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玉仪等一行人来到北京,先住进长安街上最华丽高雅的兴隆客栈。然后命店家去通知倪少华。
京师之中贵官最多,动不动就是一二品大员,但是如要论权势之重,却以倪少华为第一。
倪少华本是魏忠贤提拔的人,才二十多岁便执掌东西两厂大权,及至崇帧登基之后,他却忠于新君,召集两厂中自己的心腹,保卫新君,对付客魏。
魏忠贤虽然权倾天下,却并无兵马大权,所持者东西两厂而己,总提调便是倪少华,倪少华一反,客魏立即如失左右臂。
魏忠贤也找过他,劝他以故主为念。
倪少华却回答道:“从前桓温之妻说得好,衣不经新,何由得故?况且公公是小太监出身,从前仗人主宠爱,竟然自称九千岁,这叫当今皇帝如何放心得下?故此有这一跌,朝中升降事属平常,公公不过权势太重而已,并无得罪今上之处,祇要俯首听命,异日未必木能再获重用。”
倪少华话说得轻松,其实崇祯又如何放得过客魏呢?
经此一来,崇祯对倪少华很是信任,他人又聪明,善窥上意,威权虽重,却决不过问军政大事,所以皇帝对他很是放心,近十来年连锦衣卫北镇抚司也交给他管,倪少华的权势,食际比大学士陈演还大。
好在客栈的掌柜沈才也是武官出身,见过世面,在京师人面也广,他知道东方玉仪是厂卫的总教习,贾墨羽是受过崇祯皇帝敕封的“玄妙夫人”,来头不小,如何敢怠慢?忙亲自去东厂请倪少华。
他这一去使去了大半天。
东方玉仪便觉奇怪,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老倪还敢向我摆架子不成。”
“那决计不会。”梅归笑道:“想是有别的事躭误了。”
又过了一阵,沈才满头大汗的赶了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年轻的武将。
沈才说倪少华虽然掌管厂卫和锦衣卫,但他每日都在东厂办事,所以他先去东厂,得知倪少华一早就去了京营提督吴襄府中,所以他又赶到提督府,方知倪、吴二人今日去视察京师防务,没奈何祇得留下了话。至于这一员武将,乃是镇守宁远的总兵官,吴三桂麾下的游击将军杨坤,特来拜望玄妙夫人贾师傅的,所以带了他来。
贾墨羽和张灵芸都是道装打扮,杨坤不认得贾墨羽,祇好挨次施礼。
贾墨羽含笑道:“贫道便是贾墨羽,未知杨将军找贫道有何教言?”
杨坤很恭敬的道:“末将奉镇台之命,特地返京探望老太爷,又到田国丈府探望陈沅夫人,偶然和田国丈谈起,国丈盛赞玄妙夫人相法如神,卜无不中,末将景仰已极,惜无缘一见。今日正待返防,适逢沈掌柜到来,谈及玄妙夫人驾莅京师,末将因此前来拜见,冒昧之处,还请贾师傅恕罪。”
贾墨羽微微一笑,说道:“杨将军太客气了,请坐下叙话。”
杨坤告了罪,才斜着身子坐下,甚是拘谨。
袁孤凤笑道:“二姐平时也不大搞这种事,那个甚么田国丈反而会知道,真是奇怪。”
东方玉仪道:“杨将军说的田国丈,是田宏遇吧?”
杨坤欠身道:“正是。”
东方玉仪笑道:“田宏遇府中的妓乐是很有名的,如陈圆圆,顾寿、杨宛、皆是人间绝色,想不到他还会留心卜相一类的事。”
杨坤道:“末将虽然愚昧,却也知道此种学问高深莫测,还望贾师傅不弃愚蒙,指点迷津。”
张灵芸笑道:“我们是出家人,不是神仙,焉能知道过去未来?致于说指点迷津,那更是笑话了。”
几句话说个杨坤满脸通红。
贾墨羽为人心软,不愿令杨坤脸上太下不去,便道:“杨将军如果找贫道看相的话,贫道要恭喜杨将军了。”
杨坤欠身道:“但不知小将喜从何来呢?”
