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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龙蛇乌合

桑琼似觉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呐呐问道:“秀珠,你怎知你爹他们已经死了呢?”

秀珠含泪道:“我们在庄中闻得恶耗,听说公子已战死太湖,爹爹他们三十六人也一去不归,所以我连夜赶到西洞庭山,亲眼看到了现场惨状……”

桑琼急问:“怎样?”

秀珠泣道:“满山都是尸体,湖水都成了红色,李伯伯他们三十多人,从山头到湖边,沿途倒毙,使人惨不忍睹,我急得四下寻找爹爹,后来才在湖边芦苇里找到他老人家的尸体,可怜他……半个身子,晤晤晤……”

桑琼听了这话,恍如利箭穿心,眼中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籁籁直流,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一条命,原来是金刀杨承恩等三十余同门,硬使血肉性命抢回来的。

他本已静如死水的心,此时充满了悲愤、羞惭,心潮鼓荡,势血奔腾,满口钢牙,咬得格格作声,仰面长叹道:“桑琼阿桑琼,你还算是个人么?三十六条命为你断送在太湖,你幸留残命活下来,却要去出家当和尚,你,真是太可耻了……”自怨自艾,紧紧握着拳,猛力捶打头额,直恨不得将自己砸烂。

秀珠惶恐地扳住他的手,哭叫道:“公子,快别这样,我爹他们都是卧龙庄门下,也都是老庄主当年收容的可怜人,没有卧龙庄,也没有我们父女。爹爹为公子而死,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死得心安,死得瞑目,咱们只要替他们报仇就是了。”

桑琼落泪道:“秀珠,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惨死的另外三十五位同门,我甚至连你都不如,你年纪这么小,尚且知道要为父报仇,武功不够,还受尽委屈求上进,可恨我竟将一身武功白白废去了……”

秀珠惊叫道:“公子怎会把一身武功废了呢?”

桑琼摇头长叹道:“唉!说来一言难尽,反正我恨自己糊涂,也恨自己太脆弱了……咱们不谈这些,你再告诉我,怎么会流落到合肥城中来的?”

秀珠定了定神,答道:“我在太湖埋了爹爹和李伯伯他们,就开始追查天山五魔,决心替爹爹他们报仇,两三个月来,毫无消息,前些日子听说淮阳派新近得到一份‘武库藏珍图’,谁要是取得那份秘图,就能找到前辈奇人逍遥子的武库,那武库里有神兵利剑,还有一部很高深玄妙的武学秘笈,所以……”

桑琼诧异道:“你一个女孩子,也想争夺什么武学秘笈?”

秀珠羞怯怯地说道:“我自觉武功不够,不是天山五魔的对手,所以才动了贪心……”

桑琼问道:“你去过淮阳派了?”

秀珠点点头道:“去过一次,可是我武功太差,险些被人截住,在合肥城里访惶了几日,身边盘费也用完了,若非遇见公子,真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说着说着,泪水又滚了下来。

桑琼长叹一声,就用那幅白布,将五十两银子包好,塞到秀珠手中,黯然道:“妹妹,你还是回金陵去吧!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孩子哪知道厉害,秘笈珍宝,须看福缘,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它,你爹和庄中同门惨死的血仇,责任都在我肩上,只要我不死,只要……

唉!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一声“妹妹”,叫得秀珠越发悲不可抑,颤声问道:“公子您不回金陵卧龙庄去了么?”

桑琼苦笑道:“我已经家破人亡,触景伤情,回去又有什么用……”

秀珠道:“公子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跟着公子,也好伺候您!”

桑琼正色道:“这怎么可以呢,我住无定所,也许流浪天涯,也许沉沦人海,怎能带你同行?乖乖听我的话,等到我查得仇踪,我一定回金陵跟你商议……”

秀珠俯首道:“我也没有家了,爹爹一死,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桑琼心头一阵酸楚,忙道:“你可以住在庄里,罗大娘和春梅她们都会照顾你,秀珠,不要再说傻话了,回去吧!你回去了,我才能安心报仇……”说到这里,也已硬咽不能成声。

