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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怀璧其罪

江之琳悠然醒来,在一瞬间他什么都不想,不知身在何处,脑海里空空洞洞的,两眼无力地望着天上。

云层很低,翻腾在山谷的上缘,那是雾海,雾海盖在半空中,像是屋顶,山谷里云烟漫迷,树影朦胧,地上芳草萋萋,有白烟袅袅升起,景色淡淡的,像是梦境。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静水河流的底层,头上五丈处从石岩里生出两棵虬龙古松,苍绿滃郁,松干之间,披着厚厚一层千年长藤,像是吊床,中间落了一个洞,垂下的藤条,直拖到江之琳身上。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喔,我好疲倦呀。”江之琳身体一动,发现自己全身骨全脱了节,痛入骨髓,才想起是从山崖上跌下来的:“是了,我是被那老魔一掌劈下来的,咦,吃他一掌,我怎么不死?”想到这里,自己都怀疑起来。

他双手扯了压在身下的藤条一下,心知定是侥天之幸,刚好落在藤网里才不死的,他这一想,才整个清醒过来,味觉、触觉全回来了,立刻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嘴角很痒,像是有东西轻拂着,空气里有股沁人心肺的香味,不只钻向鼻里,而且由皮肤毛孔里钻入。

江之琳垂眉一看,有一只玉兔伏在脖子上,轻吻着自己的嘴唇,那味儿又难过又好受。他觉得很好玩,双手如盆,捧起这不畏人的兔子,哪知兔子一离嘴角,江之琳马上昏眩欲死,浑身有如针刺,双手乏力垂下。

兔子舒服地偎在江之琳脖子上,兔吻如雨地落在他唇上,江之琳立刻六神清爽,神志一清,一切痛疼顿时霍然而愈!

江之琳大奇,轻轻仰起头瞅着玉兔,这兔子浑身晶莹透明像是液体,他可以透过兔子的身体看到自己的脚,和雾里的树木;兔子的两片长耳朵是两片翡翠色的绿叶,脉络清楚,它的尾巴好长好长,是褚色的多须根,须上沾着泥土,整个身体散发着醉人的天香,浓郁扑鼻。

“九茎芝!”江之琳吓坏了:“九茎芝成形,幻化玉兔出游前来救我?”

玉兔继续咬着江之琳嘴唇,长尾巴一摇一摇的,江之琳双手无限爱怜地合拢过来,轻轻抱着玉兔,发现自己手上沾上玉液,这兔子身体逐渐消融,化为玉液,充满江之琳的俊脸,已经比初看到的时候消瘦多了。

“不错,这是九茎芝,它怎么从绿玉谷里到这里来呢?”江之琳惊喜忖道:“我听白希龄和东方狄说过,九茎芝成形会变成小动物,满山满谷乱跑,身体会渐渐化水,直到什么也不剩下,它定是看我歪倒在这里跑过来的,想想多少人为它而狂,为它而死,啊,天啊!”

正当此时,天空中有两个凶煞神,穿过云层雾海飘落,正是飞天蜈蚣林华和飞天蝙蝠楚亦仇师兄弟,他俩展开蛟皮飞天衣,冉冉下降,楚亦仇一眼看见谷底有人仰卧,正啜吸着化为玉兔的九茎芝,还未将它果腹,立时大喜过望叫道:“师兄,九茎芝在那里,还有一个人!”

飞天蜈蚣林华瞧清梦寐以求的九茎芝就在眼前,眼露凶光,两翅一收,降势陡增,神速着地!

玉兔似乎听到喊声,情急之下,四下乱窜,只一瞬间,摇身一变,变成原形,一株长可盈尺的绿色植物,枝叶玲珑多姿,盈盈然若玄碧珊瑚,歪在江之琳的掌心里,像搁在聚宝盆里一样。

江之琳一慌,疑心是幻,双手一松,九茎芝“咕噜”落地,顿时觉得头脑昏昏然,神志不清起来,两手四下摸索,像溺水者死命寻找浮飘在水面的稻草。

林华、楚亦仇越来越近,江之琳瞎子摸象,在地上乱拍,忽觉入手冰凉,忙不迭一把抓过来,迷迷糊糊之间,还可看清九茎芝好端端握在手里,眼看争食者已经近了,一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往嘴里一塞,钢牙一咬,立时满口生津,宛如琼浆瑶酒入口,再一囫囵吞,已把九茎芝吞到肚里去!

