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双枪镖局已焕然一新,且大门牌匾都生了新漆,旧日的伙计也回来了一半人。趟子手,探道、上门、镖师、大镖头,以及账房、司客,都有了。不过大镖头只有一人,姓程名富,外号断门刀。
程富是周敬多年的伙计,武功不见得如何高明,江湖上的经验却丰富得很。他本来在郑州虎啸镖局干着镖头,一听旧东家周敬东山再起,立即赶了回来帮忙。
梅归本想用他做副总镖头,程富却坚辞不肯,说道:“梅公子,程富有多大的能耐,我自己清楚,我挑不起这副担子。”
梅归道:“有我们帮你还不行么?”
“梅公子你有所不知。”程富道:“镖局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便是总镖头和副总镖头。第一要武功过得硬,第二要名头响亮,双枪镖旗重现江湖,免不了要和人生死相拚,我们老镖主已经栽过一次觔斗,再栽不起第二回了。”
这里梅归正和程富说着话,镖伙来禀道:“云南点苍的谢大侠和夫人来拜望老镖主,现在客堂叙话。”
梅归忙和程富来客堂。梅归替三人引见,程富举目看时,只见男的英俊不凡,女的仪容秀美,这正是点苍七剑的第二名好手,天生剑客谢春雷,和他的妻子,青灵八陕里的老五薛绛树。
五人落座之后,周敬便道:“平时久仰贤夫妇清名,不料竟蒙赐助,真是感恩非浅。”
薛绛树笑道:“这种话不该说,令媛入我二师姐门墙,便是我的师姪女,做师叔的那有不帮师姪女的呢?”
周敬道:“谢夫人太嫌了。”
薛绛树笑道:“家师潜心剑术,收了四师姐以后便再没有亲身传艺,我的武功是二师姐所传,名为姊妹实是师徒,令媛是我二师姊的徒弟,算来也是我的小师妹。”
周敬道:“燕丫头她好大的福气。”
“老哥哥太谦了。”薛绛树笑道:“如今闲话休论,要紧的是把这镖局搞起来,凭武功我们大概不会输给谁,可是我们都没有保过镖,甚么规矩都不懂,这却是件难事。”
程富便说首先要决定总镖头和副总镖头的人选,又道:“谢大侠誉满江湖,武功出众,若肯屈就总镖头一职,那就好办了。”
谢春雷略一思忖,摇头道:“我虽然是武林中人,但行走江湖的时候并不多,江湖上许多门道都不熟悉,我倒想起一个人最合适,可惜这人是个女子。”
周敬忙道:“总镖头只要有才干,女子又有何妨呢?”
薛绛树笑对夫婿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只定是三师姐。”
谢春雷摇头道:“你这一猜却猜错了。二师姐和三师姐都应了东方玉仪之邀,两人联袂去了徐州,当然不是她,我说的这人,论武功决不在你四师姐之下,足可和贾张二位并驱争先。”
“我猜到了,”薛绛树笑道:“一定是玉面狸陈四姐,再不会是别人。”
梅归点头道:“玉面狸一向独来独往,江湖经验丰富,找他来干这个总镖头倒是合适得很。”
周敬沉吟道:“只不知她肯不肯屈尊干这个总镖头呢?”
“老大哥你就放心好了。”薛绛树笑道:“别人求不动她,梅姐夫求她,那又不同,而且她和我们林老七最要好,只要七妹开口,她一定会答应的。”
这里正说着话,镖伙王三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老镖主,大喜大喜,燕姑娘和林姑娘到了。”
周敬忙道:“列位宽坐,老朽和林姑娘乃是初见,理当出迎才是。”
众人听说来者只是林红梅,也用不着迎接,俱都端坐不动。只有薛绛树诧异道:“难道玉面狸不曾来?这倒怪了。”
少时只听脚步声响,周敬陪着两位少女和一个穿浅黄衫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位黄衫公子和林红梅走在前面,林红梅是出了名的美人儿,那是不用说了。和周敬挽着手的少女当然是他的爱女小燕,周敬父女一路谈着话,也忘了招呼众人。
薛绛树举目一见那黄衫公子美得出奇、几疑不是尘世中人,便在心里暗道:“天下竟有这样美的男子?”