秀珠默然片刻,终于顺从地收了银包,两人对泣许久,一点食物没有进口,付账走出饭馆,彼此心中,都似压着千斤铅块般沉重。

桑琼亲自替秀珠雇好马车,送她出城。

临别之际,秀珠强忍酸泪,隔着车窗凝视桑琼,良久,才进出一句话:“公子,多多保重身子……”

桑琼含泪颔首,挥挥手,马车蠕蠕而动,由慢而快,终于渐渐消失在远处烟尘中。

惆怅仁立片刻,桑琼闭目挤落两滴泪珠,仰面向天,哺哺说道:“是的,从前的桑琼已经死了,今后的桑琼,他要为了三十六位惨死的义士活下去………”

举袖拭干泪水,返身疾行,只觉胸中热血翻腾,不辨方向,也不看天色,专拣荒僻无人的地方发足狂奔,不知走了多远,直到肚里有些饥意,停下身来,才发觉已经到了一片乱山之中。

拢目四望,晚霞如火,染红了旷野,合肥城,不知已抛在几重山外。

桑琼内功失去之后,体力衰弱,置身荒野,一阵山风掠过,也会感到丝丝寒意。

又挣扎着行了一程,天色渐暗,桑琼禁不住有些着慌,眼看饥寒交迫,长夜将临,身边银两都给了秀珠,总得设法找一处遮风蔽雨的地方过夜才行呀。

他引颈张顾,忽然望见前面山腰一片枫林边,似有一座古庙,庙前仿佛有一座石亭子,当下未逞多想,便急急奔了过去。

及至近处,才知是座破败的古墓。

古墓碑文,已剥落难以辨认,两列石翁仲东倒西歪,墓前台基,满布苔藓,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墓前果然有座亭子,亭柱非但没有倒塌,石桌石凳也未损坏,荒野中能得如此过夜之处,实在算得是幸运的了。

桑琼跨进石亭,挥袖拂尘,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喘息粗定,无意中仰起面庞,却发现一根亭柱上,赫然挂着一幅图画,亭栏边并且放着一方石砚,一管羊毫。

荒野古墓,什么人会有此闲情,在这儿写生作画呢?

他一时好奇,反正无事,便踱了过去,负手观赏起来。

那画中画的是一条滚滚大河,河边一个双目俱瞽的老人,竟不知己身临险地,正摸索着直向河水中走去,旁边三五名顽童,犹在鼓掌发笑。

桑琼一见这幅图画,心头顿时一沉,图画虽是虚构的,但图意却十分深刻,试想那图画中的瞎子,眼看就要跌进水里了,顽童们不思挽救,反而鼓掌欢笑,这,不是分明将世人自私的可鄙,幸灾乐祸的心理,描绘人骨三分么?

桑琼对琴棋书画均曾涉猎,不觉被这幅蓄意颇深的图画,引起无限兴趣来,仔细看了又看,意有些不忍离去。

那幅画仅是以淡墨勾描在一张粗糙的硬方纸上,但笔力雄浑,形象逼真,几欲脱纸而出,一看便可以猜到那执笔作画的人,定是个腕劲十足的行家,况且,这幅画不出现于艺苑书市,而挂在这荒僻的古墓石亭中?加以笔墨俱全,想必那作画之人,并未远去,今夜荒郊露宿,倒有了个伴儿了。

桑琼仁立画前,反复凝眸,竟越看越爱,一时忘情,不觉也有些技痒,于是,顺手拈起羊毫,沾了浓墨,仰面挥洒,在那图中大河之上,加添了一座石桥,驻笔沉吟,犹觉意有未尽,又在桥上绘了两行桥栏。

刚将桥栏添妥,放下画笔,墓地忽闻一声震耳大笑,有人粗豪地叫道:“小伙子,咱们等得好苦,今天你可来啦!”