楚亦仇痛吼一声,彷彿自己肠肚被猛噬一口,猿臂一勾,解下胸前小金剑,捏两枚在手里,立刻要将江之琳刺死,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道寒虹疾如游星,射向江之琳!

林华不似师弟那样鲁莽,“刷”地一声,也使出一枝金剑,将师弟的暗器击落,叫道:“师弟!你疯了,咱们金剑喂过毒,你把这菜人弄死,咱们也吃不了肉!”

江之琳吞下九茎芝,浑身轻飘飘的,伤势痊愈,好似脱胎换骨,他知道天地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以自己功力,少不得也需坐功三月五月,一年半载,即或不能,能打坐运气一刻,就有一刻的好处,但眼前形势,他势不能闭目养神,只得霍然而起,伸手问一问腰上长剑,只剩剑鞘在,那把长剑在坠崖时已经离手,他慌忙寻找,俊目四扫,发现长剑高挂在古松藤间,剑穗上的绿珠碧光莹然,别来无恙。

林华喝道:“师弟,咱们活抓这小子。”自欺身近前,楚亦仇跟在师兄身后,陡然眼中凶光四闪,使江之琳大吃一惊,只见他将在手里的另一枝金剑,使劲一扬,飞取师兄后背!

飞天蜈蚣作梦也没想到师弟会在背后暗算,应声倒地,金剑本来插入后背,因为仰身倒地,遂加深插入,直穿心窝!

林华哀声哼道:“师弟,你……好……狠……”

楚亦仇说道:“不狠不丈夫,省得你跟我争吃菜人心肝!”原来他先前发剑打江之琳全是惺惺作态,全是障眼法,为了独吞江之琳腹中九茎芝,这楚亦仇不惜同门相残!

江之琳趋前一步,发现自己身形了无异状,心中大喜,又知敌人投鼠忌器,绝不会用金剑加害自己,遂勇往直前迎敌,楚亦仇取下背后精金吴钩,使出师门绝艺“天乙钩法”,快若飘风直取江之琳!

江之琳一身功夫全在剑法“耘田大九式”,长剑既然高挂在树上,只好赤手空拳,他见敌人钩风狂啸,钩影排空而来,连忙错步卸肩,转了小半个身子,两手蓦地十指乱弹,猛然回身撞肘,自然而然使出西夏国师钱冰所传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中的杀手“日落平沙”!

掌风虚虚实实,飞飘过去,楚亦仇看不出苗头,不知厉害,吴钩使出“行人断魂”,已到江之琳左肩,突然发觉自己置身在暴风之中,身形再也把持不定,撞飞一丈!江之琳老老实实再赏他一记“飞沙流石”。

楚亦仇不愧是老江湖,立时知道,敌人掌法厉害,自己一时轻敌,已受重创,狂怒之下,两手连挥,十二把喂毒小金剑疾如闪电,纷纷离手,求个两败俱伤!

江之琳早上学会三招,还有一招好打,于是顺理成章打出“贝赑吞沙”,掌风过处,十二把小金剑不散还聚,停在空中,半晌才一齐落下,这跟早上雾中试招,雾气聚身的现象如出一辙。

三招过后,江之琳已告技穷,方待再重新施演,凝眸看处,楚亦仇遭“飞沙流石”的掌风一扫,还颠踬个没完,后跟着碰在师兄的身体,仰天倒下。

飞天蜈蚣林华直挺挺躺在地上尚未气绝,吃师弟一压,金剑剑刃正刺个洞穿,惨叫一声,两眼一翻,奔往枉死城。

江之琳看楚亦仇已经躺下,一想这种谋杀同伴的东西,狼心狗肺,杀之正是为世人除害,遂飞奔两人卧地之处,低头一看楚亦仇凶目露白,嘴角沁出一缕血丝,死了!

