看得远,果然是这样。”
陈容君微微一笑,说道:“如今我们镖局的人手还不够,却马上接到了生意。好在此番随行的朋友不少,有华山、点苍、自然门,声势也不算小了,我打算在陈、季二位老师之中,留下一人,帮老镖主打点,三位以为如何呢?”
“总镖头说得很是。”程富道:“我看还是季兄弟留下来吧。你和金益他们还没有撕破睑,他们也会卖你几分面子。”
季刚哼了一声道:“他们懂甚么面子?”
“话不是这么说。”陈武道:“王振武财多身贵,四姑娘在江湖上何等威望?又有青灵观和点苍派的好手帮咱们,王振武岂能没有顾忌?”
陈容君点头道:“季兄弟,留守也是要紧的,今次留守,下次出差一定少不了你就是了,三位,此去张掖,沿途的绿林道有没有扎手的人物?你们总比我清楚吧?”
三人对望一眼,陈武便道:“回总镖头,此去河西一带,有一个响马难缠得很,这人叫甚么冰环神枴艳罗刹,专门打劫行商,六亲不认的。”
陈容君哦了一声,笑道:“真是年头变了。咱们大明朝有个女将军秦良玉,李闯也有个女将军红娘子,前一阵听说西北地方有个女捕头,如今又跑出一个女强盗,再加上我这个女镖头,看来真是女人大翻身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富道:“总镖头有所不知,这个女强盗和女捕快其实是一个人。”
“一个人?”陈容君大为诧异:“难道他今天干捕头,明天干土匪不成?”
“那倒不是。”程富道:“是这样的,前两年汉中府冒出一个女捕头,此女姓阎,名绿杉,是个青年姑娘,不知怎么女扮男装,混入衙门去当捕役。有一次就凭她一人一拐,擒获了汉中著名大盗,巴山六枭,从此威名大震,知府林大人马上升她为大班头。”
“我知道这个人。”陈容君道:“她是我三师兄的爱徒,此女脾气古怪得很,却最合我师兄师傅的脾味。”
程富大喜道:“原来这个艳罗刹和总镖头还是同门,那就好办了。”
“未必。”陈容君摇头道:“只怕更加麻烦也未可知。”
“那是为甚么呢?”
“我早就脱离岷山派了。”陈容君道:“在同门之中,我和二师姐东方玉仪私交不薄,若是她的徒弟倒还好办,三师兄的徒弟怎会卖我这本账?”
陈武道:“属下斗胆动问,总镖头的功夫比令师姐飞无锦狸东方师傅,和令师兄双翼狸易师傅如何?”
陈容君略一思忖,说道:“三师兄和我在伯仲之间,二师姐比我们都高。不过,听说我师傅很赏识这个徒孙。这么看来,这个罗刹女只怕不好打发。只是她怎么会干起绿林来呢?你倒是说说看。”
“是这样的。”程富道:“李闯攻下了汉中,大将孙玉虎的手下杀了知府林文宗夫妇,这一下就把这个女阎王弄毛了。她一怒之下,便落草为寇。从前她缉捕盗贼之时还不大伤人性命的,如今却心狠手辣,简直就变了另一个人了。”
陈容君微微叹息,说道:“这也难怪,想是这位林知府对她有恩,恩人被人杀了,她当然要为他报仇雪恨。我虽然脱离了岷山派,但岷山的戒律我知道。决计不准打家劫舍,聚众称王,更不用说手段残酷了。那罗刹女定是另有原因的。”
程富道:“这位阎姑娘对闯贼的人当然毫不容情,尽在必杀之列。可是对别的人也不放过,她说世上没有报应,连林大人这么的好人都遭惨死,还有甚么天理?如今她手下的党羽越聚越多,她本人也行踪飘忽,总之碰上了她不会舒服就是了。”
陈容君想了一阵,挥手道:“那也没有甚么,既然吃了这碗保镖的饭,就得打算卖命,再说双枪镖局歇业六七年,今番重入江湖,必得扬威立万,当然免不了和人生死相拚,嗯,今番我的银丝狐尾棒没有带来,此物打造也麻烦,这洛阳城中可有好的刀剑铺,好的铸刀剑师傅么?”