随着笑声人语,古墓后摇摇摆摆走出四个服色各异的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材魁梧中年大汉,一个满腮红须,状如半截铁塔,一个锦衣长髯,面泛淡金,肩后斜插一柄金光闪耀的虎头钩。

紧跟在后的,是一个身著花袍,臂束金箍的怪人,此人高颚洼目,脸上惨白如纸,背着一件形似仙人掌的乌铁奇门兵器,看样子不似中原人物。

最后一人,儒衫飘拂,腰悬长剑,远望颇似翩翩浊世佳公子,但走到近前一看,却叫人吃了一惊,敢情他虽然衣冠楚楚,一张脸却大不相配,斗鸡眼,朝天鼻,翻唇兔嘴,满口黄牙,一脸金钱大麻子,竟然丑得难以形容。

这四人一涌进人石亭,走在最前面的长髯大汉举手虚空一招,柱上那幅图画涮地飞投掌中,他展开一看,点头赞叹道:“天意!天意!”随手把图画递给了红须大汉。

红须大汉接过略作凝视,仰天大笑,笑声震耳欲聋,说道:“他奶奶的,这还有啥子话说,蛮子,拿去看看。”又交给了花袍怪人。

图画飞快在四人手中传观了一遍,那丑脸书生谨慎地将图纸卷好,道:“既然如此,各无异议,咱们就请帮主就位吧!”

红须大汉哈哈大笑道:“等了许多日子,结果等来了这么一个小白脸儿,真他奶奶的有趣!”伸手一把握住桑琼胳膊,不由分说,拉着就走。

桑琼惊骇莫名,挣扎喝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红须大汉扬眉笑道:“干什么?你小子转运啦,走啊!”

那锦衣长髯大汉赶上一步,沉声道:“葛兄,快放手,既是咱们公认的帮主,就该以礼相待才对。”

红须大汉微微一怔,连忙松手,点头笑道:“对!对!咱们将来还得听他的,怎好动粗呢?”

一侧身,举手让道:“帮主,快请!”

桑琼左顾右盼,浑身冷汗,呐呐又问:“你们都是谁?要我到哪儿去?”

那长髯大汉抱拳一拱,含笑道:“公子不要害怕,天意成全我等,稍待公子自然就明白了,在下伍一凡,匪号铁面金钩;这位红须朋友,姓葛名森,人称霹雳神,天性豪迈,是条血性汉子,公子只管放心跟咱们去,决不会……”

话尚未完,那脸色惨白的花袍怪人突然冷冷岔口道:“伍兄且慢向帮主讨好献殷勤,也该先替咱们引见引见!”

那伍一凡“哦”了一声,急忙转面指点着道:“这位梁金虎梁兄,乃是滇境顶顶大名的‘云岭双煞’老大,一身绝学,罕遇敌手,三十六路仙人掌招,打遍西南五省,无人能敌。”

脸色惨白的梁金虎,嘿嘿干笑两声,道:“好说!好说!肤浅得很!怎及得伍兄金钩神技。”口中客套,脸上却显出颇为得意之色。

那丑面书生不待伍一凡引介,自己一抱拳,道:“在下舒凤平,大巴山门下。”

他好像不大喜欢多说话,说完简单十个字就住了口。

梁金虎却冷冷扫了他一眼,哼道:“舒兄何必性急,咱们连帮主的姓氏还没有请教,难道就怕谁会忘记了舒兄不成?”

舒凤平耸耸肩,冷然一笑,并未还口,但他那一笑,牵眉动眼,丑不可言,直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霹厉神朗声道:“说的是,咱们也该请教帮主贵姓大名才对,不然,老张老王的总不好称呼。”

铁面金钩伍一凡笑道:“这倒是正理。”

转面向桑琼道:“公子尊姓?”

“我……”桑琼茫然道:“我姓杨……”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脱口报出这个假性,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但却已来不及再收回了。

伍一凡笑着一躬身,道:“杨公子请!”

四人拥着桑琼跨出石亭,直向那古墓走去,霹雳神葛森抢先一步,双臂环抱住墓前那高与人齐的墓碑,左转三次,右转四次,蹲裆一提气,嘿地一声,竟将一块重达数百斤墓碑,硬生生提了起来。

石碑移开,碑座下竟是一个石洞,洞口下面一列石级,婉蜒而下,不知通向何处。

伍一凡侧身又道:“杨公子请。”

桑琼诧问:“你们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伍一凡笑道:“公子不必多疑,这座古墓之中,别有天地,其中还有几位朋友,正在等候与公子见面哩!”