“这小戈壁飞云绝沙掌实在离奇,打死了人,我自己还不知道!”江之琳心中闪过一丝难以察的悔意,想道:“我才学会三招,二招就杀了一个人!”

他抬头看看挂在古松上的长剑,剑虽然可以不要,但绿珠弃之未免可惜,那是爱情的纪念品,遂想取下。但这古松斜生崖上,高达五丈,叫他如何是好?

江之琳俊目视处,发现松后有条石阶密道,迤逦直升山上,但这石阶到了松后,就告结束,以下是笔直光滑的大石,一点攀手处也没有,除非能一跃五丈,长剑干脆绝望,免谈。

他后退三丈,猛吸一口真气,往前飞奔,直到松下,双足一跃,猿臂一勾,却没勾到,还差四、五尺,江之琳落到地上后,很是失望,低头一想,大吃一惊,自己简直没有权利失望:“怪了,只差四、五尺,扣了身高不算,那么我跳了三丈多?”

往昔他能跳个一丈多高,已算不错,如今暴涨一倍,怎不叫他惊奇,有此惊奇,勇气百倍,再退后三丈,飞奔再试。

一试再试,差额逐渐由五尺减到四尺,三尺,江之琳知道这全是九茎芝的大用,本身功力增进不已,于是仰天长啸一声,默祷感谢上苍:“天神,我知道自己并不值得你厚爱,但命运既然给我这福份,我一定克尽己责,庶几无负上天爱我之德!”

当他祷告的时候,空气中似有天籁、枞灵鼓、楔琴瑟、吹箫笛、击筑笙、乐音悠扬,见证着他虔诚的誓词,在幻声之中,江之琳不怀疑自己听到天籁,脸上露出感谢的笑容,起身飞奔。

像是有无形的祥云托住他的脚底,无形的翅膀生在他手臂,江之琳轻得像羽毛,飞扬升天,猿臂一勾,奇迹地勾住了古松树干!

他顺势一飘,捷如灵猿般骑在干上,松树纹风不动,只像是祥禽栖息,根本感觉不到负荷,挂在藤床上的长剑,也只摇了一下并没落下。

江之琳俯首看地面,叹道:“天啊,我是怎么办到的?”侧目看到松后的石阶,心想:“它也许通到崖上。”遂伸手取过长剑,插入剑鞘,起身走过松干,由密道拾阶而上。

石径因山而起,羊肠九曲,江之琳越爬越高,转入雾里,满脸水珠,衣衫尽湿,不久白雾渐成黄雾,雾影中有一黄团,那是日影,雾海渐散,天风颇急,江之琳看石阶已尽,没入一块城门大小的山岩,山岩有洞,隐见天光,心知快到崖上,遂兢兢战战钻入洞中。

江之琳像在烟囱中爬,耳中隐约听到女子哭声,声音多少有点熟耳,心下称怪不已,忘其所以爬到洞口。

洞口只有小圆凳大小,盖着底层一层黄雾,江之琳悄悄探头,发现山崖在上头,距离在雾中已可估计,离洞口约有一丈。

江之琳一看山石可供踩足,遂一步一步往上爬,由雾里伸出头去一看,老魔钱冰匍匐在五尺之外,状如蛤蟆,似正在寻找洞口,再看去两丈,那就更奇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缩在一个青袍玉笏白须垂胸的老者怀里哭着,老者双手扶着少女香肩不停地呵慰,老者是匆匆见过一面的白马庄庄主骆岩,少女正是骆珊!