“当然有。”陈武道:“三不打刀王心的兵刃非常之好,总镖头要甚么兵刃。”
陈容君笑道:“这个人的名字倒有点怪,外号也怪。”
程富便解释说,此人姓王名忍,把名字拆开来是一个刃字和一个心字,大家便叫他刀王心,致于三不打是他立的规矩,除了刀剑之外,别的兵刃一律不铸造,客人现指定的不铸,一百两银子以下的也不铸。
程富又道:“总镖头要甚么兵刃,在下去买。这个王忍脾气古怪,说话尖酸刻薄,句句伤人,姑娘犯不上去受他白眼。”
陈容君笑了起来,说道:“他连买主也要骂么?”
“他专骂买主。”陈武道:“若是姑娘自己去,他会骂女人不该跑江湖,不该习武,更不该保镖,然后又会怪你不自备兵刃,诸如此类的话多得很。”
“那我还是不去的好。”陈容君笑道:“别叫我忍不住揍了他,那就不好了。我要一口雁翎刀,价钱不拘,货色却要最好的。”
陈武道:“我去给姑娘买。”
“咱们散去吧。”陈容君立起身来:“我独自在街上逛逛,你们先回去办理起镖的事,不用理我。”
陈容君回到镖局时,天色已晚,她一进大门,便听见大厅上笑语声喧,不免略惑诧异。
那镖伙王三正和几个伙计聚在二门边低声议论,见了陈容君,连忙上前行礼:“总镖头回来了。”
“回来了。”陈容君用手一指大厅,问道:“老镖主会朋友么?”
王三道:“不是朋友,都是些空着手来吃喝的客人。”
陈容君道:“武林朋友么?”
王三哼了一声道:“武林里那有他们这种人?五六年不上门,一听有喜事,写个帖儿就算客。”
陈容君低声道:“小声些。”
“怕甚么?”王三道:“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混帐东西,这种人有他不多,无他不少。”
这时只听大厅里有人大声道:“老镖头时来运转,小可早就看准阁下有朝一日会一雷天下响,果然不出我所料。”
另一人道:“当然,当然,黄河尙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兄弟我早就知道。”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双枪尘封数载,路途大是不靖,行旅为之裹足不前,正所谓一马不行百马忧,今日双枪镖局重振雄风,叫人从心眼里髙兴出来。哈哈。”
“说得是呵,这几年朋友之间也疏远了。此乃我们知道老英雄心中不爽,只好暗中为老英雄抱屈而已。各位须知前贤有言,有花须酌酒,无月不登楼。难得今日花发月圆,岂能不尽情一醉呢?”
说罢大笑。周敬道:“多谢杨兄。”
陈容君在外间听得明白,便问王三道:“好个有花须酌酒,无月不登楼,此人出语不俗,是谁?”
王三哼了一声,愤愤地道:“就是后街上开当押店的杨大发,最会拍马屁,前年他和人家说,周敬这老不死的道一辈子休想翻身,人家说,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将寻死路,周敬都七十多了,栽了觔斗断了手,不羞死也会穷死饿死。气得我肚痛了十几天。如今又一马不前百马忧了,花发月圆了,别瞧他有钱,不如畜牲。”
陈容君笑道:“是么?”