桑琼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拾级而下,一人洞口,却觉得里面温暖如春,四下石壁甚是干燥,下行十余级,向右一转,是一条狭长用道,每隔五六步,壁上便嵌着一粒夜明珠,放射出青濛濛光辉,恰好照见举步。桑琼一面走,一面密度方向,不觉毛骨惊然,敢情这条甬道,正是通向古墓中的。

甬道走毕,迎面一堵石门阻住去路,铁面金钩伍一凡举手转扣石门,三长一短,片刻间,石门便缓缓向侧边移开。

门开处,里面是间宽达三四丈方圆的石室,照方向地势估量,恰好是古墓墓穴所在,但室中却不见棺木,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正中一张长桌,围桌共有九把交椅,长桌上方,悬着一盏琉璃灯,照耀得全室亮如白昼。

这时候,室中正有四名男女或坐或靠地守候着,石门一开,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桑琼走进石室,剑眉不由一皱,敢情那四名男女,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目,一望即知俱非善类。

铁面金钩伍一凡抢着为他引介,其中一个跟梁金虎长得十分相似的花袍大汉,名叫梁金豪,和梁金虎是同胞兄弟,合称“云岭双煞”。

另一个满脸横向的头陀,正用戒刀剔着一只樟腿,姓郝名飞。

一个年约五十多岁,双目精光闪烁的瘦削汉子,乃是黑道中颇负盛名的“鬼偷”邢彬。

此外,还有一个慓悍的黄脸中年妇人,浓眉大眼,腰束二十四把飞刀,乃是霹雳神葛森的浑家杜三娘。

这一干男女,莫不是黑道巨孽,平素桀傲跋扈,谁也不肯服气谁,不知怎会忽然混在一起,聚集在这古墓之内。

伍一凡替众人引见完毕,丑书生舒凤平取出图画,交与室中四人过目,头陀郝飞掷了樟腿,举刀拍着长桌,砰砰作响道:“既然天意如此,快请杨公子就座,大家好觐见帮主。”

男女八人不由桑琼分说,强将他按在上首一把交椅上。大伙儿罗列椅前,口称“帮主”,纳头便拜。

桑琼大惊,慌忙侧身让礼,急问道:“各位……各位英雄,这是怎么一回事?”

铁面金钩伍一凡含笑说道:“不瞒杨公子说,方今武林大乱将兴,人人皆求自保,我等本是天各一方,近日偶得机缘,不约而向会聚此地,彼此推诚畅论天下大势,都感若凭自身武功修为,虽可逞快于一时,终难与各大门派或东庄西堡南谷北宫等世家豪门争雄斗胜,谋一席之地,常言说:合则俱利,分则皆败。乱世之秋,必须团结才能立足,所以都愿捐弃旧嫌,摈绝私见,合谋另组新帮。”

桑琼道:“这个是情势使然,诸位立意甚佳,但是,这又跟在下有什么关系呢?”

霹雳神葛森接口道:“怎么没有关系!咱们这个新帮,就是少了一位帮主。”

桑琼道:“那也不难,诸位都是武林一方之雄,大家合议推举一人担任帮主,也就是了。”

霹雳神把眼一瞪,厉声道:“什么?推举一人来当帮主?嘿!嘿!除非他们推举咱姓葛的,否则,老子第一个就不服气……”

那杜三娘朝霹雳神脸上阵了一口,骂道:“呸!蠢东西!连几句话都说不清楚,穷嚷嚷干啥!给老娘站开些,让老娘来说给帮主听!”

霹雳神葛森性如烈火,天不怕,地不怕,却就怕了这位比夜叉还凶的浑家,当着许多人被她叱骂,竟不敢还口,干笑两声,忙道:“对!对!咱不会说话,老婆子还是由你来吧!”

杜三娘得意地一挑扫帚眉,挨近两步,左手拂了拂“云鬓”,右手却按着腰间飞刀刀柄,先扫了众人一眼,又咳嗽两声,挤眉弄眼,未语先笑……

正要开口,“云领双煞”老大梁金虎已经瞧得不耐烦,冷冷道:“有话就快说,谁跟你吊膀子丢媚眼!”

杜三娘黄脸一红,哼道:“急什么,老娘自然会说,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双煞老二梁金豪惨白的脸孔一绷,阴沉沉道:“贼婆娘口里放干净些,咱们兄弟可不吃这一套。”

社三娘身形一扭,手一探,唰地从皮腰带上扣下三柄飞刀,眼角一瞪霹雳神,霹雳神立即横身跟她并肩而立,怒目喝道:“蛮子,想干啥?你们有兄弟,咱们是夫妻,有种出去一个对一个……

铁面金钩伍一凡连忙劝阻道:“大家都少说一句,从今以后,都是同帮兄弟,再这样互不相让,岂不有违结义初衷了么……三娘有话请说,梁老大梁老二也耐着些性子,帮主初临,咱们不要给自己丢脸!”