江之琳看见钱冰,宛如老鼠遇到猫,立刻手攀脚踩,沿山石而下,缩回雾里,希望躲到洞里去,不幸钱冰正探目向这边来,一见雾里好端端冒岀一颗人头,正是早上那个小子,顿时惊喜交集叫道:“小子,你没死?”说着,巨灵掌怒张,“蛆吸功”的吸力源源逐入雾中。

江之琳陡觉手脚不灵,置身在那熟悉的吸力中,慌忙间想出掌相迎,哪知手脚一离岩石,就倒栽下去!他拳打脚踢,挣扎再立,无奈先机已失,功力又差那么一大截儿,饶他已服下九茎芝,却未能消化,真力不继,手脚渐被五花大绑,有苦说不出。

骆岩蓦见钱冰像钓鱼一样,钓起一个年少后生,这后生遍体奇香,红光透顶,知道“菜人”上来了,大喜过望,立刻撇下女儿不顾,骈中食指,飞窜向前,使出“蝎尾指”,遥点向钱冰“灵台穴”。

钱冰背后生寒,功夫虽达闭气封穴之境,却自知经不起“蝎尾指”一戳,慌忙收气,撤下江之琳不顾,回身打出小戈壁飞云绝沙掌的“龙沙驼骨”!

骆岩脸上笑意一闪即逝,左手撩空一抓,把那后生往后一带,顺势化抓为点,遥制江之琳麻穴,右手化指为掌,倾力硬接钱冰一掌!嘴里还叫道:“珊儿,且收悲怀,好生替为父看住菜人!”

“砰”地一声,两股罡风相激,钱冰上身摇晃,白发飘飘欲飞,马步笃定,稳若泰山,骆岩拿桩不住,倒退三步,虎步过处,在地上留下三寸深的足印。

钱冰见到口肥肉不翼而飞,肝胆欲裂,哪肯甘休,得理不让人,趋前一步,两眼通红,浑身骨骼格格作响,白发上千蛇钻动,嘴中冷冷哼一声:“老骆尽拣便宜!”枯手猛抓,正是绝艺“冰雨掌”!

骆岩单掌迎敌,只退三步,也差可自慰,这时见钱老鬼使出跟陆地神仙游一锷的“碎叶散花掌”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冰雨掌”,知道是本门掌法的尅星,遂不敢以掌法相抗,当下反手解下腰上“雕龙弓”,当作兵刃,打出一套似刀似剑,非拳非掌的功夫来。

江之琳被骆岩点中麻穴,又吃他使劲一带,像只鹏鸟直扑向跪坐在地上的骆姑娘,骆姑娘方才见他大难不死,好端端从雾里爬出来,芳心一喜,还有什么好哭,早破涕为笑,一个破了好梦又再圆,整个人迷迷糊糊起来,连老父已制其穴也没看清,这时鼻闻一阵清香,眼见这呆子正往自己扑来,慌忙闪避,但这呆子似乎没有自己站住的意思,看看行将摔个发昏脑胀,她只好趋前一接,江之琳结结实实滚到人家怀里去了。

骆珊珠泪还在颊上,怀里的江之琳把头歪在她微耸的胸脯,周身散发异香,中人欲醉,骆姑娘满脸羞红,轻推了他一下,轻声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了?”哪知江之琳像是赖皮赖到底,索性装蒜要滚到地上去,害得姑娘一慌,玉手又把他紧紧抱住。

江之琳浑身软麻,全无着力处,可幸神志尚清,见自己无端偎在人家柔软酥胸,很是过意不去,苦的是动弹不得,只急得有口难辩,将俊目瞅着骆姑娘,眼中是自责,是温柔,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任由素心人去解释。

骆姑娘窘透了,粉脸娇艳欲滴,啐道:“你可以这样看人吗?”

江之琳想到自己变成众矢之的,天下滔滔,都要吃自己的心肝,不觉悲从中来,说道:“骆姑娘,你也要我的心吗?”

骆姑娘心里经他死涎着脸皮,谈情说爱也不拣个时候,嗔道:“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不理你了。”

江之琳期期艾艾说道:“你也要吃我的心肝?”

骆珊一听才知道江之琳并非轻薄,不过是吓昏了而已,但这话正问到她心上,真不好回答,嘴里骂声:“你这个呆子!”心里可万分担心,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动筷子,端皿盘要吃他的心肝,但是父亲呢?