又见他和林红梅神态极是亲密、更感诧异、正欲动问,却听那黄衫公子笑喝道:“梅归,你不认得我了么?”
梅归道:“尊驾是……哎呀、原来是你。”
那人又笑喝道:“谢老二,薛丫头,你们见了我居然端坐不动,是瞧不起我这邪魔外道么?”
薛绛树凝神一看,方认出此人正是陈容君,不禁大笑,说道:“陈四姐,你一穿男装,天下男儿尽皆失色。”用手一指梅归道:“梅姐夫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和你一比,可就比下去了。”
众人又重行见礼,落座之后,林红梅便道:“周老前辈。”
周敬拦住道:“林姑娘,千万别这样称呼,老朽蠢长几岁,你就称我一声老哥,已足够了。”
“既是如此我就较从命了。”林红梅笑道:“小燕如今不叫小燕了,我师傅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做雪燕。”
周敬笑道:“老神仙取的名字,当然是好的。”
“来必”陈容君摇头道:“我说不好。”
梅归道:“怎么不好呢?”
“你想嘛!”陈容君道:“燕子乃是候鸟,天冷则南飞避寒,如何禁得起霜雪?那还不冻死么?”
“原来是这个。”薛绛树笑道:“你可知道在我们八姊妹中,师傅最爱何人?”
梅归笑道:“当然是你了。”
薛绛树道:“我这人贫嘴滑舌,没半点儿好。林七妹最沉静,也最得师尊怜爱,当日三姐引小燕上山拜见,适逢华山大雪,当时林丫头在座,师傅便道:‘她二人长得和姊妹一般,正如梅雪争春,难分高下,所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输梅花一楼香,不如改叫雪燕吧。’”
陈容君笑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倒也说得过去。”
梅归笑道:“四姐,我求你一件事。”
陈容君摇头道:“我不干,免开尊口。”
林红梅道:“这倒奇了,人家还没有说出甚么事,你倒先封了门了。”
陈容君笑道:“既然他说出一个求字,当然事情难办,不如先封门的干脆。”
梅归道:“四姐,我说的是正经事。”便说出邀请她任总镖头的事。
陈容君默然半响,方道:“据我断知,如今西北一带皆是李自成的人马,再往西是张献忠的部众,人心惶惶,谁还会做生意?无人做生意,还有谁肯托镖呢?”
这时程富道:“如今托镖的生意是少一些,可也有不少商家在托运。再怎么危险,生意也有人做的,往西去的生意只要交纳路捐,流寇倒也并不为难,听说李自成手下的宋献策和李岩都不准贼人乱杀呢。”
周敬道:“这个李岩便是河南举人李信,原是地方上的善士,也是被官府遍上梁山的,他手下贼众倒是颇有纪律的。”
“那还差不多。”陈容君道:“真要搞得民不聊生,对李自成这些流寇也没有好处的。”
林红梅便道:“四姐,国家大事且莫议论,这个总镖头你到底干是不干?”.
陈容君道:“此事老神仙说了话,众姊妹人人向前,我要是不插上一脚,岂不是成了你们青灵观的反叛了么?你们还饶得了我?”
众人都笑了起来。
林红梅道:“这么说来,你是肯了?”
陈容君道:“肯是肯了,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
梅归道:“只要你肯答应,便是大大的要求也不妨。”
“贫嘴!”陈容君白了他一眼,又道:“妹夫,你知道我不是镖行中人,对此也毫无兴致,要我帮雪燕三回五回那很容易,但这不是长法。再则我这个人性情偏激,有时连自己也管不住,说不定那一天下手很辣,结下仇,惹下祸,我自己当然自作受自承担,就怕给镖局惹了祸,那就不妙了。”
梅归道:“四姐这是多虑了。我们重整双枪镖局,不过是帮周老哥出口恶气罢了。干镖局的人总有歇马封刀的一天,三两年和三两月并无多大分别。”
“好!”周敬喝采道:“梅贤弟实在是我周敬生平第一知己,这些话全说到我的心底去了。”
这里正说得高兴,却见那镖伙王三,在客堂门外探头探脑的。程富便道:“王三,有甚么事吗?”