贾墨羽道:“杨将军五官端正而有威仪,正适宜作武将。杨将军眉宇开朗,二目神光甚足,主近日极得主将信任,言听而计从。自今而后,杨将军言必中,战必胜,攻必克,守必固,敢保步步高升,可以断言。”
杨坤立起身来深施一礼,说道:“多谢贾师傅指点,如今末将还想烦贾师傅劳神代测一个字,可使得么?”
贾墨羽微笑道:“这个容易,请将军随便报一个字好了。”
杨坤想了一想,便道:“就报光明的明字如何?”
贾墨羽道:“双悬日月照乾坤,这个字很好,杨将军问甚么事呢?”
杨坤道:“末将想问大明江山能否转危为安,永存不败?”
贾墨羽便皱了皱眉,说道:“杨将军,这个明字如果问自己的前程,倒是个好字,日阳月阴,日月并出乃乾坤相并,主为将者立大功成大业,功业直追主将,但问大明江山,就不是这样的说法了。”
杨坤呵了一声,很恭敬的道:“还要请贾师傅明示。”
贾墨羽道:“昼出日,夜出月,乃一定不移之理,日月并出则不分黑白,主事颠倒,大不利。”
杨坤默然半晌,方道:“承教了,我还想代我们总镇问事,报一个游戏的戏字,请贾师傅指教。”
“指教不敢当。”贾墨羽道:“贫道照字而断,将军莫非问征战之事?”
杨坤吃了一惊,问道:“贾师傅何以得知呢?”
贾墨羽道:“戏字的右边乃是干戈的戈字,戈为征战之器,所以随口问问。”
杨坤叹息道:“真神人也,不瞒师傅说,正是问征战之事,不过是代别人问的。”
贾墨羽道:“谁问都是一样,此字主攻者胜,守者败,先动者胜。”
杨坤问道:“但不知这个字怎样解法,望贾师傅费心指教。”
贾墨羽道:“此字易解,大凡征战,总不外乎‘攻守’二字,攻者上,守者下,将军以为如何?”
“贾师傅说得是。”
贾墨羽道:“那么将军请看,戏字上面是一个‘上’字,中间是一个匕首的只匕字,下面是个豆腐的豆字,以匕首而切豆类,可谓无往不利,这右边是一撇,左边是个‘戈’字,此豆无可避让,岂有不破之理?寄语贵友,一且用兵须抢攻而不可坐守。”
当贾墨羽论字之时,东方玉仪和阎翠都大感兴趣,全神贯注。
这时梅归便插□道:“二姐,戏字简写时,豆亦亦可改用业字的字首呢?”
贾墨羽点头道:“我正要说到,匕首悬于事业之上,是指功业虽立,仍有凶险,何况事业之旁是一戈字,那就是说干戈未息,仍难安枕,须要事事留心方好。”
杨坤佩服得了不得,一再申谢。
贾墨羽笑道:“这类测字沾卜之事,却也不可太认真,道理虽一,解释却各有不同,我也未必就说得对,将军明达,还望不要拘泥才好。”
杨坤连声答应。
这时东方玉仪便道:“杨将军回京师有多久了?”
杨坤道:“连今日已有五日了。”
东方玉仪道:“论起来我不该问,北兵有南侵之意否?”
“恐怕不会吧?”杨坤道:“如今清帝还小,摄政诸王之中,以睿亲王多尔衮最有权势。他重用范文程洪承畴等汉员,对于南侵之事甚是小心。除非我朝有甚么巨变,否则清人不敢放胆南下的,何况我辽东兵将,士饱马腾,足可抵御呢。”
贾墨羽道:“既然如此,贫道劝将军还是早些赶回宁远的好,如今挽救朝廷就靠贵总兵这支兵马了,中兴明室的功臣足可流芳百世的?”