她父亲此时正跟钱冰较上了劲,他们两人神色凝重,举手投足之间,皆似有千钧之重,一招一式皆缓慢凝滞,绝似对弈布子一样,钱冰将“冰雨掌”精华发挥得痛快淋漓,正图逼出骆岩使出败招,然后一举手而毙敌,其用心不可谓不狠。

骆岩略呈疲态,落在下方,但两眼锋芒毕露,这眼神只他女儿识得,这是他得意时的眼神哟。他步步为营,慎虑万分,脚步按着平生得意之笔“九宫谱”行走,宛如围猎一样,把钱冰逼临悬崖,心里不停想道:“只要他背临悬崖,我出掌猛搏,那么各退五步,他就坠下崖去!”

这意思钱冰哪里不知,无奈掌上虽占优势,但骆岩败中有胜,攻其所必守,脚上却不由自主渐渐移到崖边,真所谓不得不尔,他想:“好,你打得好主意,但也绝不给你便宜,十年苦练的‘寒冰一川’,乃要你领略领略,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这“寒冰一川”,乃是钱冰近年练成的绝艺,霸道异常,入中土以来,在今早用过一次,不料江之琳及时悟出“三元会一”,由三种天下好招综合为一,硬生生击破“寒冰一川”,钱冰心里愤怒异常,就不信十年苦功废于一旦,是以必得一试。

时机逐渐成熟,骆岩眼中笑意渐浓,睹之令人心寒,只听他暴喝一声,“雕龙弓”朝天一指,身躯灵巧半旋,一股圆锥体的罡风由弓端迸射如电,绝似火石分花,射向钱冰,这正是他武功进展的新境,“菩提飞花”,平生第一次使出。

钱冰夷然一笑,闷气鼓风,拍出惊天动地的一掌,一道白茫茫的寒风,隐然可见,从掌心吐出,绝似鲤跳龙渊,轻灵异常,生像不费吹灰之力,应手而出。

骆珊在旁小嘴微张,惊心地注视着后果,只见两道骇人听闻的掌风在空中交接,铿然有声,宛如海啸山崩,震耳欲聋,老父跟钱冰都为掌风所扫,各自退了六七步!

骆岩单掌护心,边退边笑,说道:“下去!”苦心经营的杰作,终于宣告完成,心中万分得意。

钱冰仰天平倒,整个身躯像块木板飞射出去,落入雾海之中!骆岩顾不得胸头隐痛,哈哈大笑,欣慰兴常,哪知钱冰飞袖一扬,全身真力聚于膺窗一穴,身体比一滴露水还轻,竟自雾里反弹出来。

骆岩暴喝一声,方待落井下石,再补一掌,不料从身后跳出一人,饥鹰攫燕似地,直扑下来,偷袭骆珊,意在抢走“菜人”,收这渔翁之利!

骆珊惊叫一声,认得这人乃是关外第一人金环尊者,玲珑箫运劲一指,一丝尖风,电射而出。

金环尊者运气护胸,原式不变趋前,像座小山直逼过去。

骆珊只觉箫尖为一股无形潜力逼住,真力非但无法逼出,而且撞将回来,吓得小嘴急叫:“爹——”

骆岩目光如电,大喝一声,及时勒马回头,一伸双臂,一股劲风排山倒海而去。

金环尊者满以为偷袭成功,不料吃他们父女一箫一弓全力反攻,忙不迭用鸠尾杖舞起一道风幕,把对方力道化于无形,一边说道:“幸亏老夫看你们两个都不跟来,赶快回来,要不这菜人岂非没份儿了吗?”

钱冰从雾里飞起,听见这话,利益攸关,顾不得心恨骆岩,双手潜运内力,齐胸推出,凌厉无俦。

金尊真气密布全身,鸠尾杖一挑二撞三扫,杖风呼啸,夺人魂魄,但是吃三人抢攻,身形不由得倒退一步,“菜人”江之琳终告失之交臂。

骆岩厉声叫道:“珊儿!把菜人带离此地,待为父挡这两条老狗一阵!”同时身形一纵,挺弓一遁,数丈之遥几不费时间,稳如泰山挡在女儿前面,摆出阵势,预备接下这两个海内外数一数二人物。

钱冰凝神聚气,枯掌一撩,意存拼命,一轮抢攻,招招含蕴内力,看得躲在乃父身后的骆珊花容失色,心胆俱裂。

骆珊只出七成力,不敢倾力回手,生怕金尊浑水摸鱼,拣了便宜去,果然金尊并不袖手旁观,一扬鸠尾杖,冲入是非圈中。

但其用杖出拳之间,意思不明,看谁不支,就帮谁,七八招下来,倒是钱冰挨鸠尾杖招呼的时候居多——显见金尊别有用心,也许金国一行人已另有安排,亦未可知?