好不容易劝得双煞不吭了,杜三娘这才又堆起了满脸笑容,对桑琼说道:“不用再说,帮主也该明白了。咱们八个人,虽然有意结盟,但这帮主的交椅,却谁也不肯相让,争论不休,最后才想出这个方法,挂画墓边,听凭天意,事先大家就说好了,谁要是来添全了那幅图画,谁就是全帮之主。”-。一桑琼听了这番话,骇然道:“这怎么可以呢?在下不过是偶然巧遇,一时忘形,怎能够……”

铁面金钩笑道:“公子不必太谦,当初咱们合议挂图求贤,原就含有深意,若论动手拚命,咱们谁也不输于谁,但若论心地仁慈,领袖群伦,不是伍某说句泄气话,在座之中,谁也无此德能,是以,才特地在图中绘一盲者,面临大江,无路可行,正是暗含‘群雄无首,盲无所从’的意义,公子上体天心,振笔为瞽者添桥,如此胸襟,正该为我帮之主。”

头陀郝飞接口道:“像这种鬼打人的地方,常年难得有一个人来,帮主偏巧会独行荒郊,来到此地,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再要推三推四,就是故违上天意旨,洒家也要不耐烦了。”

鬼偷邢彬也耸耸肩头,冷笑道:“这年头,怪事真多,求着他干,他倒不肯,我老偷儿想干,偏就没人求我。”

桑琼见此情势,只有暗中叫苦,默忖道:这种怪事,竟被我碰上,当真是霉运当头,室中八人,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我若立意不肯,必然触怒他们,难以脱身,若是勉强答应,难道真就做起黑道枭首来?

思忖再三,仍然难决,霹雳神等又已连声催促,桑琼无奈,苦笑说道:“诸位盛情,令人心感,但在下年青识浅,自觉难当大任…”

霹雳神大笑道:“错啦!咱们这个帮,只有帮主最好干,你只要坐着动动嘴皮子,天大的事,咱们都会替你办妥。”

桑琼蹙眉沉吟,轻叹道:“选立一帮之主,这是大事,诸位能否容得在下仔细考虑一夜,明日再作决定?不瞒诸位说,一在下已经一整天未进饮食,身心都疲倦不堪了………”

铁面金钩立即扬声道:“帮主饿了,快快准备食物和静定。”

杜三娘兴致勃勃,应道:“这是咱们女人家的事,大家请让开些。

她咯咯“娇”笑着,推开室旁另一扇石门,举烛引导桑琼入内,门后竟是一间一丈见方小房,房中别无陈设,赫然停放着一口巨大的铜棺。

杜三娘取了一张兽皮,铺在铜棺之上,又搬来一大盘野味,含笑道:“地方大小,帮主委屈一些,这地方本来是我的卧室,棺中尸体早干朽了,我特意留下这付铜棺,白天当桌,夜晚当床,一物二用,帮主饭后就请歇息吧2”说罢,扭着腰径自去了。

桑琼委实又饿又倦,狼吞虎咽饱餐了一顿,腹满身暖。倦意更浓,于是,也忘了棺中还有一堆枯尸白骨,和衣躺在棺盖上,不多一会,便沉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得正甜,突然一个细如蚊鸣的声音在他耳边唤道:“桑公子!桑公子!桑公子……”

桑琼陡地从睡梦中惊醒,翻身爬起;揉揉眼睛,只见烛火已熄,室门紧闭,狭小的石室中,一片漆黑,伸手难辨五指,但他遍查全室,分明只有自己一个人,那细微的呼声却赫然未绝,仍在呼唤着:“桑公子!桑公子……”

倾耳细辨声音来处,桑琼不禁混身毛骨惊然,原来那呼唤之声,竟是来自那口巨大的铜格中。

他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那口钢棺,铜棺毫无异状,那呼叫声虽甚轻微,却字字清晰人耳,不但没有阴森鬼气,倒像是出自一位内功极具火候的高人之口。

桑琼壮着胆,又走近棺旁,凝神静听。越加证实自己揣测不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这铜棺中显然另有溪跷。

可是,有一点他却不懂,这座古墓之内,没有一个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假如说棺中异声是古墓内八个人之中的谁在捣鬼,又怎知他姓桑呢?.一他定定神,沉声问道:“棺中是什么人?”