王三道:“程爷,只因振武镖局应了一趟镖银。”
程富道:“王三进来,有事向陈总镖头回话。”
王三莫名其妙,吶吶道:“陈总镖头?哪个陈总镖头啊!”
“就是我。”陈容君笑道:“怎么着王三,你瞧我不配做你们总镖头么?”
“姑娘说那里的话呢?”王三进来兜头一个大揖:“你是江湖上的女英雄,玉面狸陈容君,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小人怎么也想不到—会来做总镖头呵!”
“你倒很会说话呵!”陈容君道:“有甚么事,当着大伙儿说说。”
王三说振武镖局应了官府的一趟镖,乃是边关的军饷,大约是十万两纹银,僱了三四十头骡子。
谢春雷和梅归都倏然变色。
陈容君笑道:“不打紧,做生意嘛,各做各的,咱们不用理会。”
王三道:“是。”转身走了出去。
少时他又和一个叫季刚的镖头进来,报知有生意上门,有人来谈托镖之事。
陈容君笑道:“这是我的事了,雪燕、程富,你们和我一同去会客。程富提着我点,干镖头接生意我还是头一回,别给人家笑我外行,那可不大好。”
他们三人出去以后,谢春雷便道:“五妹子,梅贤弟,王振武居然拿我们的警告当做耳边风,难道我们就罢了不成?”
薛绛树摇手道:“你别乱来,一来这是朝廷军饷,二来此刻已是陈四姐接手了总镖头,一切自有她拿主意。”
周敬本不想和同行结冤家,便忙拿话岔开,说道:“梅贤弟博学多才,书法也定然高明,可否见赐法书一帖,以便老朽能够挂于中堂,向亲朋炫耀。最好能够暗藏一个‘周’字。”
梅归笑道:“这个容易之至。”
周敬大喜,忙命人取来文房四宝。
薛绛树笑道:“姐夫,我替你磨墨拂纸。”
梅归连称“不敢”,待墨浓之后,他略一思忖,提笔飞快的写了几个小字,乃是:
“録晋王语。”跟着写上联,乃是:
“柳营春试马。”
下联写的是:
“虎帐夜谈兵。”
然后落了名字,用过了图印。
薛绛树笑道:“姐夫这一笔字,当真是笔走龙蛇,铁划银钩,可是……”
“我就知道还有下文。”梅归笑道:“可是甚么?请讲。”
薛绛树道:“我是说这两句对联用之于镖局就不大对景了。七妹,你说是不是?”
林红梅点点头,说道:“况且这两句也没有暗藏‘周’字呵,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软兵,这两句和姓周的有甚么相干呢?”
梅缔笑道:“二位贤妹祇知道柳营虎帐是大将所居,却不知道此联非李、周二姓所不能挂。”
这时刚好陈容君和周雪燕走了进来,陈容君提着一个包袱,梅归便问她们接洽保镖之事。
陈容君道:“少时再和你说,此时我也想听听何以此联非姓李姓周者不能挂?我瞧过不少做过武官的人,家里都挂着这两句呢,有姓郑的,姓陆的,姓王的。”
梅归道:“他们都是俗人,不知道此联是唐代晋王李克用送给麾下大将周德威的,故此我先写了,‘録晋王语’,那就是把李克用除开,饱学之士自然一眼就看出贤主人是姓周的了。”
周敬大喜,连连称谢,命人拿去裱好,又道:“你如不说,我也不懂,我祇知道我们姓周的做过八百年皇帝。”
梅归愕然道:“八百年皇帝?”
周敬道:“姜子牙不是保我们周家八百年么?”
梅蹄失笑道:“周老哥,你弄错了,周是国号,周王姓姬,却不是姓周。”
周敬苦笑道:“看来我们不读书的人,一开口就出错。”
“那也没有甚么?”陈容君道:“自古以来,优生皇帝的人都是宰割天下,没把老百姓当人,全是些畜牲禽兽。鸡也罢,鸭子也罢,我看都差不多。”
梅归摇头苦笑:“此无君无父之论也!”