钱冰苦头吃足,枯掌翻飞,幻起满天掌影,一招“贝赑吞沙”,将两人掌力一聚,自家趁机跃出圈外,破口大骂:“两个老匹夫,我今天跟你们没完,非斗个三千招,打到水落石出不可,看看这十年来,除了年纪胡子以外,你们还增进些什么?”

金环尊者呵呵大笑,说道:“行,今天咱们哥儿三个也算有缘,非得打个尽兴不可,可惜老游这假神仙和臭尼姑萧尼不在,否则十年前盛况又见于今日!”

假神仙就是陆地神仙游一锷,萧尼就是前次骆珊同江之琳在洛阳龙门阁见到的那个尼姑,他们同金尊、骆岩、钱冰在十年前曾印证过武功。

骆岩把雕龙弓一弹,也说道:“珊儿快走,待为父的跟这两个匹夫斗个三天三夜!”

骆珊自然听得出老父言外之意,他是点醒要自己快点走,她心知父亲绝不会吃亏,遂抱起江之琳往后路急退。

她知道自己要逃往何处,但不知道对怀里的江之琳如何处置,他的身体散发着奇异的香味,有点像芍药,有点像曼陀罗,更有点像虞美人草,使得她意乱情迷起来。

江之琳动了牛脾气,不愿求她放自己逃生,大有你真要吃我的心肝,就让你吃的意思,把整个难题,全推到骆姑娘身上。

两人各怀心思,默默无语,远离了是非之地,在终南山的山道上疾奔,良久之后,江之琳问道:“我们到哪里去呢?”

骆珊恨恨说道:“你为什么要吃九茎芝呢?你为什么要吃九茎芝呢?”她的意思是说:“你一吃不打紧,可要吃出多少麻烦来呢?”

江之琳像个大孩子偎在小母亲的怀里,无辜地说道:“我何尝要吃呢?我本要九茎芝慢慢融化,你不知道玉浆流在脸上多么舒服。”

骆珊抢着说:“但是你终于吃下它,使得天下人都欲得你而甘心,你的武功又不够好,不能保护你自己!”

江之琳道:“九茎芝真的变成小白兔,如果不是那两人吓了它一跳,那么可爱的东西我真舍不得吃。”

骆珊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吃了,吃下了倒也罢了,你又要爬上来,偏又遇到我父亲和那两个魔头,你也不想想这一下子弄得我多么为难。”

江之琳一想:“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嘴里说道:“我不吃我会死,吃了伤势才好了,而且不吃的话,我何必来终南山?”

骆珊一想也是道理,她何尝不为他独邀天宠而庆幸,只是眼前这难题很难解决就是,如何劝说父亲不要吃他的肉呢?小嘴巴却不服软说道:“你本不该来终南,我早就说过!”

他们两人又像拌嘴,又像情话,吵个不停,不知不觉间已转到终南北面来。北面迎风,寒气袭人,骆珊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轻声说道:“我不跟你拌嘴了。”

江之琳说道:“我们是在拌嘴吗?我何尝要跟你拌嘴,只是你太凶了。”

骆姑娘一听,芳心又甜又美,很是受用,半晌说道:“你这呆子,难道你会不为自己处境的危险担点忧吗?人家都为你愁死了……”

一语未了,前面突然跳出一个铁塔神模样的壮汉,骆姑娘认得这人乃是金尊和日京公子手下一员大将,却不识得他乃是金国红衣十常侍之一古鲁特。

古鲁特又高又黑,铁臂合拢一抱,那劲儿的确怕人,嘴里用金国语言,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套,骂他们青天白日,抱在一起,不知廉耻,所以要吃两个人的肉。