棺中呼声立止,一个急促的话声接话道:“桑公子,一夜易尽,您对就任帮主的事,已经有了决定吗?”

桑琼恍然暗笑,果然不出所料,棺中这家伙,正是外面八个男女中的一个,不过,既已说好天明再作决定,他这般鬼鬼祟祟又来询问则甚?

心里微感不悦,便冷冷答道:“现在才仅过半夜,你们急什么!”

接着,又反问道:“你是谁?”

棺中声音急促地道:“公子不必问我是谁,反正我决无恶意,古墓中这批男女,莫不是桀傲难驯之辈,其中更有另具用心之人,欲图加以利用,时机不再,为祸为福,端赖公子一言,千万不要小视了这区区的帮主名份……”

桑琼诧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

棺中声音接口道:“公子是聪明人,试想这几个凶恶之徒,如果不能予以统御管束,纵之江湖,必然继续为恶,方今武林纷争将起,公子为苍生设想,为使卧龙庄振衰起微,重新扬名,这几个黑道高手,也正堪驱使!”

桑琼不禁冷笑道:“你倒像对我的往事来历,知道得不少,但是,我桑琼堂堂男子,曾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卧龙庄主,清白声誉,岂能因此玷污,我也不想利用别人。朋友,好意敬谢,我自有自己的主张……”

棺中声音叹息一声,道:“公子如果不肯答应,只怕很难走出这座古墓。”

桑琼傲然冷哼道:“你们大不了杀死我,桑某人并非畏死之徒。”

格中语声充满了惋惜,缓缓道:“生死事小,可惜公子一死,不仅卧龙庄三十六位义士鲜血白酒,尊夫人含冤九泉,这段隐情,也将永远随之埋葬,不会再有人为他们报仇雪冤,唉!这真是十分令人遗憾之事……”

桑琼猛可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

棺中传出一阵幽幽感叹,道:“尊夫人贤淑敦厚,一代才女,岂是那种动辄寻死觅活的泼悍愚妇,公子向来英雄自命,竟会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想不到呢?”

桑琼听了这话,顿时从心底升起一缕寒意,但细忖又觉得对方出此惊人之言,难保不是故意刺激自己,好叫自己应允接任帮主,心念疾转,先尽量压抑住激荡的心情,冷静地道:“朋友不必危言耸听,内人只是因为劝阻我往赴西洞庭山五魔约会未遂所愿,忧郁不乐,后来我又战败,身负重伤,未能及时赶回金陵,内人误闻恶耗,以为我已经死了,才悲痛仰药自尽的,我伤愈回到金陵,亲视成殓,其中何尝有什么含冤不白之处?”

棺中一声冷笑,道:“公子夫妻情重,亲视亡妻成殓,尊夫人德行可风,闻得夫丧,即以死殉,难道她竟没有想到应该尊礼成服,收葬亡夫尸骸,反倒自己先仰药自尽了?”

此言人耳,桑琼猛然心头一震,几乎要脱口惊呼起来!

是啊!丈夫亡故,恶耗传来,任何一个做妻子的,也应该首先想到成服奔丧,购棺收尸,纵有无限悲戚,也断无便冒然自尽的道理,爱妻幼承庭训,知书识理,又是个天性坚毅的人,她……她怎会死得如此糊涂?

这是个疑点,一个太不合情理的疑点,可笑他当时竟没有想到。

于是,桑琼一时心潮鼓汤,再也无法强持冷静,他握拳捶打着铜棺,颤声叫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

棺中沉静片刻,才传出一阵轻微的叹息,说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公子欲穷究竟,为什么忘了尊夫人贴身侍女春梅丫头呢!”

桑琼又是一惊,急声呼叫道:“你是谁?你是谁?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任他呼叫捶打,铜棺中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桑琼几欲疯狂,掀去兽皮,猛推棺盖,又沿棺摸索,想寻一处空隙,直恨不能钻进铜棺,看看那隐身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自己家世遭遇知道得这样详细?