“怎么不是?”王三气呼呼的道:“不过这种人有办法,你看老镖主又多谢他了,还请他吃饭喝酒哩,我王三一门心思的跟着老镖主挨穷受苦,也没见他谢过我。”
陈容君倒笑了。说道:“王三,你是个老实人,我也没有吃晚饭,我和你到外面酒家去喝酒。”
王三忙道:“不不不,你是大人物,女英雄,又是总镖头,王三是个甚么东西?怎能一桌喝酒?岂不低了你的身份。”
“胡说!”陈容君笑道:“你去请梅公子和林姑娘来。”
这时林红梅和谢春雷夫妇房中灯光已灭,显然已经入睡,只有梅归在灯下看书。听王三说陈容君请他喝酒,便走了出来。
梅归早年书卷气很重,但孙不邪为人洒脱,游戏风尘,鄙弃名教,梅归随他多年,气质也转变了许多,倒也不大拘泥。
他三人在一处饮酒,殊不相称,三杯下吐,倒以王三谈锋最健,不住的骂人。
但他并不是胡骂,有根有据,越到后来花样越多。这些到贺的客人,在他嘴里简直不值一文。后来连周敬也扯上了,他说与其和那些势利小人喝酒,不如去喝三大碗马尿还舒服些。
王三边骂边喝,也不用人劝,直到喝醉才起身告辞,踉踉跄跄的回去了。
陈容君微微一叹,说道:“妹夫,人情冷暖,我不是不知,却未料到会到如此地步。”
梅归忙道:“四姐,最少你也得看二三两位师姐和拙荆份上。”
“那是自然。”陈容君道:“我岂能不顾贾张二位和宛青妹呢?而且镖行之中也不是没有好人,以那王三而论,虽然大字不认得几个,但我爱他朴实无华,忠心不二,再说我也懂得许人一诺千金不移嘛。”
梅归道:“四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甘凉道上,尘土飞扬。
这条路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丝绸之路”,自汉代起极为重视的“河西”地带。
这时只见九匹健马缓缓而行,领头的正是那快嘴王三,背插镖旗,大声吆喝:“双枪忠义拜朋友,洛水豪俊会英雄。”
王三的身份是“趟子手”,吆喝的两句话叫做“镖趟子”。
每一间镖局有它特定的“镖趟子”,绿林道的朋友一听就知道是甚么镖局,有交情的自会远远避开,甚至派出弟兄,高迎远送。
随在王三背后的是另一名趟子手,名叫李二傻,是接替王三的。
再往后便是总镖头陈容君、梅归、林红梅、周雪燕、程富、陈武,以及货主派出的管家李寿。
那个装玉莲花的锦锻包袱,便背在李寿的背上。
本来货主韩宝城要求用暗镖的方式,陈容君却不肯。
皆因此番双枪镖局重现江湖,要紧的是打响名头,若是暗镖就大违本意了。
在镖队之中也有五辆大板车,上面装载的全是白米,插着旗子,上写“边关赈灾”四个大字。
整个镖队算来镖师最少,陈容君,周雪燕、程富、陈武,再加上劲装佩剑的林红梅,也不过五人。
那梅归仍然是文士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武林中人。
和昨日经过的振武镖队相比,这支镖队简直显得寒酸。
振武是十万银子的镖银,却有四十匹健骡,十一名镖师,五十多名伙计,声势是够大的。
落店之时,伙计们钢刀出鞘,威风凛凛,副总镖头就和大将军一样,此外还有五十名兵士,三员军官护送。
本来此时甘凉陕西一带,到处都是李自成手下的流寇,朝廷军饷焉能运送?乃是李岩对李自成道:“西北苦寒,边关征夫抛妻别子,甚为悲苦,若是粮饷无着,必致巨变,大王如今就要北伐,大明天下迟早是大王囊中之物,理应晓谕我军,不可截劫边关军饷,以收民心。”
李自成准奏,立即传下号令边关粮饷不准擅劫,违者斩首。
自从李岩和红娘子投奔李闯之后,便劝他整顿营规,严肃纪律,打出“迎闯王,不纳粮”的招牌,所以当时大多数的闯军都能敢到纪律严明,令出如山,一直到闯军进了北京之后才纪律败坏的。
若不是李岩传下严令,振武镖局岂敢堂而皇之的运送饷银,从闯军占领之地经过呢?
书接前文,陈容君这支镖队一路行来,倒是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