两人都听不懂,古鲁特骂也白骂,骆珊暗叫道:“不好了,日京公子一行人准已把我们包围住了。”一边滴溜溜地玲珑一转,用“九宫谱”步法从古鲁特胁下穿过,一溜烟往前直跑。

古鲁特一把没有抓住,真是白日见鬼,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已经不见,气得他脏话出口:“小乖乖不要逃。”身形跟着一转,急追过去,他以轻功跟金尊是一路的,看似笨重得很,其实疾快无伦。

骆珊一个劲儿往前跑,跑到一个掌平的小山坡,山坡上稀稀落落长着数十根树,树叶落尽,像数十根向天呼救的手,雾后的阳光落在树上,涂上薄薄一层白霜。

当他们两人跑到一株树下时,由树上突然跳下一人,当空扬手发掌,打出一丈方圆的掌风,把他俩笼罩在下面!

骆珊玉腿一蹬,斜势跳出掌风威力圈,美目一扬,空中飞下的是一个瘦削老人,她可认得这人乃是北地武林名家奇门开碑手陶摩!

陶摩暗啧一声,心下称怪,看不出这小妮子武功如此了得,上次他从树上跳下,神偷诸乞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脑浆迸飞!他可不信邪,趁着身躯犹未着地,真力一逼,一道扇形掌风就待由掌心喷出。

一之为甚,岂可再乎?骆珊更是乖巧,一个“嫦娥奔月”,玉体冒险飞奔,玲珑箫如鸟一喙一啄,刚好抵住陶摩掌心,把“单掌开碑”的掌力,硬生生死顶回去。

陶摩但觉掌心宛如触电,急忙缩手,掌心已印着一个小红点,整条手臂像抽筋一样,已经半麻。

小姑娘骆珊这一招端的使得奇险,一个不好,就把两条小命赔上,幸喜没出岔子,一举成功,她见好便收,也不打落水狗了,逃命要紧,身形一转,往东就窜。

燕山一雕宇雄突然出现,凝立如山,堵住去路,口里喝道:“站住!把菜人留下!”

骆珊吓得花容失色,重施故智,脚踩“九宫谱”,打算像闪过古鲁特一样,从这武林枭雄手下逃过。

宇雄磔笑一声,脚下如踩梅花桩,左赶右避,前闪后挪,就是不离她身旁一步,同时拨平开弓,招招狠毒,连打三绝掌。

骆珊身形被缠住,向左向右,前趋后退,都碰到宇雄,知道是落在宇雄威震一方的绝艺“乾坤三旋”手里,又要护着江之琳不为所伤,又要出手反击,说不得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手捏玲珑箫中央,上打宇雄眉心穴,中打结喉穴,更扬肘一捶,掠向胸膛“巨阙穴”!

这种短兵相接的拼命解数倒唬不倒宇雄,他加紧施展“乾坤三旋”,嘴里一声呼哨,片刻间引来五、六个十常侍中的人物,把小妮子围困在核心!

原来金尊见骆岩、钱冰都裹足不前,不随众人前去寻找下崖的道路,知道不妙,故此兵分两路,一路由日京公子率领,随大伙儿下去,一路亲自带领,在此设下伏兵。

十常侍里人物,任挑一个,都够骆姑娘受的,更何况联手一味猛攻呢,五招过后,已告险象环生,幸赖天下一绝的“九宫谱”,在敌人内穿梭,短时内还可保无虑。

江之琳偎在斯人怀里,看在眼里,直急得额头出汗,苦于不能动弹,又不敢开腔,生怕扰了她的心神,惹了祸事。

骆珊边战边想:“爹呀,实在不是女儿有意放他,但放他逃生,总比让金人吃下肚去好,你要怎样责备,女儿也只好认了。”

七八个人在山上一番激战,掌风刀剑,凌厉异常,二十几招过后,已把山坡上的落叶震得东倒西歪,木屑纷飞!