然而,那铜棺重逾千斤,宛若生铸,根本寻不到一丝空隙。

蓦地,身后突然亮光一闪,石门开处,杜三娘惊愕地闪身而人,沉声问:“帮主,怎么了?”

桑琼急忙收敛失态,揉揉眼,强笑道:“啊!没有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杜三娘长嘘一声,笑道:“难怪呢!咱们好像听见帮主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跟谁吵架,原来帮主是在做梦呀!”

扫帚眉一扬,接着又道:“睡觉的时候,手不要压在心口上,就不会做恶梦了;时间还早,帮主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桑琼道:“我想再休息一会,你请便吧!”

挥走了杜三娘,桑琼独坐棺侧,默默沉思,回忆往事,疑云更浓。

他自从黄山始信峰一战成名,回到金陵卧龙庄的时候,各方来贺,声誉之隆,如日中天,日日宾客盈门,筵开不夜。就在此志得意满之际,桂氏夫人就曾苦劝他收敛锋芒,激流勇退,宁愿夫妻厮守,终老田园,但他正醉心于万世勋业,陶醉于“东庄”之挤名武林四大世家,对这些忠言,哪里听得人耳?一笑置之,何曾放在心上。

其后一年,他仗剑江湖,争逐虚名,“金陵卧龙庄”声誉更见蒸蒸日上,有一天,他因事大宴群雄,忽然接获天山五魔联名激战的信函,当时在座群雄,速闻五魔之名,莫不骇然变色,一个个噤若寒蝉,都劝他珍惜得来不易的名望,不可轻樱魔锋,即使要应战,也须传檄天下,多约能手,合力应付,桂氏夫人更是含泪力阻,然而,这一切,都被他一腔豪气掩盖了,他意兴飞扬地对爱妻说道:“如芳,不要担心,这一战,也许就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大战了,天山五魔凶名虽盛,我自信凭掌中利剑,绝不会输给他们,如芳,乖乖等着我得胜归来吧,只要扫灭了天山五魔,我一定从此封剑,不再争名斗胜,永远厮守在你身边,直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谁知虚名、谬誉、忠义部属、如花美眷……一切,一切,都在一夜之间离他而去,他返庄后的沉痛悲愤,不难想象,除了含泪收敛亡妻,从此心灰意冷,亟图遁世之外,他哪还有心思仔细查问爱妻自尽的经过?更不会想到其间还有如此重大的疑点?

回忆至此,更加悔恨交集。

于是,他有了一股狂炽的欲望,无论如何,一定要查出那隐身棺中之人的身份。

收敛起纷乱的思潮,桑琼首先作了几点假设:第一,棺中那人,就是古墓中八个男女里的一个;第二,那人很可能并非黑道人物,而是假冒混迹其中,否则,他不会对卧龙庄惨变内幕知道得如此详细,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是桑琼;第三,这座古墓建筑古怪中铜棺之下,或许辟有秘道,而墓中八个黑道高手天各一方,当不致同时发现这座古墓的某些奥妙,那么,谁先来到这座古墓?谁知道铜棺下的秘密?谁便是那隐身棺下的化身人物了。

接着,他又把墓中八个男女逐一在脑海里审度了一番,霹雳神妇粗豪大意,云领双煞阴沉倔傲,都不像涉嫌者,余下四人,头陀郝飞满脸横向,一望而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僧,涉嫌可能也少:“鬼偷”邢彬,是不折不扣的黑道人物,也不必费心去想;剩下一个丑书生舒凤平,一个铁面金钩伍一凡,才是真正值得怀疑的对象。

依桑琼最后的猜测,以铁面金钩伍一凡涉嫌最重,此人自称来自白山黑水的关外,中原武林很少听过他的名号,身份已经可疑,何况他神态昂扬,举世沉稳,分明一身武功不弱,谈吐行事,也予人无限威仪,怎么看,也不像黑道中人。

不过,那丑书生舒凤平绘得一手好画,为人又沉默寡言,讳莫如深,显得心机深沉,也不无可疑。

桑琼主意拿定,决定就从伍一凡和舒凤平两人身上着手,心情振奋,睡意全消,整了整衣衫,开门跨出了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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