杨坤忙道:“多谢贾师傅,小将今日去辞了老太爷和陈夫人,明晨一早便动身回去。”
袁孤凤问道:“你们老太爷是谁?”
东方玉仪插口道:“便是京营提督吴襄,他是吴总镇的父亲。”
杨坤起身告辞,又道:“贾师傅请留步,末将改日回京,再来拜候师傅。”
杨坤刚走不久,倪少华便到了。不住向东方玉仪陪话。
东方玉仪笑道:“倪大人,难道你能知过去未来,一早就晓得我们会在今天来京不成?何况你又是为了视察京师防务,当然公事要紧,有甚么对不住的?太多余了。”
倪少华陪笑道:“东方师傅能够体谅下情,下官就放心了。”转面向贾墨羽施礼:“贾师傅好,还是在大前年见过贾师傅,一转眼就是三年多了,如今京师富人都下乡避难,贾师傅在此时来京,实在难得。”
贾墨羽道:“倪大人,不要客套了,这是我三师妹张灵芸,八师妹袁孤凤。”
倪少华连道久仰,又道:“屠龙仙子名满天下,倪某渴慕巳久,今日得识仙颜,真是三生有幸了。袁女侠和令师姐林女侠,近年来也是侠名传遍大江北北。红梅紫凤,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呢?”
袁孤凤被他赞得来满怀高兴,笑道;“倪大人,我给你介绍一位名震西北的后起之秀。”她去拉过阎翠来,说道:“你休看我这个小妹妹弱不胜衣,她就是专和李自成作对的阎翠,美号冰环神拐艳罗刹,你可知道?”
倪少华道:“闻名久矣,但我一万万想不阎姑娘如此年轻貌美。”又转面对梅归拱手:“这位是……”
梅归尚未开口,袁孤凤已抢着道:“他是我四姊夫,姓梅名归。”
倪少华哎呀一声道:“原来是归元庄当面,失敬之极矣。”
东方玉仪笑道:“倪大人,你真是好才情,这屋子每个人,你都赞了他们几句,真的不容易呵。”
“东方师傅说笑了。”倪少华道:“的的确确诸位都是名家,梅公子是自然门掌门人,令正夫人卞宛青掌握了太湖帮,水路豪杰尽皆俯首,这位阎姑娘,从前是汉中府名捕,后来替主报仇,专杀闯贼手下,飞环决首,贼人丧胆,小小年纪,又是位姑娘家,天下男儿有几人比得上?”
贾墨羽和张灵芸都被他招笑了。
袁孤凤道:“原来倪大人知道得这么清楚,真不容易,我还当你是信口称赞哩。”
“那不会。”东方玉仪道:“我深知倪大人,他和一般做官的不同,每一句话都是靠得住的。倪大人,承你一向看得起我们,所以我和诸姊妹不远千里而来,有甚么可以效力之处,只管吩咐。”
倪少华连连弯腰,口称惶恐,又道:“东方老师万莫如此说,古人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在下做了二十多年的官,深深明白这句话实在太对了。大明天下全误在这批高官手上,既无见识,又无胆量,自己拿不出办法,又不准别人有办法,大明朝就是这么给拖垮的。”
那阎翠一直没有说话,在座的全是她的尊长,年岁也比她大,自然只有陪坐静听的份儿。这时她便对东方玉仪道:“掌门人,我说两句话可使得么?”