骆珊想道:“实在不成了,我救不了他,反而会害死他。”遂毅然玉手一拂,解了江之琳穴道,说道:“你快逃走吧!”

江之琳忽然觉得血气畅行无阻,手脚又是自己的了,心上一喜,滚落地下,长剑如虹,勾起数重有里有外的剑墙加入战团。

红衣十常侍之一忽虎,用金国话叫道:“这小子要活抓,不要把他弄死。”会合三个同伴倾力围攻江之琳,试图把这小子跟骆姑娘分开。

两人虽听不懂,敌人的用意可是懂得的,故死命靠在一起,不给敌人称心如意。

这一对少男少女并肩作战,共同经历了这场苦战,彷彿受过血的洗礼,情感增进了许多。

江之琳剑舞“耘田大九式”,拳打“飞云绝沙掌”,剑墙中时开窗户,拳剑如灵蛇吞吐,跟这批塞外好手死搏,他跟骆珊交过一次手,她的步法路数约略知道一二,再加两人心意相通,身形逐渐配合,走出和谐的步法,这无意间的比翼双飞,对善感的心灵,本身就是一种享受。骆珊期望江之琳闪向右边,江之琳就刚好闪向右边,骆珊的心,彷彿给爱情的手抚慰着,那么舒服,那么欣慰,眼中闪着喜悦和感谢的光芒,江之琳疲于拒敌,在刀光剑影中,没有多少机会看到她的眼睛,但四目偶然想会,无限情意都在对方的心版上写得明白。

两人一起突围,企图杀出一条血路,几次都没有成功,骆珊芳心里无限凄楚,知道一起逃命的机会是没有了,强自噙着眼泪喊道:“你快逃吧!我替你挡一阵,别教他们吃了你!”

江之琳哪里肯依,胡乱刺出两剑,击退古鲁特,高声回答:“我走了,你怎么办?”

骆珊自然懂得他愿作同命鸳鸯,生死与共,芳心大慰,脸上闪着悲哀的笑容,说道:“呆子,你逃了,我自然就没事,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

她始终称他为“呆子”,但藏在这两字里面的柔情蜜意,江之琳第一次懂得,他一想,事情果然是这样,金人要的是自己,未必敢动骆岩的女儿,于是长啸一声,高遏入云,左手划圈,右手用“日落平沙”的掌力,使出“神农一剑”,长剑挟着天赐神力,轰然出手,谁莫能御,他高叫一声:“骆姑娘,我去也。”身形紧接剑光,电闪而去!

燕山一雕见长剑如潜龙出水飞出,未免心寒,不敢硬架,闪挪闪去,待江之琳冲出重围后,骆珊一咬银牙,玲珑箫舞起万重箫网,补上了空额,挡住去路。

她只能瞥了他的背影一眼,爱苗初萌,即告生离死别,对少女是多么的残酷哟,骆珊强忍悲怀,娇叱一声,箫式暗存粘、引、分、挑、点、住绝学,硬接六个高手一招!

燕山一雕宇雄奋力硬冲,企图透过箫网,无奈骆珊把小命都豁出去了,抵死挡着,未能得手。

自始至终奇门开碑手都跌坐在圈外运功自疗,他想自己在长安误夺赝图报功,这份罪还没定下来,眼前正是将功赎罪,良机岂肯错过,遂不顾一切绕道过骆珊,健步如飞追赶江之琳。

江之琳埋首逃命,宛如怒马狂奔,绝尘而去,耳后隐约听到骆珊可爱的尖叫:“你要逃命呀……逃得越远越好……三……年……之……内,不要……回来……”

声音又尖又脆,像一首美丽的旋律,绕盘在空山寒林,久久不绝。

奇门开碑手陶摩死追不舍,幸好江之琳虽然尚没时间打坐运功,九茎芝的好处无法发挥,内功尚没进境,但轻功多少得到一点好处,比诸敌人并不稍逊。

“过……了……三……年……,他……他就……不吃……你……了……”这是骆珊最后的声音,江之琳听在耳里,再回首时,那场生死斗已远远抛在山后,看不见了,这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在江之琳逐渐湿润的眼睛中,都是同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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