陈容君道:“我一个天父地母的江湖人,行事但求心之所安,管它甚么皇帝不皇帝。”
要知道梅归的父亲做过大官,他又是读书人,虽未做官,却中过举人,是有功名的人,书香门第自然重视君臣之份。
玉面狸陈容君的师傅是手创岷山派的谢超凡,当年凭了一身绝学倒反少林寺,为人最恨礼法道学,陈容君是他爱徒,性情和他也有三分相似。
薛绛树觉得再争下去可就不好了,便道:“四姐,生意成了么?”
陈容君笑道:“有我出马,岂有不成之理,这趟镖可有点奇怪。”
“有甚么奇怪?”梅归道:“莫非不是银两。”
陈容君把包袱放在桌上,笑道:“就是这个,投保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呢。”
薛绛树道:“甚么东西值这么多钱?”
陈容君打开包袱,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她揭开木盒,里面是一株白玉莲花,宝光流动,在黑丝绒衬底之上,越发显得晶莹夺目。
梅归禁不住喝了一声采,说道:“珠宝玉石我也算见得多了,如此美玉倒还真是头一次看见,不知道古时的和氏璧及不及得上这株白玉莲花?”
薛绛树也止不住赞叹:“美玉无瑕,的确是宝物。”转面对谢春雷道:“二哥,我们家古玩玉器极多,却没一件及得上此物。二哥,你看这棵白玉莲花值一百五万两银子么?”
谢春雷沉吟道:“黄金有价玉无价,如此宝物堪称价值连城,投保一百五十万两倒也说得过去。”
陈容君把盒盖盖好,仍然包好,缓缓的道:“这株玉莲花是一个名叫韩宝城的人亲来投保的,交货的地方是张掖,受主姓刘,叫刘志高。”
周敬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韩百万呀,此人是洛阳头一个富翁,乐善好施,众人都叫他是韩善人。”
薛绛树道:“既然是大富之家托保,那就不奇了,祇是我不明白,这样的宝物送到张掖去干甚么?”
“我也这样思疑。”陈容君道:“张掖是穷地方,老百姓饭都没得吃,送这个去干吗?”
梅归道:“四姐,自来便有金张掖银武威之说,张掖并不穷。”
陈容君双眉一扬,说道:“我的好妹夫,张掖武威一连三年闹粮荒,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我忘了,是不错。”梅归道:“四姐,一百五十万之中,我们得多少?”
陈容君道:“是明镖,咱们抽一成,我硬要他一成半,保费是二万二千五百两。”
薛绛树道:“他肯么?”
“有钱人不在乎。”陈容君道:“他也明白,除了咱们,洛阳没有那家镖局敢接他这朶玉莲花,除此之外,我们要买一千石米运到武威救灾,老韩也出一千石,算是做好事。”
“这不妥,四姐。”薛绛树道:“此去武威,要经过流寇占领的地方,米粮是流寇需要的,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找麻烦就找麻烦吧。”陈容君道:“朝廷怕李自成,我却不怕。要米粮可以,叫他们来从刀尖子上取。娘的!我不抢他们就算好了,他还敢来抢我?”
陈容君自来任性,如今虽说性情改了许多,有时候也不免会横性发作,薛绛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好说甚么。
这时候镖师季刚来回事。季刚说振武镖局的副总镖头“豹子尾”金益陪着三员武官在梨香院饮酒取乐。
那梨香院乃是洛阳有名的妓院。
梅归哼了一声道:“真是混账!叫他们不要应镖,居然不听。这也罢了,还呼朋引类,在妓院中取乐,谢二哥,你说是么?”
谢春雷沉吟道:“论理我们不能善罢,奈何他们在妓院之中,我们可不能到妓院去对付他们。”
薛绛树冷笑道:“那是当然,你们二位一个是点苍名家,一个是自然门的掌门人,涉足花街柳巷,于清誉有玷,其实这是食古不化,难道动手打架,还要选择地方不成?”
陈容君忙问何事,薛绛树气冲冲的说了一遍。陈容君笑道:“我当是甚么大事,这种小事值不得计较,这个木盒请老镖主收好,程富、季刚、陈武,你们是我手下,咱们先计议一下,你们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