东方玉仪笑道:“谁堵着你的嘴了?有话你就讲吧。”
阎翠道:“倪大人,恕我直言,此时不是发牢骚鸣不平的时候,到底李逆兵势如何?前锋到了何处,朝廷有甚么打算,请大人对我们说说,我们一直急于赶路,无暇去打听这些事。”
倪少华点头道:“果然后生可畏,阎姑娘这一问正在骨节眼上。”他咳嗽一声,清理一下喉咙,说道:“李逆自长安起兵,分兵两路北上,山西一路由李逆亲自率领,自上月以来,势如破竹,攻破汾州、怀庆、太原等地。
东方玉仪吃惊道:“连太原也失了?这是几时的事。”
倪少华道:“是二月初八的事。不但太原失守,连潞安州也失了,代州也被李逆攻下。”
东方玉仪摇头道:“那就只有死守固关了。”
倪少华摇头道:“固关守将战死,关城已被攻破,如今闯贼大兵进迫宁武,宁武总兵官周遇吉飞章告急,说连日大战,虽然杀了不少贼兵,可是贼势太过浩大,他手下兵少,难以坚守,大同援兵连影子都没有,情形委实十分危急。”
梅归道:“不是说大同兵有三十多万吗?还有居庸也有二十多万,两地共有五十多万兵,闯贼号称百万大军,其实不过十多万人马,我军多于贼兵,如何不严令他们增援呢?”
倪少华长叹一声,说道:“梅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同居庸两地的兵马有五六十万,那是花部册上的数目,姜让唐通都是吃空缺的大王,两地兵马加起来有没有三万都说不准,何来几十万兵?”
“真是该死。”东方玉仪道:“那为甚么不调吴三桂的辽东精兵回援呢?吴镇要和满洲人打仗,总不会大吃空缺吧?”
“东方老师说得是。”倪少华道:“兵科给事中吴麟徵,蓟辽总督王永吉都上本,主张弃了宁远、调吴镇回援,但主上和大学士陈演都说大明土地不可以尺寸与人,已经商议了一个多月,始终打不定主意。”
“真是饭桶。”张灵芸怒道:“这是甚么时候?眼见国家都要亡了,还讲甚么土地社稷?”
袁孤凤道:“还是五师姐说得对,她一眼就看出大明朝完蛋了,如今已经兵临城下,还举棋不定,那还搞甚么?大家准备伸长脖子挨刀吧。这些胆小怕事的大臣,皇帝不杀他们,李自成也会杀他们的。”
贾墨羽道:“倪大人,宁武一破,贼兵便会直闯居庸,居庸一失,北京就完了,如今火烧眉毛了,你得犯颜直谏,立即撤宁远之兵,火速回援京师。宁远距山海关四百里,再快也要走四五天,山海关到北京也要走四五天,使者从北京出发,吴镇撤兵回来,一来一去再快也要二十多天。而宁武旦夕难保,朝廷是在拿江山社稷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呵。”
贾墨羽素来性情温柔,从不疾颜厉色,此时她实在生了气,说话再无顾忌,只说得倪少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
张灵芸道:“我二师姐从来不说重话,此际实在情急,故而口不择言,请倪大人万莫放在心上。”
倪少华忙道:“张女陕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贾掌门说这样的话,正是爱之深而恨之切,国家落到这步田地,实在只怪自己,我此时便进宫去面谒万岁,作最后的劝谏。明日申正,我召集两厂一卫的官员于西厂议事,深盼诸位能够参与,我会派人来迎接。”
倪少华走后,众人又议论了一阵,无非是埋怨朝廷不识得选贤用能,以致大好河山,轻易断送。
那阎翠和袁孤凤到底年轻,虽然此刻她二人也是愁绪满胸,但深觉来到京师,不出去逛街未免太过可惜,两人便到街上去游逛。
此时京师已开始戒严,但在天黑之前,街上仍然热闹得很,两人直逛到上灯时分才回来。
次日吃罢早饭,袁阎两人又商量去逛天桥。
张灵芸道:“我真的服了你们了。此时还有兴致去逛天桥?”
袁孤凤道:“阎家妹子是头一次来京师,不趁此时逛逛,以后就逛不成了。”
东方玉仪道:“逛只管去逛,可是第一不许惹事,第二得在申时之前赶回来。”
两人没口价的答应。
果然两人在申时之前赶了回来,刚好倪少华派了一位姓任的锦衣卫堂官来迎接。
西厂是在宫内,平民百姓是不能入宫的,非得有人陪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